二十四個季節 第一章
    落入凡間

    本以為,

    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但終究,

    她像落入凡間的仙女,

    翩翩來到他的身邊。

    秋末時分,天黑得早,輔導課還沒有上完,偌大的校園就陷入一片暗影中,只留下部分的大樓熾張著燈光,晶亮如燃燒的焊火,代表高三學生夜以繼日的苦讀。

    「焊火,嘶嘶幽藍的焰苗,是以青春為柴薪,焚燒著莫名的騷動,終有化為灰燼的一天……」

    林世駿在筆記本上,一邊寫著這段話,一邊抄著黑板上微積分的解答。

    突然,像心有靈犀般,他朝窗外望去,隔著幾棵霸王椰子的另一棟樓,已有一些女生走來走去,讓他們這兒的男生也開始分心。

    然而,他注意到的並不是那些穿制服的女學生,而是一位正走向辦公室的女老師。

    余桑琳,去年才從外文系畢業,因成績優異,做過很有創意的教材,一踏出校門,便被這所以升學率著稱的明星高中特別網羅過來。

    她個兒很嬌小,如瀑的黑髮披肩而下,襯著的瓜子臉也是小小的,蛾眉黑瞳,總是清清澄澄,在看似柔弱中,有種寧靜的氣質。

    因為年輕,又有著不錯的容貌,陳校長怕引起麻煩,讓她帶的全是女生班。想說等經過幾年,她的磨練足夠了,才讓她去面對那些血氣方剛的大男生。

    不過,一個那麼可愛的女老師,儘管不正面接觸,多少也會引起遐思。一度,余桑琳成為眾男生的偶像,下了課,是不少人口中的話題。

    最初,林世駿並沒有在意這些討論,因為他那時正忙著和校外的一個女生小蓉談戀愛。他們同是學校校刊編輯,自我標榜的文藝青年,於是,他努力的寫詩給她,直到他自己都覺得滿紙荒唐做作,才匆匆地結束這段感情。

    「你為什麼不再為我寫詩了呢?」看了他分手信的小蓉,在雨中很哀傷的問。

    「沒有靈感了呀!」他很瀟灑地說。

    當時高二的他,已有過三次戀愛的紀錄。第一次是國二,因為老哥林世驗泡馬子,帶回家後,他們兄弟間號稱她為「嫂子」,而他就順便和嫂子的妹妹湊一對,來個兄弟姐妹的情侶檔。

    這拍檔關係,在老哥出國讀書後就自然散掉了。那是一個愛收集明星照片的女孩,滿口談的都是八卦,言語乏味,讓林世駿對她並沒有太多的懷念。

    第二次是高一時,他們一票男生約了一票女生去海邊玩,結果錯過回家的火車,在鐵軌上走了一夜。那夜,緊緊偎著林世駿的女生,因為有了「過夜」的感情,所以,對他特別死心塌地,甚至嘴裡到了喊他老公的地步。

    過了六個月,他感到厭煩,用了各種分手方式,才恢復自由之身。

    然後是小蓉,他和她結束在高二的暑假,並下定決心不再和女生糾纏不清,好好在高三這一年全力衝刺,好考上他理想中的第一志願。

    那時候,余桑琳仍是眾多女老師的一個,與他無關,是一棟樓中飄忽的身影。

    但就在那年暑假快近尾聲時,他們幾個校刊負責人約好到學校開會。林世駿在蟬鳴嘶嘶中,一一招集人馬,等大家都到了活動組時,他還留在校門口核對名單。

    當他走過傳達室時,不經意地瞥見一個女孩背對著他,正站在桌前看報紙。她穿著淡黃色的T恤,淺藍色牛仔褲,直髮及領口,怎麼看都像個高中學生。

    林世駿沒有多想,立刻走進去拍拍她的肩說:「喂!校刊的人都到活動室集合了,你還在這裡做什麼?」

    她一回頭,就讓他歷經了一輩子最尷尬,也最奇怪的時刻。

    她,竟是余桑琳!他該敬禮尊稱一聲老師的人,他竟把她當學生般,又拍肩又指揮?!但她這身輕便打扮,又加上剪短的頭髮,乍看之下,真和高中女孩沒有差別。

    所以,這怎麼能怪他呢?她穿著平底的布鞋,甚至不及他的肩膀高,他還得低頭看她哩!

    而這也是第一次,他與她面對面站得那麼近。那細緻柔滑的肌膚、那小巧完美的五官,皆散發出一種恬靜迷人的魅力。

    林世駿向來是個有大將之風的人,自覺老成,連教官主任都可以稱兄道弟,這種誤認的狀況算是小意思,只要哈拉兩聲道歉,就可以解決。

    可這一回,他偏偏窘得臉紅脖子粗,一句對不起支吾了老半天仍說不出口;解釋的話,也零零落落沒個頭尾。

    「……余老師,我……以為……我弄錯了,以為……」他拚命清嗓門,喉結一上一下的滾動著,已失去平日的好口才。

    「沒關係,我知道你認錯人了。」余桑琳微笑地又加一句。「你們是開校刊會議吧?我是今天的值日老師,如果有什麼總是可以來找我。」

    「我……我會的。」其實,林世駿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回答了什麼。

    好死不死的,他們那天開完會不乖乖回家,偏偏跑去打籃球;打籃球也不專心一點,偏偏他的手臂給摔破了皮,只有像受難戰士般被人攙至傳達室去。

    余桑琳仍是那朵溫柔的笑容,很細心地為他清理傷口,並抹上涼涼的藥,囑咐著,「暫時不要碰水,免得傷口不好癒合,會留下難看的疤。」

    「我不怕疤!」再次學得尷尬的林世駿大聲說。

    事後,他免不了被同學們嘲笑一番,說他故意摔傷自虐,好享受這番「艷福」。

    然而,這日,他沒有像往常般和他們來場唇舌之戰,只是滿腦子想著《詩經碩人篇》的那段話,「蟯首蛾眉,巧笑情兮,美目盼兮」,他從不曉得一個女子的溫柔笑語,可以如此美麗,似要釐清天地,又似要顛覆天地。

    沒錯!沒錯!美麗的音容笑貌,他從電影、電視上看多了,或閉月羞花、或傾國傾城,但沒有一個像余桑琳那般,真正觸動了他活了十八年來,對於美的感應心情。

    也分析不出是什麼道理,他一向自認比同齡的人早熟,從不崇拜偶像,但這次的際遇,就讓他把這嬌小可愛的女老師偷偷放在心上了。

    他開始注意余桑琳的每個行蹤,細聽關於她的種種訊息。基本上,除了幾個頑皮男生偶爾會拿她開玩笑外,學生大抵都很敬愛她。

    尤其是女生們簡直迷死她了,還公開說:「我們余老師是最美麗的天使!」

    天使,只差一對潔白的翅膀!的確,站在一群愛筆愛鬧的高中女孩裡,文靜秀氣的余桑琳看起來真的不比她們大多少。

    她大概也自知這個弱點,所以,總穿套裝或洋裝那種與學生有分別的正式服飾。那次暑假值班時的T恤、牛仔褲是個例外,只是,她完全沒料到林世駿會看到,並留下深刻的印象。

    當然,偶像歸偶像,總納入可望而不可及的那一類。林世駿青春洋溢的心,最多是拿來當幻想對象,或者化為他寫詩譜歌的謬思女神,過一陣子,崇拜便會逐漸消失。

    但老天的安排,總有它不可解及不可違的旨意。

    高二開學沒多久後,原本教他們班英文的陶老師車禍意外,需要在醫院躺三個禮拜,於是,只教女生班的余天使,就被迫降到他們這雜亂喧囂的男生大樓來代課。

    記得她翩然來到的第一堂課,他們這群荷爾蒙分泌過盛的男生,全嚴陣以待,教室內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不過那種靜,是風雨前的寧靜,人人都屏住呼吸,彷彿在排與位之間,有什麼東西會突然爆開。

    那天,她穿著一身白洋裝,秀髮俐落地挽著,襯托出她秀麗的臉龐,一站在講台上,就成為他們高三黑暗生活最美的一道風景,勝過所有中日美偶像明星的組合。

    當她美麗的眸子一百八十度梭巡一遍時,竟有種震懾人心的效果,然後,她沉靜的嗓音響起,以一口清晰優美的英文念著狄更斯的名著《雙城記》的第一段。

    「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惡劣的時代;那是智慧的年頭、那是愚昧的年頭;那是信仰的時期、那是懷疑的時期……」

    五十個男生全張大了嘴,像受了詛咒般變成乖巧的綿羊,很認真地把課上完。

    天使,果真不是浪得虛名。個頭比他們全班三分之二男生都矮的女子,不拿教鞭、不嘶吼罵人,就有如此大的力量,這更讓林世駿在崇拜外、又加上傾心和折服。

    可男生的惡劣來自天性,在幾堂課後,欺負年輕女老師的把戲就漸漸出籠,他們開始影射黃色的笑話。

    比如討論《雙城記》的對比詞句,在光明與黑暗、希望與失望、天堂與地獄……大家便七嘴八舌的講男人女人、淑女妓女凹與凸之類的話,並且曖昧的笑聲愈來愈大。

    若是平時,林世駿亦會跟著哄笑兩聲,但看見余桑琳逐漸泛起玫瑰色的粉頰,心中只是氣全班的幼稚,更興起想保護她的念頭及衝動。

    然而,她的平靜如常、若無其事,讓大家皆識趣地閉嘴。

    最後,她提及卡爾頓為成全心愛之人的幸福而犧牲,是一種「人道主義」精神的發揚時,立刻又有男生在竊笑,舉手評論說:「卡爾頓得不到女主角的愛,是不是和他的『人道』問題有關?」

    「他不能『人道』嗎?」有人更沒水準地應和。

    在各種怪笑聲中,身為班長的林世駿終於受不了,站起來說:「笨蛋,人道主義就是人文主義,英文是HUMAMISM!」

    他的眼睛看向黑板,恰巧接住余桑琳的視線,她給他一個讚許的笑,讓他的心跳不自覺地加快。

    「英文加上ISM,通常有主義的意思,我要你們回去找出十個有關ISM的字。」她依舊以冷靜掌控全局說:「另外,你們得造出十個表示人道主義的句子,下一堂課討論。」

    在此起彼落的抱怨聲中,余桑琳再一次展現她堅強的意志力,與她纖柔的外表成奇異的組合。

    下了課,有同學忍不住說,「她根本不是天使!」

    「不是天使?那就是魔鬼羅?」另一個人說。

    「不!是聖母瑪莉亞!」起哄的人說。

    更有人針對林世駿的「護余」行動,嘲弄他「喜歡上余老師」了!

    喜歡、欣賞、崇拜或仰慕都可以,總之,在他眼裡,全世界沒有一個女人比她更美好,不管內在或外在,她都如一顆光芒萬丈的明珠般,使所有的人都失了顏色。

    但他不會再像以前一樣,交個女朋友四處吹噓。余桑琳是他內心中最珍貴的秘密,除了他對她感覺的特殊,還有她的年齡與身份,在在都是他的禁忌。

    林世駿是個聰明人,知道他的迷戀若透露出去,一定會是場災難。因為她,他自覺成長許多,在他獨立生活的這些年,他早不只十八歲了,否則,他怎麼會看到她的心呢?

    因太過專心,林世駿沒聽見導師鍾至和的叫聲,還是旁邊的小郭拉拉他說:「喂!下課起立啦!」

    他這才匆忙的喊行禮,結束了最後一堂的輔導課。

    有人要回家、有人要留校苦讀、有人要去補習班繼續奮鬥。林世駿不屈於任何一類,他慢慢地收好書包,外面的天色已然漆黑,人來人往中,已分不清誰是誰的身影了。

    首先,他必須去填飽肚子,今晚要吃什麼呢?

    ※※※

    放學了,走廊上三三兩兩的人群漸漸散去。

    桑琳回到辦公室,把喝剩的茶葉清掉,桌子用紙巾抹乾淨,再將作業簿一疊疊放好,所有的東西井然有序,明天一早來才會有個清新舒爽的開始。

    哦!還有三年忠班的人道主義句子確定已改好,明天陶教師就要銷假回來了。桑琳很高興代課的日子就要結束,那些男生雖然聰明活潑,教起來笑話連堂,但他們精力充沛的模樣,虎視眈眈的神情,總帶著一股壓力。

    因此,每一次上忠班的課前,她總是會肚子痛,甚至得跑廁所,直到站在講台上才會恢復正常。

    或許她還太嫩,需要再多磨練幾年,才能誇大肢體,允文允武;嗓門也由細柔變成低啞,慢慢的,自己就成為典型的老師,一板一眼、中性的、乏味的,已引不起任何性別聯想。

    或許,她該去健身房練些肌肉,讓自己強壯一些……

    正想著,輔導室的呂雲教師端著半盒蛋糕呼嘯進來說:「桑琳,幫我吃掉,我可不能再胖了。」

    呂雲,近三十歲,個子和桑琳一樣嬌小,但生過兩個孩子,以致身材往橫向發展。她每天帶學生又蹦又跳的,減的幾兩肉,不一會兒又從她愛笑愛吃的嘴巴鑽回去。

    「奇怪!你這最不該吃的人,偏偏點心最多。」教國文的孫慧芬剛走進來說。她有著一頭長髮,打扮很古典,只比桑琳大兩歲,卻已結婚四年,目前正努力的準備生孩子。

    「沒辦法,全校學生都跟我是好朋友嘛!」呂雲一臉無辜地聳聳肩。

    孫慧花挖過一塊奶油,邊吃邊看向桑琳,「我剛上完忠班的課,他們一直捨不得你,說要到教務去建議,乾脆以後英文由你來教。你呀!還真有魅力喔!」

    「千萬不要害我,我可不想得罪陶老師。」桑琳趕緊表白。

    「桑琳也不想再拉肚子了。」呂雲加上一句。

    桑琳忙用眼色阻止她,這種不專業的糗事,還是愈少人知道愈好。

    蛋糕才剛瓜分完,門口就傳來一聲「報告」。進來的兩個男生都是忠班的,如果桑琳沒有認錯,矮的叫郭志偉,是國文小老師;高的叫林世駿,是聲音很宏亮,做事很負責任的班長,有幾次還替她在課堂上解圍、管秩序。

    郭志偉是來拿國文講義的,林世駿則代替請假的英文小老師來拿英文作業。

    他四平八穩地站在桑琳的面前,目光很沉靜地看著她。

    林世駿向來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科展、校刊、演講或籃球隊都有他一份。

    桑琳對他的印象大都從周會頒獎來的,直到這一次代課才多認識一些,但這樣面對面的情況卻很少有,所以,當她看到他唇上初冒的青髭,帶著成年男子的味道,英俊挺拔或氣宇非凡的詞都可以用到他身上時,還真嚇了一跳。

    現在的孩子發育真好,才十八歲,就像個大人了。

    桑琳把作業交給他,並叮嚀幾件事。

    他聽完便問,「余老師真的不再教我們班了嗎?」

    「我只是代課而已。」桑琳簡單地回答。

    他遲疑了一會兒,並沒有立刻離去。

    桑琳又問:「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呃!我想請老師為我們校刊寫一篇文章。」他說。

    「寫文章?」桑琳有些意外,微笑說:「學校裡高手如雲,學生的稿件都用不完了,還輪不到我吧?」

    林世駿不宣可否,只回答,「我希望老師能討論一些西洋文學作品中的人道主義及精神。」

    又是人道主義!這帶給她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桑琳很委婉地說:「這種文章你自己都可以寫呀!多看看托爾斯泰、伏爾泰、狄更斯、雨果,還有泰戈爾的小說全集,裡面就有源源不斷的人文思想,也是人道主義的啟蒙。」

    「老師太看重我們了。」他不疾不徐地說:「老師也知道,現在的高中生已經很少人看那些東西了。程度高的,會翻些較自我的自由主義或後現代的書刊,沒程度的,就只翻漫畫和武俠小說,我不覺得自己寫得來。」

    這孩子簡直老成得可怕呢!桑琳說「既然沒有人要看,就不是個好主題,不是嗎?」

    他又頓了一會兒才說:「我也是突然喜歡舊的、古老的東西,想挖掘比較古典的作品,一定要請老師介紹。」

    實在很難拒絕,桑琳最後說:「好吧!我試試看。若你覺得不適合,可以退稿,我不介意。」

    一旁剛收完蛋糕殘屑的呂雲,馬上拍拍林世駿的肩說:「我呢?你怎麼沒向我邀稿呢?」

    孫慧芬甩甩長髮接腔說:「是呀!你要舊的、古老的,中國文學很多。人道主義,光是杜甫和白居易的詩,就足夠寫好幾篇論文。你們呀!也不要一味的崇洋媚外!」

    由桑琳的角落望去,林世駿俊秀的臉由耳根往太陽穴紅去。畢竟還是個孩子呢!桑琳於心不忍,想幫他說話,他卻先開口了。

    「對不起,也歡迎呂老師和孫老師投稿。有關中國文學,我們早有一套主題,下次會拿來請孫老師過目和指教。」

    「這還差不多!」孫慧芬滿意地點點頭。

    嗯!回答得不卑不亢,看來是見過場面的。等兩個男生走出辦公室,桑琳轉向孫慧芬說:「你差一點嚇到那孩子了!」

    「林世駿會被嚇到才怪哩!他的思想早熟得很,我改了他兩年的作文,還會不知道嗎?他可是少見的優秀男孩,我只希望他對我印象深刻一點,以後他成功時,可以在傳記中提我一筆,那我就能留名青史了。」

    桑琳失笑地說:「老天,你還想那麼遠呀!」

    「這是當老師的樂趣呀!你教一萬個學生,當中有一、兩個成材就夠本了呀!」孫慧芬開玩笑地說。

    「不過,林世駿真的很特別,他主觀性非常強,很有自己的想法,心智年齡大概超過同班同學好幾歲,是個很獨產的人。」呂雲又接著說:「這或許和他自幼成長的環境有關。你們曉得他是在美國出生的嗎?」

    「真的?」桑琳對林世駿有了點好奇心。

    「他資料上沒寫,只是上學年他到日本參加科展時,才發現他的僑民身份。據說他八歲時,就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全家回到台灣;十一歲時,父親又回美國,沒多久,母親也隨著去了,林世駿和哥哥就跟著爺爺住;後來,哥哥也赴美,就剩林世駿和爺爺。我上次和他談話,他說他十二歲以後,都是自己照顧自己,父母偶爾才回來,他很習慣這樣的生活了。」

    桑琳的心中一下子又對林世駿充滿了同情,忍不住再問:「他還未成年,為什麼不到美國和父母一起住呢?」

    「他是告訴我說,他和爺爺的感情很好,捨不得留他一個人在台灣。」呂雲回答。

    「沒想到他那麼感性!」孫慧芬說:「為了爺爺,不去享受美國自由的教育,願意留在台灣受聯考荼毒的苦,這種男孩子聰明優秀又懂事,真的很少見。」

    「是呀!害我每次看到他,都恨不得自己能晚生個幾年,倒追也要把他追到手!」呂雲笑嘻嘻地說。

    「拜託!你是老師耶!這樣去講學生,小心有違師道喔!」桑琳聽了有些驚心,還下意識的看看左右,怕有閒雜人等聽見。

    「偶爾瘋一下不行嗎?我很可憐的耶!從十六歲開始,就只有我老公一個男人,連第二次的機會都沒有,心理有點不平衡啦!」呂雲說。

    孫慧芬捂著嘴輕笑,「桑琳不懂,結過婚的女人才能真正懂得欣賞男人,我們應該給她多教育一下。」

    「我是很願意啦!」呂雲看著表說:「糟了!興奮就聊晚了,我兒子、女兒還在托兒所等我哩!我今天八成又要遲到被罰錢了!」

    桑琳也想到自己忘了打電話給母親,告訴她今天自己會晚歸。桑琳和孫慧芬一起走出學校大門,孫慧芬的先生已等在那裡,打算和妻子有個羅曼蒂克的夜晚。

    望著他們相偎遠去的背影,桑琳想起自己的感情生活。她也曾遇到過一些男孩子,有以禮相待的、有窮追不捨的,但都激不起她內心愛與被愛的火花,約起會來平淡無味,最後往往就草草結束。

    二十四歲的她,到底在等待什麼呢?

    不外是成熟穩重,有雙堅強臂膀的男子能愛她、寵她,給她一生一世的安全感吧?

    但大部份時候,她懷疑自己是天生的冷感,與那強烈的愛情間有一種莫名的陋閡,否則,為何她就是無法陷入情網呢?

    初冬的寒意冷冷地穿透衣裳,她疾步走在街道上,並沒有注意到她們幾分鐘前才稱讚不已的林世駿就站在馬路的另一端,越過一輛又一輛急駛的車子,正靜靜地凝視著她。

    那神情,宛如叢林裡等在闃暗處的黑豹。

    只是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一個他們意想不到的未來,彷彿沉潛的秘密般,鑲嵌在夜的大塊墨色中,漸漸形成一張失了步調的人生拼圖。

    ※※※

    羅鳳秀在四十三歲才老來得女,生下桑琳,既是獨苗、獨女,便不免萬分寵愛。

    幾年前,余家的男主人過世後,母女倆更相依為命。羅鳳秀早從公家機關退休,平常最大的樂趣就是和女兒一塊兒去旅遊;最大的心願自然是女兒有好的歸宿,一生幸福美滿。

    桑琳很愛母親,唯一擔心的是她的健康。羅鳳秀嗜吃肥肉,五花肉一鍋鍋的燉、蒜泥白肉一盤盤的吃,完全不管自己有高血壓的毛病,說什麼以前年輕時太苦,現在要享受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的快樂,任桑琳怎麼勸告都沒有用。

    羅鳳秀一圈圈地往橫向發展,胖得臉又圓又大,和纖瘦的桑琳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大家都很訝異她們是母女。

    其實,桑琳早就習慣了這樣的說詞,因為小學時代,每逢母姐會,別人的母親大都年輕漂亮,唯有羅鳳秀年過五十,常被誤認為是她的祖母,所以,五官身材不像,似乎也就理所當然了。

    居於父親是高大的北方人,母親也手長腳粗的,生的桑琳偏偏細緻秀氣,難免讓人起疑。她曾很認真地質問過,父親的回答是,「你像到大陸的祖母呀!她也是巴掌大的臉,頭頂還不及你祖父的腰高,隔代遺傳呀!」

    這也太誇張了吧?她還沒「小」成那樣呢!

    母親的答案更妙,她說:「你呀!你是從玫瑰花心裡蹦出來的,就像童話裡的拇指姑娘,夜裡偷偷跑到屋裡來,想趕都趕不走哩!」

    無論如何,父母對她的愛是無庸置疑的。父親的死,曾帶給桑琳一段很長的傷痛,所以,她格外在乎母親的年歲及健康。

    結果,東防西防,羅鳳秀仍在元旦過後沒多久就因為血管阻塞,送入醫院做緊急手術。

    事發的黃昏,桑琳剛替學生做完期末考複習,鄰居就打電話來。桑琳課沒上完就匆匆趕到醫院去,接下來是見醫生、填表格,然後在手術房外等待。

    門診結束,人潮散去,四周顯得益發空曠冷清。這個時候她深切的感覺到自己的孤獨,如果有兄弟姐妹該多好?她可以有人商量、有人陪伴,即使有痛苦,也不必一個人承擔了。

    抬著看鐘,九點半。母親上手術台已經三個小時了,醫生說情況還不算太糟,失敗或並發的機率不大,只是凡事都有個萬一……她不願這樣想,卻又不能不想……

    她在內心低聲禱告時,突然有個人走近她,以輕輕的聲音說:「余老師,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她抬頭向上看,是一個年輕男孩,穿著黑色牛仔褲,以及配色有點糟的白襯衫和褐色毛衣,俊秀的臉上有雙明亮、深遽的眼睛,初冒的青髭……她猛地想起,是林世駿!

    只是他沒有穿制服,感覺好奇怪,彷彿面對的是陌生人,讓桑琳一下答不上話來。

    但畢竟是老師,她很快的恢復鎮靜,關心地問:「那麼晚了,你在醫院做什麼?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我生病,是我爺爺,他住在這家醫院有一段時間了。」林世駿有禮地說:「老師呢?是家人生病嗎?」

    「是我母親,她正在動手術。」桑琳回答。

    林世駿呆站著,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他方才經過這裡,一發現桑琳,就衝動地走過來,也算沒有心理準備。

    這幾個月來,他對的仰慕有增無減,在校園裡,最常追隨的是她的身影,只要看見她,一天都是美麗的,讀起書來也格外的振奮有效,絲毫感覺不到高三生活的壓力。

    他其實也幻想過,走出校園的她是什麼模樣?但就如所有的偶像般,仰慕者只看到她最美好亮麗的一面,完全忽略了她還有父母家庭的凡人部分。

    若按他的明珠及天使論,桑琳應該屬於雲霧或滄海裡幻化為仙女那一類的人,無父無母,才能任憑他天馬行空的去想像。

    今天,彷彿上天安排的巧遇,在夜深人靜的一角,他知道她有母親,正在病痛中;而眼前的她,依舊美麗,只是臉色蒼白,神情間有著混亂與脆弱,顯得更加楚楚可憐。

    林世駿迫切地想要幫助她,在此非常時刻,師生的界線很自然又毫不猶豫地就跨越過去了。他說:「老師大概還沒吃晚飯吧?我去幫你買一些東西回來。」

    「不必了!」桑琳連忙說。

    但他不等她拒絕,就大步離去。

    桑琳愣了好一會兒,還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她聽過許多老師誇獎林世駿的懂事負責,卻不曉得他熱心到這種地步,連吃飯的小事他也能夠顧慮到。

    他的動作頗快,彷彿跑百米似的,一會兒就拿了一袋麵包和鮮奶回來,坐在她旁邊說:「不知道老師愛吃什麼,看到最近的店就進去,希望還合你胃口。」

    「我……其實我不餓……」第一次學生買東西給她吃,場面有點怪異。若是一般的男生,她會直接回絕,但林世駿是她的學生,為了不忍辜負他跑這一趟,桑琳只有收下,並取過一旁的皮包說,「還是謝謝你。一共多少錢?」

    「錢不用給,我有。」林世駿搖搖頭不肯收。

    「不行!哪有老師用學生錢的道理?」她堅持著說。

    他不得已接過來,口裡卻說,「哪裡沒有?老師負責傳道授業解惑,學生不就繳學費,負責供餐嗎?」

    桑琳瞪大眸子,他還有油腔滑調的一面嗎?但瞧他一臉的無辜狀,她也不想爭辯,便說:「九點多,你該回家了,明天不是還有一堆考試嗎?」

    「我在這裡陪你。」他簡單的回答。

    桑琳很懷疑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失笑地說:「陪什麼呢?你又不是家屬。」

    「看老師一個人在這裡挺孤單的,反正我沒事,而且,醫院四處我都很熟,到時還可以跑跑腿,盡點弟子之勞。」他很順口地說。

    這太不尋常吧?桑琳立刻搖頭,「你該做的事是回家,讓自己有個充足的睡眠。對了,你爺爺不找你嗎?」

    「他不會找我,他多半時間都在睡覺,或者應該說他常常陷入昏迷狀態。」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哦!他生什麼病?」她問。

    「帕金森氏症末期,醫生說沒多久好活了。」他回答。

    若呂雲說的沒錯,林世駿和他爺爺的感情極好,他會堅持留在台灣,不肯隨父母赴美,都是為了他爺爺,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他內心一定很不好過,桑琳想著,心中不覺多了幾分憐憫,態度也就軟化了些。

    「所以,我能瞭解老師的孤獨,面臨生死大事,什麼都要自己做決定,很不容易。」他又冒出一段話來。

    桑琳再次驚訝他那老成的姿態,不禁說:「你的家人呢?」

    「他們都在美國,忙賺錢、忙唸書,滿腦子都是未來,聖誕節假期請他們回來一趟,他們還嫌浪費時間。」林世駿說:「下回要他們現身,大概是爺爺死的時候吧!」

    好憤世嫉俗的口吻!「他們的確不該讓你一個人承擔照顧爺爺的責任,尤其是你現在要準備聯考,正是消耗腦力及體力的時期,反而需要家人的關懷與支持……」她的話才說到一半,手術房的門就打開了,主治醫生走出來,臉上帶著微笑說:「一切都很順利,血塊去除,該通的都通了。病人還先要在加護病房中觀察二十四小時,再轉入普通病房。」

    桑琳輕吁了一口氣。接下來,她跟著護士走,仔細聆聽注意事項、辦住院手續,又到加護平房探視麻醉劑尚未退除的母親,完全把遇到林世駿的事拋到腦後了。

    看著母親身上插著一根又一根的管子,桑琳幾小時的緊張感整個崩潰,眼眶微微泛紅,疲累感也由四肢襲來。

    「你可以回去休息了,這裡有我們全天候看護,你明天會客時間再來探望就行了。」護士小姐好心地說。

    雖是不捨,桑琳仍然脫下隔離衣。當她來到走廊時,已將近十二點,除了幾個重病家屬外,沒有其他人。自頭頂射下的燈光也比平常昏暗,恍惚間,有種踏入幽冥之感。

    然後,林世駿出現在面前,她呆立好一會兒,才憶起方纔的種種,忙說:「你還沒有回家呀?」

    「我還有常常睡醫院的紀錄呢!」他看起來精神很好,沒有一絲倦意,「伯母還好嗎?」

    伯母?老師的媽媽能稱做伯母嗎?桑琳沒辦法去分析,她此刻最想做的就是洗個澡,好好地睡個覺。於是,應付地道:「我母親很好,人在加護病房裡。我得走了!」

    「我有機車,我送老師回去。」他說。

    桑琳又皺起眉頭,老師還需要學生來載嗎?

    「現在很晚了,末班公車已經過去了,計程車不好叫,也很危險。」林世駿努力說服首,「老師放心,我騎車技術很好,不屬於飆車族,保證會將你平安的送到家。」

    他們一路走到醫院大門,冬天的夜風直直灌來,面對的是寂靜沉睡的都市。桑琳始終覺得他的提議不妥,也不太願意學生知道她的住處,這彷彿是公私事混淆在一起,不是很令人自在。

    她正遲疑時,林世駿已經把機車牽過來。此時,他身上多套了一件黑皮夾克,人穩穩地跨坐著,自有一股年輕男人的帥氣和野性。他見桑琳搖頭,乾脆報出一個住址問:「老師住在這裡,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她又一次愕然。

    「那就在我家附近,我碰巧看到老師幾次。」林世駿並沒有說實施,但事實上,要查學校老師的地址,他有的是門路。

    既然住處都不是秘密了,她也就沒有拒絕的理由,就算今天特別,破一次例,讓學生幫個忙也無可厚非吧?

    午夜時分,路上的人車不多,林世駿將車子控制得相當平穩,桑琳斜坐在後面,由他的背擋住寒風,心中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家離醫院並不遠,過幾個紅綠燈就到了。機車停在公寓門口,桑琳除了道謝外,還囑咐地加一句說:「以後騎車務必要帶安全帽喔!剛才算是違法的。」

    他摸摸頭,傻笑一下,才再次發動引擎,沒入黑暗之中。

    那一夜,桑琳睡得很熟,但也有一些零星的意念在夢中浮現,比如機車的速度、風在耳旁呼嘯等等。林世駿是個好男孩,她終於體會到「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的快樂,能有像他這樣的學生,大概是所有老師的最大期望吧!

    林世駿則是根本無法入睡,滿腦子都是桑琳的一顰一笑。平時,她都是高高在上,如雲般可望而不可及的,如今墜入凡塵,來到他的世界裡,這不是太奇妙了嗎?

    他明天會去買安全帽,但不是一頂,而是兩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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