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翼天使 第三章
    沈紹光的家在一棟警衛森嚴的高級大廈內,與許多名流政要為鄰,是從夢寐以求的華宅。但沈家老奶奶楊意秋並不滿意,她一直惦記著外表古香古色,有大花園及大果園的赤溪大宅,可惜前幾年公司財務危機,不得不賣掉。月柔人在美國,不太清楚詳情,只常聽意秋叨念。

    「好在嘉伯先走一步,不然他有多痛心呀!」

    那棟位於鄰縣的赤溪大宅,原也不是沈家的,是沈家趁人之危買下來的。大宅混合著泉州古典形成及荷蘭的歐洲殖民風味,紅白相間,前面有個大荷花池,十分美麗雅致,是一棟名建築,也是赤溪的大指標。

    大宅是鈴子和月柔的禁區,因為她們是日本血統,爸爸在八年抗戰期間,喪失許多親朋好友,父母都是死在日本人的手中,所以他對日本恨之入骨。不但厭惡鈴子母女,也不准在花鞠裡櫻屬的植物,及日本的國花——菊花。

    月柔仍去了幾次,但只在大廳站過,其餘部分都不曾見過。裡面雖然豪華體面,貴重物品陳列,卻給人一種陰森感,連窗口透進的陽光都無法多增一分生氣。

    失去大宅,月柔並不難過,反而鬆了一口氣。

    聽奶奶說,大陸上的祖宅面目全非,難再尋回。歎什麼呢?世事總是滄海桑田,物極了必反,不是嗎?

    通過警衛室來到七樓,李嫂已在門口迎接,她向月柔問好,又趕回廚房。

    端儀、端偉就窩在沙發上無聊地看錄影帶,見到月柔,只懶懶嗨一聲。不見紹光、紹揚、意秋其他人。

    嬸嬸芙玲一身華麗的淺紅色洋裝,正尖著嗓子在廚房指揮著,仍不忘探頭和月柔打聲招呼:「坐一會兒,看個電視,十分鐘後就開飯了。」

    月柔乖乖坐進沙發,整日的奔波忙碌,一股倦意不由得襲來。

    「你的花賣得怎麼樣了?」小她一歲的端儀一邊擦腳趾甲一邊問,大紅的顏色在黑色椅上很醒目。

    「還好。」月柔客氣地說:「你的模特兒公司呢?」

    「供不應求。」端儀把她修長的腿換個姿勢。

    一旁的端偉,突然用嚼著口香糖的嘴說:「那種模樣德行,算了吧!用她們,不如找月柔,成熟中帶著清純,有味道又有氣質。」

    「你懂個屁!」端儀給弟弟一個白眼:「她二十七歲,老太婆一個啦!不懂就別裝內行,笑掉人家大牙!」

    「別的我或許不行,但女孩子我最有經驗,一眼就看穿。」端偉大篤定地說:「你旗下那些女孩子全是BITCH,當街頭流鶯還差不多。」

    「胡說八道。」端儀作勢要打他:「他自己呢?大色狼一個,天天不是犯桃花,就是沖太歲,我們沈家遲早會被你敗光。」

    「嘿,你可不能含血噴人亂詛咒呀!……」

    端儀和端偉還是和以前一樣愛鬥嘴。月柔十三歲失去母親後,曾寄住在大叔家兩年,常被這情況拖下水,還成為替罪羊,當時真連辨白的能力都沒有。

    其實沈家的背景與家教,應該可以把這兩個堂弟妹栽培得很好,可惜家族內部糾紛太多,長輩頑固又失之公允,家不和就人心散,小輩有樣學樣,不懂得忠厚待人,反而沾染富家子弟的壞習性。

    端儀是帶刺的紅玫瑰,自幼便十分嬌蠻,沒有得不到的東西,月柔只能敬而遠之。端偉小時候常惡作劇,但現在對月柔卻很友善,有事沒事就到花坊灑一把鈔票買花送女朋友,雖然有點紈褲個性,心地還算好。

    姐弟兩人一直吵到紹光出現才噤聲,接著紹揚也陪母親意秋由樓上走下來。

    月柔一一行禮問好。

    「習慣台北生活了嗎?」意秋問。

    「你看月柔是不是長得和鈴子一模一樣?」意秋問身旁的紹揚。

    鈴子在沈家是不尋常的題目,每個人臉色都怪怪的。

    「別緊張,我的話是讚美。」意秋搖搖頭說:「人老了,很多事才看透,我早不介意異族通婚了,否則也不會同意紹揚娶莎拉,只是鈴子還是黑髮黑眼珠,這個莎拉褐髮藍眼珠,知道會出個什麼來?」

    「奶奶,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最受寵的端偉湊上去說:「混血兒才漂亮,尤其是東西方混出來的女娃兒……」

    「端偉!」紹光對兒子使個嚴厲的眼神,要他閉嘴。

    紹光和紹揚兄弟足足隔了十二歲,長相愈差愈遠。紹揚高瘦,臉長而斯文,很像嘉伯年輕時;紹光已過盛年,人變矮胖,和意秋有幾分相似。

    芙玲喊開飯,滿滿一桌豐盛的菜餚。

    飯後,桌子清好,人人面前一杯茶,都沒有離開座位,就像開股東大會一般。

    紹光清清喉嚨說:「我想大家都知道了,從今天起我們正式成為盛南的一份子。呃,這些年來爸爸、大哥相繼去世,紹揚又遠在美國,全靠我一個人張羅,不免有孤軍奮戰、力不從心之感。比起別的家族人丁旺盛,齊齊一條心,真是差太多了。這幾年盛南幫我們渡過幾次難關,這回合併的條件也很寬厚,除了失去沈氏名號,其他都沒什麼改變。我同意的原因,一方面是省操一份心,一方面是替小一輩的鋪好一條路子,希望你們全力支持我,也全心歸向盛南。」

    這些話意秋聽了不少遍,但她仍心有不甘:「我還是覺得他們沒安好心眼,從買赤溪大宅開始,一步一步進高。一下搶我們生意,一下來分一杯羹。我和老爸那麼多年,什麼陣戰沒見過?叫你們要有憂患意識都有不聽,現在連沈氏的名字都沒有了。」

    一聽到赤溪大宅亦是落在盛南手裡,月柔背脊莫名其妙地發冷,心中爬上一股不祥的預感。

    「媽,現在做生意,要以大取小,團結才是力量。合併有時反而是好事。」紹光極力辯解:「名號是個空殼,並不重要。」

    「不重要?」意秋激動地說:「沈氏可是你父親一手親自建立的!從上海到台灣,下了多少苦心,歷經人所不能,你竟輕易就拱手讓人?」

    「媽,別生氣。」芙玲忙打圓場:「沈氏還在的,只是利用盛南穩固和擴大地盤。現在台灣經濟轉型,市場千變萬化,以前所有的政商關係都不可靠了,紹光必須自己想辦法,為他和孩子拉新的人脈,盛南只是第一步而已。」

    「是嘵,媽,我不都講過了嗎?」紹光靜下心來說:「有合必有分,只要端偉他們爭一口氣,沈工還會再起來,而且比現在更好。」

    「只願我還能活著看到。」意秋恨恨地說。

    「媽,這些事就讓小輩去操心吧!」芙玲一邊過來說:「您的連續劇來了,今天正精彩,我陪您去看。」

    意秋、芙玲離去後,大家一陣沉默。

    「大叔,以後我的花坊是要向您還是向盛南負責?」

    月柔提出了心中的疑問。

    「你們每一個人都要直接與盛南接洽。」紹光說:「這是盛南堅持的條件,他們說要免除家族企業的弊病。

    「這麼一來,我們沈家股權不都分散了?」紹揚皺著眉說:「個人力量單薄,如何東山再起?」

    「我們連現在都撐不下去了,還談什麼未來?」紹光想說什麼又止住,似有難言之隱。

    「我還是不懂。」月柔憂心地說:「盛南是大企業,會在意小小的花坊,總覺得有些詭異。」

    「這點也是我今天要強調的。」紹光說:「只要你們好好做,盛南絕對是你們強有力的後盾。紹揚的電腦公司、月柔的花坊。甚至端儀的模特兒公司、端偉的KTV、都會上軌道。」

    「我爸說得沒錯。」端儀挑挑她精緻的細眉。「盛南的野心和抱負,是你們都沒有辦法想像到的。他們的副總裁,我熟得很,他年輕有為,魄力十足,我們沈家跟了他,保證可以直奔國際舞台。他就答應我,讓我的模特兒公司橫掃五大洲。」

    「算了吧!」端偉一臉的不以為然。「他頭腦壞了,才會讓你這麼搞!我看呀,你頂好當上副總裁夫人,你的公司正好是他陛下的三宮七十二院。」

    「端偉,你惹的禍還不夠嗎?」紹光吼他一聲:「從今天起,你給我遠離那些狐群狗黨,每天去盛南好好的上班。我已經和鄭榮軒說過了,打罵殺剮都不拘,看看能雕出人什麼東西來!」

    月柔腦袋轟了一聲,「鄭榮軒」三個字如同炸藥,炸得她五雷轟頂,她臉色發白,失神喪志地想:會是他嗎?

    一旁的紹揚彷彿受到極大的驚嚇,臉上的肌肉幾乎失控地顫抖起來,他結巴地問:「那個鄭……榮軒,他和盛南是什麼關係?」

    「他就端儀每天死纏的大副總裁呀!」回答的是端偉:「就憑他是盛南總裁林聰江的外甥,平步青雲,萬人之上。其實靠的不過是裙帶關係,才能減少奮鬥三十年!」

    「胡說八道。」端儀立即反駁:「人家榮軒本來就是電腦奇才、生意高手,本身不只有兩把刷子。加上他的聰明智慧、領袖氣質、有遠見魄力,早就領先群倫,我看是他舅舅沾他的光。」

    「笑話。」端偉哼了一聲:「如果沒有老舅大把大把銀子供他無限制取用,他能夠爬升那麼快嗎?說不定今天還在一間破辦公室裡,老闆兼職員工友,苦哈哈地混日子而已。我端偉就缺乏這種靠山,否則……」

    「少來!」端儀冷笑一聲:「你呀?就是有十個林聰明才智江當後盾,也是扶不起的阿斗?」

    「嘿,你少看扁人!我……」端偉站了起來。

    「好了,你們兩個靜一靜,除了吵架又會什麼?」紹光說:「端偉,你姐姐說的沒錯,你是該好好徹底的檢討自己!」

    紹揚關心的不是這些,他慢慢恢復神智,心中有著最壞的猜測,他問:「那個鄭榮軒是來自赤溪嗎?」

    「是呀!說來真巧。」紹光說:「以前我們的赤溪大宅原來就是他家的。鄭榮軒的祖父因受政治牽連,不得不將祖宅賣給沈家。鄭榮軒真有辦法,從一窮二白,白手起家至買回祖宅,那種決心毅力,教我萬分欽佩。真可我們沈家沒有這各爭氣的子孫。」

    「天啊!」紹揚磕著牙說:「他就這樣掌控了沈家的企業?!二哥,你確定每個環節都沒有問題嗎?」

    月柔再聽不下去,她的肚子絞人地痛,胸口有欲嘔的感覺。她匆匆說聲對不起,就衝到廁所。

    她這毛病已經許久不犯了,為什麼聽到鄭榮軒的名字,又立刻發作呢?她在馬桶上乾嘔著,心口的痛仍然壓著,鄭家復仇之爪十年來始終沒有停過嗎?

    鏡中的她慘無人色,那幾乎失去焦點的雙眸茫然地瞪視著,恍惚又回到十七歲那年夏天的淒惶無助。

    回到飯廳,第一眼就看見紹揚急躁地走來走去說:「當年為大宅的事,鄭家頗怨我們,合併沈氏的事根本是他們報復的計劃之一。」

    「無稽之談!」紹光不相信。「賣祖客廳之事,是他們心甘情願,我們又不偷不搶,鄭家憑什麼怨?況且真有的話,大宅也買回去了呀!這幾年來,與盛南的生意往來,彼此都是客客氣氣的,榮軒還很多次幫我渡過難關,一點也看不出報復之心。」

    「二哥,你不明白……」紹揚沮喪地問:「媽知不知道鄭榮軒是盛南的頭頭之一?」

    「不知道。」紹光反問。「這有關係嗎?」

    紹揚答不上來。月柔很清楚,他有更多可怕的事情不敢說出來,那才是鄭榮軒如此處心積慮的真正原因。

    「好了,如今爭辨都太遲了,約早已簽好,一切都有成定局。」紹光嚴肅地說:「現在盛南的第一個要求,就是星期六的慶祝酒會,每一個人都務必到,做最初步的溝通與認識。」

    「我沒有辦法。」紹揚說:「莎拉就要生了,我預定星期六一早就回美國了。」

    「有差那半天嗎?」紹光有些不耐煩。「你一定要來!合併,人人都有份,別一開始就表現得沒有誠意,連新老闆都不見,生意還要做嗎?現在可不像從前,叫哥哥爸爸都有沒有用了。」

    「合併的事根本是你一個人自作主張,我連反對的機會都沒有。」紹揚白著臉說。

    「是沒有,因為沈氏沒有更好的選擇!」紹光乾脆說:「你能有什麼意見?你有本錢反對嗎?你的公子哥兒時代已經結束了。」

    「二哥,我只是要你提防鄭榮軒。」紹揚做最後通牒的努力:「千萬別小看他……」

    「我從來沒有小看他。」紹光失去耐性:「要知道,盛南若有什麼不軌之心,影響最大的是我。我都不緊張,你還怕什麼呢?」

    大家不再說話。月柔在依舊震撼的情緒中告辭。

    一走到大街上,黑夜如巨大的鬼魅般襲來,一寸寸地吞噬她,鄭榮軒毀了她還不夠,還要毀沈家每一個人嗎?

    她曾可以遠離過去,距離不行,時間可以。她那麼努力避開,不聞不問,沒想到長長的十年後,歷經幾番生死,猛回頭,他仍陰魂不散地在原地,恨意仍在,力量加倍,她的人生真的擺脫不了那段過去嗎?

    月柔此刻只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就是逃!就和十年前她逃到日本去一樣,這是免於傷害的唯一方法,但她能這麼做嗎?

    她無法丟下明雪和王老師一走了之,還有奶奶、大叔、小叔這些親人。何況她已經二十七歲了,再不適合懦夫的逃避行為了。

    但過去的傷害太大了,恥辱太深,她用重重鎖禁錮著,她甚至到現在,都沒有打開的勇氣。

    ※       ※        ※

    隔幾條長巷,有另一簇新的大廈,豪華現代的外觀,電腦智慧型的管理,戶戶燈火中是新起的候門貴族,在離月柔不遠處,享受人生的尊榮與奢華。

    榮軒站在陽台上,一手拿著酒,靜靜地看著天邊的月,銀勾彎彎,薄紗般雲來了又去,幾番遮掩,外面車馬俱寂,只有他母親林雅惠的祝禱聲由屋內清晰傳來。

    「和德,沈家終於簽約了。沈氏有了,漫長的十一年,你可瞑目了?榮美,我的可憐短命的女兒,沈紹揚欠你的債,我們會一一教他償還,讓你冤魂平靜。沈家的每個人,我們都有不會放過。」

    雅惠早餐對丈夫及女兒的祭拜,已成為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沒多久,她站在榮軒的身後,看他高大的身材,濃厚的發覆在領際,寬厚壯實的肩膀令她想起屈死的丈夫,她輕輕問:「要不要對你阿爸和姐姐說一些話?」

    他走進去,屋子右邊是寬敞的客廳,左邊是書房。書房旁是母親的佛堂和父親姐姐的供桌,終年香煙繚繞,清水花果不斷。和室的紙門若不關上,可以看到整個房間格局,讓人感覺他們的存在。

    一炷香,他靜靜立著,直視父親及永遠二十十歲的美麗姐姐,把青春換成永恆的死寂。

    他用母親聽得到的聲音說:「凡事都有了結的時候,爸、姐姐,我努力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求你們靈魂的安寧,你們滿意嗎?」

    榮軒插好香,又合十默禱,回過頭,雅惠站在那兒,他深不可測的眼淚神並沒有她所想的得意與快樂。她忍不住問:「你想好怎麼做了嗎?」

    「媽,您別心急。」榮軒說:「這只是開始,魚兒方入網,等收到網的時候,才是好戲上場。」

    「我真等不及星期六了。」雅惠望著那兩張黑白照說:「我要看到沈家束手無策,跪地求饒的樣子,把他們加諸鄭家的痛苦一併奉還,沈揚意秋再也囂張不起來,沈紹揚再也逃不負心絕情的報應;毀了沈紹光,讓沈嘉伯在墳墓進而也要跳舞。」

    「雅惠呀!」林聰江由書房走出來:「沒想到你年紀愈大,性子愈烈,這樣詛咒人的?

    虧你天天吃齋念佛,要修個慈眉善目,卻連脾氣也改不了。」

    「大哥,你明知道這件事不可以開我玩笑。」雅惠直接說:「我一生只有這個心願,完成不了,我死都不甘心。」

    「就這個心願?」聰江不願意和妹妹衝突,放鬆語氣說:「還有另外一個吧?榮軒都快三十二歲了,也該成個家,讓我們有孫輩可以抱呀!」

    「這件事,我何嘗不爭?」雅惠看了兒子一眼說:「我不知提了多少次,也介紹很多名門閨秀給他,秀外慧中、才貌雙全的都有。他就是有那麼多看不中意的理由。」

    「媽,沈家的事不解決,我沒有心情。」榮軒放下酒杯說。

    「沈家的事也算告一段落了。」聰江說:「你不急,我們急,剛才我和燕玲通電話,她也提到你的婚事。我們都對你寄予厚望,希望將來把盛南傳給你。雖然我和菩玲兩家都有一些外甥、侄兒在公司,但都不如你聰明才幹,你雖然叫我舅舅,我可是私心把你當兒子看呢!」

    燕玲是聰江的妻子,馬來西亞的富商之女。聰江能順利崛起,一半也靠岳家的提拔資助,再靠夫妻倆合作無間,才創立了礦業王國,唯一遺憾的是,他們的獨生子承平在十八歲那年車禍喪生,除了嘗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外,同時也恐慌偌大的事業沒有繼承人。

    所以聰江回台灣投資,看見這個成器的外甥,就一心想栽培他。

    「舅舅,您的用心,我都瞭解。」榮軒說。

    「瞭解沒有用,要行動。」聰江說。「剛才燕玲提起她大姐的女兒嘉敏,人漂亮又能幹,剛從英國唸書回來,還待字閨中,若你們能配成對,我就太滿意了。」

    「嘉敏?」雅惠想一想:「是不是燕玲說過的新加坡娛樂業鉅子梁家女兒?」

    「是呀!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親家。」聰江說。

    「那太好了。」雅惠露出笑容說:「不如這次榮軒就和你回去,雙方見個面,認識一下,怎麼樣?」

    「媽。」榮軒馬上開口。「我還是先處理沈家的事,免得夜長夢多。」

    雅惠沉吟半晌,笑容又逐漸消失。

    「雅惠,你折騰榮軒還不夠嗎?」聰江搖頭說:「看看這幾年他過的什麼日子?沒有自己的生活娛樂,沒有一個知心女友,簡直被復仇計劃壓得喘不過氣來。」

    「不是我不放。」雅惠猛抬頭。「你沒看見榮美死時七孔流血的慘狀,你沒看見和德死時雙目不肯闔上的恨意,我到現在都還夢見。而沈家人呢?他們依然過得逍遙自在,毫無懺悔之心,連一聲對不起沒有。你說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雅惠,你的心情,我絕對瞭解。」聰江耐心地說:「我也曾失去生命中最摯愛的人呀!

    承平死時,我內心也充滿恨,想懲罰全世界,但有用嗎?承平依舊不能活過來,而我只造成更大的痛苦而已。我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你,要從悲劇中解脫,只有一種方法,就是寬恕兩個字。」

    「寬恕?」雅惠雙眼睜圓:「我何嘗不懂寬恕?但對那些不認為自己做錯事的人,我寬恕什麼?他們只會笑我愚蠢白癡、頭腦發癲。沈家全是沒心沒肝沒良知的人!」

    「天理自有昭彰的時候。」聰江仍勸著:「依我看,沈家沒有榮軒的一推,也遲早會倒。

    我們又何必去沾上劊子手的血腥味呢?」

    「大哥,這你就不懂了。」雅惠冷笑一聲:「我就是要沈家看看什麼叫惡有惡報!當他們走投無路時,與天作孽無關,完完全全是自作孽的結果,明白嗎?」

    榮軒在一旁,始終不發一言,只瞪著杯子發呆。

    聰江走過去,按按他的肩膀說:「舅舅只有兩句話,公私恩怨分明,得饒人處且饒人。」

    「大哥。」雅惠聲音又揚起。

    「舅舅,你放心,我不會妨礙生意的。」榮軒轉向母親:「媽,我會做我該做的事。」

    夜寂寂,榮軒坐在書桌前,白襯衫有些零亂。他翻著桌上的一疊文件,全是沈氏企業的歷史,由沈嘉伯大陸遷移來台的紗廠起,一一陳列,再一一劃掉,十足可悲的家族衰敗史。如今只剩下沈氏兄弟的旅館業及電腦業,在那兒苟延殘喘,苦撐大局。沈端儀和沈端偉的公司,不過是兩只可笑的小螞蟻,還有……雙月花坊。電腦字體在最後一行整齊地印出:負責人,沈月柔。

    沈月柔……

    他伸出右手,用指尖輕輕觸摸那三個字,原本陰鬱嚴肅的臉孔不自覺地眨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在俊逸的五官上產生許多陰影,像地獄使者,充滿著致命的危險性。連書櫃角落,雅惠養的小白貓,也如夢見鬼魘般,突然驚醒。

    關上燈,榮軒將自己深深地埋在全然的黑暗中,遠方有隱隱的風鈴聲傳來,他分不清是自屋簷下或來自他內心深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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