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芸將洗過的窗簾裝上,藍藍的布在陽光下透著亮麗,在海風的吹拂下,如同一對飛翔的翅膀。
她回頭看屋內,小小的斗室,一切都乾淨整齊,桌上還擺著宛莉愛吃的芒果干和杏脯。
她終於可以見到睽違兩個月的妹妹了。
對她來說,花蓮的日子仍顯得那麼不真實,雖然她已經習慣莊小芸的名字,習慣到大理石廠當會計,習慣酷熱與狂風,習慣孤獨與寂寞,但是心始終沉靜不下來。
她常站在窗口,望著遠方的大海,一待就是好幾個鐘頭,直到黑夜掩蓋一切,她仍戀聽著潮聲。
她並非欣賞美麗的白酒澄浪,也非愛看夕陽霞紅,更非為了漁火逐繁星,她只想找尋一個人的身影。
靖宇就像大海,時而溫柔平靜,時而波濤洶湧;時而寬平地掩映藍天白雲,時而狂嘯地吞噬天地。
看到海就想起他,或許她該搬家的,但卻又不捨,就好像她人雖自由了,心仍在他那裡一樣。
他擁有她的名字、東西、衣服,甚至一座只放她遺物及幾把失事地點泥土的墳墓。恍惚詛咒一般,她的心魂就在他週遭纏繞不去。
時日一久,詐死似乎變得很荒誕不智,但她又不知如何走回過去的真實,於是她要求見宛莉,讓自己不再空虛茫然。
急促的按鈴聲驚動了她的沉思,是宛莉!她摸摸臉,又是兩行清淚,忙用袖口擦乾才去開門。
「姊!真是你!你真的沒有死?!名彥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不相信,以為他在開玩笑!」
宛莉一進門,就撲到她身上又叫又跳:「一直到現在,我都好像在作夢,你死而復生,真教人太震驚了!」
宛芸沒有妹妹那麼激動,一陣子不見,宛莉頭髮剪得短短的,臉頰的肉消下去,彷彿又變成一個中學生,失母又失姊對她打擊一定很大,宛芸內疚地想,嘴裡卻說不出話來。
「你的頭髮也剪了耶!我們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宛莉審視著姊姊說:「可是我就怎麼猜不出你沒有死呢?現場找不到你的屍體時,我就該想到。你實在不應該瞞我的,雖然名彥一路上解釋個不停,但我還是無法接受,你不知道我哭得多傷心,連書都念不下了。」
「宛莉,真對不起,我也是不得已的呀!」宛芸說。
「我已經說了不知N遍了,說到嘴皮都破了,還被她又罵又槌個半死,她還是不能釋懷,我也沒轍啦!」一旁的名彥聳聳肩說。
「你呀,就會和我姊姊狼狽為奸,她說什麼你就照辦,比奉皇上聖旨還聽話,我愈想就愈氣!」宛莉又揍他一拳。
「她是武則天,會殺頭的!」名彥手往脖子一抹說。
「殺了最好,也沒看我哭得天昏地暗,你起碼也來點暗示吧?!」宛莉噘著嘴說。
「有呀!我不是拒絕參加葬禮,還跑去唱卡拉。K嗎?而且你每次一哭,我就請笑話,而且還不斷強調『耶穌復活』的故事,你忘了嗎?」名彥振振有辭地說。
「誰知道你是認真的?耍猴一樣,膚淺到家,我還想叫我姊姊變成厲鬼來抓你呢!」宛莉扮個鬼臉說。
「宛莉,別怪名彥了,是我叫他別告訴你的,免得被人看出破綻,這兩個月也夠他忍了。」宛芸安撫妹妹說。
「可以打破金氏大全的保密紀錄了!」名彥說完,逕自往冰箱拿飲料。
「你還說!」宛莉瞪名彥一眼,又拉著姊姊說:「名彥講的都是真的嗎?姊夫……,我說柯靖宇,他真的在婚後用暴力對付你,就像那部『與敵人共枕』的電影一樣,所以你才不得不詐死嗎?」
「林名彥,你又胡說八道什麼了?」宛芸瞪著他問。
「呃,」名彥喝了一半的汽水去嗆到,咳半天才說:「我……呃,我只是打個比方而已。」
「柯靖宇真的打你嗎?」宛莉急急問。
「沒有,他不是這種人。」宛芸連忙解釋:「只是他根本不愛我,結婚只是為了懲罰我的欺騙,這種沒有愛的婚姻,我還能繼續下去嗎?」
「他怎麼可能不愛你?他在飛機失事現場幾乎要瘋狂了,幾天沒吃沒睡地搜山找你,到希望渺茫時,他又那麼傷心欲絕。辦完你的喪禮後,他連公司都不管,一個人跑到國外散心,到現在還沒回來呢!很難相信他會不愛你。」宛莉說。
宛芸呆呆聽著,他果然傷心嗎?若他對她尚有一絲絲情分,為什麼要表現得那麼無情寡義,讓她一分鐘都無法再待下去呢?
他若後悔,在她死後,也沒有意義了,不是嗎?宛芸忍住眼中的淚,簡單地說:「人死了,恩怨就消了,他多少會難過。」
「不是『多少』難過,而是『非常』難過,你沒在現場看,不能真正體會。」宛莉說。
「那又怎樣?我已經不能再回到過去,我也害怕再過那牢獄般的日子,你又何嘗體會我呢?」宛芸哀傷地說。
「宛莉,你怎麼站在柯靖宇那一邊呢?」名彥皺著眉說:「你沒看到飛機失事那天,宛芸躲在陽台等我的樣子,憔悴蒼白,就像遭了一場大難,完全失去她的自信和生氣,我還真想把那小子殺掉呢!」
「還用你說!」宛莉給他一個白眼,隨即對姊姊說:「我只是覺得這樣『詐死』不是辦法,你總要恢復梁宛芸的身份呀!你還有那麼多事沒做完,有那麼多理想沒實現,總不能在這海濱小鎮待一輩子吧!」
「我可以照顧她。」名彥插一句。
「你別給我惹麻煩就謝天謝地了。」這回輪到宛芸給他一個白眼。說:「我自然要回去,但至少也要等這件事風平浪靜再說,我都打算好了。瞧你們的表情,我活著,難道還不夠好嗎?」
「當然好,那我就不孤單了。」宛莉帶著淚微笑說。
「我們應該好好慶祝一下,去吃海鮮大餐,如何?它們都是現抓的,很新鮮喲!」宛芸提議。
在歡呼聲中,宛芸關燈關門。走在市街上,海風迎面吹來,那熱鬧的小店令她想起和靖宇第一次去海釣的時候,還有他們的初吻……
在仍是一片紛亂的感情矛盾中,說她未來有打算,那都是騙人的,事實上她只是活一天算一天罷了。
有靖宇或沒有靖宇,她的人生似乎都卡住了。
※ ※ ※
宛莉考上台中一所大學,也是宛芸的母校。整個暑假她們就開開心心地賣房子、買房子,準備一個全新的生活,名彥自然也賣掉窩居,隨著她們跑。
母親去世兩週年祭日的那個週末,宛芸特別由花蓮趕回來,在廟裡和宛莉、名彥誦了一天的經,黃昏才疲累地返家。
名彥喝一口水,又馬不停蹄去看他進廠保養的出租車,兩姊妹則歪在沙發上休息。
突然有人按鈴,宛莉勉強站起來,抱怨說:「奇怪,這時候有誰來呢?」
宛芸放下茶杯,聽到門打開的聲音,又聽到宛莉說:「啊!是柯……靖宇姊夫呀!真是太意外了,我……我沒想到你會來看我,呃,姊夫,你怎麼知道我新家的住址呢?呃,你好嗎?姊夫!呃……什麼時候回國的?」
宛莉愈說愈大聲,不斷強調「姊夫」二字,像在演舞台劇。宛芸慌亂極了,一起身掉了皮包,又翻了茶杯,她全憑直覺衝到房間去。
才要關門,靖宇的回話傳過來,他說:「我前兩個星期回來的,打電話不通,才知道你搬家了。我是由王律師那裡過來的,聽說你考上大學,恭喜你了。」
聽到那熟悉又低沉的嗓音,宛芸不由一陣心悸,她想合上門,又恐扣鎖的響聲會驚動他,所以留下一點縫隙。
他走到她的視線之內了,五個月不見,他整個人削瘦,面部表情更為嚴肅,眼內再沒有光彩,兩眉間有深深的紋路,像有承載不住的憂鬱,他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呢?
英俊還在,卻沒有飛揚神采,不再是王中之王,而是喪失領地的流放者,她心中一向強硬的靖宇呢?
「這個新社區不錯,你一個人住四個房間,不覺得太大了嗎?」他又說話了。
「還好。一間給我,一間給名彥,一間當書房,一間給……」宛莉實時止住,人更驚慌了。
宛芸的心差點由胸口跳出。靖宇沒有追究,只說:「林名彥?他怎麼和你住在一起?」
「他從小就和我們在一塊,一直形同兄妹,有什麼不可以呢?」宛莉努力鎮定說。
「他和你姊姊也形同兄妹嗎?」他問。
「嗯,呃,應該說形同姊弟才對,名彥一向對我姊姊言聽計從,呃,盲目崇拜。」宛莉笑兩聲來掩飾心虛。
靖宇沉吟不語,突然說:「你剛才有客人嗎?」
「怎麼會?我怎麼會有客人呢?」宛莉著慌了。
「我是看桌上有兩個茶杯,一個還翻倒了。」他說。
「啊!翻倒了,我來擦。」宛莉忙著行動,又說:「一定是名彥,他才剛走,十分鐘前而已。」
宛芸替妹妹緊張極了,怕她隨時會露出馬腳,靖宇是心細如髮的人,她鬥不過他的。果然他又冒出一句:「你剛剛說還有一個房間是要給誰的?」
「哦,房客,對!我準備出租。」宛莉急中生智說。
「好奇怪,你即使搬了新家,還是到處充滿宛芸的影子。」他站起身,四周看看說:「你若還有宛芸的遺物,全部都給我吧!」
「你差不多都搜光了,連她小學得獎的畫,書裡夾的花都不放過。我真不懂,我姊姊都死了,你還要那些東西做什麼?」宛莉忍不住問。
「只是要感受她的存在而已。」
他說著,已走到宛芸的門外,她緊緊貼牆而立,幾乎不敢呼吸,他們只有一門之隔,他只要輕輕推開,就能發現她。
「這個臥室是我房客的!」宛莉衝了過來,擋在他面前說。
靖宇看宛莉一會兒,才走回沙發說:「我今天是來請你參加下週末的義賣園遊會,我以宛芸的名義捐出一筆錢。事實上我已經以她的名字成立一個紀念基金會,去幫助一些有需要的人。」
「我爸爸的太太連阿姨已經告訴我了,她主持那個義賣,但我沒想到你會參加。」宛莉意外說。
「我也是臨時加入的,還要做一個演講,我想這對懷念宛芸的人意義重大,我希望你能來,林名彥我也歡迎他來。」靖宇說。
「我會去的。」宛莉只好說。
靖宇離去後,宛芸大呼了口氣,宛莉則火燒屁股般跑進房間說:「你人都沒有死,搞什麼紀念基金?這樣一來,梁宛芸有了名氣,你復活的機會不就愈來愈小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宛芸滑坐到地板說。
「說實話吧!去告訴柯靖宇,你沒有死!」宛莉說。
「我騙他一次,他已經饒不了我了;我這次又騙他,還有活路嗎?」宛芸沮喪地說。
「你現在根本就是死了,你忘了嗎?」宛莉提醒她說。
「你不明白……」宛芸低聲說:「我無法再承受他對我的懲罰,那比死還難受……。他若是成立紀念基金會,我寧可當一輩子的莊小芸。」
「然後躲他一生,不能好好工作,也不能正常結婚生子嗎?」宛莉蹲下來說:「姊,你一直是凡事光明磊落、堅強不畏縮的人,怎麼碰到柯靖宇,就被他吃得死死的呢?」
「都是孽緣,注定要一生被他克得不能翻身,就像那些分裂的裂緣花。」宛芸淒楚地說。
「姊──」宛莉叫一聲。
「不要再說了!」宛芸推開妹妹,奔逃到外面的黑夜中。
她是堅強,可以飄泊,也可以獨活,但碰到愛情,卻是逃不過那脆弱癡。母親怎麼說的?愛情是穿心的痛苦,她去觸碰,結果毀了一生,又能怨誰呢?
※ ※ ※
今天是秋季特屬的乾燥清爽,陽光遠遠射下,雲靜待在天空,用傭懶的形式休息著,似乎隨時要蒸散掉。
公園搭著大大小小的帳篷,最大的一頂內,有小型的交響樂團和講台,人群就在優美的古典音樂裡巡梭著。
富瑩主持的義賣一項項進行,在場坐了不少名流顯貴,有出價的,也有出物品的,氣氛十分熱絡。
義賣到中途達到最高峰,富瑩上台說:「我們今天在此還有一個重大的意義,就是梁宛芸紀念基金會的成立。梁宛芸女士是梁筧恩先生生前最鍾愛的女兒,也是柯靖宇先生最摯愛的妻子,所以此基金會是由梁家的『遠恆』企業和柯家的『頂方』集團共襄盛舉,今天先捐出第一筆一千萬元的款項。我們現在就請柯靖宇先生為我們說幾句話。」
宛芸就是這時候走近講台會場的。她一身簡淡的毛衣和牛仔褲打扮,頭戴名彥的棒球帽,臉上是大大的墨鏡,只露出尖細的下巴和蒼白的唇色。
她原本不想來,又忍不住不來,原本想阻止,又缺乏行動的勇氣,只能站在人群最外圍,看著事情無法挽回地進行下去。
靖宇穿著黑色的西裝,神情肅穆地望著全場說:「五個月前的一場飛機失事,毀了四十個家庭的完整幸福,而我也失去我的妻子。宛芸是個非常特殊的女人,她美麗、聰明、充滿活力與正義感,她為我的生命帶來前所未有的意義,也為我的人生帶來不曾有過的快樂。」
這時名彥走來,在宛芸耳邊嘀咕,要她快點離開,但她立在原地根本不能動彈,再抬頭時,發現靖宇直往她這裡看。
都是名彥,偏要和她說話。宛芸嚥下一口口水想,人更是不敢動了。
靖宇的視線沒有離開她身上,繼續說:「宛芸有如奇跡般出現在我的世界裡,我們有許多理想和目標,發誓永遠相守,白頭偕老,誰知道她會那麼突然地離開我呢?……」
宛莉悄聲移動,貼在宛芸身邊,拉住她的手。
死定了!名彥和宛莉怎麼那樣糊塗呢?左右兩個相隨,靖宇不對她起疑才怪。果真他愈講愈慢,眼睛瞇了起來,人乾脆轉到她的方向,口裡仍說著:「對我而言,宛芸雖死猶生,我老覺得她還活在人群裡,在我的四周。此刻就彷彿她也在聽我說話一樣,我要對她說,我永遠愛她,也願把她對人世的愛恆久地持續下去……」
宛芸不能再忍受一秒鐘,她掙脫妹妹的手,不斷往後退,想用不為人察覺的方式逃掉。
但她才動幾步,靖宇就由講台上跳下來,直直朝她奔來。
會場群眾一陣騷動,紛紛向後看。宛芸驚駭極了,轉身就跑,拚了全力穿過草地,在逆風中仍聽見靖宇高喊:「宛芸,宛芸,不要走,宛芸,回來……」
每一聲都如尖刀,不偏不倚地刺向她的心頭。怎麼辦呢?她不該來的,這下子在公眾前穿了幫,靖宇還能饒她嗎?
她跑到雙腿要抽筋,心臟無法再負荷,靠著一棵樹才想喘一口氣,一隻手牢牢抓住她的膀臂,她尖叫出來,靖宇就站在她面前,一雙眼像要釘死她,她覺得自己快要昏倒了。
他近看比遠看更削瘦,緊抿的唇令人害怕。空氣極靜,只有兩人的喘息聲,他一言不發地摘下她的墨鏡,她的帽子,一個短髮的宛芸活生生呈現,美麗的眼眸漾著波動的淚光。
「你沒有死──」他僵硬地說,不是問句,只是敘述。
「是的。」她不由自主地說。
「你並沒有搭那架飛機,所以我們找不到你的屍體。」他用不變的聲調說。
「是的。」她的聲音更小。
「然後你躲起來,讓我以為你死了。」他握住她膀臂的力道加大。
「是的!是的!是的!」她因為怕,整個人歇斯底里起來,狂叫著:「我不要再回去了,我不能再過仇恨的日子,多一天都不行!你說死亡才能結束這一切,所以我就死給你看,讓你贏,讓你徹底地贏!你滿意了嗎?你高興了嗎?……」
他突然抱緊她,唇掠過她的頭髮、耳朵、眼睛、嘴,在她雙頰不斷廝磨著,如此躁動、如此激烈,她的眼淚被擠了出來,聲音被隔阻,心被掏空,兩隻手不自主地攀向他的頸背,感受他的顫抖。
「哦!宛芸,你沒有死,感謝老天你沒有死!」他的唇畫過她的唇,有鹹鹹的淚水。
他的懷抱多溫暖呀!有許多夜他總是迫切需要她,然後白天就徒然冰冷,就是這種折磨差點毀掉她的。想起往日,她迅速推開他,擦著淚說:「是的!我沒有死,我又騙你一次,讓你當眾當傻瓜了,你又要怎麼懲罰我呢?是要繼續更可怕的凌辱,還是送我上警察局?」
他的手猶在半空,看著她疏離防備的面孔,他眉毛擰得深深的,嘴抿得頰都痛了,久久才說:「對不起。」
「對不起?」宛芸茫然地重複著。
「我一直知道自己沒有理由對你做那些事,你只不過是要替妹妹找回一點公道而已,錯就錯在我們不曾真正去處理阿靖的感情事件。」靖宇低低說,手插在褲袋中,眼睛看著地:「我當時就是鬼迷了心竅,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驅使著,不想讓你從我的煉獄中逃脫出去,你能原諒我嗎?」
她睜大眼眸,彷彿天地一夕變色,她不敢相信地問:「你原諒我了,不再懲罰我了?」
「我們彼此不都做最徹底的懲罰了嗎?」他說。
太多痛苦,理不清的脈絡,無法細訴,也無法詢問,她只能找出一句,說:「你要放我走了?」
他遲疑一下,點點頭。
「不再有婚姻的束縛,死亡的逃脫,我又可以做我的梁宛芸了?」她再問。
他點點頭。
「你也可以回到沒有我以前的人生了。」她哽咽說。
他呆望著樹幹許久,點點頭。
這就是宛芸要的答案了,她復仇、答應結婚、詐死,不過為了追尋他的心,如今明白了其實是無情,她還等什麼呢?在離去之前,她仍不忘記禮貌,略帶淒楚地說:「謝謝你還我自由,再見。」
※ ※ ※
宛芸不知走了多遠多久,離開公園後,她的前面似乎沒有路了,條條似都一樣,又條條似都不同,反正沒有一處是她熟悉的。
有時她看得很清楚,有時流下淚,就模糊一片,總是干了又濕,濕了又干,像無法掌握的人生。
真的結束了嗎?但那不是她真正的希望呀!
走過塞著汽車的小巷,走過放滿機車的人行道,吃食店、麵包店、美容院、咖啡屋……
一個個過去,偶爾是連排大樓,天開始黑,燈一盞盞亮,她的視線更迷離。
在一面大櫥窗前站住,五彩繽紛的秋裝在零散的枯黃落葉之間。她揉揉眼睛,一個黑色人影出現,她再眨眨眼,黑影子仍在,映在櫃窗的佈景裡。
是靖宇!他一直在跟著她嗎?為什麼要跟著她?
她不敢回頭,只往前走,每次一有機會,便由玻璃的反射中一瞥他的身影,他都在,兩人像有一條線牽引般,一前一後地走著。
這或許是最後的連繫吧!她又擦掉眼淚,漸漸感受四周的存在,也看出自己所在的位置,她開始朝回家的路上走。
用心感覺,他仍然在,踩著她的每一步足跡,她盡量走直走慢,就怕他會消失。
到了公寓門口,她由皮包找鑰匙,遍摸不著。她又翻翻口袋,心一慌,就站在那裡哭起來,像個迷路的孩子。
「怎麼了?」靖宇從黑暗的巷旁走過來說。
「我忘了帶鑰匙了!」她傷心地說。
「總是這個壞習慣。」他歎口氣說,試著推推大門。
遠處有吵鬧聲傳來,一聽是名彥和宛莉在爭執。
「喂!你們真能走耶,一個跟一個居然走了三個多小時,可把我們累壞了。」宛莉一見他們就說。
「這使我想到一句成語,跟麻雀、蟬、炸蜢什麼有關的……」名彥努力思索著。
「笨!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但你也比喻得太不倫不類了。」宛莉拍他一記說。
「你們有鑰匙嗎?宛芸忘了帶。」靖宇說。
「哪!在這裡。她剛剛走太急,掉到我的車上了。」名彥說著,要去開門。
「笨!」宛莉一把搶過鑰匙,交給靖宇,並對名彥說:「走,你還欠我一場電影和一頓消夜,我今天非要敲光你不可!」
「我……」名彥一副遲鈍樣。
「走啦!」宛莉猛力推他一下:「真笨!」
靖宇開了大門,宛芸隨他上樓,到了三樓,他打開兩道門,再把鑰匙遞給她。
「你為什麼一直跟著我?」她終於問。
「我能去哪裡呢?」他一臉愁苦,凝望著她說:「天下之大,你是我唯一的世界,唯一在乎的人。除了你,我誰都看不見,不跟著你,我還跟誰呢?」
宛芸肝腸一寸寸斷了,柔轉成無法形容的痛楚,她在未察覺自己做什麼之前,整個人往靖宇身上撲過去,他則緊緊摟住她,兩人像要化為一體,血和血、脈和脈,尋慰那埋藏已久的糾葛、愛情和思念。
「啊!我好愛你!」他彷彿要揉碎她般說。
一句話驚醒了她的癡迷,她捂著滾燙的臉說:「不!你真正愛的是小霜,你要的是小霜。」
「但願事情那麼簡單就好。」他將她帶進屋內,關上門才又說:「我愛小霜,但我也愛上後來的宛芸,這就是我最痛苦,又無法超脫,只能任憑事情更惡化的原因。」
「既然愛我,為什麼要做出那麼多傷害我的事呢?」她哀戚地問。
「因為你不愛我,而我是那麼渴求你的愛,但小霜對我只是欺騙,宛芸對我只是容忍和厭惡,得不到你的真心,我真像置身在地獄中,所以我脅迫你、羞辱你,用盡一切辦法醜化你,想讓自己死了這條心。」他痛苦地說。
「你完完全全錯了!我若不愛你,也不會有小霜復仇的事情發生了。」她輕輕說。
「怎麼說呢?」他迷惑地問。
「剛開始我根本沒有什麼復仇計畫,一直到看見你那一天。記得嗎?我和名彥闖進『頂方』,我穿著像小流浪漢,而你高高在上像個王,我就愛上你了。」她說。
「真的?」他無法置信。
「是的,因為錯認你是阿靖,自己又受你吸引,才會心裡不平衡地想報復。如果是真阿靖,我才不會那麼大費周章,拿自己當誘餌呢!」她說。
「結果我一下就上釣了。」他將她圍在沙發中間說:「那麼說來,我應該感謝你把我錯認成阿靖了?」
「有什麼好感謝的?!後來演變成你的『逼婚』和我的『詐死』,弄得大家都好痛苦,像一場惡夢。」她委屈地說。
「尤其你的『詐死』,幾乎顛覆我的世界,我從來沒有那麼失意沮喪過,人生是一片沒有出口的灰暗,似乎活著也沒意思了!」他坐在椅子上,她輕偎在他身上,他又繼續說:「我整整把公司丟下三個月不管,到世界各地去找你的影子,甚至坐飛機時,都希望飛機撞山,可以到同一個死亡的國度去找你。」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她憐惜地摸著他的臉頰說。
「走!到你的房間去。」他一把抱起她,往臥室去。
「你怎麼知道那是我的房間?」她訝異地說。
「上次我來,明明就感覺到你的存在,我有很強烈的預感,這扇門後面一定藏著什麼秘密,宛莉緊張的表情太過明顯了。」他說。
她的房內都擺了新買的床和傢俱,顏色樣式都很簡單。
他將她放在床上,就四處看著。
「我真正的住處在花蓮,這裡很少我的東西。」宛芸說。
「我們明天就去花蓮搬。」他巡到梳妝台前說。
「宛莉說你留了我所有的東西,我也想問問你,你為什麼不丟掉或火化呢?」她問。
「我會捨得嗎?現在『頂翎』的家裡已經成為你的博物館了。」靖宇說著,拿起妝台的身份證說:「你現在叫莊小芸?」
證件上是她短髮俏麗的照片,眼神有些落寞。她臉微微紅著,搶過來說:「莊是我母親的姓,小芸是我的小名,有什麼不可以呢?」
「怎麼辦呢?」靖宇趁勢靠向她,把她釘在床上,低聲說:「我必須坦白,我曾經愛上溫柔多情的傅小霜,後來又愛上美麗聰明的梁宛芸,現在又愛上哭得一臉紅腫的莊小芸。你說,我是不是太濫情了呢?」
「真的非常濫情!」宛芸忍不住笑著說:「你承諾要娶傅小霜,結果和梁宛芸走進禮堂,現在又佔莊小芸的便宜,簡直可惡透頂,是標準的花花公子!」
她愈說,他的手愈深入,吻也愈大膽,她邊躲著他,又邊笑著說:「這不公平,我從頭到尾都只有柯靖宇這個男人!」
「這很公平。」他按住她赤裸的腰,低笑說:「我為你而生,你為我而生,我的小靈芙!」
甜蜜和快樂舒展在她每一寸肌膚上,她和靖宇又來到那神秘歡愉的世界,再沒有猜疑、妒嫉、仇恨和芥蒂。
對他們而言,此情永在,此夜未央,如銀河迢迢無邊無際。
裂緣依舊是緣,因為靖宇,她的人生終於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