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天氣總是令人難受,晴得不像話,也冷得不像話,一切都彷彿是人工假造出來的。
靖宇喝完咖啡,敲兩下桌子,就站起來準備付帳。
「再坐一會兒嘛!我們好久沒真正地聊天了。」丹屏阻止他說。
「你不是說我臭著臉又沉悶嗎?跟我這種人聊天有什麼意思呢?」他陰陰地說。
「你怎麼變成這樣呢?簡直沒有人可以好好和你說上一句話,我們又沒欠你!」見他不語,她又說:「你還沒回答我,要不要和大夥一起去美國過春節?」
「你們沒欠我,我也不欠你們,為什麼要一直逼我?我說不去就不去,要說多少遍你們才懂?」他生氣地說。
「喂!對不起你的是傅小霜,幹嘛要對我吼?」她不高興地說:「當初大家就不看好你和她,她太年輕又沒責任感,現在跑了,總比婚後再跑好吧?!」
這回他一聲不吭,只瞪她一眼,丟些錢就起身離去。
「靖宇,你已經心態不正常了,你知道嗎?」她在他身後激動地叫著:「如果你還要繼續找她,你就瘋了!」
她還有許多話要說,但為了尊嚴,又不願意去追他。
他一頭衝進冷冽的一月天,心卻像紅熾的岩漿欲噴出地表,那種不安定的滾熱是從未有的,隨時會爆裂的危險逐漸地改變他整個人。
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一根毛髮、一片指甲都不能少。他真心付出,她卻這樣對他,絕不能饒恕!
「絕不饒你,絕不饒你……」靖宇在心中不斷喃念。
他的眼光緊盯著人群,巴不得下一秒就能逮到可恨的小霜,能夠捏住她美麗脆弱的脖子,和晃出她冷酷無情的毒蠍心腸。
兩個多月了,他依然停留在那恍如惡夢的早上,興匆匆要接她去拍結婚照,卻拿到那封信。他不懂,真不懂,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
復仇?她復什麼仇呢?為什麼挑上他?而他竟被騙得慘不忍睹,像暴屍荒野的人,皮肉綻開、體無完膚。
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一場不能容忍的欺騙,一種不允寬貸的愚蠢,是他和她,永遠都糾纏不清的沉淪。
他沒有告訴太多人事實的直相,大家只曉得小霜是為了害怕結婚,所以不告而別。但這已經夠窩囊了,他一生何嘗如此挫敗過?難道真如幸容所說,他對女人是遲鈍和無知嗎?
若幸容知道他其實是被騙,一定從此把他當成愛情白癡,他自己也想不透,為何當時沒有直覺?小霜出現得那麼蹊蹺,身世編得破綻百出,他竟沒有懷疑,反而一頭栽進她所設的迷局,還以為自己幸運,急著娶她為妻。多蠢笨呀!他非找到她不可,否則他永遠無法從這場惡夢中醒來。
復仇?哼!他要讓她嘗嘗什麼叫真正的復仇!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敢這樣整弄他,他絕不會放過她的!
他回到「頂方」,由專用電梯到十一樓。公司的人知道他心情不好,都比以往更小心翼翼,連在走廊碰到,招呼聲都不太確定。
他一臉殺氣來到辦公室前,嫌惡地望著淺灰地毯和扇形桌子,他怎麼從來沒發現這種設計和組合多麼俗氣粗陋呢?難怪他最近老僵在原地,一點創意都沒!
暫代尤秘書的年輕女孩早已從位置上跳起來。
「我早上交代的計畫案印出來了沒有?」靖宇不耐煩地問。
「還沒……,快了!計算機有些問題……」新秘書被他的臉色嚇得話說不清。
「我不要聽那些!我說過中午要的!」他忍不住怒氣說:「你到底從學校畢業了沒有?你沒把握坐那個位置就不要來,免得弄得天下大亂,這可不是在辦家家酒!」
「我……臨時被派來,還不熟悉……,我真盡力了,午飯都沒吃……」她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靖宇用力握住雙手,如果是小霜,一定不會輕易被嚇倒,她兩眼一溜,總有辦法擺平他。他就這樣栽了嗎?看到年輕的女孩,就會想到她?
「那份文件真的很重要,你愈快弄出來愈好!」他盡量平穩聲調說:「反正明天尤秘書就要銷假上班,我們兩個也都可以解脫了!」
他轉身時聽到後面鬆一口氣的輕呼,他走兩步又停下來說:「叫警衛室的王文修組長馬上來!」
「是。」回答聲幾乎聽不到。
他進到辦公室,陽光明亮,引不出一點開朗的心情。滿桌公文等著他,卻無絲毫處理的慾望。他在地毯上來回走著,像一頭誤入山洞的野獸,在黑暗的巖穴中尋找出路,焦慮和憤怒都令他瘋狂,他必須要捏砰某個人……
「總經理,你找我?」王文修在門口說,神情戒備。
「我不是叫你每天來報告有關傅小霜的事嗎?現在已經過中午了!」靖宇冷冷地說。
「現在『才過』中午,總經理。」王文修關上門說:「何況也沒什麼新進展。」
靖宇瞪著這個一起練空手道和柔道的好朋友,這樣連稱兩次「總經理」,表示對方也不高興了。
「你就是想找人打一回合,對不對?直接說就好,我很樂意奉陪,總比用嘴巴傷人來得乾脆!」文修一邊說,一邊搬動桌椅,騰出個空間來。
「我知道我最近很糟糕,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催逼你的原因,我也不想再這樣失常下去了!」靖宇懊惱說。
「所以我說愛情和女人沾不得,那些玩意是要用談的,而不是用陷進去的。」文修揚揚眉說。
「我和傅小霜之間能算是愛情嗎?她根本不是一個女人,她只是一場遊戲,一個計謀,我目前暫時落敗而已。」靖宇全面否認掉感情的存在,他咬牙說:「結果誰勝誰負,還未揭曉。我只需要線索,所有的真相,而不是一堆不著邊際的廢話,你明白嗎?」
「我明白,但我只受過保全訓練,可沒修過偵探課程,總要花點時間摸熟門路吧!」文修回到公事公辦的態度說:「現在我們知道傅小霜是個假名,父母的名字合起來是『復仇柯家』,根本就是故意的。所以我已經往製造假證件的集團去找。」
「結果怎麼樣?」靖宇急急問。
「沒大進展,聽說是內部自己人要的,所以透露的訊息很少。」文修說。
「給錢呀!有錢能使鬼推磨,再多都沒有關係,只要能找出小霜真正的身份,一切都值得。」靖宇說。
「你沒聽過盜亦有道?黑社會也講義氣的,除非你給他們一個人名,還可能套出一些東西來。」文修說。
「簡直鬼扯,我們若有名字,又哪需要他們?」靖宇沒好氣地說。
「另外,那封信也是線索呀!」文修只看過一遍內容,仍舊搞不懂靖宇怎麼會牽扯上這種事。
「那封信一點意義都沒有,因為根本都是虛構的,那只是遊戲的一部分。」靖宇往後退,撞到矮几,他忙扶住差點倒了的百合花。
慢著!百合花,那純白的綻放,在陽光下,似乎提醒他什麼……腦中總是一片渾沌,很多該連繫的片斷,散在意識深處,他努力想……,最後老浮現小霜花一樣的臉龐。
「我有預感,解答在我的腦海裡,或許我該請個催眠大師,可以喚醒我一些記憶。」靖宇沉思說。
「嘿!你不會當真吧!」文修失笑說:「我看我還是加班去找人比較快,免得催眠又給我催出一堆陌生的名字來!」
剩下的下午,那束百合花總在靖宇面前晃來晃去。最後他走到桌前,連莖葉整株拿起來看,手摸到花瓣,有絨絨的質感,他不自覺摘下一片,白瓣飄到地毯,他又拔一片,落在桌上。
這情景他似曾相識,小霜常用的辭句。不只是白色的百合,還有紅色的玫瑰,粉色的蘭花,甚至支票……,同一個撕扯的動作,在家裡,在辦公室內……
像在茫茫的宇宙中,兩顆逐漸接近的星球,爆炸渾沌,一個秘密的破解。天呀!她竟是「她」嗎?
小霜和那個為妹妹來吵鬧的女孩是同一個人嗎?他只能憑感覺去判斷,但陪著她們的男人百分之九十是同一張臉,靖宇和他交過手,探出出租車的面孔清清楚楚。
這個不學無術的小流氓究竟是小霜的什麼人呢?在對付小霜之前,他非狠狠教訓那傢伙一頓不可!
回憶愈來愈明晰,脈絡一條條出來,連那封信都有意思了。他們來「頂方」鬧事,明的不成,就來陰險的,這八成是那個姊姊策畫的,她聰明機警,若小霜是她,這女孩子就太耐人尋味了。
她的真面目到底是什麼呢?不!他一點都不在乎這點,他只要知道她的名字,再叫她為這場遊戲自作自受,讓她領教玩火到他柯靖宇身上的下場。
他的臉硬結出很多嚴苛的線條,百合花被他撕了一地,連莖連葉,撕到無處可下手,他才發現手沾滿了碎屑。
他一點都想不起那兩姊妹的名字,似乎姓王或姓梁,但他可以馬上問出來。
他擦乾指間的綠汁白屑,拿起電話,告訴秘書說:「幫我接洛杉磯我大姊家。」
「可是……可是那兒是半夜……」秘書遲疑說。
「我不管,我要找到阿靖。立刻!馬上!一秒鐘都不許耽擱!」靖宇怒吼著。
傅小霜,我們之間的事才正開始,他用力放下電話,他會叫她把遊戲玩到底,沒有人可以中途退出,沒有人!
※ ※ ※
宛芸在陽台洗衣服,弄得一身又濕又冷。
美好的星期日,本該逛街看電影,去湊湊熱鬧的人潮,但她就是提不起勁,屢次拒絕同事和朋友的邀約,她們大概以為她是孤僻的人吧。
這種天候,若再暖和些,恰好適合去釣魚。她心裡想著藍亮的天空,蒼綠的樹林,潺潺的溪流,然後是立在河中央的柯靖宇。
他的姿態多麼飛揚瀟灑,當他釣到魚時又笑得多麼開心,彷彿純稚的大男孩,眼眸閃著光芒,教人忍不住心動眷念。
她忘了手中要曬的衣物,一人癡立著。忽而微笑,忽而垂下嘴角,眉頭深皺時,一聲歎息輕輕逸出。
她為什麼老是忘不了他呢?白天黑夜都有他的身影,而且會心痛難過。她不敢告訴任何人,因為事情太超乎常理,她無法否認自己受柯靖宇吸引,但她怎麼會對那種花花公子產生感情呢?
想或不想都是極大的困擾,若非理智的強烈阻止,她還真想回台北,看看結果如何。
他會不會又一手摟著孫丹屏,另一手抱著別的女孩子呢?他對她的憤怒到什麼程度呢?
是不是一下就丟到腦後?
不能再想了!她用力甩甩手上的衣服,太過猛烈,抽到自己的腿,痛得她叫出來。
「姊,你在哪裡?」宛莉的聲音傳來。
「我在曬衣服。」宛芸回答。
宛莉在療養院的後半年進展神速,現在已經完全恢復正常。提起那一段的掙扎及傷害,宛莉已漸漸釋懷,有時反而是做姊姊的放不開,還得處處小心防患。
宛莉回家已快一個月,自己主動提起到報考大學的事,生活有了目標,人又恢復以往青春活潑的模樣。
「我已經到補習班報名了,過年後就開課。」宛莉在廚房門口說,手上拿著一瓶可樂。
「這麼冷的天應該喝熱茶,怎麼又喝冰的?小心老來骨頭痛。」宛芸說。
「現在就操心,我還沒骨頭痛,就先累死。」宛莉喝一口又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挑這補習班嗎?就是那個助教,實在太帥了,看到他,我就充滿著鬥志。」
「宛莉,你一次教訓還沒受夠嗎?」宛芸嚴厲地說。
「姊,你放心。你沒聽過一句話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我不會再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語,但不表示我就非要『心如古井水,誓不起波瀾』吧!」宛莉又加一句:「如果是為阿靖那渾蛋,就更不值得了!」
提到柯靖宇,宛芸心跳加快一拍,他的確是渾蛋,騙了妹妹,又在姊姊心上不走。宛莉全然不知復仇的事,宛芸只能裝得若無其事,她說:「你去市場買便當吧!我洗了一早上的衣服,都餓壞了。」
宛莉出發後,她立刻以最快速度結束好清洗工作。擦乾雙手,回房換一件新買的乳白毛衣,才要扎頭髮,門鈴突然響起。
宛莉怎麼那麼快就回來?八成是忘了帶皮包。
宛芸一開門才要責備,整個人卻愣住了!再過千年萬年,她也不會想到柯靖宇竟會站在自己家的門口!
他穿著黑長褲、黑高領衫、黑西裝外套,臉上有烏雲,眼中有殺氣,活像地獄來的使者,隨時要伸出手掐她的脖子的模樣。
「傅小霜?或者是梁宛芸?」他的聲音寒到人腳底。
她努力維持鎮靜,沒什麼好怕,他是魔鬼,她也不會比他善良。她抬起下巴,用最冰冷的語調說:「當然是梁宛芸。」
他瞪著她,眼光彷彿兩把飛刀。他手輕輕一舉,她立刻要關門,但那力道一彈,她人退後好幾步,他則大剌剌地走進客廳。
接下來是什麼?砸壞她全部的傢俱嗎?
「出去!這裡不歡迎你!」她強忍怒氣說。
「你當然不歡迎我,因為你知道你做了多麼不可饒恕的事,你也知道我不會放過你!」
他一步步走近說。
「你才是不可饒恕,你才是不可輕易放過的……」她有些害怕,但仍虛張聲勢。
「是的,我記得你說過,我上刀山,你就磨尖刀;我下油鍋,你就扇猛火──。多麼狠毒的一個女人,報復心如此強烈。」他突然攫獲住她的下巴,雙手用力捏著說:「我要仔細看看你,看你是用什麼東西做的?是在一堆破圍巾、破大衣裡那個像潑婦的梁宛芸,還是穿性感衣服做小女兒嬌態那個像妓女的傅小霜!」
妓女兩個字像鞭子般抽著她的神經,她本能地掙扎扭動,但一切徒勞。她使盡吃奶力往他腿上一踢,碰到他硬硬的骨頭,他文風不動,她的腳趾卻痛得彷彿要打斷。
她感覺他手的力道逐漸加強,甚至可以聽到牙齒的咯咯聲。他審視她,她也不避開視線,心中的怒氣超過一切恐懼傷害。他幾乎要把她舉起來,臉慢慢靠近,她很自然伸出雙手擋住他,在碰到他胸膛的那瞬間,感受到他那有力快速的心跳。
他這人的心居然還是熱的!她的咒罵卡在喉嚨間。
幾乎在同時,他的手變柔軟了,下巴一脫離桎梏,她馬上逃得遠遠的,在一段安全距離外,她就止不住地罵:「你這算什麼男人?練了什麼道又多少段的,竟然跑來欺凌弱女子,你還有人格嗎?」
「我在你眼前還是個人嗎?」他的手一張一合說:「要不是我手下留情,我那什麼道又多少段的東西,可以把你分成七八塊!」
「你分呀!我才不怕!」她在沙發後說:「你根本沒有什麼情可留,想想那些被你惡意拋棄的女孩,那些你製造又摧毀的孩子,我不信你會對我仁慈,你無情無義到極點,令人厭惡齒冷!」
「很好,你很清楚我不會對你仁慈,我是不會原諒欺騙我和作弄我的人,我會要你加倍還這筆帳!」他說完使到每個房間翻找,發出砰亂的響聲。
「你到底要做什麼?!」她急著跳腳問。
「找出你那信口胡說、隨便栽贓的妹妹!」他甚至開她的衣櫃。
「你還敢找她?她被你害得還不夠嗎?她自殺,差點精神分裂,在療養院住一年才出來,我不准你再毀了她!」她不顧一切上前,想把他推出臥室。
「這些都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為什麼賴上我?!」他隨著她推,並沒有回擊,只是眼露凶光。
「你竟敢說這種話?!」她用更大的力氣。
就在兩人拉扯之際,宛莉提了兩個飯盒走進來,看到柯靖宇臉色微變。
「宛莉,不要怕,姊會保護你,他再也傷害不了你了!」宛芸一見妹妹,便跑到她身邊。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宛莉結巴說。
「我要你告訴你姊姊,我不是那個該為你負責的阿靖,我也要你解釋為什麼把事情推到我頭上來?」靖宇像審問犯人一般,沒一絲通融。
「我……我不懂……?」宛莉嚇得臉色發白:「我……我也沒有……」
「宛莉,姊姊會替你出這口氣,你不要被他嚇到,是他對不起你,是他沒膽負責,你沒做錯什麼,都是這個天殺的阿靖的錯!」宛芸指著柯靖宇說。
「可是……可是他不是阿靖呀!」宛莉慌亂地說。
「什麼?!」宛芸好像狠狠被人敲了一下,東西南北分不清楚,面對兩個瞪著她的人,她喃喃說:「他叫柯靖宇呀!你有他的名片,又是『頂方』的總經理,他不是阿靖,那誰是阿靖?」
「阿靖叫柯靖祥,是我的小堂弟,小名叫阿靖,他是我叔叔的獨子,自幼被寵壞了,常拿『頂方』的名銜去騙女孩子,你妹妹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他回答她的話,每一字句都像石磚,直直砸來。
天呀!她居然弄錯人了?白白策畫數個月,花一大筆錢,又費心勾引他,結果竟報復錯人了?不可能呀!明明是何靖宇,為何又冒出個柯靖祥?她是在作夢嗎?
這時名彥走進門,準備來吃午飯的,一見到客廳站著的柯靖宇,忙煞住腳,直覺他來意不善,手腳不自覺緊繃起來,用聲量壯膽說:「你來這裡幹什麼?你不要命了嗎!」
他的話才說一半,靖宇就衝過來,沒兩個招式便把他架得狗吃屎。小姐的面前哪能如此窩囊,名彥翻身便和靖宇硬打起來。
靖宇滿腔的怒氣都發洩在名彥身上,方才對宛芸狠不下心的部分,全由名彥承受,沒多久名彥便處於劣勢,左躲右閃,都只有挨打的份。
「住手!不要再打了!」宛芸顧不了靖宇的拳頭,向前阻止,叫著:「你打他做什麼?一切都是我的錯,他和我們的事無關,你沒必要找他的麻煩!」
「他是誰?你的男朋友嗎?要你那麼護著他!」靖宇頭髮衣服都亂了,一掌就在宛芸鼻端前幾公分。
「我也是為你,你惹了他,他可有一大票朋友,你功夫再好也對付不了那群人!」宛芸吼著說。
「哼!敢動土到太歲爺頭上,我林名彥不會善罷甘休的!」名彥擦著唇邊的血,站直身體說。
「來呀!我隨時候教!」靖宇仍一臉蠻氣說。
宛芸為擋住兩人的再度交手,幾乎把整個身體靠向靖宇,她拉著他的西裝外套,手部發白了。
靖宇低頭看宛芸的臉,又看她的手,突然抓住她往門口走。
「你要做什麼?」她驚叫。
「算帳!」他簡短說。
名彥拐著腳在後面追,宛莉則根本無法動彈。
「你別來,我沒事的,你去照顧宛莉!」宛芸忍著痛叫:「她需要你!」
樓下巷子停著靖宇的車,他一言不發將她塞進前座,車發動就向前衝。她想問他去哪裡,但有什麼差別呢?不過是白費口舌罷了。
車子往台中市區開,又穿過市區,最後來到一棟郊區新蓋的別墅。
他很粗魯地把她拉下車,又拉進客廳,宛芸實在受不了,大叫說:「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要看你的心,看你能假到什麼程度!」他抓住她的手臂,在明亮的窗前,毫不放鬆地盯著她說:「你喜歡釣魚嗎?你會常常忘了帶鑰匙嗎?你喜歡烹飪嗎?妹會溫柔像只小貓嗎?你會像靈芙一樣柔情似水嗎?都不是,對不對?一切都是假,是專門為騙我柯靖宇而來的。我多苯,曾把你想得那麼純真善良,教人想把你捧在手掌心裡呵護,結果你的心機比地獄森林還可怕,一張天使的臉孔,卻有魔鬼的心腸!」
「可怕的是你們柯家,魔鬼是你們養出來的阿靖,看看他毀了多少女孩子,你為什麼不去問他!」句句刺耳的話讓她怒氣高張地回嘴。
「阿靖跟我們的事無關,現在只有你和我!」他咬牙切齒的說:「告訴我,在我沒有愚蠢地要娶你之前,你們的計謀是什麼?」
「我們沒有計謀!」她硬不肯說。
「你有膽量勾引我,卻沒膽量說?」他的臉色難看到極點:「梁宛芸,你連說實話的勇氣都沒有,簡直比阿靖還糟糕。」
「我自然比你們柯家人好上千萬倍!」她馬上反擊:「我不想說是不願意事情更惡化,但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你,我們只是要用『仙人跳』給你一個教訓而已!」
「仙人跳?」他手一放開,臉色慘白。
「如……如果你不被我吸引,一切也……也不會發生了!」她踉蹌一下,急著說。
「結果我卻色迷心竅,不但中計,還進一步要娶你,你們一定在背後拍手大笑,笑我是天底下第一號的大白癡吧!」他的臉色變為鐵青。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不好笑,我以為你是阿靖,一心一意只想報仇,哪裡笑得出來?」
看他的表情,她害怕中又有幾分心痛,說:「真的,我並沒有料到結婚那一段,只是………只是……,我不是及時喊停了嗎?」
「一旦開始就停不了,你懂嗎?」他眼中布著陰寒。「你已經毀了一切了!」
「我毀了什麼?你們男人會在乎嗎?不過傷了一點自尊而已!轉個身抹個臉又去找下個女人,比一陣風還快!」宛芸再受不了他的咄咄逼人,也不再心軟的說:「我們女人的傷痛卻是一輩子。你看看宛莉,她多慘,失去孩子,差點崩潰,你們叫她的一生怎麼走?這才是毀了一切,你明白嗎?」
「你妹妹的帳,我自然會叫阿靖負責,若要叫他娶人,我也會親自押他來。」靖宇一字一句說:「現在只討論我和你,你欠我的債要怎麼還?」
「你終於提到負責兩個字了?當初我去『頂方』討公道時你怎麼說?不把我妹妹當人看,只罵她愚蠢傻瓜,還要用五萬塊擺平你們柯家的罪孽。從這點看來,不管你是不是阿靖,也該受點教訓!」她愈說愈大聲。
「氣焰還是那麼盛,你還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麼,是不是?」他聲音低下去,卻更陰狠:「或許你不曾瞭解真正的我,從來沒有人敢那樣欺騙我!」
「你要做什麼?我妹妹的悲劇,我已經不想和柯家計較了,我們兩不相欠!」她打個寒顫說。
「不!是我不欠你,而你欠我。」他語調極冷。
「然後呢?你要殺我、剁我,置我於死地嗎?」她實在無法忍受這樣繞圈子。
他看了她一會兒,充滿算計,不懷好意,最後才說:「不!我只想把遊戲繼續玩下去,我要輸的人是你,不是我。」
「什麼意思?」她遲疑地問,有大禍臨頭之感。
「照原定計畫,我們結婚,我要你在上帝面前宣誓嫁給我,至死方休!」他冷冷地說。
「你瘋了!結婚可不是兒戲呀!」她震驚地說。
「你現在知道這一點已經太慢了。」他無絲毫感情地說:「我從沒有在婚禮前被人甩的經驗,也不想開此先例。如今我把新娘找回來了,多少彌補你所謂的我丟失的自尊。而你,依你的定義,將為這婚姻傷痛一輩子,因為其中沒有愛,只有一個恨你、拿你當復仇目標的丈夫!」
這絕對是惡夢了,宛芸瞪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握著拳頭說:「我瘋了才會和你走進結婚禮堂!絕不!」
「等一下你就不會說這兩個字了!」他不為所動地說:「我查過你們,從製造假證件開始,林名彥的紀錄可是精采極了,我可以把他送進牢裡,好幾年出不來。而你也脫離不了關係,有了前科,你就不再清白如水了,梁筧恩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子化身也就墮落,變得一文不值了!」
「你調查我?」她怒聲責問。
「是的,你口中那個敬愛的父親早在十多年前就拋棄你了,所以你恨所有的男人……」
他直接說。
「閉嘴!」她捂著耳朵叫。
他拿開她的雙手,看著她的眼睛說:「兩個選擇,你是要和林名彥去吃牢飯,還是來坐我的婚姻監?我保證後者的刑期短得多,也容易得多!」
「你……你是禽獸!」她又想踢他了。
「你在招惹我以前就該探聽清楚。」他很輕易就避開,說:「我只能等你到今天晚上,明天一早我還有會議。你不答應結婚,我今晚就報警。」
她早該知道他是個魔鬼,第一次在「頂方」看到他時就瞭解他的冷血和詭詐,惹阿靖也總比惹到柯靖宇好!
像被排山倒海的大狂嘯擊到,無力抵擋,她一聲不吭得衝到洗手間,鎖上門,在即將昏眩前坐在馬桶蓋上。她把頭埋在膝蓋間,久久無法動彈。
他沒來敲門,也沒來探詢,裡外都是寂靜無聲。
一滴淚悄悄滑落,她猛地擦掉,要自己不許哭,柯靖宇只是要贏回他的面子和尊嚴而已。
女人總是輸的,但她不會任意被踐踏。她想起恨了一生的母親,心漸漸平靜下來,也能思考柯靖宇的話了。
有句話怎麼說?再壞的事情都會隨時間過去,她要做的只是捱下去而已。
※ ※ ※
婚禮在一個白色教堂裡,尖塔上有大十字架輝映著清藍的天空下,走向門口要爬一段台階,像登天梯一樣。
宛芸坐在偏室等待,她身上的白紗禮服和手中的粉紅玫瑰花束,都是靖宇親手挑選的,把她襯托得高貴美麗。
他復仇計畫的縝密度並不輸給她,從婚禮的每個細節到其盛大的場面,都讓她坐立難安。
至於她為什麼由傅小霜變成梁宛芸,他對家人的說詞是:「宛芸從小父母離異,小霜是她另一個名字,但她真正的身份仍是梁筧恩的女兒。娶她可真不容易,要經過重重考驗,你們可別再有異議,我無法再忍受波折了!」
儘管靖宇說得乾脆果斷,但宛芸看得出來,柯家人的態度已比上回保留許多,他們也嗅出事情的不對勁,但又阻止不了婚禮的進行。
她最不自在的是,靖宇竟然請她父親的妻子連富瑩來代表女方的家長。
宛芸和她全然陌生,有也是厭惡仇視而已,但連富瑩似乎很高興,前幾日還特別來看她,對她說了一番話。
「你父親生前最遺憾的是沒看到你們姊妹兩個。」富瑩無視於宛芸拉長的一張臉,繼續說:「如果他知道你能邀我和兩個弟弟去參加你的婚禮,也足堪安慰了。」
「那是柯家的意思,不是我的。」宛芸不客氣說。
「靖宇做的沒錯,由這點就看出,他很在意你。」富瑩說:「權貴階級自有一套價值觀,事實上一般家庭也一樣,有個富裕的娘家比較不會受人欺負。」
「不但不會受人欺負,還可以為所欲為,奪人所愛,對不對?」宛芸冷笑說。
「我和你父親的事並不是那麼簡單。」富瑩由皮包掏出一封信說:「這是你父親臨終前寫給你和宛莉的,他說等你肯見我時,再親手交給你,我想這是最好的時機。」
宛芸並不接過來。富瑩將信放在桌上,很誠懇地說:「無論你怎麼想,我都很樂意當你的娘家,或許我不配當你的母親,但有什麼委屈,你隨時可以來找我的。」
一直到那日臨睡前,宛芸才打開信,父親那如陌生人的字跡及語調一下跳到眼前來。
宛芸、宛莉吾女:
寫這封信時,我還期待著你們能出現在我的病床前。
我知道這是癡想,也知道你們母親會說什麼。這些年我始終不曾為自己辯白,因為我希望你們長大後更加瞭解人性時,能再喊我一聲爸爸,很遺憾我沒有等到那一天。
很多事都不單是黑白或對錯兩面,我沒資格說你們母親什麼,我只能說,我和她是最不適合的一對。我們兩個鬧得彼此都快瘋狂了,但你母親不在乎,她是玉石俱焚的個性,只好我走了。
我唯一肯定的是,沒有我,她會做個更好的母親。
富瑩和我的出走沒有太大的關係,我們的感情是以後才發展出來的,千萬別為了上一代的恩怨,把有一半血親的弟弟都忽略掉了。我多盼望,在我死後,留在世上的四個骨肉能盡棄前嫌,相親相愛。
在你們成長過程中,我都請人拍攝照片,我很熟悉你們每個階段的模樣,也彷彿常聞到你們幼時身上的嬰兒乳香,你們的名字都是取自花草香,都是我所鍾愛的。
快樂的活下去吧!若有恨,全放在我身上,對不起你們的,只有來世再償還了。
父 梁筧恩
泣筆
看完信後,宛芸哭了許久,經年的積恨似乎減少許多。經過了靖宇的事,她更瞭解人性的脆弱和不堪,同是天涯淪落人,又能有多少怨懟呢?
父親已許諾用來生以補償今生,靖宇的恨又如何能化解呢?
她站在教堂的彩色玻璃前,看著陽光映在她白紗上的繽紛色彩,像一個不太清晰也不太實在的夢。
「姊,你怎麼站在那裡?小心妝都油掉了!」宛莉邊幫宛芸補妝說:「柯靖宇真厲害,把我們梁家一個老叔公都找到了,他要帶你進場,這一來儀式更隆重了。」
宛芸沉默地聽著,任妹妹又描又繪。
「柯靖宇說我是你們的大媒人,要給我特大號的紅包,我叫他分期付款給。」宛莉說:「想想你們也真夠浪漫,由復仇發展出一段羅曼史,就和小說寫的一樣……」
沒有人知道這場婚禮是不受祝福的,宛芸沒好氣地打斷妹妹的話:「你最好叫他一次付清,否則到時我離婚了,你一毛也要不到。」
「呸!呸!結婚的日子怎麼可以講那種不吉利的話呢?」宛莉說。
「不說我了,你剛剛在外面有沒有看見柯靖祥呢?」
宛芸關心地問。
「看到了,他還對我哈腰鞠躬,我才不理他哩!」宛莉皺著鼻子說:「以前真不知看上他哪一點,迷成這樣,他比柯靖宇真差太多了。」
「你真的不受影響?柯靖宇說他可以叫阿靖娶你,對你負責。」
宛芸看著妹妹說。
「若是一年前我會開心大笑,但我現在長大,也看清楚了。阿靖就像我出的一次麻疹,病況雖重,卻終身免疫。」宛莉又加一句:「況且叫我嫁給那個花花公子,不是誤我一生嗎?我不會再那麼笨了!」
「早知道你好得那麼快,我就不-這淌渾水了!」
宛芸低聲說。
這時,幸宜、幸容和一大堆盛妝的太太小姐走進來,兩姊妹停止交談,專心面對如潮水般的好奇和審視。
風琴彈奏響起,結婚進行曲的前奏在教堂四壁迴響著,最後全飛向中央極高的屋頂,發出優美而清亮的共嗚。
宛莉是女儐相,先向前走,愉快的神情笑出兩個眼窩來。宛芸由老叔公挽住,一步步往神壇行去,那兒等著的是英挺出眾的柯靖宇。
她笑不出來,眼睛看著手上的玫瑰,覺得音樂一直在她四周繞圈圈,她的臉熱起來,頭上的婚紗恍惚變得奇重無比。
她不敢看靖宇,只垂著一張嘴以表示抗議。她可以感覺他嚴厲的目光和冰冷的態度,在牧師前面形成一個凍原地帶,她強迫自己一定要撐下去,不要現場出醜。
「……今天,柯靖宇先生和梁宛芸小姐,要在全能的上帝面前,當眾來公佈他們的愛情與結合。他們到最神聖的殿堂來宣誓,無論老病、無論貧窮、無論天災、無論人禍,都不遺棄不背離,百到死亡才能將他們分開。馬可福音第十章……」
牧師的話到後面都成了一片模糊囈語。她覺得自己快融掉了,或者化成一陣輕煙,隨著音樂消失在時間之中。
突然牧師的聲音傳來,他問:「柯靖宇,你願意接受梁宛芸為你的妻子嗎?」
「我願意。」靖宇未沉穩地說。
「梁宛芸,你願意接受柯靖宇為你的丈夫嗎?」
牧師又問。
宛芸握著花的手輕抖著,腦中浮出耶穌釘在十字架上受苦難的慘狀。她該說什麼呢?全場因她的遲疑不答,有真空般的寂靜,人人眼光瞪著她,最後是宛莉的輕咳驚醒她。
「我……願意。」
她的聲音像發自很遠的地方。
「若沒有任何異議,我在此宣佈柯靖宇和梁宛芸為夫妻。現在交換戒指,新郎可以親吻新娘了。」牧師說。
她感覺靖宇抓住她,像一棵堅固挺立的大樹,同時支住她歪斜欲倒的身體。
冰冷的唇輕觸她火燙的左頰,許多歡呼響起,接下來一切都很混亂,只覺他一路扶持,手始終沒有放開。
是的,她被箝制住了,這場劫難才剛剛開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