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籐蘿 第二章
    立冬以後,天氣轉寒,白露為霜。採茶是四季不歇的,所以茶廠依然忙碌。

    敏貞在書房對數據核算薪資,手常常僵凍,必須不時在竹製的手暖爐上烘兩下。

    這種天氣,幸好她不必跑外面。紹遠回來後,那就成為他的工作。

    兩、三個月以來,她很少見到他,他總是隨哲夫到外地送貨談生意,回到秀裡則大都留在茶廠;前一陣子秋收,他還回馮家幫忙了好幾天。

    無論如何,他對她的態度是改變了,不再是親切容忍。她直覺要他還債的那番話對他傷害很大,多年來,她的嘲諷刺激終於崩裂了兩人對立的那道牆,在彼此間劃出一道深溝,噴散出許多濃霧,使情況更加撲朔迷離。

    她一向沉靜,他慣於不動聲色,所以這個改變沒有人察覺,因為在於他們閃避的眼神中,那種不自然,只有天知、地知、她知、他知。

    她更煩躁了,以前家裡有他是令人討厭;現在有他則是全身不對勁,遠遠一聽到他的聲音,她就想找地方躲。

    十八歲真是個奇怪的年齡,明明冬天苦寒,她卻常身冷面熱,心似燃著一把火,無法散逸,弄得她坐立難安,尤其是獨自一人的晚上,特別是他吹口琴的夜。

    老是那種悲傷鬱悶的調調,彷彿人生多不如意似地。他在黃家予取予求的還不夠嗎?明知道她會聽見,他偏不停止;她也不去點破,裝成不在乎和不受影響,是目前對付他最好的武器了。

    走廊傳來人聲,她立刻正襟危坐。哲夫走進來,紹遠跟在後面。

    招呼中,她看著哲夫,對紹遠那一瞄,焦點只在他褐色的毛衣上,並沒有延及面部。

    「你再說說茶包的想法。」哲夫坐在書桌後,繼續方纔的問題。

    「我在高雄海軍服役時,因為管帳務,偶爾會和美軍接觸。我看他們喝咖啡都用一種小袋子,咖啡粉裝在裡面,水一沖就好,既方便又省事。我想,若茶葉也這麼做,一定可以開發出新市場。」紹遠的聲音十分熱切,「據說英國、印度都這麼做,也行之有年了。」

    「這樣好嗎?泡茶是有一套極深的功夫,有各種口味、濃度和溫度,可不像咖啡或西方茶那麼簡單,茶包會有銷路嗎?」哲夫懷疑地問。

    「中國的老式生意就是這樣,只重內涵,不重包裝,因此競爭力就少了一半。喝茶的人哪有個個去讀陸羽的茶經呢?大部分人不過是圖個提神便利而已。」紹遠說:「未來生意的走向,包裝是非重視不可了!」

    「那麼只重包裝,不管內涵,生意又做得起來嗎?」在一旁的敏貞忍不住說。

    「當然要包裝和內涵兩者並重了。」他對她笑著說,露出一口白牙,彷彿很意外她會主動開口和他說話。

    敏貞將兩眼一垂,心裡想,馮家人最會做表面功夫,天天講虛禮,哪懂得什麼叫內涵?要把那一套用到生意來,會成功才怪。

    「你再找些資料研究一下。」哲夫不置可否地說,隨後又拿出一份文件,「這是『耕者有其田』政策下,我放棄祖產地契所得的台泥股票,薄薄幾張紙總沒有土地實際,今年還被召去台北的三軍球場開什麼股東大會,在場七萬多個人,搞得清楚的大概沒有幾個。」

    「我也不太懂什麼叫股票,」紹遠說,「不過,這和政府提倡工商業有關係。不是有些人放棄茶廠、米廠,隨政府去做紡織、石化業嗎?」

    「我聽過這些,光是紡織業就有不少人反對,說台灣不產棉花,如何設廠?結果經濟部長氣的說:日本和英國也不產棉花,為什麼就可以發展紡織工業?」

    「這話很有道理。姑丈若想另外找投資,工業是比農林業有前途。上次我們到桃園,永業叔公好像很有興趣,說工商合併才能賺錢,他能賣布,也能做布,肥水不落外人田。」紹遠說。

    一聽到他提「永業叔公」,敏貞的耳朵就豎得尖尖的。他臉皮可真厚,那是她朱家的叔公,與他馮家何干?竟敢信口亂叫,真是不知羞恥!

    「台北的紀倫伯和紀仁叔也有這個意思,他們說制茶這一行愈來愈難做了。」哲夫說。

    「是呀!我有和他們談過。」紹遠點頭說。

    什麼?紹遠連邱家都攀上關係了?敏貞心尚未定,就聽哲夫進一步誇獎紹遠說:「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肯看、肯學、肯做。每個人都對你讚不絕口,說你年紀輕輕,就那麼有理想、有抱負,真是難得。這麼一來,我更要栽培你、送你進大學不可了。」

    「做生意實際學就可以,何必上大學呢?」紹遠忙說,「何況一讀四年,要花不少錢,別人會說閒話的。」

    「什麼閒話?我這個人完全是以才取人,絕不偏袒。以後秉聖和偉聖若行,我也給他們念大學;不行我幹嘛浪費這些錢,一切都是為黃記的未來著想。」哲夫頓一下說:「我們不是早講好,你去參加明年第二屆大學聯招嗎?怎麼又三心二意了?這樣子準備會來不及的。」

    「姑丈,我已經欠你們黃家太多了……」紹遠說。

    「胡說,什麼你們我們的?這些年我早把你當自己的兒子了,你這樣我會生氣的。」哲夫說,「而且我放在你身上的錢可是最好的投資,以後都會加倍收回,根本沒有欠不欠的問題。你若拘泥在這種保守的欠債還錢觀念裡,又如何在商場上打滾呢?」

    一旁的敏貞一連看錯好幾個數字,她覺得紹遠這番話就是說給她聽的,意思是並非他賴著不走,而是黃家硬留住他、強迫他接受一切的。她幾乎聽不下去。想找藉口離開。

    這時門輕輕推開,敏月走了進來,她的臉被冷風吹得像富士蘋果般紅通通的,笑容中兩個淺淺的梨渦,充滿了青春氣息。

    「還在忙嗎?」她向著紹遠說:「你忘了今天要教我的班級打棒球嗎?」

    「已經三點了嗎?我都沒注意到,真對不起。」紹遠忙站起來說。

    「這麼冷的天還打什麼球?」哲夫皺眉問。

    「阿爸,這比坐在屋內更能御寒呀!」敏月笑著說。

    望著姊姊和紹遠雙雙離去的背影,敏貞突然很不舒服,她知道此刻再也做不下任何工作了,正想告退,玉滿和秀子又出現。

    「敏貞呀!阿嬤眼花看不清,你看這藍毛衣配什麼花色好?」玉滿一進門就對孫女兒說。

    敏貞眼看走不成,只有過去扶玉滿坐下,並幫她看那本厚厚的日文毛線書。敏貞因受過三年日本教育,還略懂一些淺顯的日文,但最主要的是她對配色花樣的敏感度,及對女紅的好手藝,便她成為姑嬸姊妹中的顧問。

    玉滿打給秉聖的這件毛衣,有一半是敏貞的功夫,到了胸口又要添不同的圖案了。

    「阿笑嬸走了嗎?沒給敏月碰見吧?」哲夫抽著煙斗問秀子。

    「怎麼沒碰見?敏月不會擺臉色,但我知道她心裡不高興。」秀子也坐了下來。

    「這次又是哪一家來提親?」哲夫問。

    「隔壁鎮王老師的大兒子,聽說在台北念師範學院,快畢業了。他當老師,敏月也當老師,很速配的。」玉滿說:「就怕敏月又不滿意了。」

    「敏月這孩子向來隨和,怎麼揀人揀得這麼厲害,個個都有意見?」哲人轉向敏貞說:「你姊姊沒有在外面交什麼男朋友吧?」

    「沒聽她提起過。」敏貞回答。

    「我們黃家一向開通,婚姻自由,若有,一定要叫她帶回來看看,偷偷摸摸就不好了。」哲夫抽一口煙說。

    秀子看了玉滿一眼,玉滿很從容地說:「你天天只看外面,有沒有看到家裡頭呢?現成就擺了一個在那裡,你怎麼沒有注意到呢?」

    「阿母說什麼,我實在不懂。」哲夫笑著對母親說。

    「紹遠呀!」玉滿搖搖頭說:「就許你每天放在嘴邊誇,就沒有想到女兒也會喜歡他嗎?」

    「敏月和紹遠?」哲夫非常的意外。

    敏貞則如遭當頭棒喝,她的驚訝不亞於父親,而且嚇得將一團紅毛線球跌落到地。難怪她剛才看到他們並肩出去的樣子會感覺到異樣,這令她的胃部更是翻攪得厲害了。

    藉著檢線球,她隱藏自己的失態與無措。昏亂中,她又聽見哲夫說話,聲音是高興的:「敏月和紹遠?我怎麼沒想到?大概我一直把心放在紹遠的前程上,沒顧到他的婚姻,畢竟他才二十歲而已。不過,這真是個好主意,他們兩個天生的一對金童玉女,不送做堆也太可惜,就不知道他們是否彼此有相愛呢?」

    「紹遠當然是愛啦!敏月論貌有貌,論才有才,紹遠都稱讚好幾回了。」秀子毫不猶豫地說,「你下次細心看,他的一雙眼晴全在敏月身上,敏月要什麼,他不是馬上有求必應嗎?」

    「那他還真會瞞我,我還以為他的一顆心都放在生意上呢!」哲夫笑著說,「那敏月的意思呢?」

    「那還用說?這女孩是我一手帶大的,她的心思我最清楚。」玉滿說,「若不是為了紹遠,她哪會拒絕一間又一門的好親事?」

    「那就太完美了!一來敏月不用離開家,嫁到別處去;二來紹遠成為我的女婿,等於半子,我可以名正言順栽培他,他也不怕人言可畏了。」哲夫想一想又說:「不過,紹遠還有四年大學要念,現在結婚又太早……」

    「可以先訂婚呀!一旦定了,心也安了,這個女婿就跑不掉啦!」玉滿深知兒子的心意,能找到紹遠這樣的女婿,也是黃家之福。

    「我大哥說,黃家對馮家恩重如山,我們都是知感激的人,阿母和哲夫若歡喜,紹遠招來人贅他都願意。」秀子又進一步討好說。

    「那樣更好了,第一個男孩子姓黃,我就可以早早抱曾孫了。」玉滿開心地說。

    「阿母,我的意見是何必招贅呢?我們黃家並非沒有子嗣,且入贅畢竟有傷尊嚴,馮家捨得委屈紹遠,我還捨不得呢!」哲夫說。

    「你看,我猜得沒有錯吧!哲夫疼你侄子的心,連你大哥都要自歎不如呢!」玉滿對秀子說。

    敏貞嘔著一口氣就阻在胸臆中,她要假裝平靜,於是忍得牙齒、肌肉都痛了。她無法再忍,顫抖地把毛線籃放在桌子上,用最大的抑制力說:「我不舒服。」才說完四個字,她就衝出去,經長廊到院子,差點撞到正在醃酸菜和做菜脯的金嫂。那些酸味和腐味更刺激了她的鼻子,她捂著口,一到竹籬後的茅廁坑就嘩啦啦吐個不停。

    「怎麼啦?」金嫂跑過來問。

    敏貞按著喉嚨,上氣接不了下氣。

    「是不是吃壞肚子了?」玉滿拄著枴杖到院中,「我叫阿娥去拿些胃散和征露丸。」

    敏貞回到廚房吃藥,玉滿和哲夫都擔心地問東問西。秀子當然不會錯過表現的機會,但她說的每一句關切話,都讓敏貞病得更重。

    秀子是故意的,敏貞想,秀子很清楚她嘔吐不是肚子痛,而是因為噁心馮家。馮家處心積慮送了秀子進來,現在又是紹遠,這兩個人很快就會吞噬掉黃家,而這背後還不知有多大的企圖呢!

    天呀!敏月和紹遠……太可怕了!他們若結婚,這世上還有天理可言嗎?母親死後若有靈,又怎能讓這種仇者快、親者痛的事情發生呢?

    她必須去問母親!

    在床上實在躺不住,她便悄悄溜出門,行經後院,看相思樹旁的山茶開得艷紅,這是惜梅姨特別由陽明山苗圃買來的,她很快地摘了幾朵。

    這些花是父親的寶貝,他若要尋,就到母親的墓前來吧!他應該懺悔,才八年,他就忘了愛妻的死,扶秀子為正室又生了二子,現在還想把敏月嫁給紹遠,這不就像中了馮家的迷魂藥嗎?還有祖母、姊姊。

    她急急趕路,走到小學才想起敏月和紹遠帶學生在操場打棒球。她由教室後面迂迴繞著,可以聽到小朋友的歡鬧聲,夾著敏月的嬌笑和紹遠低沉的嗓音。

    曾經有一陣子,她很愛看紹遠打棒球,他揮棒准而有力,跑起來像風,每次光腳滑回本壘,她叫得比誰都大聲。她一直以為他是為她而表演,其實真正是為敏月嗎?

    不!她不能再想,紹遠對她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只是可怕的敵人、邪惡的魔鬼!她一出了學校,就開始狂奔,彷彿有凶神惡煞在後面追一樣。

    她一口氣跑到墓地,氣尚未喘過來,就被眼前的荒涼景象嚇到。樹草枯了,天色蒼白,那種絕對的寂然閉塞,像是隔離在生命和季節之外。

    她把山茶花放在墓碑前,齊齊三朵,鮮紅對陰陰的灰,恍惚祭祀的血。她——撫著黃朱寬慧、黃中聖、黃立聖的名字,忍不住控訴著:「你為什麼要死?死了就注定要被人遺忘。阿爸不記得你,阿姨、姊姊、惜梅姨都不記得你,他們只看眼前的人,貪戀眼前的事,哪會顧念在地底的你呢?阿母,當年你帶走兩個弟弟,為什麼不帶我走呢?我也傷心也生病,我不該引你到阿爸的書房,讓你聽到秀子的事……但我怎麼知道……」

    說到此,她眼淚奪眶而出,頓了許久才說:「你恨,又為什麼只處罰我一個呢?我該怎麼辦?眼睜睜地看著馮紹遠成為我的姊夫嗎?我受不了這一切了!你是母親,萬不該那麼早就放棄,把過重的痛苦全推到我一個人的身上來!」

    淚水滴到紅山茶上,凝聚如珠。她呆呆地望著,她要如何阻止姊姊嫁給紹遠呢?馮家這張毒網一碰,敏月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善良甜美的敏月,為什麼看不清楚紹遠的用心呢?

    她擦乾眼淚,想由混亂中理出個頭緒來。花瓣一片片扯下,灑在墳上,淒絕的美就像那些被剪碎的繡布。

    不知多久,她覺得冷了,天竟下起一絲絲的細雨。這一來她真會生病了,或許病死也好,身心皆滅,再不沾染塵世的醜陋與悲苦。

    這念頭閃過,她竟暢快她嘗起雨的滋味來,並且把手大大地張開,像擁抱死亡一般。

    突然雨沒有了,她抬頭一看,竟是一把黑布傘。她猛轉身,一臉嚴肅的紹遠站在她身後。

    「你……你來做什麼?」她退後一步問。

    「大家都在找你。阿姨說你剛吐過,人有些不舒服,她若知道你跑來山上淋雨,一定會很生氣。快跟我回家吧!」他向前一步說。

    「你怎麼曉得我在這裡?」她又往後退道。

    「我剛剛打棒球時,就看見你拿著幾朵山茶花往山裡來。天一下雨,我看不太妙,就回家幫你拿傘了。」他又往前進。

    「誰要你雞婆多事?我淋雨又和你有什麼關係?」她乾脆大步離開,不想跟他共撐一把傘。

    「是和我沒有關係,但我不忍心看你家人著急的樣子。你為什麼不替他們想想呢?」他追上來,仍一臉耐心。

    想?她就是想太多,想到心深處,才會那麼痛呀!但她怎麼能對他說?

    一路上她不斷拒絕用他的傘,終於看到小學時,她一馬當先衝到走廊上。

    「你可以走了,我在這裡等到雨停。」她對隨後跑來的他說。

    「那由我來等,你先撐傘回去。」他說,也跨到走廊上,頭髮和身上都布著細水珠,似乎比她還濕。

    她看了他一眼,不說話;他把傘放下,也不動。兩人站在斑駁無人的教室前,望著寂靜寬闊的操場,雨絲隨著風向時而飄東、時而飄西,像一群弄不清方向的小精靈,胡亂嬉戲著。

    她感到一陣寒意,憋不住地「哈瞅!」一聲,四周空氣忽然驚了一下,彷彿連雨也慢下來,似在詢問。

    「你看,如果感冒引發了氣喘的老毛病,不知又要驚動多少人。」他脫下褐色毛衣,就往她肩上披。

    「我不要,我死了又與你何干?」她忙躲開。

    「當然有!」他瞪著她,雙手緊按她的兩肩,不讓她走,「你死了,沒有人監督我的邪惡行為,我在黃家就更可以無法無天、為所欲為了,不是嗎?」

    他竟說出這樣的話!她太震驚,只能直直地望著他。他離她那麼近,近到可以看清他眼陣內的怒火。在對峙中,她動彈不得地任他披好毛衣,並扣上一個鈕扣。

    暖意立刻回到她的身上,毛衣有他的體溫和氣味,止住她的顫抖,也回復她的神智。

    他終於承認他的行為邪惡,終於說出他的野心。那麼,他真要娶敏月嗎?話到嘴邊,她總是問不出口,怕聽到他根本不愛敏月……更怕聽到他愛敏月。

    看他穿著一件薄薄的襯衫,她忍下把毛衣脫還他的衝動。他不想讓她生病,就讓他去冷死好了!還有傘,是她黃家的,何苦不用呢?

    敏貞抓起黑布傘就往雨中走去,拖鞋踩在水窪裡,潑潑作響。走了一段路,她心有所感地回過頭,看見紹遠就在幾步遠外,任雨絲灑在他身上。

    「你是傻子嗎?」她停在那兒說,「或者你故意用苦肉計表現你的偉大的胸襟和犧牲的精神?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

    她把傘丟給他,逕自繞出校門。沒多久,傘又遮在她頭頂上,她不想再吵,剩下的路兩人就沉默地在傘下並肩走回去。

    一到黃記茶行,她馬上脫下毛衣還他。

    秀子剛送走一個買茶的客人,隨即迎過來說:「敏貞,你人生病,又跑到哪裡去了?」

    「去上我阿母的墳。」敏貞冷冷地說。

    提到寬慧就可以堵住秀子的嘴,這招她屢試不爽。

    「你們不是有傘嗎?怎麼還淋了一身濕?」敏月聞聲走出來,十分不解。

    敏貞這次特別注意敏月看紹遠的眼光,果真是崇拜、仰慕、鍾情交織成的一片晶亮,難怪敏月老替他說話,甚至不惜責罵自己的妹妹。

    敏月真的陷入紹遠的天羅地網之中了,怎麼辦呢?

    敏貞可以避開紹遠,但避不掉人人談婚事的喜氣。沒有一個人反對,大家都忘了他們要湊合的是寬慧的女兒和秀子的侄子,恩怨未了反成親家,怎麼沒有人覺得不妥?

    敏月尤其是喜上眉梢,人變得更溫柔美麗,不必問就知道,紹遠就是她的意中人。

    紹遠還是那樣子,白天幫哲夫,晚上苦讀,口琴仍常吹,曲調仍哀傷,愛情對他的影響似乎沒那麼大。

    他們兩個獨處的機會並未增加,因為紹遠實在太忙了,特別是年關將近,他都在外面收帳,常常好幾天才回來。

    但只要他們在場,大家都可以感受到那種不一樣的氣氛。敏月的含情脈脈和紹遠的不自然,都像針插在敏貞的心上痛得她難以忍受。

    於是敏貞更常往外跑,但不是無目的的漫遊,而是到鬧鬼的後山去畫樹王和它的籐蘿。她當然挑大白天去,一坐二、三個小時,描繪籐蘿侵佔樹體的情形和白蝶花的開落。

    至今她仍對敏月的事束手無策,她人微言輕,能有什麼力量來反對這門親事呢?

    有一天,她繞到樹王身後,又隱隱聽到女人的談話聲,有了紹遠那番開釋,她不再害怕,只是不太相信聲音可以傳那麼遠。

    聲音不斷,就愈引得她往前探索。走了一陣子,林子裡又恢復寂靜,女人聲音不見了,她開始有些慌張。陽光由樹稍灑下,閃閃爍爍,約略能辨出個方位。她往北邊行,看到一片金盞菊的花叢,似沾了點人氣,她也就放下心來。

    再走幾步,一條山路無聲無息地出現,沿著路邊還可以隱約看到秀裡溪。

    這是哪裡呢?小徑並不荒僻,往上走似乎還有人家,但她當然不會再亂闖,山下才是她的目標。

    溪水看來很遠,但走起來卻很快就到。一離開蒼莽的山區,她一下子認出自己的位置。這不是景平裡嗎?馮家就在這裡,她初中的好朋友丁惠珍也住在上去一點。她來過一兩次,由鎮上的大路走,腳程要一個多小時,可沒想到在黃家的西院後山竟有這麼一條捷徑。

    她休息一會兒正想循原路回去,卻聽到有交談的聲音。她好奇地由樹叢中望過去,很意外地看到秀子和紹遠,他們一個在撿竹葉,一個在砍竹枝,遠遠一角有冒著炊煙的白瓦屋,那不正是馮家嗎?天底下就有這麼巧的事,她什麼地方不好去,偏跑到仇人的巢穴來了?

    她很小心地藏住自己,他們的對話聲和著竹子的折落聲清晰傳來。

    「黃家在討論提親的日子,我想就元宵節以後,你看怎麼樣?」秀子問。

    紹遠沒有回答,他很專心的揮斧,遠遠的就可以感覺到那力道。

    「你娶敏月之後好處可多啦!第一,你成了哲夫的女婿後,他愛怎麼栽培你、供你吃穿,絕沒有人敢說句話。第二,你今日做牛做馬,誰能保證未來?有了女婿的名後,做的一切才有代價。第三則是替阿姑爭到地位,想想秉聖和偉聖都還小,離掌黃記還有許多年;黃家親戚多,個個豺狼虎豹似地,如今你一來,我就像吃了顆定心丸,萬事不用煩惱了。」秀子一條條數著,連竹葉都不撿了。

    紹遠在衡量一根竹子的位置,仍不吭聲。

    「最重要的是敏月人好,她溫柔可愛又賢慧大方,這種女孩子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多少富家少爺來求親她都不要,偏偏中意你這窮小子,我看你作夢都要偷笑了。」秀子繼續說。

    「所以不用考慮我愛不愛敏月的問題了?」他終於說話,一根竹子斷落,幾乎蓋過他的聲音。

    「我知道你腦筋裡在轉什麼念頭!」秀子突然皺眉,「黃家女婿你是當定了,莫說為了我,哲夫那裡你是拒絕不了的。你若說個不,我和你、秉聖、偉聖都算完蛋,你明白嗎?」

    秀子頓一下,見他嘴巴又緊閉,很不高興地說:「黃家就兩個女兒。敏貞那邊,你是連想都不要想,你若說要娶她,她會馬上把你轟得七、八里遠,連頭都抬不起來。她的脾氣古怪,誰娶她是誰倒楣。好在有個敏月,處處能替人想,我就想不透你怎會不愛她,但這些都不重要,我瞭解你,你和阿姑是同樣的人,不甘埋沒一生,如今敏月就是你成功的保證,你還不好好抓住機會嗎?」

    這時,白瓦屋有人在叫喚。

    「好啦!就這樣說定了。」秀子把竹葉捆一捆說:「我們該回鎮上了。」

    他們離去後,敏貞猶坐在枯葉上,試圖理清那些話。她就知道,紹遠根本不愛敏月。他講現實、重利害,做任何事都有居心,除了黃家的財富,他什麼都不會愛的!

    可惡的是他們竟如此冷血沒心肝,把她和敏月拿到天秤上論斤秤兩,活像兩塊肉;敏月人善好欺,入得了嘴,現在就沒有尊嚴,以後嫁給紹遠,不是更被吃得死死的嗎?

    她必須救敏月,她必須揭露秀子和紹遠的真面目!

    山路不再崎嘔,不再陰森。她一路奔跑,走小徑,跨金盞菊叢,越過樹王,一口氣回到西廂院。她在柴房邊做了好幾個深呼吸,發現衣服上黏沾了好多葉屑,還劃破一處。

    她費了一番心力拍整儀容,再一間間房廳去找敏月。

    敏月已經放寒假,正在房裡鉤一條米色的圍巾。

    「你又跑到哪裡野了?」敏月一看見站在門口的妹妹就說,「那麼冷的天,連家裡都待不住,看你凍得鼻耳發紅,快進來暖一暖吧!」

    敏貞坐在姊姊的床邊,手在暖爐上烘著,眼睛卻望著圍巾,很明顯那是要鉤給紹遠的,米色配上他的深淺外套,很俊逸……她要如何開口呢?敏月的婚事已經傳了兩個月,她都不曾問過,她要怎麼說出真相才不傷人呢?

    突然,她眼角掃到那本歐洲畫冊正放在敏月的書桌上。他轉贈敏月了?她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怒氣,帶點酸酸楚楚的醋意,連她自己也不瞭解怎會有這樣的感覺。

    「那是我昨天在紹遠哥房裡看到的,連包裝都還在,我就說好要幫他送。」敏月察覺她的眼光便說,「拜託你接受吧!別讓我難做人;而且,這畫冊也只有你看得懂,全家人誰還有興趣呢?」

    「姊,你愛紹遠哥嗎?」敏貞答非所問地說。

    「不愛的話,我會答應嫁他嗎?」敏月倒回答得很快,但臉有些紅,「我告訴你,你可要保密喲!事實上,我在念師範學校的時候就喜歡上他了。他總是那麼勤快有禮,讓每一個人都開心。當然啦!你是例外,你最難討好了!我一到週末就趕著回家,看到紹遠哥就好高興,沒看到他就很失望,我還很羨慕你天天和他相處,還一起搭車上學呢!」

    敏月從未吐露過有關感情的私己話,這使得敏貞更進退兩難,也使她更恨紹遠這樣利用姊姊的心。

    她十分委婉地說:「你確定紹遠哥也愛你嗎?」

    「不愛我,他怎麼會答應娶我呢?」敏月仍用反問的方式回答。

    「那可不一定!」敏貞急了起來,「你又不是不知道馮家,他們最虛偽奸詐了。當年秀子在我們家多溫順,阿母都直誇讚她;結果她恩將優報,害死阿母,佔去了女主人的地位。你確定紹遠哥不會像秀子嗎?到時你不是又被他害了?」

    「我相信紹遠哥的人格,他一向誠懇正直,做人坦蕩,嫁給他會是我一生的幸福,我不會看走眼的。」敏月不想聽這些話。

    「你偏偏看走了眼,紹遠哥故作忠厚的功夫是一流的,他其實是想侵佔黃家的產業,他只會不擇手段,哪會有愛?我……」敏貞激動地說。

    「夠了!你反覆講來講去就是這些,總歸一句話,就是你對馮家有偏見!」敏月把圍巾放下,生氣地說:「你為什麼不從阿母的悲劇中走出來?為什麼不快點長大?為什麼要讓大家都痛苦呢?」

    「我講的都是真的……」敏貞仍要說。

    「不管是真是假,我是嫁定紹遠了!」敏月再一次打斷她,「如果他是利用我來貪圖富貴,我也甘願!」

    天呀!敏貞覺得自己像童話書中那個放羊的孩子,被人當作說謊,真正狼來時,竟沒有人相信!而敏月更慘,她甘願被狼吃掉!

    正當姊妹倆氣氛僵直時,紹遠經過房門口停下來,「嗨!你們兩個都在?」

    他動作可真快……哦!他是騎腳踏車的,敏貞突然想到。

    「我正在勸敏貞收下這本畫冊呢!」面對他,敏月馬上換上一個甜美的笑容。

    「我不要!」敏貞迸出一句。

    她說完便站起來,像火車頭般直往門口走,也不管紹遠擋在那裡。他身手矯健,及時閃開,讓了一條路給她。他敢不讓?這還是黃家的土地,他敢碰她,她一定不客氣,教他明白黃家人不是個個都好哄騙、好耍弄的!

    回到房裡,敏貞氣極了,忍不住落淚。這個家還有救嗎?

    她摸出針線盒,縫著外套上的裂縫,墨綠的線穿過墨綠的布,整齊細緻。她設法定下心來,卻依然思潮洶湧。

    衣洞可補,心洞呢?如何能補?好煩好煩,天底下為什麼老有補不完的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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