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飄起了毛毛細雨,山腳下一間小茅屋裡,一名老婦伴著一個纖弱的女子,正悲悲切切地啼哭著。
「娘,您醒醒啊,芙兒說好要讓您過好日子的,您怎麼可以就這麼走了?」
芙顏撲向躺在炕上,早已回天乏術的柳娘,嚎啕大哭道。
王大嬸——早先在市集上向芙顏報訊的婦人,也在一旁頻頻拭淚。
多年來比鄰而居,驟失一個可以談心的街坊鄰居好友,教她怎能不難過。
但最可憐的還是芙兒這丫頭,想她母女倆相依為命,突然遭逢這等噩耗,也難怪她會這麼傷心,只是,自己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才好。
柳娘纏綿病榻多時,儘管多方求醫,但對早已病入膏肓的她來說,也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
也幸虧芙兒這孩子孝順!
不但平日省吃儉用,陪著生病的娘親吃苦,三餐不得溫飽也毫無怨言,閒暇時還會做些針線活,貼補家中龐大的醫藥開銷。
不過,老天爺真是不長眼啊!竟然讓這麼好的孩子,受這麼多的磨難。
王大嬸伸手輕觸著芙顏的肩頭,待她轉過身來,方才緩緩地開導她道:
「芙丫頭,你也別傷心啦!這會兒最要緊的事,便是讓你娘好好入土為安。你也知道,咱左鄰右舍全是那麼些個窮不郎當的人,這些錢是咱們的一點心意,可若再不夠,那咱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她從懷中拿出,街坊鄰居們東籌西湊的些許銀兩,本來是想給芙顏和她苦命的娘,生活上的些許補助,如今這些銀兩,也只能成了幫她安辦母親的葬禮之用。
「大、大娘,您別那麼說,你們的心意,我心領了。這些錢我不能收,你們還是自個兒留著用吧!」芙顏抽抽噎噎的說道。
王大嬸他們平時已經幫她太多的忙,怎好讓他們再破費呢?
更別提這整個東興裡,有哪戶人家是有錢的?全都是那麼一副吃不飽、餓不死的模樣。哪有人有那個餘錢,幫芙顏的娘辦後事呢?
「大夥兒好些年的鄰居,這點小錢你還跟大娘我計較什麼?都說這是大夥兒一點心意了。」王大嬸動道。
「或者,要不你回去向你大娘借些……到底……」瞭解芙顏家底的王大嬸,語帶躊躇地建議道。「不行!」王大嬸的話尚未說完,芙顏想也不想,回絕了她的提議。
「當初我爹死時,我那狠心的大娘和兄嫂,將我母女倆趕出家門時,便說明此後再也毫無瓜葛,我又何苦去找罵捱……」去了,只怕徒惹人白眼罷了!
話說當年,芙顏之父顧致遠,與元配妻子結婚數十寒暑,膝下育有二子,合該是有子萬事足了。但在某次經商途中,識得不幸落難風塵的柳娘,許是同情她的處境,他便替她贖了身。
為了報恩,柳娘千里相隨,甘願為奴為婢服侍恩公。
她的款款柔情,讓長年經商在外的顧致遠動了心……
孤單寂寞的旅途上,多了個知情識趣的紅粉知己相伴,兩人在所難免地發生了感情,之後柳娘便被正式收為二房。
不久,柳娘的肚子有了消息,十月懷胎後,生了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兒,好不惹人愛憐。
但當顧致遠帶著妾女衣錦還鄉,並未見到家人歡欣迎接的臉孔,反倒得面對妻子對他「臨老入花叢」的鄙夷與不屑。
窩囊的他,為了平息妻子的怨懟,索性不再管事,家中事務完全仰賴妻兒的管理,他也樂得整日以逗女為樂。
鑒於芙顏是家中惟一的女娃兒,顧致遠可說是極力的呵寵她——
放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裡怕融了,只差沒為她把天上的月娘給摘了下來。
沒想到——他對女兒的寵愛,反而激起兩個兒子的同仇敵愾,怕他哪天心血來潮,將家產散盡,只為博得嬌嬌女歡心。
更沒想到——兩兄弟設下毒計,讓小妹被炮打到,而成了聾子。
一個「錢」字,到頭來竟成了她母女倆不見容於大房母子的理由。
也難怪顧致遠一死,芙顏和母親便被掃地出門,流落在外,只能靠典當、靠他人接濟維生。
種種的辛酸過往,也難怪芙顏不願意回首前塵,更不想再與大娘、兄長們有任何的交集,儘管……他們是她在世上僅存的親人。
「那你要怎麼處理你娘的後事?」
能怎辦?該怎麼辦啊?她苦思片刻仍不得其法。
或許……自己可以……突然靈光乍現,看來也只能這麼做了。
「大嬸您不用擔心,我可以再想法子……」
收了淚,芙顏彷彿早有決定,臉上露出一抹淒淒的苦笑。
眼看天色漸晚,王大嬸匆匆告辭趕回家中,替家人準備晚膳。
夜幕低垂,此刻合該是家家戶戶團圓吃飯的時刻。
屋裡,卻只剩下芙顏一人;屋外,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想起往日,自己也是歡歡喜喜的和娘一同用膳,享受難得的天倫之樂,儘管日子過得困苦,心裡卻是平安喜樂,而今……
思及此,芙顏不禁悲從中來。
想來,此刻所有的人,都正圍在桌旁吃團圓飯。
惟獨她——
此後孤苦無依的她,又該如何在這世上生存下去呢?
回想著與母親相處時點點滴滴,芙顏跪在床腳邊,撫著母親逐漸冰冷的手,低聲啜泣。
她的淚彷彿流不乾似的,淚眼朦朧的她,眼中早已瞧不進任何一件東西。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傾盆而下的雨水,伴隨著刺骨的冷風、凍人心扉的寒意由屋角隙縫竄入屋內。
夜逐漸深了……
數日午後,人群簇擁在街道轉角,眼下似乎發生什麼大事!
靠攏一瞧,只見地上擺放著一張白紙,上頭寫著四個大字:
賣身葬母
芙顏悲切地跪在人群熙攘的路旁,待價而沽。
她想盡一切的法子,仍是籌措不出母親的喪葬費用。
家徒四壁,身無長物的她,除了出賣自個兒的身子,別無他法。
此時她雙眼紅腫,靈秀乾淨的臉上,有著令人疼惜的脆弱。一襲素淨的白衣,烏溜溜的黑髮如瀑布般,披散在她姣好的身段上。
「這姓顧的丫頭挺可憐的。爹死後,她和她娘被大房老婆趕了出來,差點沒給餓死。這陣子她娘病死了,沒錢入殮,只得來賣身葬母……真是紅顏薄命唷!」
「說的也是。虧她一副花容月貌,只可惜……是個聾子。」
「是呀!瞧她那模樣倒也是個美人胚子,只可惜,有誰會想買個聽不到的聾子回家裡幫忙?」
「對啊!不過,我聽說她本來不聾,是被她兩個兄長給弄聾的……」
圍觀的人群,久久不散,攖攖蘞蕕匾槁圩擰
「讓開!讓開!圍在這做什麼?」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這一帶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王大戶。
這傢伙平日魚肉鄰里不說,還勾結附近的奸商,囤積米糧,抬高米價,搞得民不聊生。
「嘖嘖嘖,小丫頭學人賣身葬母啊?」一臉銅臭味、腦滿腸肥的王大戶,色迷迷地瞧著芙顏。「大爺我什麼女人都玩過,就是沒試過聾女的滋味,瞧你長得還不賴,倒不如跟我回家去吧!」滿嘴胡話,調戲著眼前孤苦無依的女子。
然而,芙顏只是低著頭,斂眸無語。
「欽唷——這姑娘的娘死了,已經夠可憐的。也不瞧瞧自個兒是啥德性,居然還調戲她!也不怕將來生兒子沒屁眼喔!」一道清亮的嗓音打抱不平,嘲諷響起。
眾人聽了議論紛紛,還夾帶著熱絡的笑聲。
大夥兒對王大戶積怨已久,難得有人不怕他,挫挫他的囂張氣焰。
「誰?是誰咒我?」王大戶轉過頭來,惡狠狠的梭巡旁觀的人群,他灼灼目光彷彿帶著詛咒般,讓瞧見的人紛紛退了一步。
「我就瞧誰膽敢阻止我帶這丫頭走!呃,痛啊……」一聲淒厲的叫聲,取代了惡狠狠的宣言。
「你這個死鬼,叫你跟我去收錢糧,先是跟丟了不說,又跑到這兒來湊什麼熱鬧!」王大戶的老婆,一手叉著腰,一手揪著他耳朵,凶神惡煞地吼著。
「這不就要走了嗎?我只不過是來湊湊熱鬧!娘子輕點……」涎著臉,王大戶討好賣乖的樣子,令人無法聯想起他之前的惡行。隨著叨念聲,不一會兒他便被揪著離開人群……
眾人不禁啞然失笑。沒想到昂藏七尺大丈夫,竟是個畏首畏尾的老婆奴……這傢伙的剋星,居然是他娘子。真是一物治一物啊!
絲毫沒發現身邊發生了什麼事,芙顏還是低著頭,神色凜然地跪在地上。
那滿臉肅穆的模樣,與不卑不亢的表現,在旁人眼中,她週遭彷彿籠罩著一圈光環,教人不敢逼視。
讓其他即使對她起色心的公子哥兒,也自慚形穢,最後,也是不了了之的碰一鼻子灰的走開了。
下雨了!
嘩啦啦的雨滴來的正是時候,打散了一干閒言閒語,喜歡湊熱鬧、滋生是非的人。
原本喧嚷的市集,人群頓時做鳥獸散,徒留幾個收攤不及的小販,兀自慌忙地拿起油紙,掩蓋著貨品。
豆大的雨滴,狂亂地打在芙顏臉上、身上,雨水順著她的頭髮滴溜溜地滑落,打濕了她的衣裳。芙顏抬頭望著天,眼前的世界儘管繽紛,但對她來說仍然是一片寂然。
她憶起,童年因意外而失聰……
當時年幼的她,剛開始渾然不覺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週遭突然變得好靜好靜,靜得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養在蛐蛐罐裡的蟈蟈兒,是死了嗎?為什麼不叫了?
隔壁大娘的初生嬰孩兒,怎地也不哭嚷了?
早晨的雞啼、小鳥婉轉的嗚叫、夜晚的蛙嗚及孩童的嬉鬧聲,像全從耳旁消失了。
儘管眼前的人群,仍是如同往常般來來去去,沒有任何改變,但她卻覺得自己彷彿成了局外人,被打入永世不得超生的死域,那死寂的靜謐,教她害怕了起來。
莫名的恐懼,令她不由自主想狂喊。
然而,無論她怎麼嘶叫吶喊,沒有!什麼聲音都沒有,她什麼都聽不到,只能感覺到耳膜因狂喊的震動。
她不停的尖叫,毫無自主地尖叫著,直到一個用力的擁抱,將她緊緊的摟在懷裡,她才止住叫聲。
睜開因恐懼而緊閉的雙眼,眼前娘親的淚顏,和開開合合的雙唇,讓她陡地驚覺一個事實——
她聽不到,她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從此,她只能是個聾子了。心上一陣紛亂,眼淚隨即奪眶而出,有如鮮血般汨汨地流出,心好痛好痛!
後來她才曉得,娘親那天抱著她喃喃自語——別害怕!我會永遠陪著你……
但如今,娘死了,只剩下她孤身一人,今後,她又該何去何從?
雨滴不停的打落,紙上斗大的「賣身葬母」四字,由先前的模糊一片,隨著紙張被雨水沖濕,徒留黑忽忽一地狼借。
雨水不停打在芙顏身上,單薄的白衣早已濕透,雨水順著芙顏的烏髮滑落。
像是未曾感受雨打風吹的疼痛,芙顏靜靜跪在雨中……只因她心裡、早被那錐心刺骨的失落給刨空了。
突地,一抹白色身影靠近,一把油紙傘遮住朝她傾盆而落的大雨……
「多少錢?」一個溫潤的聲音響起。
感覺雨滴不再打在身上,芙顏才像發覺了什麼,茫然抬起頭,望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白衣儒生。
被雨水打散的髮絲,讓眼前一片模糊,她看見他的嘴唇動了動,卻瞧不清他究竟說了什麼。
宇文晶略傾下身,望著芙顏的眸中有著驚詫!
真是太像了!
若非見她全身縞素,眉目心之間那股楚楚可憐的神態,與記憶中那倨傲冷艷的女人不同,她幾乎要以為……人死竟也能復生。
也正因她的容貌與處境堪憐,自己方才才會忍不住一時口快,順口對那腦滿腸肥、色迷迷的傢伙酸了句。
「我說,你想賣多少?」宇文晶收回眼下的驚訝,內心卻是思緒百轉。
自從嫂子死後,兄長的性情大變。
以往的他,即使冷漠,也不似今時般一徑惡行惡狀、喜怒無常。
昨天,他居然跟琥珀那花娘,在大庭廣眾之下肆意調笑,全然不顧身旁是否有人……
唉!那番場面真是羞煞人也!
宇文晶注視著芙顏,沉默半晌後,彷彿若有所思,心上轉過了千百個想法……
這個賣身葬母的女子,長得還真像已故的嫂嫂。
如果說,大哥是因為嫂子的死而自暴自棄,說不定……買下這個女子,能解他的心結,帶來意想不到的轉機也未可知!
要不然也可控挫琥珀那花娘的氣焰,教她知道被打入冷宮的滋味……
嘿嘿嘿!真是連老天也在幫她!
呵呵呵……這麼划算的生意,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她眨著水靈靈的雙眼,眼珠子骨碌碌直轉,抿住嘴邊賊賊算計的壞笑。
芙顏瞧著她越咧越大的笑臉,覺得自己頭皮直發麻……心底有種不好的預感。
「別跪了,快起來,我出一千兩買你。」她闊氣的開了價。
令人咋舌的天價!
一聽到錢,街旁躲雨的人眼睛大睜,個個豎起耳朵關切的望著這頭。
芙顏抹了抹臉上的雨水,不可置信的瞠大了眼。
一定是她眼花瞧錯了,怎麼可能?!這公子居然說,要花一千兩銀子買她?!
所有人的心裡都閃過同一個疑問——這丫頭哪值得了這些錢?更河況,這儒生看起來也不像是個有錢人。
彷彿感受到眾人疑惑的目光,宇文晶笑了。
「沒錯!最一千兩。」她好笑地看著芙顏錯愕的表情。
她轉頭朝身旁抱著書袋的小廝說道:「我說……連巧,銀票拿來。」
「可是,郡……少爺,這些錢是您要逃……」小廝抓緊手上的書袋,一臉錯愕地望向她,嘴巴跟著嘟了起來。
天曉得她真是遇「主」不淑,怎麼可以讓她得逞逃家喂!沒了這筆錢,主僕兩人要怎麼活啊!她絕對要誓死守衛這筆錢。
要是被王爺知道,她跟著主子溜出府玩樂,還淪落街頭沒了盤纏,鐵定會被剝皮到骨。
呃……一想到王爺那陰晴不定的古怪性子,就頭皮發麻,都怪自己,做什麼跟主子說外頭多好多好,可以增長見識,這會兒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不行!不行!說什麼都不能給!要是給了還有命可以活嗎?
抱緊了書袋的小廝,朝自個兒主子死命的搖頭。
「這事我自有主張,快拿來……」宇文晶神色一斂,厲聲說道:「不然……我就對大哥說,是你帶我逃家的!」
「好啦!好啦!」
又來了!每次都只會這一招。哼!
連巧嘟著嘴,心裡不停地碎念,一手則在書袋內胡亂抓著。
不一會兒,拿出幾張銀票——
「呶!這張是五百兩的,這張是三百兩,還有這兩張是一百兩的銀票,都是貴豐銀莊的,保證可以兌現。」
大夥兒全沒見過這麼多錢。不管雨勢尚大,從兩旁聚攏了來,爭相目睹。
「這……」望著眼前出手闊綽的儒生,芙顏心上惴惴不安,仍是舉棋不定,不敢輕易允諾。
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宇文晶抿嘴笑了,笑得一臉無辜卻又令人毛骨悚然。
「你怕我把你給害了?」
聽方才一起看熱鬧的人說,她是個聾子,不過卻懂得瞧唇語。
「不……只是……」芙顏躊躇了半晌,終於還是脫口問道:「我只想知道……公子為什麼願意花這麼多錢……買個丫環?」
宇文晶定定望向她,彷彿要看穿她般,說道:「以後你就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