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分,處處綠楊垂柳,掩映著一灣灣清淺的護城河。
斑駁的青石城牆,儘管歷經無數改朝換代,見證多次血淚攻掠,此刻依舊是沉穩地、固若金湯地捍衛著家園。
的達的達……
從遠處傳來一陣陣沉著而規律的馬蹄聲。
一隊兵馬,浩浩蕩蕩的自邊關凱旋歸來。
領頭駿馬上那丰神俊朗、神彩奕奕的主帥便是宇文闕。
宇文闕,襲父爵為「宸南王」。
父親為兩朝元老——宇文覺,母親則為當朝皇帝的親姑姑,不用說,他一出生便有終生享用不盡的富貴。
才氣縱橫的宇文闕,不但武藝超群、兼富雄才大略,用兵之術更是神乎其技。
在父親宇文覺去世後,年紀輕輕的他,便承襲其父之爵位,對上恭謹有禮,對下賞罰分明、對外處事周全,堪稱是名門世家的表率。
有著顯赫家世背景的他,不但精通騎射之術,還擁有挺拔俊逸的外表,不消多說,自是擄獲不少王公貴族仕女的芳心。
此外,宇文闕深得當朝皇帝的信任,處理政事時,往往有其精闢獨到的見解,手中更掌握著兵馬大權,握有精兵數千人,負責保護京畿的安危。
前年,突厥派兵進犯邊關,奉聖旨轉而駐守邊關,抵禦胡虜。臨危受命的他,對待手下將士嚴厲,卻又能以身作則。
邊關大捷,身為統帥的宇文闕提早一晚,先行率領一隊兵馬返京,一反常態不從王府大門,反從偏門回府。只為了避開阿諛奉承的滿朝百官,那慶賀他凱旋歸來的盛大陣仗。
此刻已過西時,靛藍色的天空懸著一彎新月,路上行人漸稀。
逐漸昏暗的夜色,掩不住兵士們臉上那股近鄉情怯的雀躍之情。奉旨鎮守邊關三年,舉目所見除了四處瀰漫的滾滾黃沙外,別無其他。日復一日,只能眺望著一輪紅日沒入沙漠,數著日子,思念千里外的親人及鄉關。
若不是這回軍隊大捷,殲滅夷人的鐵甲騎兵,奉皇上諭旨入京論功行賞,想來此刻仍身在邊苦之地,穿著厚重的盔甲與敵人周旋不下,又怎能享受這沁人心脾的夜色!
儘管將士們週身的盔甲蒙上厚厚的塵土,但他們那飽經旅途風霜的臉上,卻流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縱使再辛苦再疲憊,也掩蓋不掉他們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意氣飛揚,與大退敵軍的得意。
「停——」許是歸至府邸,宇文闕的神態明顯輕鬆不少。
他策馬先行,人雖到了家門前,但下一步卻怎麼也邁不進去……思緒早已飄向遠方……
此刻他手中把玩著一隻白玉指環,那是他鎮守邊關時,因緣巧合下所得到的寶物,瞧那白皙無瑕、溫潤皎潔的光澤,就知道絕對是難得一見的珍品,且稀少珍奇得惟有在邊族進貢朝廷的珍寶中,才能覓得其蹤跡。
在他心中,也惟有日夜懸念不忘的妻子,才配得起如斯美玉。
這時他的腦海中浮現起,妻子樓舒 那美艷無儔的臉孔,與那雙冷然媚人的水眸。
就……不知道她過得可好?
思及當日成親不滿三月,便拋下妻子,奉旨鎮守邊關長達三年。這回殲滅敵人立了大功,回朝向皇上覆命,想來她也是會為他高興的。
會嗎?他雙眉陡地擰起,臉上儘是滿滿的疑惑。
當然!他眉一挑,排除掉腦海裡所有的問號。
儘管與樓舒 相處的時刻,僅止於那成婚後的短短三個月。
不知怎地,在邊關的苦涼歲月中,他總不經意地想起她……
思及當年作客相國府,短暫相逢時的驚鴻一瞥——她妍麗的容貌,與那有如空谷幽蘭般的獨特氣質,令他在歸府後、午夜夢迴之際,每每懸念不已。
對她一見鍾情的他,終於耐不住相思,隨即派人前往相國府求親。
然而多次求親不遂,基於對她的愛慕,讓他首次違背自己不倚勢凌人的原則,請求當今皇上替他們倆指婚。
但這一指婚,也注定兩人牽扯不休的未來。
尋常人只知稱頌他倆郎才女貌,殊不知成親後,宇文闕總被她那冷淡的態度,弄得心思大亂,肝火茂盛。
小夫妻倆或許是因為個性不合,不是三天一大吵,便是五天一冷戰,弄得府裡人心惶惶。
屢屢控制不住火氣的他,最後總會怒氣沖沖的撇下妻子,獨守空閨。
想起當初奉聖旨出關鎮守,臨行前那爭執不休的一晚……宇文闕嘴角不禁泛起一絲苦澀的微笑。
究竟為什麼而吵,他早已不復記憶。
但他卻忘不了,她氣頭上的那句:「我受夠了!你最好別再回來!」
他相信,那時氣頭上的她,或許寧可他死在沙場上,也不願他凱旋歸來,破壞她原本的平靜生活吧!
不過,事過境遷多年,他相信時間會使人淡忘一切,更何況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戍守在外多年,他經歷了許多,也學會了體諒,更懂得包容。
畢竟她仍是他戍守邊防近三年,最常憶起的一張臉孔。
想見她的念頭,支撐著他度過一次次的危難險阻,心想著惟有盡快打退敵兵,才能回京重溫天倫之樂。
而手上把玩的白玉指環與其說是禮物,不如說是他求和的獻禮,希望兩人重新開始。
想他快馬加鞭,率先領兵早一步到達京城,除想避開百官煩人的拜會,偷得一時半刻的清閒外,尚還促狹地想捉弄久違了的家人,給他們一個意外驚喜!
她應該會很開心吧!
思及稍後的重逢,他剛毅的臉上泛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宇文闕縱身下馬,將馬韁繩交予一旁的隨從,解下身上披風,抖落塵土,略整衣冠。
臨進府前,宇文闕對身旁隨從囑咐道:「待我吩咐周總管幫你們安置住處,今天天色已晚,你們好好的休息,明日早朝再行謁見。」
「保護王爺是我們的職責,屬下不敢苟安,在此守護便是……」
「我說,待會好好養精蓄銳。府裡自有守夜的家丁,若是被我知道有誰敢在外站崗,絕不寬貸。這是我的命令——」
體恤手下的宇文闕,怎容他們奔波多日,還得辛勤守夜。不容分說,便強行命令道。
「是——」
兵士威武嘹亮的答應聲,整齊劃一在夜色間爆開,歷久不散。
宇文闕從偏門進了府邸,便覺得府裡不同以往。
往來急忙奔走的僕役,竟不像是為迎接他而做準備。
那股詭異的氣氛,就是讓他覺得不對勁,彷彿有什麼事情滿著他似的。
「王爺!您回來了——」不知打哪得到他回府的消息,王府總管周全急匆匆來到宇文闕面前伺候著。
「嗯!」不置可否,宇文闕淡淡的回了一聲。
走進花廳,王府總管要小廝送來了茶水供他漱口。
才坐定,宇文闕便問道:「我鎮守邊防這三年,也少接到你們的家書,想來府中一切安好吧!」
只見周全惟惟諾諾,欲言又止。
「敢情我那刁蠻的妹子,又給你們添了麻煩?她還聽話,沒意事吧?這三年多虧你們照管了!」宇文闕想起調皮的妹子,眉鋒陡然蹙起。這丫頭沒事老愛滋生事端,這些日子府裡頭肯定教她鬧翻天了。
「不敢!不敢!這是小的本分。」周全連連推辭,不敢應承。
「王妃安歇了嗎?」宇文闕隨口關心。
「是、是……」周全滿口稱是,但神情鬼祟,眼珠不住瞟往門外。
宇文闕順著他的目光,走神往外一瞧,這才發現儘管天色已晚,王府內卻仍燈火通明,四周燭火高燃,令人恍若置身白晝。
這是怎麼了?在這花廳外,可熱鬧得很。一個個丫環捧著水盆,匆匆地奔往王妃所住的荻翠苑而去。
不說是歇下了嗎?怎又……宇文闕不動聲色的睨著周全。
儘管宇文闕並未說些什麼,但一股凝滯不去的陰鬱氣息,無形地壓迫著周全,讓他汗如雨下,全身顫巍巍,雙腿頻頻顫抖。
行跡詭異的下人、加上紛亂不安的夜晚……宇文闕的心頭倏地湧現一股不安。
鐵定有古怪!難道……
「叫伺候王妃的人,來這裡見我——只說是總管有事找,誰都不准對王妃透露我回來的消息。」他對著門外吩咐道。
「王爺……」周全意欲勸阻,卻被宇文闕一記凌厲的眼神,給瞪得噤了聲。
「是!」門外隨從領命,不多時便喚來王妃身邊的侍兒。
「王、王爺……我是娘、娘……身邊的菊、芳——」她顫抖著身子,跪在一旁等候他的發落。
沒料到離府多時的王爺,突然歸府,竟還找她問話。菊芳嚇得渾身發抖,雙腿猛打哆嗦。
「王爺找奴婢有事?」
「嗯!」宇文闕拿起放在桌上的茶盅,掀開蓋碗、輕啜了一口。姿態閒適,恍若無事。
「最近府裡有什麼事,王妃的身體可安康?」不怒自威的氣勢,令人不敢有絲毫隱瞞。
「沒……沒、沒什麼事,娘娘很、很好……」菊芳的聲音發抖,語不成句。
「是嗎?」狹長的一雙利眸,上下梭巡著,彷彿正在思索這話的真實性。
廳外突然傳來聲聲叫喚。「菊芳、菊芳——」
一名身著青衣的侍兒,從花廳外頭狂奔而至。
「不好了、不好了。娘娘她……」
青衣侍兒看到廳內嚴刑拷問的陣仗,意識到眼前的場面,不是她擔待得起的,猛地緊閉著口,轉頭就想跑……
「來人,給我攔下!」
宇文闕雲淡風輕、閒閒的撂了一句。
門外的隨從大手一伸,兩人一左一右包抄,順利將她逮回。
「你倒說說看,娘娘怎麼不好了?」宇文闕犀利的直點問題。
「沒有!是王爺您錯聽了。」這丫頭聰明伶俐,狡捨地避重就輕。
「說!再不說拖出去掌嘴……」
「不!我說我說!」
眼見來人來意不善,彷彿下了決心,反正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小丫頭趕忙見風轉舵,硬著頭皮回答。
「娘娘病了!」
「是嗎!這等大事怎麼不早通報!找御醫來了嗎?」宇文闕神色一變,豁地站起身來,關心的詢問。
「有……」小丫頭欲言又止。
「御醫怎麼說?」
「他們……他們說……」小丫頭骨碌碌地轉著眼珠子,想著推托之辭。
「快給我說!」
眼見兩旁包夾的壯漢,那凜然的架勢,讓人心生畏懼,生怕被挫骨揚灰,小丫頭索性豁出去了。「好……我說我說……他們說娘娘是小產……便叫穩婆過來……」她略抬抬眼,看見宇文闕鐵青的臉孔。
「而且……而且……」
唉呀呀!教她怎麼說才好?說了,又怎麼對得起對待下人和善的娘娘啊!
但眼前王爺更是不能開罪呀……
好吧!不管了!還是保住自個兒小命重要。
「而且她流了好多血,怕是母子兩人都保不住了——」小丫頭眼一閉、一橫便全說了。
「小產?!」宇文闕臉都綠了,感到一片綠雲罩頂。
他出征三年,其間全無歸府,王妃是何時有妊的?!
沒想到她竟敢與人私通,敗壞皇家的體統,根本是存心讓他顏面不保。
「這陣子有誰來拜訪過王妃?」他轉頭問周全。
咬咬唉!這死丫頭怎麼就不如道忌忌口嘛!周全暗暗叫苦。卻又不得不答道:
「只有成王府的世子來過。他說,是王爺您吩咐他過來瞧瞧的。」
「沒錯!」的確是有這一回事。
想當初他臨危受命,前去抵禦境外番邦,擔心王府裡沒人照應,便囑人邀來成王世子,想他與王妃自幼青梅竹馬,必可陪她解悶散心。
「替我請成王府的世子,過府一敘!」宇文闕吩咐下去。
「聽人說他已出門遠遊……」周全趕忙補充,免得落個知情不報的罪名。
「何時走的?」
「就這幾日!」周全欲一言又止。「王爺——」
望了望宇文闕越顯猙獰的臉孔,他決定做這個甘冒大不韙的倒霉鬼。儘管揭發全部事情,王爺一定會拿他開刀,治他一個知情不報的罪名。
從小看著娘娘長大,當年在她被賜婚宸南王時,自己竟蒙相國大人看重,陪著她一塊進入王府中。
儘管自己的身份卑微,僅是個陪嫁的手下人,王爺卻從不把他當外人,委以重任,讓他掌管王府的大小瑣事,禮遇有加。
但他不能再這麼下去,王妃娘娘的醜行早晚會傷害王爺。倒不如……趁現在說清楚講明白。
「說!」宇文闕從咬緊的牙關問,迸出一個字。
「其實,這三年來,娘娘與成王世子往來密切。」周全歇口氣,頓了頓,偷瞄了眼主子,繼續說道:「早在娘娘嫁入王府前,兩人就有了私情,只是礙於父母之命,與聖旨難違逆,無法得償所願,共結連理。所以……」
「所以什麼?」宇文闕怒火中燒,大手一揮,桌上茶盅掃落地面,匡唧一聲,碎成片片。
廳內一片寂然,所有人噤若寒蟬。
「所以他們就該背著我舊情復燃,枉顧皇家體統,讓我在百官面前丟臉?」
宇文闕一連串咬牙切齒的話語,讓自知說錯話的周全,嚇得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來人,擺駕荻翠苑。」
宇文闕想起艷若桃李,冷若冰霜的妻子,對他永遠都是不假辭色。甚至在床第枕席間,也是如此。
好幾次,被逼得受不住的他,在想與她敦倫之際,猛一回神瞧見她那冷冰冰、恍若犧牲獻祭般的神情,便慾火全消、全然沒了性致。
他還以為,她是個冷淡的女人,不僅對房事全無興趣,對男人更沒有感覺。
沒想到表面道貌岸然的她,骨子裡竟盡做些無恥的勾當。
更沒想到,其中還有這番原因……
只因為——她不愛他……
這是多麼殘酷,卻又血淋淋的事實。
他愛的女人,竟不愛他,這對一個在情場、戰場上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男人而言,是多麼大的諷刺啊!
他永遠也攻佔不了這個女人的心,只因為她沒有心……
她的心早就給了別人——
宇文闕雙拳緊握,牙關咬得格格作響,額上爆裂的青筋,透露出他隱而不發的怒意,很顯然,待會勢必又是一場軒然大波。
遠遠地,曲橋上又奔來個身影——是先前他讓隨從傳喚的穩婆。
從後苑傳出侍兒們悲悲切切的啼哭哀嚎聲——
滿身是血的穩婆,在隨從示意下,對著宇文闕說道:「娘娘她……」
「快說!」
「她仙逝了——」穩婆神色悲慼。
「而……小世子他……胎死腹中。」不知情的穩婆,多嘴的加了句。
「嗯哼!小世子……」宇文闕臉色陡變……
儘管他對這稱謂感到氣憤,在外人面前卻不便說些什麼。
「娘娘——你太可憐了……嗚嗚……」
穩婆的話一落,菊芳隨即盡責的啼哭起來
「你嚎什麼——」懾人的一聲怒吼,讓菊芳嚇得連個大氣也不敢喘,一口氣便在喉頭哭不出來。
宇文闕的神情愈加冷冽,全然沒了之前歸府的愜意與輕鬆。眼中熊熊燃燒的,是怎麼也揮之不去的仇恨。似將眼前的一切,都燃燒殆盡。
「吩咐下去——」宇文闕道。
「替娘娘準備後事,一切從簡!」
頓了頓,宇文闕咬牙切齒再續道:
「家醜不可外揚,以後若有人提起這檔子事,就拖出去砍了!」
冷冽的語氣裡,有著不容否決的冷硬——
絕不……
此生他宇文闕絕不容許任何女人玩弄他,將他的真心棄若敝屐。
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