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陽金織坊」洛陽城總行。
「少爺,這是這個月出口的細目,據調查統計,買主對雞、斗羊、翔鳳、天馬麒麟、花樹跟鹿等幾種紋樣的喜好都很高,下個月的訂單幾乎都是這幾種紋樣佔了多數。」
陵陽金織坊的老帳房提著一把白花花的鬍子依實的向年輕小主子細報著這個月的整個營運狀況。
一旁還有一位年輕的妹麗女子,名為玉藝,是石玄陽的得力助手,她曾為他設計出不少引領風潮的款式,在很多織法與用色方面也都是能手。
而玉藝除了有設計的才情,她一手無人能及的女紅更是織坊聲名大燥的一項助力。
「看來色彩相間的排列交構斑斕複雜的倏紋乃是主力。」石玄陽低語的看著列著清楚的細目的帳冊。
「新推出的平針繡法反應如何?」
「截至目前為止,反應都不錯,在洛陽城已經收到五成以上的訂單了,而長安城及各地四方也已有佔了四成,看來少爺研展的平針新織法極可能有取代鎖繡的織法。」
跟著石家三代主子的老帳房,用著極其肯定及讚賞的口吻說著市場上的新反應,顯然的,他真的是以身為陵陽金織坊的一員為傲,也十足的以年輕有為的少爺為驕。
「嗯,你們都下去吧。」石玄陽埋首各式卷宗帳目頭也不抬的說著。
老帳房與玉藝都明白他工作的習慣,於是他們悄然退下,留下他一人得以安靜專注的看帳,並回頭再差人奉上他最喜歡春沁茶。
就在石玄陽最忌人打擾之際,一連串急忙的腳步卻硬生生的闖了進來。
「少爺、少爺!」急急叫喚的是小月。
「臭丫環,你急忙忙的趕去投胎呀!」老帳房惱她明知規矩還壞了少爺工作的靜謚。
小月興沖沖的未加理會老帳房的怒目,她開心的衝著目怒波濤的石玄陽得意道:
「少爺,她吃了,少奶奶吃了!」
「小丫頭沒頭沒腦的說什麼?」
玉藝聽到少奶奶三字更是如被雷擊般的惱怒。因為那位置是她盼了多年的,沒想到……
按常理,石玄陽對小月的打擾他不悅的,可是,此刻他的表情卻從驟升的怒濤變成微許的詫異,然後化成兩道彎月的滿足。
他笑了!
雖然,他唇角起伏的角度不大,但是,熟知習慣他那張石頭臉的人都知道他笑了。
既使,那在外人看來根本就不算是笑。
不……不會吧!老帳房與玉藝都不敢置信的揉揉老眼,深怕是自己暈花的看錯了,可,沒錯呀,小主子真的在笑,他居然笑了。
這可是他打從見他失去爹娘卻後不曾有的笑臉呀。
到底小月說了什麼教他這麼心花怒放的?
「小月,少奶奶吃了什麼?」
玉藝好奇的想知道。
「她……」
「你們都下去吧。」石玄陽擊斷老帳房與玉藝的疑問,更不想聽小月要喳呼的長篇大論,他拎回心神也收拾好突來的喜悅,他冷言斥退他們。
「是。」老帳房與玉藝及小月聞言都乖乖的退下。
而在專用書房裡淨空的只餘他一人時,石玄陽幾乎不曾上揚的唇,卻在這時勾起了一個令人吃驚的弧度。
原來……石頭也會笑的……
* * *
夜沉沉,露水重。
吟吟側躺在床上望著躺在地上那動也不動的男人——她的丈夫,一時間,她的腦袋像被人灌了一堆漿糊似的,再不能清楚的思考了。
不知道是不是這幾天年後的那些糕點影響,她怎麼覺得心怪怪的,好像……好像……在空洞的缺口中,有人補了一份溫暖在裡頭。
難不成,他親手做的那份糕點給她施了什麼咒語與魔力?
一種很怪很怪的感覺,在她心底漫延開來,她不知道那是什麼?
大概也跟白天小月那不停的喳呼有關吧,她直在她身邊吱吱喳喳的像個麻雀咬著她耳朵,說的她頭都疼了。
不過,吟吟開始懷疑讓她犯頭疼的原因究竟是小月的聲音還是小月說話的內容。
因為小月喳呼個不停的內容裡,說的都是她不知道的石玄陽。
頓時,她突然覺得這個識了多年的石表哥突然變成了陌生人了。因為小月說的都是她不知道的他。 小月說石玄陽是個細心的人,比女人的心思還膩。
有嗎?
他不是冷神經粗線條的男人,她還記得小時候,他常常出門落東忘西的,還要他爺爺派人給他送來。
小月說石玄陽是個善心的人,所以常幫助人,像她就是他撿回來的。
是嗎?他那張鎮日冷得像天山常雪的臉,常嚇跑不少孩子呀!
小月說石玄陽對糕點的廚藝是一極棒,就像對織紡的無上專業,簡直無人能比。
是這樣的嗎?他是石家的大少爺亦是唯一的獨子繼承人呀,以他的身份要什麼有什麼,怎麼輪得到他一個大男人親手下廚呢?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她這些天吃的那糕點都是出自他的手,那麼,他的手藝真的是該死的沒話說。
小月說石玄陽除了鎮日埋首工作外,他還有項娛樂,那就是拈花惹草。
有嗎?他喜歡花草?她記得他最愛隨手亂拔花草的,甚至他連踩過一株綻放的正艷的小花都不自知呀。
小月說石玄陽是個成功的領導者,年紀輕輕便統管所有的石家家業。
真的嗎?她是知道他在織紡這方面有好的發揮與成就。
然而,領導還需要更多的成熟智慧與圓融的人際關係,這個他懂嗎?
她認為,他連最基本的與人應對都成問題了呀!
不過這些都不打緊,最重要的一點是小月居然說石玄陽愛她,才乎她,喜歡她,所以連他的地方都取名為「嵐吟閣」。
這……這……怎麼可能呢?
他愛她?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混身打了個顫,吟吟不明白那份極度的冷意是為哪樁?是覺得他的愛太不可思議,還是自己極度的想把他推出自己的生命之外。
瞪大了眼,絲毫無睡意的吟吟,在這一個月來的新婚生活裡,頭一回能不去想王君桂的種種,不去想自己的傻勁與癡狂,不去想自己被鑿了一個大洞的空虛。
這時這刻,她的漿糊腦只被小月的喳呼與眼前背著她的男人給填滿。
這種心情很奇怪……很詭異……因為彷彿又有一件事超出她的想像外了。
到底……倏地!吟吟感受到兩道炙熱的注視,她一個拎神猛然的發現石玄陽不知何時已翻過身對上她盯著他不放的眼了。
被發現了的糗態,讓她自己的心猛然的被抽了一下,頓時,她的眼不安心虛的飄飛了起來,不知視線該落何處?身子想翻過身,別過他,但是又覺得此舉太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故意。
「睡不著?」終於,石玄陽在收盡了她那不知如何是好的糗態後,開了金口打破沉默。
「嗯。」吟吟斂下眉應聲道。
「不舒服嗎?」
「沒有。」
「冷?」
「沒有,被子夠暖。」
「那……怎麼了?」石玄陽擔心她。
吟吟感受到了他生硬口吻裡的暖暖關懷,好半晌,她才再度揚睫望著他,並鼓起勇氣開口。
「你為什麼娶我?」這是纏繞了她一個多月的問題了,終於,她今天有機會問。 石玄陽對這問題顯然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斂下眼,這次換他不安了起來。
「你大可說實話,不管你是出於人情、同情、兄妹情還是……」
愛情二個字,哽在吟吟的喉嚨裡,她遲疑了半晌後,想說友情,但,他們好像連朋友也不算,末了,她細聲接道:「還是其它的原因。」
石玄陽在思忖了半天始終都找不到合適的句子後,他反問:
「你後悔嗎?」
吟吟聞言身子一僵。
「後悔什麼?」
「嫁給我。」
突然,吟吟的舌頭彷彿教不知名的寒氣給凍傷了,凍到她不知道如何運用。
這問題……太難答了!
因為如果問她的真心,她沒有後不後悔的餘地與機會,她嫁他只是為了順了父母的心,為了不讓蘇家的名聲被人渲的太難聽。所以無關後不後悔,有的只是她對未來的失望與對生命的無望。
但,這些都與他無關,因為不管她有沒有嫁他,她都是那樣的,她已經放棄對自己生命的掌控了。
因為她被自己的執戀傷得太重。
石玄陽見她遲遲沒有回答,他斂下眼,翻過身,不再勉強的想知道那問題的答案,因為他知道,這個答案一定是會刺痛他的殘酷。
吟吟見他背過身不再理采她,一時間,她好不容易揚起的一顆心徒然的跌迭下。
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好想知道他為什麼娶她的那個原因,可是,他卻沒有回答。
而他的閃避讓吟吟的心像被什麼給蟄了一下。
刺痛迅速的漫延開來……
吟吟不解,這是為什麼,心不是死了嗎,它此刻居然又有感覺了,這被蟄了一下的刺痛表示什麼……
* * *
輾轉始終不成眠的吟吟,在耗盡了一整夜後,她索性不再堅持,輕歎一聲後,她「終於」決定出去外頭透透新鮮空氣。
說「終於」一點也沒錯,因為她自從嫁進石家後,還未曾踏出新房半步。
輕開啟門扉,一股幽香竄進吟吟的感官,她突然一震,紛亂的心飛揚了起來。
是晚香玉,這是她最喜歡的一種花卉,她愛極了這種不濃不郁的清香,這裡有種晚香玉?
月光使勁的透過石家院裡高高低低的紮實樹蔭照映出那不到人一半高的一叢叢晚香玉。
吟吟浸淫著滿滿的幽香靜謚裡,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什麼?
圈著院裡做籬圍的是一排排的綻著小白花的晚香玉,而在右邊的石山石水錯落中是被夜風拂的姿態搖曳的各色薔薇,再往前走幾步,偌大的碧湖在石橋下透著月色閃著如流螢般的波光,而波光中靜靜躺在那裡的是淑靜的不染絲塵的白蓮。
倏地,遠山傳來第一聲雞啼,而白蓮也適巧的在這時以無聲無息之姿,悄然的綻出了它如詩般的生命。
噹的一聲,吟吟的眼瞳震驚的張大了極限,而無意撞見白蓮生命啟動的瞬間,她的心裡彷彿也聽見了花開的聲音,那是一種被幸福撞擊的聲音。
怎麼會,明明是無聲無息的沉靜……為什麼她的心被震動了。
轟然裡,透過時間洪流的波動中,她聽見了自己幼年時的童言軟語。
「石表哥,娘說白蓮裡頭有住著一位仙子,可以為人們帶來幸福,只要開花了,裡頭的仙子就會給看到她開花的人幸福,那咱們把它掰開好不好?」九歲的小女孩張著水靈靈的大眼期待的說著。
「不行,它會死掉。」十四歲的少年搖頭說道。
「不會啦,它裡頭有仙子,仙子怎麼會死掉呢。」
「會。」大小女孩五歲的少年沒有多解釋仙子只是騙小孩的說法,因為他太瞭解小女孩愛做夢的天真,他不忍讓她幻滅。
「可是……可是人家想看它開花,人家想要幸福。」小女孩的臉垮了下來,不懂何為「幸福」二字的她偏就固執的想要,因為她知道仙子是好人,好人帶來的幸福當然是好東西。
「那你別掰,我們等它開。」少年想這樣也好,那麼他便可以拉長跟她在一起的時間。
「好,我們一起等。」於是小女孩趴在水池邊有意無意的用著小手逗弄著那緊閉花苞的白蓮。
而少年只是默默的站在她身後替她遮陽擋光,並保護她不會不小心跌落池裡。
「石表哥,它什麼時候才會開呀?」接下來,小女孩這句話成了那年夏天陪伴他成長的話語,他們就這樣一起並肩等著花開。
只是,他跟她在水池旁盼了一季,卻從來也沒有等到白蓮綻放的瞬間。
池裡白影在季節的悄然步伐裡早開盡了一池的美麗了,可他們卻總錯過那瞬間的一刻。
後來,夏末秋初的一個午後,小女孩認識了新朋友王君桂,而王君桂送她的第一份禮物就是一支開得正嬌的白蓮。
雖然,小女孩沒能親眼看到白蓮綻放的瞬間,沒能瞧見白蓮裡的那位仙子,不過她相信她的幸福已經來了。
而一直陪在少女身邊的十四歲少年聽見了幸福遠走的聲音。
「看見仙子了嗎?」石玄陽也拉回遠-的思緒,忍著滿腔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的相思靜靜開口。
「啊!」陷入過去時間洪流的吟吟聞言驚詫的旋過身,迷離的思緒與眼眸卻跌進一雙幽黑卻織熱的雙瞳裡。
他什麼時候來的,他站在她身後多久了?
輕輕的,石玄陽將軟綢內織有厚綿的披風給她披上。
「夜深露水重,小心著涼。」
溫切的關懷像顆石子,咚一聲的投進了吟吟的心湖裡,吟吟登時被那不止的漣漪給駭住了。
她拉過披風旋身再望著綻的好嬌好艷的白蓮,她的心再次嗡嗡作響。
「你……你還記得?」她指他方才有關仙子的那句話。
「記得很清楚。」或許她已經忘了那一段了,可是他卻清楚到像烙刻在心版上那樣。
「這……」近距離的身體接觸,吟吟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身後傳來的熾熱綿綿。不只是體溫,彷彿還有別種澆不熄的熱度。
怎麼會這樣,他真的記得他們小時候的事,甚至還放在心上!
那麼這裡的一切佈置也是為了她嗎?她最愛的晚香玉,她最愛的薔薇,她最愛的白蓮!
望著白蓮久久,久久,吟吟的腳也像是被定住了一樣,再也動彈不得。
而石玄陽靜靜的立在她身後,亦是保護者的姿態那樣。
熟悉的位置,熟悉的場景,讓人有時光交晃的錯覺,彷彿現在只是兩個天真的少年少女,守在池邊癡癡的等花開、等幸福來的那一年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