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程已渺 第三章
    清晨,有薄霧。

    卓爾背著小背袋從大門裡閃出來,她看見畢群已經倚在對面的石牆上。

    「六點半正,我沒遲到。」她舉起手錶。

    「是我的錯,我來早了!」他眼中隱含笑意。

    「沒有誠意的認錯!」她白他一眼,相偕上路。

    「其實,你可以不帶背袋,我帶齊了所有要用、要吃的東西。」他招來計程車,兩人一起上去。

    「不行,絕對不行,」她雙手亂搖。「我是水果大王,每天要吃很多水果,否則會不舒服,我帶的主是水果。」

    畢群輕輕笑起來。

    「你知道嗎?七星山半腰果園無數,桔子、楊桃滿山遍野,不帶也有得吃?」他說。

    「啊——真的?真的?」她開心得手舞足蹈。「我最喜歡草山桔子和楊帆,我把帶來的扔了,好不好?」

    他像個溫和的大哥哥般望住她。

    「扔了可惜,等會兒你背不動時,我替你背!」他說。

    「那太好了,其實我最討厭帶這麼多東西旅行,媽媽硬要我帶,」她出個鬼臉。「畢群,你能背得動嗎?我看你瘦瘦的,怕你沒有那麼大的力氣。」

    「你可以試試看。」他淡淡地笑。「我是排球好手,更是青年棒球的代表隊,看起來瘦,是表示我肌肉結實。」

    「自吹自擂!」她不信。

    他沉默一陣,慢慢從襯衫口袋裡拿出個皮夾,又翻出裡面的幾張照片。

    「你自己看。」他遞給她。

    果然是青棒代表隊,那張照片他們正在領獎,很神氣的樣子。另一張是他在打排球,站在頭排中間的位置,正跳得好高準備殺球。

    「你以前的樣子比較正常,」她再看一下,還給他,「比較像年輕人,比較有陽光。」

    「現在呢?」他也望一下自己的照片。

    「現在比較古怪、比較偏激、比較陰沉,彷彿對世界上所有的事都不信任。」她說。

    「說得很對啊! 我是這樣子的!」他說。

    「別以為我只是高中生,其實我很會看人,而且還蠻準的;同學都很服我!」她笑。

    「我相信你的話。」他,凝望她一陣。「至少你說對了我。」

    「你真如我說的那樣?」她卻又懷疑了。

    「你說是就是咯!」他不置可否。「我並沒有那麼深刻的瞭解自己,我很懶!」

    「不信,怎麼會不瞭解自己?」她稚氣的。

    「那麼,你告訴我,你瞭解自己嗎。」他笑著問。

    「我!? 我當然——」她大聲的講,然後又壓低了聲音。「我當然不瞭解自己,我還小嘛!不必緊張的!」

    「但是你講的話很成熟,很有道理1」他說:「連我這比你大六歲的人,也很服你!」

    「你是逗我開心的,」她嬌憨的笑。「我才不信你很服我,不可能的!」

    「要怎樣你才信?」他反問。

    「總之不信,你鬼扯。」她把臉轉向一邊。「如果我的話都算成熟、有道理,那麼劉芸呢?」

    「劉芸!?誰?」他被弄糊塗了,怎麼莫名其妙的就又鑽出一個人來了呢?

    「啊!你不認得,劉芸是我好朋友,我同班同學,她是不跳舞,不玩的。她只愛唸書,功課好棒,講話又有深度,你若看見她,一定會服她的!」

    「我不怎麼服女孩子,除了一兩個以外。」他說。

    「先別下定論,下次我讓你見見她再說,」她直搖手。」我都服她,你怎能不服?」

    畢群只是笑而不語。小卓爾以為他真的服了她,所以她服的人,他一定也應該服氣。

    「你笑什麼?你以為我說謊?」她有點生氣了。

    「不,不,我認為你講得對,」他立刻說:「不必去見劉芸,我一定會服她1」

    「不許口是心非,劉芸是我好朋友!」她說。

    「我發誓。」他舉起右手。

    她笑了,覺得自己贏了,她實在稚氣。

    「我告訴你,你若見到劉芸一定會喜歡她,她像你一樣的喜歡運動,但較安靜、沉默、對交朋友也很挑剔,要不要下星期我介紹你們認識?」她天真地說。

    「喜歡是一種感覺,一種緣分,不能說個性相同就會合得來,」他說:「而且我不喜歡經介紹而認識朋友,那很不自然,我喜歡有緣分的相遇。」

    「有緣分的相遇?」她問。

    「就像我們倆!」他說:「我們一起到達舞會地點,一起按門鈴,然後跳舞,我又送你回家!」

    「先是巧遇,後來就是有人故意的了!」她指著他笑。」你來清我跳舞,怎能說是巧遇?」

    「我——不想失去機會!」他說。

    「什麼機會?!」她追問。

    計程車停在汽車站門外,他們下車,剛才的話題也被打斷了。在長途汽車站買好票,乘了去陽明山的車,在最後一排找到位子坐下。

    「為什麼中學生都喜歡坐最後一排?」他好奇地問。

    「可以作怪啊!」她皺著鼻子,好像個可愛的小哈巴狗。「最後一排,誰來理你又吵又鬧呢?」

    「你也喜歡又吵又鬧?」他盯著她望。

    「有時候啦!」她笑。「大多數的的候,我喜歡看別人笑鬧,那很有趣的。」

    「很聰明,有人來干涉的與你無關。」他打趣。

    「那倒不會! 我最喜歡代人出頭,有時候啊,黃狗偷吃,黑狗當災!」她說。

    「你承認自己是黑狗了?」他笑。

    「你這傢伙,專喜歡抓人小語病,」她一本正經地搖頭。「你這人不正派,有點邪。」

    他明顯的呆愣一下,好一陣子才笑。

    「我大概是有點邪,我自己也覺得。」他淡淡地說。

    「真了?怎麼邪法?什麼地方邪?」她稚氣地問。

    「很難講,」他聳聳肩。「其實——我很講江湖道義的,不信可以問我的朋友。」」江湖道義?!」她很驚訝的。「那是什麼?而且——現在還有『江湖』這一道嗎!」

    他微微皺眉,好半天才說。

    「我是指——朋友之間的一點義氣,」他停一停,「又不是武俠小說,哪有『江湖』呢?」

    「不,不,我聽人說現在的江湖就是黑道,就是不良少年,就是黑社會;」她睜大了眼睛。「可是我沒有見過,大家都是人,又沒在額頭上寫字。」

    「你認為黑社會很可怕?」他問。

    「他們是不良少年、甲級流氓,為害社會、無惡不作的,」她稚氣的。「我遇到他們也不會怕,最多大家同歸於盡,是不是?」

    他又笑了。

    「同歸於盡?你怎麼想到這四個字?」

    「是真的嘛? 我這人很剛烈的,寧死不屈,」她說。突然又壓低了聲音,「不過——你知不知道?聽說黑社會的人也很講江湖義氣的!」

    此話一出,兩個人都呆了。剛才畢群還在說他很講江湖道義,現在——卓爾說黑社會的人講江湖義氣,這兩種義氣——可有關係?

    「啊——對不起,我不是指你是黑社會!」她歉然地笑。「我是聽人這麼說的。」

    「如果我真是黑社會的人,你會怎樣?」他問。很輕鬆,但眼神是專注的。

    「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她搖頭。」我覺得你不像黑社會的人,就算是——你並不是壞人啊!」

    「謝謝你這麼講。」他笑。

    「什麼意思?你真是黑社會的人?」她吃了一驚。

    「不,我當然不是,我只是一個最普通、最平凡的學生,」他淡淡地笑。「我這種人,大概黑社會也不會收我!」

    「當然啦! 黑社會的人都是窮凶極惡的。」她說:「我們還是不要講這些,怪可怕的!」

    「怕什麼?」他望著她。

    「萬一旁邊有他們的人,我們就吃不完兜著走了。」她把聲音壓得好低。

    「沒那麼嚇人,黑社會的人也分青紅皂白,」他搖頭。「沒惹他們,他們決不會來犯我們。」

    「但是我們分明在講他們的壞話。」她說。

    「算了,這算什麼壞話?小兒科。」他搖頭。

    「你好像很瞭解黑社會似的。」她反問。

    「是。」他承認。「我服役的時候,下面有兩個兵是黑社會的,  他們的處世、待人都不同於一般人,他們自有他們的一套,而且——我發覺還很不錯。」他說。

    「好!我告你同情黑社會。」她指著他。

    「不,黑社會中當然有令人髮指的事,但也有一些頗有意氣的兒女,」他慢慢說:「我比較欣賞有豪氣、講義氣的人!」

    「物以類聚,你本身大概是這種人。」她笑。

    「是!」他垂下眼簾。「我對他們沒有排斥感。」

    她望著他半晌,終於搖頭。

    「畢群,你是很難瞭解的,」她說:「你似乎有好多不同的面,每一面都有一個不同的你!」

    「是吧! 我有多重性格,我承認。」他點頭。

    「那——你這人豈不是很可怕?」她叫。

    「不會,面對你的,我永遠只有一個面,我保證。」他說。

    七星山在關渡附近,面對淡水河進入太平洋的入口,除了一面有駐紮的軍營外,山腰其他地方大多數是果園。更高一點的就是樹林了,連人走的小路都看不見。

    卓爾和畢群爬了將近四小時,在中午一點多鐘的時候終於到達山頂。

    其中的路途是艱辛的,有時被小樹枝鉤住了衣服,有時又順著鬆散的山泥滑倒,不知道摔了多少交,衣服也都鉤破了,他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平日並不慣於爬山的卓爾辛苦得連氣都喘不過來,畢群一直在幫她,先是拖著她的手,後來她幾乎半個身子都掛在他手臂上,拖拖扯扯的,也不知是怎麼到達的。

    卓爾事後也不怎麼記得清楚,反正累得只想倒下地,就此不動。但路途中畢群的幫助和扶持,卻已深留在她心底。

    在山頂她堅持要在樹上刻字留念,畢群說什麼也不肯,他說,他最主要的是真正上來過了,何必留下痕跡?他要讓自己在世界走一遭,卻不留下一絲痕跡。

    卓爾不懂他在說什麼,自顧自的刻著「X年X月X日,卓爾到此一遊。」樹幹很堅硬,刻起來很困難,她全身都在冒汗,他卻不肯過來幫忙。

    真是不想在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跡?那又何必到這世界來白走一遭呢?

    「我沒有要求來到這世界,是父母生我出來,我是無可奈何的。」他說得似乎很無辜。

    「既然來了,態度就應該積極點!」她說。

    「各人的人生觀不同,你無法勉強我!」他說。

    「你對自己的將來有沒有計劃?」她再問。

    「沒有。我會隨遇而安,遇到什麼是什麼,我認命。」他說得很奇怪。

    「我無法再跟你講這些,愈講我愈糊塗,」她搖看頭。「我不想被你影胸,變成另一個怪人。」

    「我影響得了你嗎?」他笑問。

    「很難說。」她沒有把握。「一來,你總出怪論,再則我是個看易受人影響的人,所謂近來者赤!」

    「我倒希望真能影響你。」他說。

    他們在山上吃了午餐。卓爾其是拿水果當飯吃,加上她沿途吃了不少桔子.楊桃,下山的時候,幾乎走不動了。有的斜坡她索興坐著滑下去,弄得牛仔褲黃了一大塊。

    無論如何,下山的路途輕鬆得多,三個小的之後已回到他們上山的地方。

    然後他送她回家,什麼也沒說的就離開了。

    卓爾愈發覺得他的怪異。

    他做事總像有頭無尾的,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從來不知道他中間日子的行蹤,如說他是間諜,那真是不恰當的形容了。

    卓爾是開朗的女孩,她也沒把他放在心上。他出現也好,不出現也好,她都是生活得那麼開心。

    何況,她還要把大多數的時間放在考大學的事上。

    那天旅行之後,她的心情突然就轉好了,讀書也得心應手,非常順利,她就趁勢加一把勁,七月初,她在輕鬆的心情之下,考完大學聯章。考完試的她,好像突然洩了氣的氣球,滿天亂飛,失去了重心。

    一連參加了好幾次舞會,都是和學校的同學一起。又開了一次大聚會,看了幾場電影,然後,整個人就安定下來。現在心中唯一牽掛的事,就是大學放榜。

    她沒有把握一定考上台大、東海什麼的,但是淡江、中興啦她總有點希望吧!

    是個週末,卓爾正在想該怎麼打發時間,電話鈴就響了起來,非常及時!

    「一定是劉芸,」她開心的抓起用話,她一定也悶壞了——「劉芸嗎?我是卓爾,我們去看電影好不好?」

    電話裡一陣沉默,然後是低沉瘖啞的聲音。

    「抱歉,不是你的好朋友劉芸,我是畢群。」他說。

    「是誰都一樣,你又在失蹤幾個月後突然出現啦1」她孩子氣的。「有何貴幹?」

    「沒有貴幹,想出來玩嗎?」他問。

    「你只有在想玩的時候才想起我?」她叫嚷起來。「你這人不夠意思!」」我知道你考完大學聯考,又瘋狂的玩了一陣,我現在找你,不是很合適?」他振振有詞的。

    「你算準了時間,」她笑。「你看到我瘋狂的玩了一陣嗎?」

    「猜想得到,別忘了我也考過大學,也有過同樣的經驗,就像一匹欄裡放出的野馬。」他說。

    「我沒有你那麼嚴重,」她說:「我有分寸。」

    「還說有分寸,每次舞會都參加。」他打趣。

    「啊——你看到我了嗎?怎麼不叫我?」她問。

    「我沒看到,只聽見風聲。」他笑。

    「風聲?風也會這麼多管閒事嗎?」她問。

    「只是風聲傳來,沒有人多事。」他說。

    「那麼,我在學校裡很有名了?」她笑。

    「當然,大學、中學,誰不知道我們的『小可愛』?」他略帶諷刺的。

    「你諷刺我!」她怪叫。

    「不敢! 出來嗎?」他問。

    「出來嗎?你甚至不告訴我去哪裡?」她說:「我雖然不是你女朋友,但你也該尊重我。」

    「女朋友!?」他冷笑。一下子又改變了音調。「我們去吃晚飯,然後跳舞。」

    「太俗氣了吧。和七星山旅行不可同日而語。」她笑。

    「人活在世界上就是這樣,太清高、太出世不好,太俗太入士也不好,最好在其中挑選適合自己的生活。」他說:「所以偶爾我也吃飯跳舞。」

    「你總有道理。」她笑。「什麼時候?」

    「現在已五點鐘了,現在吧!」他說得輕描淡寫。

    「我們在哪兒見呢?」她再問。

    「門口,你家門口,」他說:「我已經在這兒。」

    「你這傢伙——你以為我一定會出來?」她叫。

    「不,我沒有把握,若是你沒空,我馬上離開,我不在意多走幾次路。」

    「搞不懂你,你可以早點打電話給我。」她說。

    「走路是運動,對我有益。」他似乎認真的。

    她想一想,現在走就現在走吧,反正正悶得慌。

    「好,等我十分鐘。」她說。

    「要那麼久?你也要粉刷門面?」他開玩笑。

    「胡扯,難道要我穿短褲跟你去跳舞?」她嚷著。

    然後掛斷電話。

    她還是選白色,白色麻紗無袖荷葉邊的上衣,白色麻紗的裙褲,非常美麗清新。拿了白色小皮包,穿上白色兩寸高的鞋子,她走出大門。

    他又是倚牆而立。

    他總不會好好的站,總是倚在那兒,彷彿整個人是沒有支柱似的。

    「這麼懶,不站直。」她笑。

    「換衣服用那麼多時間,我幾乎要蹲下去了!」他說。

    「才不信,你每次都是這麼站的。」她說。

    「我每次都等了很久。」他說。

    「今天幾點鐘來的?」她問。

    「三點。」他面無表情地說。

    「你怎麼一次又一次的這樣呢?我說過你可以去按我家門鈴,可以早一點打電話來。」她不滿的。

    「我在欣賞你家的屋子。」他半真半假的。

    「有什麼好看?」她白他一眼。

    「不是好看與否的問題,我覺得很溫馨、很親切、很像一個家。」他慢慢說。

    「難道你的家不溫馨、不親切、不像一個家?」她不以為然。

    「那也——差不多。」他冷哼一聲。「我很少回家,我住在學校宿舍。」

    「那你是住在淡水了?」她恍然。「難怪平回總見不到你的影子,你星期六才回來?」

    「也不一定。」他漠然搖頭。「我這人是很隨心所欲的,想做以麼就做什麼,不考慮任何事。」

    「有的時候會不會太放肆了?」她問。

    「我沒有標準。」他說。「我只按照自己的好惡,我很自我。」」於是今天想起我這個人,就跑來找我?」卓爾笑。

    「其實——」他猶豫一下。「我來過好幾次了,你都不在家,都是去跳舞。」

    「啊! 原來你來找過我?你早點通知我不就行了,我們可以一起參加舞會。」她在怪他。

    小女孩子喜歡熱鬧,人愈多愈好。

    「你的同學會歡迎我?」他反問。

    「為什麼不?他們都聽我的話!」她頗自傲的。

    「好像小太妹的老大。」他笑著搖頭。

    「別侮辱人,我卓爾豈是當太妹的人?」她揚一場頭。

    「對不起,失敬,失敬,以後要當博士,又是博士夫人,對不對?」他說。

    「我對博士沒什麼興趣,我頂多念完大學就算了,」她搖搖頭。「我也不敢奢望自己能考上台大。」

    「最好來淡江,我們是同學。」他笑。

    「你大四,我大一,好被你欺負啊!」她叫。

    「不,我不欺負你,我會好好照顧你,」他是認真的。「我只是希望能和你同學。」

    「和我同學有什麼好?」卓爾間。

    「至少可以讓我生活中多一些生氣。」畢群說。

    她呆愣一下。

    今天他說了好多話,也隱隱透露了一點他的家庭,莫非他的家庭其是強烈地影響了他?他的個性,他的人都那麼怪,是與家庭有關吧?

    「不要把自己說成那麼慘,好嗎?」她拍拍他,小女孩活像個大姐姐。「難道沒有我,你生活中就沒有生氣?」

    他凝望她一陣,居然點頭。

    他這一點頭,卓爾才發覺說錯了話,她怎麼說這樣的話?立刻,她變得面紅耳赤。

    「真的,只有你能令我生活豐富,生命有生氣,因為沒有女孩子像你這麼純真、善良又可愛,」畢群說得一本正經。「這是你溫暖的好家庭培養的,你是動物園中被保護的動物,不會遭受風吹雨打。而我——和另一些人,我們是野生動物,要自己掙扎求生存。」

    「不要這麼說,我會不好意思,」她稚氣的。「如果你真認為我這麼好,我願意幫你,你可以隨時來找我。」

    「目前——不方便,」他搖頭。「如果我們是同學,情形會不同。我會去你家……

    「那我是不是該禱告,讓我分發到淡江?」她說。

    「我們都禱告。」他說得像真的一樣。

    走了一段路,他攔了計程車。

    「看,天氣真熱,才走這麼一點點路,我就變成了『成自思汗教兒子』。」坐在車上她說。

    「什麼是成吉思汗教兒子?」他不懂。

    「大汗疊小汗咯!」她笑了起來。「他們教摔跤的,疊在一起,不是嗎?」

    「高中生總有些古靈精怪的話。」他微笑搖頭。

    「不是高中生,是我發明的,」她昂起頭。「而自我現在已高中畢業,不能再叫我高中生。」

    「是,是,我們就快是同學了!」他說。

    「還不知道考不考得上。」她歎一口氣,這是心裡最大的負擔,一提起來就沒心情了。

    「一定考得上,向你信仰的上帝禱告吧!」他說。

    「別你的,我的,」她白他一眼。「上帝還分你的,我的嗎?真荒謬。」

    「我沒有信仰,所以不是我的。」他說。

    「明天跟我一起做禮拜,好不好?」她問,逼視著他。

    他考慮一下,猶豫一下,終於點頭。

    「好,我去。」他說。

    「不能勉強,要心甘情願的!」她說。

    「你要我做的任何事我都願做,真的!」他沉聲說。

    他是——因為她?

    畢群沒有跟卓爾一起去教堂,不但如此,那天之後他又再度失蹤,一個多月沒再出現過。

    他總是這麼神出鬼沒的,卓爾也並不在意。只是,有時忍不往到窗口望望,看畢群可曾又倚牆而立?

    沒有,他沒有再來過,這次是真的失蹤了。

    卓爾有點懷念這「奇怪」的朋友,畢竟有過幾次單獨相處,而他的言談、舉止都那麼與眾不同,背景又有一層神秘之紗,他是特別的。她覺得有個特別的朋友是很不錯的事,可惜他沒有再來。

    放榜的那一天,卓爾心情十分緊張。

    從早到晚她都守在家中聽收音機,看著會不會提早「唱名」,看著有沒有特別的號外。

    台灣的大專聯考多半在黃昏以後,開始在所有電台為榜上有名的人「唱名」,又在午夜十二時左右在各大專校園中「貼榜」,第二天一早才在報紙上有正式放榜名單。

    卓爾從早等到晚,心情是愈來愈緊張,就在等揭曉的那一剎那。母親勸她約同學出去走走,由母親替她聽「唱名」,她不肯,好像自己守在收音機旁邊的錄取率會大些。

    看她如熱鍋螞蟻的情形,母親也只好搖頭歎息。有什麼辦法呢?今天恐怕有無數家長、年輕人的情形都和她們一樣,教育制度如此,怨不了誰的。

    好在吃晚餐之前,電話鈴響了。

    「我來聽。」卓爾敏感的跳起來。「一定是同學,說不定他們比我還緊張,男生考不上大學要立刻服兵役的!」

    抓起電話,果然是男孩子的聲音,只是這聲音熟悉又似陌生,低沉而帶點天生的沙啞。

    「卓爾嗎?我是畢群。」他說。

    失蹤了一個多月的他,在這緊要關頭又出現了。

    「你總是出現得及時,我緊張得快昏倒了。」她說:「現在你不是在我家門外的石牆邊吧?」

    「不,在你家巷口的電話亭。」他說。聲音裡有淡淡的笑意,「出來吧! 我們一起晚餐。」」不行,怎麼行呢?我要聽電台『唱名』,」她叫。「這是我的生死關頭。」

    「出來,我等你五分鐘,由你的家人替你聽『唱名』,我們十二點去台大看貼榜,」他肯定又堅決地說:「我不想讓你在這生死關頭一命嗚呼!」

    「說得那麼可怕,」卓爾回頭望望母親,母親鼓勵她外出。「好吧!我就出來。」

    母親笑了,她自己也鬆了一口氣。

    「媽,我出去吃飯,你替我聽『唱名』,我每一個小時打一次電話回來,」她說:「晚上十二點我去台大看榜,然後就回來。」

    「我早說你該出去,留在家裡我們都受不了,」母親笑。「如果我們聽到你考取了,也不必去看榜,太晚了。」

    「不行,我堅持要看榜!」她叫。「我一定要清清楚楚的看見自己的名字真真實實的寫在榜上我才放心,一生中只有一次啊!」

    「好吧!你去就是,我會替你等門。」母親笑女兒的稚氣。

    「還要有消夜,也許是兩個人的!」她說。

    「好。」母親沒有再問,兩個人,總是同學吧。

    卓爾隨便換條裙子就出去了,畢群還是倚在石牆上。

    「不是說在巷口的?」她故意挑剔。

    「還是石牆比較適合我。」他搖搖頭。「巷口人來車往,太熱鬧了。」

    「原來你不喜歡熱鬧。」她說。

    「我原是孤獨的人。」他垂下眼簾。

    「我不覺得你孤獨,只不過眉宇之間很——很晦暗,如此而已!」她認真的。

    「晦暗?」他搖頭苦笑。「大概命中注定我的運氣不好,我永遠不會成功。」

    「你成功的定義是什麼?」她問。

    他的腿長,每走一步她必須走兩步,所以變成她一步一跳,好像跟在大人身邊的小孩一樣。

    「恩——很勝講。」他搖搖頭。

    卓爾卻有個感覺,不是「很難講」,而是他不願講。

    「喂!怎麼又突然想到今天出現?」她問。

    她不是那種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人,他不講就算了,她也不一定要知道。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他望著她。「你禱告了嗎?」

    「禱告?為什麼?」她不明白。

    「不是說我們共同禱告,求你的主讓你考上淡江嗎?」他說。

    「是,我說過,可是我忘了,」她傻呼呼地笑。「我沒有禱告,怎麼辦?」

    「你是教徒還不祈禱?」他搖頭。

    「你不是教徒,你一定禱告過了,是不是,是不是?」

    她抓著他的手拚命搖。

    「是!」他很認真地說:「我替你祈禱過了!」

    這一剎那,她是感動的。也許感動於他的認真,或者感動於他的神色,她不知道,總之是感動。

    「你真是好人,」她雀躍。「著來我考中淡江的希望很大。」

    他微笑不語,叫車讓她上去。

    「我們真這麼遊蕩一整個晚上?我每小時一定要打電話回家向消急的!」她天真的。

    「一定有電話讓你打。」他說。

    他找了一家地方不大、人也不多的西餐廳吃晚飯,有輕柔的音樂,有很好的氣氛。

    「你一定對台北市的餐廳、娛樂場很熟,你總能找到很好的地方。」她說。

    「我是個遊蕩慣了的人,我總要找地方吃飯,」他不置可否。「而且——這兒離我家很近。」

    「啊——你家。」她說。她想起他說的那個不怎麼喜歡的家,他總不願回去。「今夜你回去嗎?」

    「回!」他點點頭。「太晚了,我回不了學校宿舍,我回家往一夜,明天一早走。」

    「放暑假你也往學校宿舍?」她驚訝的。

    「我一直不是個很好的學主,趁暑假學校設人,我反而可以看點書。」他說。

    「你表面上看來不是個怕人群的人。」她說。

    「我的孤寂是在內心裡,」他搖頭。「人愈多,我愈覺得寂寞。」

    「不懂,怎麼可能有這種情形?」她不懂。

    「怎麼不會?你是個幸福的女孩,你有正常的家庭,溫暖的親情,因此你領略不到!」他說。他已不止一次說這樣的話。

    「你一再暗示自己不幸福,舉個例子出來看看!」她說。

    「我知道你不信,但事實如此,」他苦笑。「我也舉不出具體的例子!」。「那就不要常常無病呻吟了。」她打他一下。「你知道嗎?你常常令我心裡面不舒服。」 「抱歉,我影響了你!」他笑。

    「不要說抱歉,不要再陰陽怪氣就好了!」她說。

    晚餐送了上來,他們各自默默低頭吃著……「出來玩也很單調,每次不是晚餐、散步,就是看電影,台北市能讓我們學生玩的場合太少了!」她說。

    「我教你打網球,好嗎?」他提議。

    「等我看看今夜放榜情形才決定,」她伸伸舌頭。「如果一所也考不上,我還有臉學打網球?」

    「怎麼愈來愈沒有信心了呢?」他說:「我記得你曾說過,台大沒把握,中興、淡江卻差不多。」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信心愈來愈小,到了今天,簡直是信心全無。」地歎息。

    「不要這麼悲觀,說不定你的成績會出乎意料的好。」他笑。

    「希望如此啦?」她跳起來。「我去打電話。」

    她跑到櫃檯前,和母親在電話裡講了一些話,然後掛斷電話。搖搖頭,走回座位。

    「才開始『唱名』,剛播完台大,沒我的份。」她說:「不過我並不失望,因為我從沒希望過台大。」

    「也不一定合大才有好學生。」他說。

    「是啊!我自己想過,不論我去哪間大學,我一定會努力出人頭地。」她說。

    他們又叫了冷飲,吃著、聊著,很快的到了十點半。卓爾已打過四次電話了。

    「剛開始報成大,再過一小時你再打來的一定有消息了,我有信心。」母親安慰她。

    她已開始有點沮喪了。

    東海沒有,政大沒有,師大也沒有,她沒有演成大,因為她不喜歡去台南,是不是如母親所說,再過一小時她一定有消息呢?畢群開始說些笑話逗她開心,她當然會笑,一下子就又開始擔心。

    十一點半,她再去打電話,才說一句話,就看見她眼睛亮了,然後整個人跳起來怪叫。

    「真的?真的?啊——我好開心,真的好開心,我立刻去看榜,然後回來。」放下電話,她看見所有的人都望著她,她紅著臉,嬌憨地笑了。

    「畢群,我果然考取了淡江國貿系,而目——還是系狀元呢!」她坐下來就連珠炮地說。

    「恭喜你,」他伸手握住她的,握得又緊又用力。「我早知道會如此,你白擔心了,是不是?來,我們去看榜!」

    「我——我——」卓爾眼圈兒一紅,喜悅的眼淚連串滴下來。「我真的好開心。」

    「傻女孩,開心也哭!」他擁著她走出餐廳。

    似乎——他並沒有付錢,也沒人向他要,只是卓爾沒注意到。

    坐計程車直趕到台大。看榜的人多得不得了,有人興奮,有人沮喪,有各種的表情在不同的臉孔上浮現。

    畢群護著卓爾擠進人群,淡江文理大學的榜剛貼出來,他們一眼就看見卓爾的名字在國貿系的第一個。

    的確是卓爾,名字是,號碼也是,她的名字真真實實的寫在榜上。

    「畢群,我看見了,」她轉身擁住他,她太高興,太激動,她沒想到其他,沒想到旁邊還有好多人。「我真的看見了,那是我的名字,我的號碼,真的!」

    「我該再一次恭喜你,也恭喜我自己,」他在她耳邊說:「我們終於變成同學了!」

    啊!是的,他們終於變成了同學,他說過,做了同學他會到她家去,他是這麼說過!

    她不知道是怎麼擠出人群的,當她激動稍退,她發現已站在台大校園外的石牆邊,他依然擁往地,他那驚心動魄的黑眸正停在她臉上,彷彿——有情。

    「卓爾,這是我一直等待著的一天。」他說。然後,溫柔的吻住她。

    她覺得天旋地轉,意識迷糊。這是他等待著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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