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宜已經習慣了她的新「窠」。
她喜歡這兒,這兒給她強烈的「家」的感覺。搬到這兒來之後,她就沒回過父母的家,她怕見母親不滿的臉,怕見哥哥不諒解的眼神,更帕見父親的沉默。
這兒——簡直可以說是她的避難所了。
這陣子工作不太忙,她能很正常的上班下班。回來之後她喜歡東抹抹西擦擦,要不然就躲在廚房煮幾味小菜,等哲人回來晚餐或宵夜。這些小事雖不及她白天工作的挑戰性強,她也做得自得其樂。
今夜哲人會很晚回來,他在開一個重要會議。她該預備些什麼給哲人呢?雖然和哲人相愛了那麼多年,到現在才真正相處,她並不熟悉他的愛好。
想到這兒,下意識地就想起了阿美。阿美現在怎樣?她憤怒嗎?傷心?痛苦?或已經麻木了?他決不想傷害阿美,卻又無法拒絕和哲人同居。人是自私的,她承認。這段日子裡哲人回過阿美那兒嗎?她從沒問過,也不想問,問來徒增煩腦而已。
這件事——並未算解決,阿美始終會知道她這兒的地址,說不定找上來……
猛然衝進廚房,為自己拿一罐冰啤酒。不敢再想這些問題,她該珍惜目前的幸福,抓緊它。
電話鈴在響,她又立刻奔回客廳。是哲人嗎?
「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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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宜,哲人在嗎?」阿美的聲音。
老天!阿美的聲音。
「不,不,他不在,他在公司,」可宜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有點語無倫次。阿美的電話來得太突然了。「他開會,一直會開到很晚。」
阿美沉默一陣,又期期艾艾,非常不安,非常害怕的低聲說:
「我並不想打擾你,可宜。真的。但是我找不到哲人,他們說他不在辦公室。」
「你有重要的事?我能幫你嗎?」可宜說。
「是。妹妹病了,發高燒,我想送她去醫院急診,我怕她會抽風。」
「啊——是。我立刻來,立刻開車來送你們去醫院,哲人的確在開會。」她慌亂地說。
「謝謝你,可宜。」阿美收線。
衣服也來不及換,套一雙鞋子拿了車鑰匙就往外衝。
她很著急,連沖了幾次黃燈,好像自己女急病一樣。趕到阿美那兒,她已抱著女兒等在大廈樓下。一看見可宜的車停下來,她立刻奔上前,眼淚簌簌而落。
「別急,別擔心,進醫院打一針就沒事了。」可宜安慰著。其實,她也知道阿美的眼淚未必因女兒而流。
阿美抱著女兒,一面用紙巾抹眼淚。
可宜心很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把汽車開得飛快。
終於到了醫院,阿美抱著女兒先奔進去,可宜泊好車,隨後就進去。
只見阿美呆呆的獨自坐在急診至外面。
「妹妹呢?」可宜關心地問。
「護土抱進去了,」阿美現在倒是沒什麼眼淚,蒼白中帶著失神。「但願她沒事。」
「一定沒事的。小孩子發燒是常事。」
「她早上就發高燒,可是我拖到現在才送她來醫院,我怕誤事。」「
為什麼一早不送?」可宜問。
「哲人不在,我六神無主,不知道該怎麼辦,」阿美垂下頭。
「你知道我是什麼都不懂的。」
可宜無言以對,心中歉意更深。
「我真沒有用,」阿美自責著。「如果妹妹有什麼事,我不能原諒自己。」
「不是你的錯,阿美。絕對不是你的錯,」可宜喃喃地說。又像自語,又像在安慰阿美。「你在這裡等一等,我——想辦法通知哲人。」
她打了無數電話都沒法和哲人聯絡上,開會的地方不准接電話進去。回到阿美處,女兒正被推出來,要送進病房。醫生問:
「誰是家長?」
「我,我是母親。」阿美連忙說。
「孩子小,我們准許你留院陪她。」醫生說:「她是腦膜炎,你為什麼不早些送她進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阿美嘴唇發青,全身抖個不停。
「有危險嗎?」可宜也心寒。
「病情還算穩定,如果過了今夜,就脫離危險期了,」醫生搖搖頭。「希望她身體強壯,不要引起併發症。」
「併發症?!」阿美又被嚇傻了。
「是可能發生。但不一定,」可宜強自鎮定心神。「你放心,妹妹吉人天相。」
「會嗎?會嗎?」阿美全無信心。
「一定的。」可宜握了握她的手。
她們一起送女兒進病房,二等的,有兩張床。
「你睡這張床,」護工說:」田太太,通知了田哲人先生嗎?」
「找不到他,他在公司開會。」可宜代答。
「在電視台做事簡直就沒有了私人時間,好像賣身一樣。」好心的護士笑。「有任何事,請按鈴叫我。」
「請等一等——」可直叫往她。「今夜很重要,為防萬一,我們想請個私家看護。」
「好。我替你們辦。這位小姐,可否來簽個字?」
可宜向阿美點點頭,隨護士去了。
可宜在請私家看護的紙上簽上名字。護主立刻驚異地抬起頭,定定地望住她。
「我——有什麼不妥?」可宜問。
「你就是葉可宜?這麼年輕,還這麼漂亮?」護士不能置信。「你和她——你和田哲人——」
護士說不下去了,畢竟是外間傳說的謠言,根本不知道真假。
可宜正感尷尬,護主又說:
「看你對田太太這麼好、這麼關心,外面的謠言一定不正確。」她說得十分有信心。「我好喜歡你監製的節目。」
「謝謝。快去辦事吧!」可宜催促。
護主匆匆離開後,可宜又回到病房。哲人的女兒躺在床上昏睡,阿美呆呆地坐在床邊。
「私家看護就來了,你放心,」她拍拍阿美的肩。「一切會變好的,有信心些。」
阿美無言點頭。
「我——先回去了,」可宜猶豫一陣。「我繼續找哲人,一定要他趕到醫院。」
「謝謝。可宜,我真不知該怎麼謝你才好。」
可宜搖頭,悄然離去。
她非常的不安。剛才護士的天真直言很影響她的情緒,人家不相信謠言,她卻知道謠言是真的。她有被人揭了瘡疤的感覺。
駕車時有些茫然,不安的感覺一直纏繞著她,她覺得好累、好累,就快支持不往了。
一進家門,就看見哲人安詳地坐在那兒看報。
「可宜,你去了哪裡?你在到處打電話找我?」哲人問。
「別說話,快些換衣服趕去醫院,妹妹腦膜炎,正在危險期中。」她一口氣說。
「什麼?!妹妹?!」哲人跳起來,立刻換衣服。「什麼時候?是你送她入院的?」
「是。阿美找不到你,只好我送她們去,」可宜吸一口氣。
「你的女兒,我不能不關心。」
「謝謝你,可宜。」哲人捉住她的手,一臉孔惶然,但還是看得出感激。「我今夜可能不回來了。」
哲人去了。
一陣空虛襲上心頭。哲人並不真正屬於她,是不是?當阿美或兒女有事時,他便會不回來——這是哲人第一次不回來,但她感到害怕。她怕的是不能永遠擁有哲人。
哲人趕去醫院是絕對正確的,他是父親,應該關心女兒,何況女兒在生死關頭。可是——她無法形容心中的空虛和害怕,哲人至少——不完全屬於她。
躺在沙發上,頭痛得要爆炸。肚子很餓,卻完全沒有食慾。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凌晨 2點半,哲人一點消息都沒有。
當然,他說過不回來的,她該有心理準備,然而她仍然掛心,恨不得立刻趕去醫院。
理智告訴她不能去。人家夫婦在陪危險期中的女兒,她去算什麼?一個好心的第三者?
忍不往自嘲地笑起來。根本一開始就是錯的,對與錯是死敵,沒有可能妥協起來,她還在堅持什麼?一直以來她只是在騙自己,是不是?
她和哲人是不可能有結果的。
等到天亮時,她仍未合眼,原因簡單,哲人設有回來。班卻是要上的,最後的退路是:好在她還能供養自己。
回到辦公室,情緒非常低落,精神也不好。幾個手下見到她都覺奇怪,他們心目中的女強人怎麼變了樣子?可是誰也不敢問,她的威嚴還在。
藉故去哲人那兒望望,原來他也來上班了,還忙得十分起勁,有點渾然忘我。她沒有跟他招呼,悄悄地退出來。
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感情佔了女人的全部,但男人還有事業,事業才是男人最重要的一環。
昏昏沉沉地做完一天的工作,在哲人還沒有找到時她就離開,沒有告訴任何人去處,她要好好地想一下。
她總不能等到哲人告訴她「我要回到阿美和兒女身邊」時,才想到去路吧!
不是自私,誰都有權先為自己打算。
仇戰在酒廊中遇到已喝得半醉的可宜,他好意外,為什麼不見哲人,而可宜一個人在喝悶酒?
「我能坐下嗎?可宜。」他問。
「啊——你。」可宜醉眼望他。「坐,坐,我們一起喝酒,今天就我和你。」
是有什麼不受嗎?仇戰想。
「我陪你喝酒。」他說:「哲人呢?」
「他——我一天沒見著他了,可能在公司開會,可能在醫院陪女兒,誰知道呢?」
「他女兒病了?」
「腦膜炎。大概已過了危險期,否則他不會安心上班。」可宜舉一舉杯。
「發生了什麼事嗎?」仇戰十分關心。
「事?沒有,沒有,你想到哪兒去了?翡翠呢?你沒有約她?」
「幾天沒見到她了,」仇戰有點無奈。「我約她三四次,她才應一次約,不知道為什麼?」
「你喜歡她?」
「她是個極特別的女孩子。」他想一想說。
「怎麼特別?滄桑?永不展眉?愛情執著?永遠猜不透?」可宜笑了。
「我說不出特別在哪兒,她的確給我特別的感覺,」他說:「有時候她呆呆地望住我,眼睛裡充滿柔情幽怨。有時候又好冷,彷彿我是個陌生人。」
「你是個熟悉的陌生人。你像之浩。」可宜又笑。
「真的那麼像?」
「驟眼望去簡直是一個人,尤其是冷漠和遺世獨立的神情。」
她搖搖頭。「看真了,你比他健壯、粗獷些,他卻風流瀟灑。」
「冷漠的人怎能瀟灑?」
「他就是這樣,矛盾中自有統一,很有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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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戰思索一陣,很小心地說:
「我可以問——她和英之浩以前是怎麼回事嗎?」
「怎麼說好呢?」可宜喝一口酒。也許是有點醉意,她失去了平時的謹慎。「裴翠和之浩認識時她才16歲,是她的初戀,刻骨銘心,不可代替的那種。然而之浩是個浪子,有他自己的生活,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容任何人侵犯,包括翡翠。而且之浩好賭,結交了一些狐朋狗友,他們之間是愛恨交纏,分又不能,不分也不行。弄到後來之浩遠走美國,終於——發生了那件事。」
「被槍殺?到底怎麼會發生的?」
可宜歎一口氣,神色黯然。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痛苦和難處,有些事也是天注定的,人也無能為力。」
「能否說詳細些?」
「問翡翠。她是當事人,她最清楚,」可宜放下酒杯。「你問她或者她會告訴你。」
「我不問。除非她自動告訴我。」他也很好強。「現在——我不知道她當我是哪一種朋友。」
「我也不能告訴你,因為我不知道。」可宜說:「她喜歡把事情放在心裡,甚至我也不能真正瞭解她。」
「誰又真能瞭解誰呢?」
「對了,誰又真正能瞭解誰呢?」她搖頭。「我真的相信這句話,真的。」
仇戰凝視她半晌。
「可宜,你不開心?」
「是。我很煩,所以我來喝酒。喝酒當然不能解決問題,總比獨自坐在家裡面對四堵牆好。」
「你生哲人的氣了?」
「不。沒有。不關他事,又不是他錯。令我煩的是自己的胡思亂想和矛盾。」
「你這麼聰明也會矛盾?」仇戰目光炯炯地盯著她。「你早該已接受事實、面對事實,而且你一直做得極好。你的開朗灑脫呢?去了哪裡?」
「針不刺到肉不知道痛,」她苦笑。「不能每件事都以灑脫對付。這件事我灑脫不起來。」
「哲人知道?」
「我不想給他任何壓力,他太忙,壓力本已夠重。我怕再加一點點他就承受不住,垮下來。」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助他一臂之力?」他問。他眼光十分有智慧。
她呆呆地望了一陣,突然間眉頭就展開了,酒也清醒不少,人也精神起來。
「你說得對,為什麼不助他一臂之力?」她反問。
「別誤會我的意思,我希望一切美好。」
「美好的定義每個人不同,我也希望美好。」她笑。」今夜登台嗎?我陪你去。」
「我打電話讓經人來。」他站起來。
「不,」她阻止他。「說好了只是我們倆,今夜我不想見任何人。」
「你總要見他的。」
「是。但決不是今天。」她肯定地說。
「好吧!惟一的條件是你不能再喝酒。」
「像個老人家。」她搖頭。「沒有人陪當然只能喝酒,有你在我們聊天。」
「時間還沒到,我們再坐一會兒。我——去打個電話。」
「沒有哲人,沒有翡翠。」她立刻聲明。「否則我立刻走。」
他只好坐著不動。過了好久,他才輕聲問:
「其實一開始——你想過和哲人的將來嗎?」
「沒有。」
「怎麼突然在意起來?莫非女人非要經過結婚一關不可?灑脫如你也不能免俗?」
「我沒有想過結婚。」她僅直覺地說。
「那為什麼情緒低落?」他反問。
她呆怔半晌,說不出話來。
既然沒想過結婚,有沒有結果、能不能完全屬於她又有什麼關係?兒女、阿美是他們,他是他,為什麼要混為一談呢?
她鑽進了牛角尖。
「想通了嗎?」他凝望她。
「謝謝你,真心的。」她伸出手跟仇戰握一握。神情也大為好轉。「是不是女人容易小心眼?」
「也不是。你該有傾吐的對象。」
「你呀!你是極好的對象。」她仰起頭來笑,盡復平日風采。
「現在介意我打電話叫哲人或宿玉來嗎?」他笑。
「不介意。我們習慣叫她jade或翡翠,你偏叫宿玉?」
「我習慣叫人名字。而且我覺得翡翠不像她本人,她是玉,她是我們中國的漢白玉。」他說。
「見解頗特別,講給她聽吧。」
「我不講好聽的話給女孩子聽,沒這必要,」仇戰搖頭微笑。
「我只講真話。」
「對每一個女孩?」
「對我喜歡的。」他說。非常坦朗,非常光明正大。
她點點頭,忍不住再點點頭。
「去打電話吧!」
仇戰去了5分鐘後回來。
「哲人正如熱鍋上的螞蟻,四處找你,」他笑。「他會立刻趕來。」
「他沒去醫院?」
「他已回到你們的家裡。」他說。
那「家」字令她心頭一陣溫暖,下意識地溜出了笑容。
「翡翠呢?」
「她不在家。」他很苦惱。「不知真不在或假的?」
「讓我去試試。」她義不容辭。
不到1分鐘她回來,攤開雙手作無奈狀。
「真的不在。下了班沒回過家。」
「她能去哪兒?」
「不知道。只能肯定不是跟天白在一起,」她說,「我也打電話問過天白。」
「他怎樣?靈之回他公司了嗎?」
「沒有。看來這次鬧得很僵。不知結局如何。」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惱。」他說。
「我叫了天白來,你不反對吧?」
「當然不。」他停了一下。「只是宿玉不知去了哪兒?」
「你真愛上了她?」她試探地問。
「我想是的。」他肯定地點點頭。「我沒戀愛過,沒有經驗,但是——我心裡、腦裡時時都想著她、念著她,想時時刻刻面對她。」
「你完全不介意她比你大4歲?」
「我完全沒想過,這根本不是問題,主要的是她的人、她的感情。」他說。
「如果你追她,肯定要花很大的力氣,她很固執,有她自己的原則。」
「我知道該怎麼做。」他用力地點頭。「她是第一個,也是惟—一個吸引我的女孩。」
哲人匆匆推門而入,直奔到可宜面前。
「我以為你逃走了。」他凝視她。急過,擔心過,害怕過,但現在眼中一片深情。
他這樣的人也有這麼稚氣的時候,竟說這種話。愛情。
她微微一笑,充滿了滿足、安慰。
他坐在她旁邊,立刻緊握了她的手。
「下次不許嚇我。」他說。
「你真害怕過?」她反問。
「昨夜不能回來,我歉疚至今。」他萬分真誠。
「她是你女兒。」她重重握一握他的手。「你若完全不關心、不愛她,我對你還有什麼信心?」
情不自禁地他吻一吻她的面頰。
天白也趕到了。今夜看采,他顯得特別沉默和煩亂。他真煩亂嗎?為誰?
天白在辦公室裡悶悶不樂。
靈之離開了一星期,新請的秘書也來了3天,可是一切全不對勁。辦公室裡的氣氛、工作情緒,就是新秘書打的字都令他不滿。
靈之在的時候多好呢?一切由她打理,他只要專心生意、接單見客就夠了,完全無後顧之憂。現在呢——唉!新來的秘書什麼都要問,問了之後也未必做得對,新手嘛!是這個樣子的。還有其他職員大小事都要找他解決,千頭萬緒一下子湧到他面前,他益發覺得靈之的好與難得了。
原采靈之替他做了那麼多的事,以前怎麼會發現不了?
打電話請靈之回來,表兄妹該好說話的,靈之心又軟,可是她不接電話,一點機會都不肯給他。
他忍不住唉聲歎氣之餘,打電話找宿玉。
「翡翠,有點事請你幫忙。」
「說吧!能力所及一定盡力。」她說。
「靈之不肯接我電話。」他說。
「你找她有什麼事?」
「公司沒有她不行,真的,我已搞得天下大亂了。我想請她回來。」
「只是這樣?」她問。
「當然。她是我最得力的助手。」
「我替你勸勸她,但不擔保一定行。」她考慮一下。「靈之告訴過我,今後不替你做事。」
「我做錯了什麼事?她為什麼這樣恨我?」
「我不知道,我以為你和她自己最清楚。」她輕聲笑。「我相信你自己去哄哄她或者更有用。」
「她不會見我。」他沮喪地說。
「試過沒有?沒試過怎能肯定?」
「我知道她心裡生我的氣。」
「你還知道什麼?」她不放鬆。
他很尷尬,很窘迫,半天都說不出話。
「你知道的,是不是?」她再說:「既知道原因,為何不對症下藥?」
「翡翠——」
「我已經很清楚地對你說過,天白。我是個固執的人,這輩子都難以改變,請原諒我。」
在電話裡他只低聲歎息,過了好半天才說:
「仇戰是個幸運的人。」
「說錯了,我心中只有之浩,任何人不能代替。」
「你知道嗎?翡翠。我願意自己是之浩,他雖早死,在我眼中他還是幸福的。」
「你太抬舉我了。」
「真話。無論如何。翡翠,你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女人。」他的聲音帶著無奈、帶著惋惜。
「謝謝。」她似乎在笑。「我還是建議你去見靈之,事在人為,她的確對你非常好,你們很適合。」
「我——考慮。」他說。
兩人同時收線,很有默契似的。
天白坐在那兒呆怔了半晌,他知道翡翠那兒己經絕望了,再等下去也是如此,他十分清楚的知道。這些年來的等待、苦守著宿玉一點用處都沒有,她說「除卻巫山」,現在還有這麼癡、這麼專一的女孩子!
心目中他愛的還是她,然而現實——現實往往同理想相差太遠、太遠,甚至背道而馳。人生中往往就是充滿這些無可奈何的事。
考慮了將近半個鐘頭,再試一次電話。那可惡的女工人還是說:「小姐不聽你的電話。」
咬一咬牙,扔下所有的公事,匆匆忙忙地衝了出去。
去見靈之,去見靈之,心中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響,到後來,聲音變成渴望,他必須立刻見到她,立刻。
停車在她家門外,剎車聲極刺耳,他也不理,急急忙忙按鈴進去。女工人見到他很吃驚,一邊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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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小姐不見你,小姐吩咐過的」
天白已衝進客廳,見到坐在沙發上、意外又驚訝的靈之。
「靈之,原諒我,我是不是來得太遲?」他凝望著她。有點狼狽,有點失魂落魄。
意外和驚訝變成眼淚,她什麼話也說不出,眼淚已簌簌而流,好委屈傷心的樣子。
「靈之,靈之,」他坐在她旁邊,用手擁住她的肩。「不要哭,一切都過去了,是不是?我們不要再鬥氣,不要再孩子氣,出去吃晚飯慶祝,明天你回公司。」
她的眼淚停止,神色嚴肅地推開他的手,冷冰冰地說:
「誰跟你鬥氣,誰孩子氣?誰跟你出去吃晚飯?誰回公司?我不要見你,你立刻走。」
「阿靈——」他為難地欲言又止。「我不是這意思,我——」
「我告訴你,永遠不可能再回你公司,我已經受夠了!你走吧!」
他轉頭看看那女工人,女工人猶豫一下,轉身退下。
「不要誤會,不回公司也沒關係,至少——讓我請你吃晚飯,以釋誤會。」
「沒有誤會,我討厭你,你走。」她指著門口。
他呆呆地望著她。靈之是可愛的,全心全意、任勞任怨地幫他,他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意,只是感情的事——他想到宿玉的堅定拒絕,心都痛了。
「阿靈,可有機會——讓我們從頭開始?」他低聲下氣地說:「以前是我不對。」
靈之呆呆地望著他,沒聽錯嗎?他說從頭開始?
「阿靈,」他再一次擁著她。細看,靈之並不比任何人醜啊!為什麼以前一味的拒絕她?「給我一次機會,看我的表現。」
她掙脫他的手,腦上的冰冷卻慢慢退去。
「不知道你胡說什麼。」
「你知道的,你根本在等我自動來找你,是不是?」他促狹地說。「我現在不是採了嗎?」
「遲了。」她轉開身子。
是不是真的?為什麼會突然變得這麼好?上帝替他換了個心?她不敢相信。
「不遲。」他附在她耳邊說:「感情的事永不會遲。」
她垂下頭,充滿了喜悅。他來了已經太令她滿意,不能再計較他為什麼會來、他為什麼改變,女人——有時該糊塗一下才行。
凡事要一清二楚、太精明的女人令男人害怕。
「去換衣服,我們走吧!」他推推她。
「我是絕對不回公司的。」
「一言為定。」他心中愈來愈輕鬆、愈采愈開朗,壓積了一星期的烏雲消失了,心情大好,講話也俏皮起來。「以後你只要精神支持我。」
「誰教你的油腔滑調?」
「你呀!我只敢在你面前如此。」他笑。「你不在公司,我完全迷失了方向,大海航行靠舵手,我怎能不找回你?」
「翡翠——教你的?」
「把我估計得太低,我的思想自己搞通了。」他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
「什麼話。」她白他一眼。「我換衣服。」
靈之離開客廳,天白長長透一口氣。
這不是很好嗎?為什麼以前要固持己見,走一條永遠行不通的路?現在——簡直好得整個人會飛——望望窗外,居然在想:我不會真飛出去吧?
人脫離自造的桎梏是好事,以前——怎麼傻得如此那般,居然為難了自己那麼久。
靈之——認命吧!她或者是他命中注定的,以後就認定了她,永不改變。
靈之實在是好,專一癡心,熱心忠誠,關心他的一切一切,把他看得比自己還重要——愈想愈覺得她好處無限、可愛無比,靈之——就是她了。
「能走嗎?發什麼呆?」靈之出來。
「啊——」他望著她,彷彿從來沒看過她一樣。「你第一次在我面前穿裙子嗎?」
「胡扯。每天回公司都穿裙子,除了放假才穿牛仔褲。」
「真的?」他不能置信。「我只記得你穿牛仔褲的樣子——」
「那是好多年前了,」她斜睨著他搖頭。「可見你報本不曾注意過我。」
「現在全心全意只望著你,遲不遲?」他問。
她沒有回答,似在考慮什麼事。
「要不要清翡翠和可宜她們?」她半猶豫著。
「不。今晚不行,因為今晚上是我們的開始。」他說。
她的心一下子踏實了。
宿玉開門,見到久已不過來探訪的天白。
他臉上帶著一抹很特別的微笑,似尷尬,似窘迫,似難為情,似無可奈何,複雜得可以。
「我能進來坐一陣嗎?」他雙手互握著,假緊張哩。
「當然。」宿玉讓他進來。晚上9點半了,他來的時間是否有點不妥?他一向是個有分寸的人。
坐在那兒猶豫再三,他才喃喃低聲說:
「我——見到阿靈了。」
「很好啊?我知道她是在等你去求和的。」
「我覺得自己很蠢、很卑鄙,想一腳踏兩條船。」他搖頭。
「幾乎掉下去,好在——你救了我。」
「沒有這樣嚴重的事。」她微笑。「靈之很愛你,她在你身邊太久、太習慣,你沒發覺而已。」
「其實我——」他沒有講下去。這個時候不能再說這些話了,他已求得靈之回心轉意,而他也必須從此專心一志。「我和阿靈都感謝你。」
「你看著我長大,根本是我大哥哥,為什麼還那麼客氣?」她第一次對他笑得那麼好、那麼真誠、那麼親切。
他看得發呆,這不是他夢寐以求的?以前從來得不到,今夜這麼容易就擁有——以前是不是真的錯了?他不該苦追、苦纏宿玉,他們命中注定是另一種感情,他走錯了路——好在今天回頭了。
「我還是由衷的感謝你。」心中充滿了複雜、矛盾的千言萬語,卻只能說這句話。
既不能得,常存心底就是。靈之不會干涉他的內心深處,是不是?至少他對這點有把握。
「你們都開心就好了。」她說。
「你不開心嗎?」他凝望著她。
「當然——我開心。」她避開他的視線。
「本來阿靈說約你們一起晚餐,我沒答應。我想——我該給她一點信心才對。」
她但笑不語。這男人糊塗了那麼久,終於在今天清醒過來。以後他絕對不會再做錯事了。
「我告辭了。」他站起來走兩步又回頭,眸子裡的光芒一下子又變得難懂和複雜。「翡翠——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麼?」她好意外。
他想一想,終於低聲說:
「他在下面。我來時看見的。」
「他?!誰?!」大吃一驚。
「仇戰。」他開門出去。
仇戰?!她呆在那兒。
她不以為他會來,他們還沒有那麼深的交情。是因為她一連拒絕了他好多次的邀約嗎?
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很亂,很矛盾。她知道仇戰不是之浩,有時會不自禁地把他當成之浩。她愛的是之浩,對不對?不會是仇戰,一定不會是——然而仇戰在樓下,她心亂如麻。
他站在那兒清楚表示了他的感情,他是直率的、坦白的。但是她——她怎能接受?她不愛他、不愛他、不愛他——她心裡這麼狂喊著。
心裡雖矛盾,她還是下樓。
仇戰站在燈光照不到的牆邊,很落寞的樣子。猛一看,真以為是之浩——他不是之浩。
「為什麼站在這兒?」她走到他面前。
一見到他心就平靜了,很奇怪。
「我也不知道。」他站直了。「很久沒見到你。」
聲言有點沙啞,就像他唱歌。
「你可以上我家去坐。」
「可以嗎?」他有點自嘲。「我不知道。你沒有邀請。」
「這麼熟悉的朋友還要邀請?」她努力輕鬆。
「我是誰?」他突然問。
「仇戰。你還能是誰呢?」
「我以為自己是英之浩的影子。」
宿玉皺眉。她當他是之浩的影子?沒有,他是仇戰,她分得很清楚。她愛之浩,不愛仇戰。
「我很公平的。你是仇戰。」她肯定地說。
「這樣我會開心些。」他輕輕地笑,看不見臉上表情。
「現在想上去坐坐嗎?」
「不。太晚了,會打擾。」
「是天白告訴我你在樓下,你這麼等著,方一我不知道、不下來呢?」她問。
「我並沒有打算一定要見到你,」他搖頭。「站在這兒我覺得心裡舒服些,再站一會兒我就走。」
她心中歎息。
之浩若有仇戰對她一半的好就不會有那件慘事發生。之浩是浪子,他愛她,但不可能永遠對著她。
「我們出去散散步。」她主動說。
「方便嗎?」
「常常問這些見外的話。」她輕笑。「我不覺得你當我是很熟的朋友。」
「的確心理上感覺不到。」他很老實。「隔膜來自你,你彷彿拒我於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是不是越南?」她還是笑。她自然地把題目帶到很遠的地方。
「誰知道。」他說。聲言沉重起來。「在西貢時的苦難歲月裡,只知道怎樣才能安全、怎樣才能溫飽,腦子裡只有這兩件事。我從來沒有把女人當異性,我們同是逃生的一批動物。直到遇見你——我才正視女人。」
「以前從沒交過女朋友?」
「想都沒想過。我不是苟且隨便的人,我無法令自己在逃亡中還找個伴,這根本不是愛情。對愛情——我有原則而且執著。」
「這種人已不適宜於活在世界上。」她也歎息。「執著於感情的人被人看成傻子,而今世界全是俊男靚女的天下。」
「俊男靚女。」他冷笑。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走了很長的一段之後,他們同時停下來,同時向後轉。
「太遠了,該送你回去。」他說。
「太遠了,你該回去休息。」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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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同聲笑起來,至少,他們互相關心對方。
「今夜——我主場,」他悶悶地說:「沒有唱歌心情。」
「你有合約,人家會不會告你?」
「頂多補唱一天,沒什麼大不了。」他說。
「沒有理由令你如此心灰意冷。」
「有沒有理由我自己知道,」他說:「當然,也由我自己負責,與他人無關。」
「個性強。」
「我習慣了這樣。」他搖搖頭。「天地之間只有我,我再沒有任何親人,我承擔自己的一切。」
很大丈夫的話,令她頗感動。之浩是這樣該多好?
「你有我們一班朋友。」她自動伸手進他臂彎。
他很意外,立刻被喜悅填滿了。
「十分感謝你的鼓勵,」他用他的大手包住了她的手。「這對我有巨大的支持力量。」
「你的思想比年齡成熟太多、太多。」她極力表現得自然大方,但心跳加劇是控制不住的。
「我根本已經歷過普通人的一生,生老病死,什麼沒見過?」他有點激動。「我的心境有50歲。」
「不熟悉你的人聽你這麼說是會笑的。」
「你認為很熟悉我?」
她但笑不語。
「宿玉,即使你拒絕我的感情,也請你勿拒絕我的約會,」他誠摯地說。「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你,聽你說話,我就覺得自己有了依靠,不再孤單無助。」
她又皺眉。心中還是很感動。
為什麼一再拒絕他的約會呢?這太小家子氣,是不是?她怕自己有一天真會愛上他?老天——不,不,不,不可能。她只愛之浩。立刻她否定了一切。
她只愛之浩,只能愛之浩。
死——對她來說是永恆。
「你每天約我,我不是每天都有空。」她聲言有絲不平靜,甚至有些顫抖。
「只要有空,你就出來。」他握緊了她的手,眼中充滿了赤誠。
「好——我答應你。」她真的咬了咬牙。「也不必只有我們倆,天白和靈之,可宜和哲人,大家一齊熱鬧些。」
「人多我感覺不到你在我旁邊。」他直率地說。
「他們也都是好朋友。」
「可宜和哲人曾經有不妥,我遇到可宜在酒廊半醉。」
「怎麼會?怎麼可能?他們互相愛得很深、很實在,他們不可能不妥。」
「可宜心中有事,她只是不講出來。」他很瞭解似的。
她呆在那兒半晌。
「我去問問她。」她還是不能置信。「哲人是絕對靠得住的人,他決不會令可宜覺得委屈。」
「或者不因為哲人呢?」
宿玉想一想,似乎明白了,忍不往一陣低歎。
「天下間沒有一帆風順的愛情。」她說。
「天白和靈之講和了?」他問。
「天白終於想通,看來他們很好。」
「天白聰明。不能愛人,不如被愛。」他說:「世界上太多這樣的例子。」
「你倒看得通透。」
「我說過,心境已老。」
「請不要說這種暮氣沉沉的話,與你的形象不配。」
「事實如此。」他說。
「請改。我不喜歡你這樣。」
「那麼——請賜我陽光、青春與活力,你。」他說。堅定得無與倫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