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裡,孤獨地面對四堵牆時,芝兒心中的慚愧和些微的悔意就消失了,她又開始怨,開始恨,開始憤憤不平,開始咬牙切齒。她的痛苦因李穎而起,她的孤獨寂寞也是李穎一手造成,她指責李穎父母的話又有什麼錯?又有什麼不應該?任何夫妻,任何家庭之間的第三者都該受到責難,李穎是第三者,她為什麼可以例外?整件事情裡面,為什麼大多數的人都同情李穎,不同情她?難道她不是受害者?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世界上可有公平?為什麼她找不到?她的丈夫愛上另外的女人,她的丈夫被別的女人搶去了,為什麼人們卻反過來指責她?為什麼?就因為她的外表像壞女人?哪裡有公平呢?分明是思烈、李穎傷她在先,她才一連串的報復——她不該嗎?他做錯嗎?她能不怒,不恨嗎?
整整二十四小時她把自己困在屋子裡,翻來覆去地思索這件事,這個問題,這個疑問,她怎麼想也想不通,越想不通,越憤憤不平,她有什麼錯呢?是啊!她有什麼錯呢?該受懲罰,該自食其果的絕對不是她!
昨夜沒睡好,今天胃口不佳,拖到下午三點鐘才胡亂地吃了一點粥當午餐,然後就倒在沙發上看報紙。自從她公開宣佈不接戲之後,電影界也跟她斷絕來往,她的生活就更空洞,更貧乏了。以前還有點工作來打發時間,精神總算還有寄托,現在則是完全失去重心,對付思烈和李穎很自然地就佔滿了她的心思,也成了她惟一可做的事,她怎能不做得全心全意呢?
她在看娛樂新聞,這是很自然的情形,她曾經是那個圈子的一員。報上說某一個女明星又和什麼闊佬相好,又是送什麼汽車洋房的,她忍不住冷笑起來。台北市的闊佬真是那麼驢?那麼二百五?那麼豬頭三?送女明星汽車洋房,紙紮的?這年頭現實得很,不嘗甜頭真是一個汽車輪胎也不會送,何況汽車洋房呢!
扔開報紙,她無聊地點上一支煙。兩年前她離開台北時還沒有這種現象,目前的娛樂,內幕雜誌滿天飛,人們真是那麼八卦?那麼好奇?她不明白!明明不是真的事情也被人傳得滿城風雨,像前一陣子她的緋聞,什麼台北第一號花花公子,誰呢?她連人都沒見過,何來相好?是不是沒有明星、歌星們的雞毛蒜皮,狗屁倒灶的事,台北市就太寂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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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鈴在響,響得很長,很有耐性,是誰?她沒有朋友,誰會來看她?女傭匆匆去開門,迎進來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看來頗體面,頗有教養。
「葉芝兒小姐!」中年男人伸出右手並自我介紹。「我是梁潛龍律師!」
「梁律師?」芝兒和他握握手,眉頭卻皺了起來,心中也有了戒備。「有何貴幹?」
「我是代表韋思烈先生來的!」梁律師坐下來,很冷靜很得體地說:「他有一份文件要我轉交給你!」
「什麼文件?為什麼要你轉交?」芝兒冷冷地。
「我想你也該知道,他要求離婚!」梁律師帶著職業性冷漠的眼光定定地望住她。
「他自己為什麼不上來?」芝兒強硬地揚起頭。
「他已經委託了我!」梁律師微笑。「在台灣這是很普通,很簡單的案件,只要離婚的雙方在律師面前簽字就行了!」
「他已經簽了?」芝兒臉上肌肉微微抽搐。
「昨天下午簽的!」梁律師拿出一份文件攤開在芝兒面前。「我答應他今天之內把文件送到你手上!」
「是不是送到我手上就非簽字不可?」芝兒漠然問。
「既然雙方感情破裂,又分居了這麼久,我不以為你有什麼不簽字的理由!」梁律師說得肯定。
芝兒考慮一下,露出個好古怪,好難懂的笑容。
「我可以簽,我也會簽,但要他本人來!」 她說得斬釘截鐵。「我有話要對他說!」
「韋先生說過,我可以替他答應你提出的任何條件!」梁律師搖搖頭。
「任何條件?口氣不要太大!」芝兒冷笑。「我要一百萬美金贍養費,他付得出嗎?我要他離婚後永不再娶,他做得到嗎?我要他去死,他肯嗎?任何條件!」
「當然,韋先生是指合情合理,他能力範圍之內的條件!」梁律師皺眉。芝兒比想像中更難纏。
「我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要見他!」芝兒又冷又硬,決不妥協。「他來,我也許會簽字。他不來,休想我動筆!」
梁律師考慮半晌,終於屈服。
「我能借用電話嗎?我通知韋先生!」他說。
「隨便用!」芝兒為自己再點一支煙。
梁律師在一邊低聲說電話,芝兒也懶得聽,她知道思烈一定會來,她完全不著急。
她要思烈來做什麼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想著要他來,是吧!根本沒有其他用意,只是想要他來。他來了之後她會簽字?她笑了,她心中有孩子玩泥沙的感覺,真的,非常地幼稚可笑,這樣的愛情,這樣的婚姻,這樣的結局——是結局嗎?
梁律師放下電話,慢慢走過來。
「韋先生十分鐘之內趕到!」他說。
「很好!我們等他!」芝兒又笑了。
女傭人送來一杯茶,就默默退下去,替芝兒做了這麼久,她已熟悉女主人的脾氣,她永不多事。
「梁律師是思烈的朋友?」芝兒忽然問。
「不,我只是受他委託!」他搖頭。
「他用什麼理由申請離婚?」芝兒再問。
「理由隨便怎麼填都行,」梁律師很圓滑。「他說過。你要怎麼寫都行!」
「很大方,很肯犧牲!」芝兒冷笑。
「你們都是有身份、地位、名譽的人,我相信以感情破裂,性格不合最合適!」律師說。
「事實上是他和其他女人通姦,能這麼寫嗎?」芝兒問。
「那——怕會構成刑事,對名譽有損!」律師搖頭。
「他才不在乎呢!」芝兒大聲笑起來。「他不是說隨我怎麼寫都行嗎?」
「葉小姐,目前社會風氣,思想已經不同,許多離了婚的夫妻仍是朋友!」律師是苦口婆心?或是為那份律師費?
「虛偽,感情破裂才離婚,還算什麼朋友?」芝兒不屑地。「自欺欺人!」
「也許你有道理,不過我說的也是事實!」律師微笑。
芝兒傲然一笑,不再說話。屋子裡有幾分鐘的沉寂,芝兒認定了律師是思烈的人,自然沒有好臉色,那律師也很有涵養,也許是見慣了吧,他看來全不在意,依然神色自若。
好在思烈到得快,不到十分鐘他已趕來了。門鈴響時女傭迎進了他。
他顯然來得匆忙,連衣服也沒換,一條牛仔褲,一件雪白印著深藍色校徽的厚運動衫,一雙麂皮便鞋,他的瀟灑,他的漂亮,他的出色,他的光芒猶如當年她認識他時,似乎時間完全不曾在他身上印下痕跡,就連他的成熟和深沉都是與生俱來的。他是思烈,惟一的思烈,世界上沒有人能像他,沒有人能代替他!
「你在家看書?」藝兒忘形地問,決不像即將要簽字離婚的妻子。
她記得的,思烈在家居時愛穿牛仔褲,軟軟的便鞋,厚運動衫,他很少穿牛仔褲外出,甚至在美國時。
「我剛散步回來!」思烈看她一眼,逕自坐下來。
散步?李穎的習慣,不是他的。他寧願打一場激烈的籃球,游兩小時泳,剪完整個院子的草,做五十次掌上壓或跑一里路,他從不散步。李穎改變了他——或是他願為李穎改變?芝兒心中的妒意又氾濫了。
「開半小時汽車到陽明山梯田間散步?」她忍不住問。
「不是!」思烈冷漠地沒有一點表情,眼光也沉寂。
「李穎呢?她知道你來我這兒?」她笑了,很誇張地。
「知道!」思烈看律師一眼。
「她怎麼不一起來?」芝兒是沉不住氣了。
「她為什麼要來?這事與她無關!」思烈皺眉,他皺眉時依然漂亮如故,唉!他是思烈,永恆的思烈。「她知道該去什麼地方,不該去什麼地方!」
「她有分寸,她有腦筋,是嗎?」芝兒又笑了。
律師在一邊輕咳一聲,他實在很沉得住氣,肯上門的律師,又有這麼多時間來消磨,這律師怕不是什麼上法庭替人辯護的大牌吧?
「韋先生來了,葉小姐,可以簽字了吧?」律師說。
「哦——我幾乎忘了要簽字!」芝兒看一眼茶几上的文件。「不要緊,你們律師收談話鐘點費吧?我補給你!」
律師的臉漲紅了,這一下子他可真沉不住氣,芝兒的話太過分,太不留餘地,根本在侮辱人。
「葉小姐,我是公事公辦,」他沉下臉說:「至於收費,我會向委託人收,我們是有規矩的。現在請你先看看文件上的條件吧!」
「哦——條件已經開好了?」芝兒的眼光拋向思烈。每次看他,她心中依然會收縮,會緊張,又甜蜜又痛楚,他是她的丈夫,他卻不愛她,這是她永恆的噩夢和悲哀,這是她死也不甘心的事。
「我已盡了我的能力,我不想虧待你!」思烈說,語氣是誠懇的。「如果你還有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力可達,我一定答應你!」
芝兒冷冷地笑著,很不經意,又似乎不屑地看著那份離婚的文件,兩張紙看完了,她抬起頭。
「每個月贍養費,美國那幢房子,你很慷慨,思烈,」她有絲嘲弄地。「我很清楚,你已盡了力,那幢房子是你這些年的積蓄,買時八萬美金,美國房地產狂漲,大概可以賣十四、五萬吧?你真的慷慨!」
「我只希望你能簽字,芝兒!」思烈凝望著她。
「那麼你呢?」芝兒不回答他的話,「房子給了我,你不是一無所有?」
「我——可以從頭來過,我才三十二歲!」他說。
他是說願意不惜一切來換取她的離婚簽字?她真是那麼不足惜?她真是如此令他厭惡?
她很特別地笑一笑,扔開文件。
「我簽字,但不要房子,」她說得非常地驕傲。「補償對我來說是種侮辱,為什麼離婚?我們心裡都清楚,我做的,你做的互不相欠,不該誰來補償誰!」
「可是——芝兒,我是誠心的!」思烈皺眉,他很意外,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芝兒眼中有奇怪的光芒。「還有贍養費——算了,不必爭執,我拿到我再結婚之時!」
思烈真是呆住了,這不是做夢嗎?芝兒爽快得不像真實的,她肯簽字又這麼大方,她——不是又在玩什麼花樣吧?她的神色雖是難懂,卻肯定不是開玩笑,正如她所說,她是認真的!但——這麼多日子的糾纏,這麼多日子的為難,甚至在昨天還苦苦相逼,怎麼今天就突然變了?這不是做夢吧?
「芝兒——」思烈不知道該說什麼,心中那一絲歉疚也漸漸擴大。
「不要高興得太早,」芝兒眼光一拋。「我答應的是簽字,可不是答應放過你們!」
思烈一窒,沉默了。芝兒是說過,離婚只是形式,她一輩子也不會放過他的,她是這麼說過。一輩子——她真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一輩子的精神,一輩子的幸福來和他耗下去?值得嗎?芝兒!
律師在修改文件的內容,改得很快,幾分鐘就好了。
「葉小姐,請再過目,如果同意,就請在上面簽字。算是同意這份草約,明天我再送正式的文件來簽!」他說。
芝兒隨便看一眼,爽快地簽上自己的名字。
雖然只是形式,當思烈看見文件上葉芝兒三個字時,心中也一下子輕鬆了。無論如何,法律上他是站住了腳,無論如何,在李穎父母面前可以交待了!
「馬上可以帶李穎回娘家了,是不是?」芝兒真是看穿了他。
「謝謝你,芝兒!」他由衷地。
「不要謝,也不希望有恨!」芝兒凝視著他。
兩年夫妻終於分手,從此各人再無關係,再無牽扯,再無瓜葛,然而——真是這樣?曾經發生過的事,誰又能真正忘懷?
「我先告辭!」律師站起來。「正式文件弄好後,明天我再通知兩位!」
「謝謝你,律師!」思烈也站起來。「我——也走了!」
芝兒淡淡地笑,不出聲。這和平日的她絕對不同,她為什麼改變?或是心中另有主意?
「芝兒——」站在門邊,思烈總覺得還有些什麼話該說。「我希望——我們以後還是朋友,如果你有任何困難,不論是哪一方面的,我願意幫忙!」
「電影裡夫妻分手的場面話!」她笑。
思烈臉紅了,他說這話——真正目的是給自己良心作交待吧?他真能當芝兒是朋友?
「我走了!」他低下頭,匆匆走出大門。
「不說再見嗎?」芝兒在諷刺他吧?「我再結婚會通知你,每個月的贍養費,照例的放進我銀行!」
思烈簡直不敢回頭再看,芝兒怎麼回事呢?他竟有落荒而逃的感覺!
「你們結婚會通知我嗎?」芝兒的聲音追進電梯。
他們結婚,他和李穎——突然之間,他覺得一切變得好不真實,好遙遠似的,他們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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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門合上,芝兒整個人就像洩了氣的皮球,軟軟地滑倒在門邊的地毯上。
剛才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給她的力量,意志?忌妒?愛恨?她不知道,她竟能做出那麼平靜,淡然又爽快的模樣,她竟能侃侃而談,眉頭也不皺一下就簽了字。是的,簽了字,法律上,名份上她都不再是韋思烈太太,他們已再無關係,該算是陌路人了。簽了字——從此真正失去思烈,她沒想到自己會整個人被掏空了一般,連站也站不住。她就一直坐在地毯上,蒼白著一張臉,眼淚籟籟地流個不停。
她說過離了婚也絕不罷休,她說過要一輩子糾纏到底,她說過永遠不放過他,然而此時此地——她心中竟是一片空白,麻木的空白。她該如何糾纏?怎樣地不罷休?她——她——是這樣地一敗塗地,她根本全軍盡沒,敗軍之將何足言勇?她葉芝兒又豈是死皮賴臉的人?她——她——竟失去了思烈,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失去了他,她的世界只是一片廢墟,殘垣,甚至連顏色也消失。
她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失去了思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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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烈推開大門,走進客廳時,他看見李穎正沉默地坐在沙發上,沙發又厚又軟又大,越發顯得李穎瘦削。她臉上永遠沒有化妝品——是不是因為沒有化妝品而顯得她格外地蒼白?她的頭髮還是直直地垂在肩上,黑白分明的眼中跳躍著一些問號,問號的背後——似乎還有著些什麼?是什麼呢?思烈竟看不明白。
他一直走到她面前,慢慢蹲下來,定定地凝視著她,什麼話都不說。她迎著他的視線,眼光變得柔和,更柔和,唇邊露出溫柔的微笑。她也不出聲,她明知他去哪兒,明知他去做什麼,卻是不問。
她是善解人意的,若是思烈不願講的結果,她又何必問呢?
「來,跟我來!」他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拖著她站起來,不由分說地帶她出門。
「去哪裡?」她邊走邊問。「至少得讓我知道,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他深深地望她一眼。
「不要問,只要對我有信心!」他說。
下了樓,上了車,他風馳電掣地朝中山北路飛駛。中山北路?陽明山?他可是要帶她回家?他可是要帶她去見她的父母?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他那漂亮而又深沉的臉上卻是一片沉寂,什麼也看不出來!
她搖搖頭,不要再猜測了,要對他有信心,他們的愛情原是建立在信心上。
果然上了陽明山,果然停車在她家門前。
「思烈——」下車之前她有絲猶豫,要見的是她父母,她深知父母的脾氣、個性,不能貿貿然去。他們說過不諒解也不接受就是不諒解也不接受。
「我愛你,李穎!」他吻她面頰,扶她下來。
緊緊地握住她冰冷的手,他重重地按下門鈴。他看來是那樣的把握十足,難道芝兒——不,芝兒豈是那麼容易放手的人?
「思烈,我們不必這麼匆忙來,我們——」李穎還沒說完,女傭人阿英已經開門。
「小姐!你回來了?」阿英驚喜地。「啊——韋先生!」
思烈來不及和阿英打招呼,拖著李穎大步走進園子。
「思烈,不要這麼衝動,有些事是急不來的!」進玄關之前,李穎急切地說。
「相信我!」思烈熾熱的眸子凝視著她。「我愛你,李穎,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走進玄關,看見母親詫異地站在那兒,乍見母親,李穎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媽——」她輕輕地、內疚地、歉然地叫。
「穎穎——」母親神情複雜,望著惟一的女兒,又看看一邊的思烈,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李伯伯在家嗎?我想見他!」思烈有禮貌地說。
「你——見他?」母親皺皺眉。「他不太舒服,在休息!」
「我知道,」思烈微微一笑。「昨天我們也回來過!」
「昨天?」母親又看女兒。「穎穎,我看——暫時還是不要見你爸爸,你該知道他的脾氣!」
「我知道,媽——」李穎為難地。她吸吸鼻子,收干了淚水,壓抑了心中激動。
「伯母,無論如何我希望見他!」思烈很堅持。「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他!」
「他不舒服,思烈,」母親歎一口氣。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是心軟的。「他——也未必肯見你!」
「伯母,相信我,我今天才帶李穎回來——我是有原因的,請替我請李伯伯出來!」思烈說。他的眼光,他的神情,他的語氣都堅定又誠懇,令人難以拒絕。
「好,你們先坐一坐!」母親終於點頭。
坐在熟悉的客廳裡,李穎心中翻湧著難以形容的情緒,又是歡喜,又是悲哀,又有些擔心害怕,又有些疑惑不安,思烈到底要和父親說什麼呢?他憑什麼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思烈,是不是芝兒——」話沒問完,嚴肅的父親走了出來,他臉上沒有表情,聲音也很冷。
「韋先生要見我?」父親說。他不看李穎。
李穎心中疼痛,父親還在生她氣,是吧!也難怪父親生氣,這件事實在太令父親失望、難堪了。
「是,李伯伯!」思烈站起來,穩定地、勇敢地直視李穎父親。「以前所有的事是我的錯,我知道你很生氣,我誠心誠意來認錯!」
「這樣的事,認錯就行了?」父親強硬地。「我寧願不要女兒,我不能容許這樣有辱家聲的事發生!」
「你責備的是,我們錯了,希望補救!」思烈看李穎一眼。「我和李穎預備結婚,盼望能得到你和伯母的同意和祝福,我們今天為這件事來!」
結婚?!李穎睜大了驚喜的眸子,她沒有聽錯嗎?!思烈可以和她結婚?
「思烈——」李穎聲音發顫,她實在不相信這是真的。
「我們要結婚!」思烈緊握李穎的手,鄭重地、肯定地大聲說:「希望兩位同意和祝福!」
「你是說——結婚?」母親也驚喜地問。這個消息來得突然,昨天芝兒還來這兒吵鬧。
「是的,結婚,正正式式的!」思烈再說。
父親臉上的冰霜在解凍,神情也和緩下來。他所反對,所不諒解,所不接受的不是思烈,而是那種名不正言不順的同居,他愛女兒,他希望女兒幸福。
「你——能嗎?」父親遲疑地問。
「能!」思烈透一口氣。「我剛和芝兒簽字離婚!」
「思烈——」李穎不能置信地叫起來,喜悅的眼淚不聽指揮,不受控制地氾濫了。「是真的?你為什麼不早說?是真的?」
一直皺著眉的母親也露出笑容,長長地透一口氣。
「這樣就好了!」她說。
父親凝望思烈,思烈坦然地迎著他嚴肅,能透視一切的眼光,好半天,父親終於點點頭。
「我接受你的歉意,也願意相信你的誠意,」他說:「不論時代怎麼改變,婚姻仍該是神聖的!」
「你教訓的是!」思烈今天特別謙順。
「年輕人做事只憑衝動,太感情用事了,」父親坐下來。「我不能容忍你們把婚姻視作兒戲!」
「絕對不會!」思烈肯定得無與倫比。「你們可以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考驗我!」
父親微微點頭,視線終於轉向李穎,他嚴厲的凝視使她內疚又慚愧地低下頭。
「你知道做錯了嗎?」他低聲問。
「我好抱歉,爸!」李穎放開思烈,慢慢走向父親。「但是——我不能說自己錯了,對與錯只不過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如果當時我不這麼做——爸,今天的情形可能不是這樣,我也可能失去一輩子的幸福!」
父親搖搖頭,再搖搖頭。
「在爸爸面前也這麼倔強、驕傲?」他歎息。
「不——當時的情形——我不得不這樣。」李穎抬起頭。「爸,你原諒我了?」
「我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父親終於露出笑容。
似乎一切都雨過天晴,重見陽光了,不是嗎?李穎雖然不喜歡一個俗氣的大團圓結局,然而人生畢竟不是小說,幸福和俗氣,還需要選擇嗎?
「阿英在做晚餐,你們留在家裡吃飯吧!」母親說。
「好!」李穎一口答應,「媽,我能進書房看看嗎?」
「原是你的書房,除了打掃,誰也沒動過裡面的東西,就怕你回來又吵又叫的!」母親笑。
「你等我!」李穎快樂地對思烈一笑。「等我出采,我們去後山散步!」
思烈微笑點頭,看見李穎輕盈地走進書房。
她只進去打個轉,立刻就出來。其實,她進書房也不過是一種「終於回家,再見故人」的喜悅,根本沒有任何事,她依然孩子氣得緊!
「你們去散步吧!」父親回房。「我再躺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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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玄關,走出園子,走向後山,走下阡陌,心情和昨天相差何止千萬里?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李穎看他一眼。
思烈,這惟一得到她全部感情的男人,終於成為她的丈夫,她的終身伴侶,雖然他們已經同居,已經形同夫婦,但聽見結婚兩個字,心中依然莫名興奮。或者「結婚」兩個字原有其本身的力量吧!
「讓你驚喜!」他凝望她。這些天她瘦多了,也蒼白得很,她心中的重壓不比他輕。
「說不上是驚喜,」她思索一下。「只覺得意外,不能置信的意外!」
「對我沒有信心?」他擁著她的肩。
「芝兒怎麼肯簽字呢?」她搖頭。
「或者想通了,」他內心也在懷疑,卻不便講出采,芝兒這個字實在簽得太爽快。「你說得對,芝兒的內心原是善良的!」
「她說了些什麼話嗎?」靠在他懷裡,她只覺得滿足,只覺得安適,能和相愛的人並肩齊步走向永恆的道路,該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吧?
「沒有,」他思索說,一句話衝口而出,想停止也來不及。「我謝謝她,她說『不必謝,也不希望有恨!』」
李穎呆怔一下,腳步也停下來。
「不必謝,也不希望有恨,她——是這麼講的嗎?」她微微皺眉。「什麼意思呢?」
「沒有什麼特別意思吧?」思烈不安了。「反正她已經簽了字,不容她反悔!」
「不,我在想——她的改變為什麼這麼大?這麼快?昨天——」李穎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也許就是昨夜想通的,」思烈拚命往好的方面想。「為難我們,豈不等於為難自己?」
李穎搖搖頭,再搖搖頭。
「是不是有很苛刻的條件?」她問。
「不,完全沒有,我把美國的房子給她,她也拒絕,贍養費也只拿到她要再婚之時!」思烈一口氣說。
他原是個思想細密,分析力強的人,也許是太高興,太開心了吧?他竟沒有懷疑到有些不對。
「思烈,我擔心——」
「別擔心,她簽的字絕對有效,有律師在場的!」思烈極快地打斷她的話。「為什麼不想想我們以後呢?」
「不必再去蠻荒不毛之地了吧?」她笑。她有一種故作輕鬆之感。
真的!他自由了,能和她結婚了,為什麼她沒有想像中的狂喜?她是那樣全心全意地愛他,為什麼?
「不要擔心,就算到了剛果森林區,我也給你帶冰箱,冷氣!」他笑。
「能不離開台灣最好!」她想一想,說。
「我只有一年合同,或者可以再續一年!」他說。
「我不喜歡外國,任何一個外國,」她說得好特別。「我是一株只適合家園泥土的草,到了外國,我怕自己會枯萎,會迅速老去!」
「別擔心,別害怕,有我呢!」他望著她笑。「你不是曾經答應和我同去天涯海角嗎?」
「情況不同了,不是嗎?」她俏皮地。「那個時候擔心家園無立足之地,浪跡天涯,實非得已!」
他凝視著她,眸中的深情,閃耀著永恆的光輝,是永恆,就是這兩個字!
「我賣掉美國的房子,然後在家園中找一角最芬芳的泥土,我們在那兒生根!」他說。
「嗯——對白有了文藝腔!」她笑。「找一角最芬芳的泥生根,我該把它放進小說裡?」
「那本《陌上歸人》有了最肯定的結局?」他笑著問。
「相信——應該是!」她點頭。
「是就是,什麼是相信應該是?」他皺眉。
「寫小說不能像你們學理工的,一個公式,一個定理,一個數目,斬釘截鐵的肯定,多一個字少一個字都不行,」她半開玩笑。「我們是在玩文字遊戲!」
「文字遊戲?怎麼說?」他不懂。
「有的時候明明一句簡單的話,一個簡單的意思,我們用拗口的、似通非通的文字把它寫出來,讀者看了認為有靈氣,有味道,能創新,說不定一炮而紅,扶搖直上,紅遍半邊天!」
「你就是靠這個成名的?」他盯著她。
是夕陽呢?或是心情的好轉?她蒼白的臉上竟也有了可愛的紅暈。
「我還真沒這本事!」她說。「我寫得古老傳統,平鋪直敘,一個釘子一個眼!」
「哦——」他故意逗著她。「還有人看,有人花錢買書,有人事來拍電影,真不容易呢!」
「我的造化!」她皺皺鼻子。
「難道不是我的造化?」他點點她皺起的鼻子。「名作家李穎變成韋思烈太太!」
「喂——不要說這麼多話,你破壞了自己的形象!」她故意作狀地指著他。
「是!武打片的龍虎武師只動手,不開口的!」他說。
「又是武打片,總有一天我要改行寫武俠小說!」她笑。
「最好改行拍電影,扮那種一刀殺死一排人的女俠,要不然演一掌打死六、七個人的絕世高手,你可以演,你有那種氣質!」
「哪種氣質?冷面羅剎?」她大笑。「那麼你豈不是可以演亞蘭德倫型的現代冷面殺手?不必講話,不必笑,女人為你傾倒,對手敵人全死在你槍下!」
「不,不,反對,我情願演古代正邪不分的大俠,也不必講話,最多講兩個字令對手『拔刀』,我不想和你分隔在兩個時代!」他說。
「是真是假?思烈,」她歎息。好久沒有這麼輕鬆過了,是嗎?不論是否真正快樂,輕鬆是肯定的。「這麼多話,怎麼受得了呢?」
「讓我今天多講,明天以後,我自動變回原形,」他說:「李穎,難道你不高興?」
「高興只是種情緒,不必說那麼多話!」她搖頭。「我喜歡原來的你!」
他望著她半晌,搖頭說:
「你又焉知這個多話的不是原來的我呢?」他說:「是挫折、失意、感情上的打擊令我沉默!」
她咬著唇凝望他好半天,忽然笑起來。
「那我是不是該逼你失意,受挫折,感情上受打擊,然後你才會發出那股動人心弦的味道呢?」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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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穎苦思整日,在寫字檯前腰都坐直了,依然不能把《陌上歸人》的結局寫出來。
現實生活中她和思烈得到了他們一直追求的幸福,那是美滿的,然而——用在小說中,且不說俗氣,無論如何都覺得不妥,似乎這樣的結局和前面的一切格格不入,硬要這麼寫,會破壞了整本書的格調和前後統一。
她一直在苦惱著。
該怎麼寫,怎麼安排才能令這本書、這個故事合情合理、流暢自然呢?在她的感覺上,有缺陷的愛情才更美,更值得回味,可是真的這麼寫,心中又有陰影,耿耿於懷地不能釋然,該怎麼寫呢?
事到如今,她真的後悔寫這個故事了,一直都寫得那麼痛苦,尤其在十萬字之後,寫得簡直像在噩夢之中。現在這個結局——該怎麼安排呢?
思烈去律師那兒還沒回來,面對著一疊空白的稿紙,莫名的煩躁不安一直往上湧,該怎麼寫呢?該怎麼寫呢?越變越煩,腦中越亂,她終於長長歎一口氣,扔開筆,站了起來。
今天不寫了,休息一夜,明天再說。她有這個經驗——今天寫不下去的故事,到了明天可能有新意念,新發展,很自然地續了下去。今天別再為難自己了吧!
倒一杯熱茶慢慢喝,煩躁沒了,不安的感覺卻漸漸擴大。為什麼事不安呢?思烈在律師那兒,在市區他又從來不開快車,為什麼會——心驚肉跳似的?
真是心驚肉跳,似乎——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似乎——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把她嚇了一大跳。
「喂!我是李穎!」她慌忙抓起電話。「思烈嗎?」
「不是韋思烈,是我,翠玲!」翠玲在笑。
「哎,翠玲,」李穎鬆一口氣,不能這麼神經緊張,無緣無故的。「有事嗎?」
「沒有事不能找你?」翠玲不滿地。「你心中只有韋思烈了,好意思嗎?」
「翠玲——」李穎猶豫一秒鐘,為什麼要猶豫?已經肯定了的事啊!「我們要結婚了!」
「啊——芝兒簽字了,是嗎?是嗎?」翠玲高興地嚷。
「是,她昨天簽的,思烈現在還在律師那兒!」李穎說。突然之間,她懷疑起來,是真的嗎?芝兒簽了字?
「恭喜你,該大請客了吧?」翠玲叫。「有情人終成眷屬,多好!」
「一定請!」李穎說:「這樣的結局也令我意外,至少我以為不會這麼快,這麼容易!」
「我也意外,也以為不會這麼快,這麼容易,」翠玲停頓一下,突然說:「潘少良今天訂婚了!」
「什——麼?」李穎真的呆住了。「啊——你說潘少良訂婚?和誰?」
「醫院裡一個護士,從來沒聽他說起過,所以覺得突然和難以接受?」翠玲說。
「無論如何——這是好事!」李穎困難地。心中好像突然塞住一團東西。
「當然是好事,那女孩子也很漂亮,很斯文,只是——李穎,我懷疑潘少良是在你那兒受了刺激!」翠玲是直腸直肚,有什麼說什麼。
「不會吧!」李穎不自然地。是不是呢?她可不敢肯定——少民對她——任誰也看得出來。
「但願不是,否則那女孩多划不來,」翠玲哇啦哇啦地。「他今夜在『鴻霖』請客,只請少數同事,我們也要去!」
「替我祝福他!」李穎說。
「我會——李穎,少良叫我對你轉述一句話,他說,『我一開始就知道沒有希望,所以我沒有怨恨!』我是轉述了,可是我完全不明白!」翠玲說。
李穎想一想,胸口熱起來,眉宇之間也開朗了。
「我明白他說什麼,真的,」她說。她是真的明白,少良不怨恨,自然不會報復,不會破壞,他對芝兒說的話當然只是一時衝動。少良是善良的,一開始她就這麼想,她沒有想錯,他是善良的。「你替我告訴他,我相信他的話,他是好朋友!」
「越弄越糊塗!」翠玲怪叫。「打什麼啞謎?」
「不只是好朋友,翠玲替我告訴他,我一直希望有他那樣的哥哥,他永遠會是我心目中的哥哥!」她說。
「肉麻!哥哥妹妹的,不說!」翠玲說。
「希望你說,我相信——這對他很重要,他會喜歡聽到!」李穎認真地。
「好啦,好啦!前世欠了你的,」翠玲假裝氣憤。「喂!李穎,你不會去『鴻霖』吧?他也請了你!」
「我想不去比較好!」李穎很理智。「而且我在等思烈!」
「我懷疑,李穎,沒有韋思烈,你還能生活嗎?」翠玲不服氣地說。
「生活是一定的,這個時代難道還真有失去誰就活不了的人嗎?只是——不會再有夢,不會再有光彩,也不會再有感覺!」李穎說得很真切,很實在。
電話裡一陣沉默,然後是翠玲的歎息。
「是你們的愛情太美?或是我們的太平凡?同樣是人,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差別?難怪少良追不到你,你們在某一方面,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她說。
「不是幻想,翠玲,屬於我的一切,是我真真實實的感覺到的!」李穎說。
「你幸福!」翠玲再歎息。「即使你只能擁有一剎那——我相信你仍是幸福的!」
「你說得對!」李穎微微一笑。她看見思烈推門進來,幸福的感覺包圍著全身。「我很幸福,很滿足!」
沒有說再見,她輕輕放下電話。
「思烈——」她迎上去,突然就發現了思烈的可怕神色,思烈怎麼了?他的臉色死灰,慘白,他的眸中一片空白——不,不,是一片廢墟殘垣,是完全沒有光彩的死寂——是的,是死寂。他的嘴唇緊抿著,嘴角的肌肉神經質地抖動著,他——怎麼了?「思烈——怎麼了?」
這就是她寫不出文章,這就是她不安,煩躁,這就是她心驚肉跳的原因?
他不語,不動,彷彿看不見她。
「思烈——」她被嚇壞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找不到芝兒?或是芝兒又變卦了?這都不要緊,他們可以再等,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啊!「思烈,不要嚇我,到底怎麼回事?你說話啊!」
思烈的眼光慢慢轉到李穎臉上,定定地盯著她半天,竟好像認不得她。
「思烈——」她抓住他的手,冰冷而顫抖。「思烈,你坐下來,你開口說話,思烈——」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攤開顫抖的另一隻手,手心緊握著一團揉皺了的紙。
「是——什麼?」李穎又擔心,又害怕,思烈變成這樣,難道這紙團上有答案?
攤平了紙團,她看見了一些字。
「我不堅強,也不驕傲,我曾經擁有全世界的財富和幸福,終於失去。明天正式簽字,我將跌落地獄,我怕地獄的黑暗,孤寂,寧願握牢今夜最後的幸福,這幸福是我的天堂!我不恨,真的,從來不恨,只是瘋狂的忌妒!」
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地獄?什麼天堂?誰寫的?思烈就因為這些不明所以然的句子而變成這樣?李穎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思烈,這——我不明白!」她搖搖頭,放柔了聲音。「你不是去律師那兒嗎?」
忠烈沒有出聲,那失去光彩卻依然動人的黑眸漸漸浮起水霧,水霧——思烈,怎麼回事呢?
突然之間,李穎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她忍不住機靈靈地打個寒噤,這紙條——可是芝兒寫的?芝兒——李穎的臉色也變了,會是——芝兒嗎?
「這是——芝兒寫的?」李穎問。「她人呢?」
思烈還是搖頭,整個人彷彿失去了靈魂。李穎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眸中的水霧慢慢凝結起來,變成水珠,沿著臉頰滾下來。
「思烈——」李穎嚇得心膽俱裂。她已經想到可能發生的事,但她不敢相信,真的,芝兒不該是那種鑽牛角尖的女孩,芝兒——再看一次那紙條,她終於站不住,軟軟地跌落沙發。「芝兒她——她——是不是?你說——芝兒她——」
思烈搖頭,再搖頭,慢慢轉身,走回臥室,並順手關上房門,把李穎一個人留在客廳裡。
思烈終於又恢復沉默,卻在——這種情形下!
李穎沒有跟進臥室,她知道思烈想單獨冷靜一下。然而心中疑團不解終是難受,她考慮一下,撥了芝兒家的電話。
電話才一響就有人接了,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找誰?」
「葉芝兒——請問葉小姐在嗎?」李穎問。
「你是什麼人?和葉芝兒什麼關係?」那男人好像審犯一樣。「為什麼打電話給她?」
「我是她以前的同學,我姓李,請問她在家嗎?」李穎吸一口氣,力持冷靜。
「葉芝兒已經證實服食安眠藥過多而死亡,遺體已經運走,我是警方人員,還有什麼事嗎?」男人說。
轟的一聲,李穎的意識已經模糊,腦子裡只轉動著一句話,「葉芝兒已證實服食安眠藥過多而死亡」,芝兒——芝兒——她竟——竟——不是意外吧?她留下了這張紙條,她寫著不願下地獄,寧願握牢今夜最後的幸福——上帝,她竟真的——是自殺吧?
她握牢在手中的幸福竟是最後一夜名義上的韋太太,她竟那樣不可思議地深愛思烈,她說她不恨,只是瘋狂的忌妒,可憐的芝兒,她——她——鑽進了怎樣可怕的牛角尖?芝兒可憐,芝兒可憐!
好久,好久之後,天都黑了,李穎才漸漸有了意識、有了思想、有了感覺。看一眼臥室,房門依然緊閉,思烈依然把自己關在裡面。
是思烈和李穎害了芝兒,他不能原諒自己,她也不能原原自己!
誰說愛倩原是無罪?若愛情傷及了第三者就是有罪,就是有罪!
李穎和思烈都感覺到犯罪,雖然法律不會制裁他們,他們卻不能原諒自己——
芝兒死了,芝兒竟死了!
思烈說昨天簽的那份離婚書不是正式的,今天再簽,今天芝兒已經死了,她仍沒有正式簽字,她依然還是韋思烈太太——她的死只為保存這個身份。芝兒,芝兒,她竟是這麼癡的女孩!芝兒——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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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慢慢從身邊溜走,屋子裡漆黑一片,李穎沒有開燈,思烈也沒有,他在臥室裡做什麼呢?夜已深,初春的寒意仍重,只穿著晨褸的李穎縮在沙發一角發抖,她覺得冷,好冷,那不只身體上的冷,那冷發自內心,從每一個毛孔滲出來。
她已抹乾了眼淚,她已平靜下來,奇異地,她竟想到了她的小說,想到了《陌上歸人》,很自然的,一個結局就跳躍在腦子裡,那樣寫——該是合情合理,不會前後格調不統一,不會格格不入地怪異,是的,該那樣寫!
有了結局,李穎的心靈更平穩,踏實了,她抱緊了雙臂,深深吸一口氣,聽見壁上的鍾敲了六下。啊!六點鐘了,黑夜已過去,天快亮了!
就在這個時候,臥室門開了,思烈在黯淡的晨光中走出來。經過了痛苦自責的一夜,他的眼眶深陷,失神又憔悴,卻平添一抹令人心碎的木然呆怔。
李穎凝望著他,心中翻騰著難以忍受的疼痛,這是她惟一愛過的男人,愛得心力交瘁,愛得難以自拔,她把自己的全心全意,自己的靈魂、身體全交給了他,她曾告訴過自己,無論在任何痛苦、艱難、困窘的環境下,都要伴著他走完人生的道路。她曾發誓,無論在如何不得已,甚至不堪的情況下,都絕不離開他,放棄他。他們的感情是生命、靈魂的結合,他們——他慢慢地、沉重地走到她面前,他的視線沒有一秒鐘離開她的臉,他的臉色平靜,眼中卻充滿了無奈的痛楚。
「我——」他的聲音低沉暗啞,再無生氣。
「你等我,五分鐘!」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迅速地走回臥室。
他什麼都沒有說,她已知道他的心意?
五分鐘,他木然呆立在那兒,動也沒有動,彷彿他只是一具會移動的軀殼。
然後,她出來,已換好了牛仔褲和短大衣,手上還提了一隻小箱子,就是她提來的那一隻。
「我預備好了!」她低聲說。
他全身一震,慢慢地轉身,看見她手上的箱子,也不言語,默然替她接了過來。
他們真是心意相通,靈魂相接,然而——
打開門,一前一後地走出去,乘電梯到樓下,在管理員詫異的眼光下,走出大廈。
他沉默地開著車,她沉默地坐著,經過了芝兒的死,經過了昨夜的掙扎,他們都已平靜——不,與其說平靜,不如說麻木。麻木的心已在痛苦、自責中老去。
汽車駛到陽明山下,天已大亮,思烈沒有直駛上山,他轉入了後山山腳下。
晨曦照射在梯田上,縱橫阡陌間全是淡淡金輝,薄霧悄悄地溜走了。
車剛停妥,她已跳下車,什麼也不說地往山坡小路走上去,她走得很快,這次她不必細聽,也能感覺到他跟上來,不是他的腳步聲,而是那熟悉的潔淨的男人氣息。
她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一口氣走上了半山腰。走得太快,她已開始喘息,鼻尖也有細小的汗珠,這情景一如幾個月前,只不過那次是開始,而這次是——結束,是結束嗎?那次她停下來,他遞來手帕,他忘情握住她還手帕的手——今天她不再停步,喘息也好,流汗也好,她不再停步了,是——不能停步命運已把他們安排成如此,停步也枉然!
終於走上山頂,終於到了她家園子後面,她終於看見那古舊的灰色磚牆,她終於到家了。
回家——她心中湧上了說不盡的酸甜苦辣,她終於還是要回家,她強不過命運——或者說,她強不過芝兒?是嗎?她強不過芝兒?芝兒說過即使離了婚也一輩子不放手,誰說不是一輩子呢?
她伸手抹一把額頭的汗,他卻在背後握住了她,她不想再回頭,他卻扳轉了她。
「你可怪我?李穎!」他低沉地問。
「我愛你,思烈!」她搖頭,淡淡地,無奈地笑。「不論是以往、現在和將來,我愛你!」
他把她的手捧到唇邊輕輕吻一下,沉寂的黑眸中又有了冷冷的光芒——水霧?
「謝謝你,因為你這話,我會再站起來!」他說。聲音不但低沉,還顫抖。
「你一定會!」她深深、定定地凝視他,可能太用力,太用神,視線竟然變得模糊了。
他緊握著她的手不放,低下頭,沉思半晌。
「我——會回美國一段時間,這邊的事情一結束就走,」停一停,幾番矛盾,幾番掙扎,又說:「此去——我不能確定時間,也許一年,也許兩年,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也許——更久些,我不知道!」
她瞭解地點點頭,畢竟——芝兒失去了生命,是因為他們,他們不可能輕易忘懷!
「我明白!」她說:「以前聽過一首老歌,一位黑人歌星唱的,裡面有幾句說『沒有人能預言將來,背後是路,前面是謎!』」
緊握她的手,他有一陣顫抖。
「李穎,你記得我昨天說的要尋一角芬芳泥土生根的話嗎?」他熱切地凝望她。一個模糊的希望令他又有了光和熱,雖然那只是希望,而且遙遠。
她笑一笑,再笑一笑。
「還有哪兒比自己家園中的泥土更芬芳?」她指一指灰色圍牆。「我回家了!」
「是的!是的!」他喃喃地念著。是她的話鼓勵了他——是嗎?她永遠地那樣善體人意,又充滿信心!「若干年後,家園中生根的那株小草會變成大樹嗎?」
「小草永遠是小草,不會變成大樹,」她溫柔得令人心都痛了。「也許經過了日子,經過了風雨,小草會變得堅強,變成一株勁草,不過——它始終在那兒!」
他眼中光芒一閃。
「她始終在那兒!」他重複著。「她始終在那兒!」
李穎強忍著一陣鼻子裡湧上來的酸意,她好嫵媚地閉一閉眼睛,來掩飾自己的軟弱——現在不是軟弱的時候!
「你現在下山嗎?我喜歡看著你走!」她提高了聲音。
「李穎——」他就是不肯放手,就怕她會逃開似的握得更緊。「你真——不怪我?」
「我喜歡你的善良!」她說:「現在有良心的男孩子越來越少了!」
「我——會在報紙上看完《陌上歸人》的連載!」他說。
「走吧!畢竟那只是個故事!」她說。
他點點頭,再點點頭,凝視她半晌,緩緩地在她唇邊印上一吻,咬著唇,放開她的手,轉身大步而去,留在山頂的只是她和她的小皮箱。
看著他越變越小遠去的背影,她的視線模糊了,軟弱和哭意佔據了她的心胸,只是一剎那,她又堅強了,為什麼要傷心?為什麼要哭?人雖遠去,心靈的聯繫仍在,她愛過,得到過,被愛過,也付出過,何況還有個遙遠的、模糊的希望。希望也許永遠不會實現,然而希望畢竟是希望,不是嗎?
比起芝兒,她是幸福得多了,還有什麼可抱怨的?思烈的離開是良心加上道義,他是個善良的男人,他是值得的,即使是一輩子的等待!思烈就是思烈,沒有人能代替,在她和芝兒的心目中,他是永恆的!
提起箱子,她慢慢地走回家中,在按門鈴的時候,她忽然想起幾句歌詞——「莫記此中紛爭,不記恨愛相纏,只記與你當年,曾經相識過!」
曾經相識過!心中流過一抹酸楚,一抹甜蜜。是哪一位有過風雨,歷經滄桑的人所寫?那份淡淡的無奈,淡淡的哀痛,淡淡的愁怨,不正是道出了《陌上歸人》的結局?
或者,這也不是真正的結局,生命繼續著,背後是道路,前面是謎,誰能預言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