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陽光的人 第二章
    安靜地過了幾天,居然沒再見到那老禿頭的影子,我不禁暗自慶幸,或者,那瘋狂又魯莽的老傢伙,又找到更美的中國女孩了吧!

    櫃檯靜悄悄的,各人連聊天的興致都提不起,冬天就是這樣,即使在陽光下也顯得懶洋洋,何況在這慘慘淡淡的燈光下。

    門童阿興走過來,他左顧右盼,鬼鬼祟祟的樣子,讓人看了就老大不高興。

    「貝小姐,有一封你的信!「阿興說。他的眼睛一閃一閃的,發著熱烈企盼的光芒。

    「信?拿來!」對這些只知道拍外國闊佬馬屁的小孩,我從來不給好顏色。

    他又左右張望了一陣,沒有人在注意我們,然後,迅速把厚厚的信封塞進我手裡,一溜煙跑了。

    我正在疑惑,會是哪個冒失鬼同學忘了我家的地址,把信寫到酒店來?!但那信封令我吃了一驚,不是明明印著酒店名字嗎?

    我開始劇烈的心跳,一定是封肉麻的情書了,阿興拿來的,不知道老禿頭給他幾塊美金的小費。我不想看信,但那厚厚的一大疊,除了「我有牧場、油井、股票、酒店之外」,還會說些什麼呢?我控制不了強烈的好奇心,悄悄撕開信封--

    天!綠綠的一大疊,那不是信,而是美金!我的心一沉,像小偷似的把信封藏入櫃檯的抽屜裡,四面望望,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沒有注意我。

    我的心幾乎從口腔裡跳出來。我再悄悄打開信封,那百元面額的美鈔,整整二十張,合起台幣來整整八萬塊。八萬塊!我一生中從沒有見過這樣多的錢,這時竟握在我手中。只要我不出聲,只要我對老禿子點頭,這就是我的了,以後我還會有更多,多千萬倍的錢--但是,這是卑賤的。可恥的出賣自己,即使我不是個大學生,我是個忠誠的教徒,我是個知恥的中華兒女,我永遠不會這麼做!

    「你在於什麼?臉色這麼蒼白?」呂緯在旁邊問。

    我整一整思緒,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沒什麼,日光燈下誰不顯得蒼白?」我說。

    呂緯不再理我,又專心看起他那本詹姆土龐德翻譯小說。

    我的心又混亂,又惶惑,這兩千美金必須馬上送回去,一分鐘都不能留在我這兒,免得老禿子自作多情。但是,怎麼送回去?老禿子住在十樓,一個女孩子,尤其本身是酒店裡的職員,跑到客人的房間去,將給人家怎麼說?沒有事也說成有事。倉促中,我沒法考慮那麼多,我拿著信封,走到陳柏光旁邊。

    「陳柏光,我有點事--想要你幫忙!」我說。

    柏光看看我,顯得很驚訝,他說:

    「說吧!只要不是叫我去打架。」

    「我--」我不知道怎麼開口。「剛才阿興送來一封寫著我名字的信,打開來是--美金,兩千塊!」我壓低了聲音,我實在不能讓任何人聽到。「是十樓那個老禿子的。」

    柏光不再笑了,皺著眉神情凝重。

    「你打算要我怎麼幫你?兩千美金不是小數目!」

    「我想--」我毫不猶豫。「你替我去還給他!」

    他臉上的神色鬆弛下來,又隱隱帶著笑意。

    「我很樂意替你做這件事!」他輕拍了下我的肩膀。「我總算沒看錯你!」

    他拿著信封,大踏步走出去。

    我心中的大石移開了,整個人輕鬆下來,我該引以自豪,這年頭不為重金所動的人畢竟不多!

    回到高腳椅上,我開始眼巴巴地注視著電梯,我要等柏光帶消息回來。

    「我知道你有事,和陳柏光嘰咕了些什麼?」呂緯問。「神秘兮兮的,陳柏光現在又去哪裡了?」

    「你真多事,什麼都知道!」我白了他一眼。

    「我只喜歡知道你的事!」呂緯說得好明顯,但態度有些怪。

    我沉默了。到這裡來做事,我最擔心的是遇見感情上的事。我撫摸著辛送給我的戒指,不住地警告自己,在感情上,我已不再是個自由人了!

    電梯從十樓回到櫃檯前,柏光從裡面走出來,手上已沒有那封,我早知道,他是會把這件事辦好的。

    「怎麼樣?」我跟他回他的座位。

    「我對他說:『你即使把全世界搬來,也買不到貝迪心』,然後把信封還給他,並讓他把錢數一遍!」他說。

    「那麼,他怎樣呢?」我急急地追問。

    「他嗎?」柏光看著我,笑了起來,「他幾乎哭了出來!」

    「你缺德,人家至少五十歲了!」我輕鬆地走回座位。

    不到一小時,阿興搬著老禿頭的行李,和老禿頭一起下來。老禿頭的神情真像快哭了一樣,他走到我面前,一言不發地辦著退房手續。我很想安慰他兩句,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們之間有太多的矛盾,但總開不了口,更怕又惹麻煩。一切手續辦完,他沉著聲音說:

    「再見,希望能再見到你!」

    「再見!」我真心地對他笑。像女兒對爸爸,他的年紀,不正和爸爸差不多嗎?

    他要走又像捨不得,我又開始警惕,並暗暗看柏光,後者正在注意我們。我安心一點,必要時,我知道他會來解圍的。

    「這個你拿著,作個紀念吧!」他終於從西裝上取下一枚徽章遞給我。「我現在知道我的伴侶不在東方,我得回國去!」

    這不是錢,更不是什麼貴重物品,只是個紀念章,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就接住了。

    「這是我屬下所有機構的徽章,這一枚總裁的,你留著,等你有機會到美國,看見有這徽章的地方,你進去,你可以得到任何你需要的幫助!」他顯得很驕傲似地說。

    我呆一下,想不到這枚小小的東西也有那麼大的力量,我想還給他,他已轉身走出去,連讓我說謝謝的機會都沒有。

    「怎麼樣?」柏光悄悄過來問我。

    「沒什麼,他總算想通了!」我笑笑,收起徽章。即使這小徽章真有這麼大的力量,我也不會用上,因為我永遠不會去美國,我等待的,是辛的學成歸國。

    「美國人雖然幼稚,魯莽,也有豁達的一面!」柏光說。

    阿興匆匆從外面進來,經理不在,他不必像老鼠一樣地躲著。跑到我跟前,他大聲說:

    「貝小姐,你真傻,賴特先生是一等一的富翁啊!」

    「阿興,少多嘴!」柏光阻止他。

    他很怕柏光,心中卻藏不住話,圓圓的臉漲得通紅。由於他的聲音,櫃檯所有的職員都注意我們了。

    「賴特先生說,剛才那信封裡是兩千美金,送給貝迪小姐當見面禮的,貝小姐不要,真是--」阿興又說。

    立刻,我敏感地察覺到四周驚訝,不信,羨慕的眼光,使我窘得難受,卻也使我覺得驕傲。

    「真的?阿興!」呂緯問。

    「當然,兩千美金是我交給貝小姐的,賴特先生說,是陳先生送回去的!」阿興得意地說。

    呂緯看看我,又看看陳柏光,臉上神情很奇特。

    我聽見四周議論紛紛,我不再理會,這件事已經結束,在我良心上,我覺得做得對!

    一件事結束,常常引起另一件事開始。

    很自然的,我跟呂緯接近起來。

    也許是我對他印象的改變,也許我們是工作上的搭檔,在一起的時間多了,就變得無話不談。在我,總覺得大家都是年輕人,好像學校裡的同學一樣,在一起吃吃消夜,休假時看場電影,下班時一起回家,是很平常的事情。有時,我甚至會不當他是男孩子,把辛在美國的點點滴滴告訴他,或者,說得更清楚一點,我當他是自己的兄弟一樣看待。

    對於這件事,陳柏光始終不置一詞,用旁觀者的態度,冷冷地看著我們。我知道他對呂緯有成見,但是,人與人之間不經過接觸,怎能瞭解呢?我很想找個機會向他解釋呂緯並不壞,看來,是他不給我機會。

    另一件奇怪的事,那曾經尖刻攻擊過我的葉雅莉,忽然一反常態,自動對我表示友善,而且友善得過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有原因,但我不計較這些,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

    「貝迪,趁現在沒有客人,我們吃飯去!」雅莉說。

    我向呂緯交代一聲--職務上的,隨著雅莉走向地下室。正當吃飯的時間,餐廳中的人相當多,都是些不同部門,認得面孔而不打招呼的。在酒店裡的職員,真是五花八門,什麼都有,各餐廳中有男侍者、女侍者,有大師傅,有清潔工人,旅館部也有男女侍者,惟一可以分辨身份職務的,就是那身制服。

    在所有人眼中,櫃檯的職員高人一等,學歷不說,男的穿西裝,女的穿旗袍,已是令人側目。所以,當我和雅莉走進餐廳,時,所有的眼光都對著我們。

    當初,我曾為這些注視而窘迫過,如今,我也學會了仰著頭,把眼光抬得高高的--其實,我一點也沒存輕視他們的心理,只求避開那些視線而已。

    我們在角落上找到兩個位子,一人捧一個餐盤過去,開始迅速地吃那已不再熱的飯菜。

    「貝迪,有件事--呂緯跟你提過沒有?」雅莉突然問,她的語氣有些猶豫。

    「沒有,什麼事?」我有點奇怪。呂緯平日也很少和她說話,難道還有什麼關係?

    「沒提起--」她皺著眉,感到有些意外。「怎麼可能?」

    「到底什麼事?雅莉,你告訴我也是一樣嘛!」我說。

    「好吧!」她喝口湯,說,「關於賬的事!」

    「賬?我不管錢呀?」我小聲叫起來。

    她立刻用手壓住我,很神秘的樣子,好像怕人聽到。

    「小聲些!」她說,「這是--對我們大家都好的事!」

    「對我們大家都好?」我充滿疑惑,公司的賬怎麼可能對大家都好?除非--貪污,我的心一陣收縮。

    「是的。」她興致勃勃,「每人最少可以分到五塊美金一天,你算算,比我們的正薪水還多!」

    我盡量把頭壓得更低,我已聽見那貪婪的聲音,不敢再看那貪婪的臉。我並不是自以為清高,更不是不愛錢--世界上誰「真」不愛錢呢?我只是怕,也不敢要不該我得的錢。

    「我知道你會害怕,但是,沒有人會查得出!」她更得意。「呂緯和你,加上我和阿咪四個人合作,天衣無縫!」

    我很想告訴她天下沒有紙能包住火,但是,我突然警覺我所處的完全是被動地位,我生平第一次這麼聰明。你想想,雅莉剛才問呂緯有沒有提起,顯然呂緯已經與她們合作,四個人裡只剩下我,如果我不答應--我不知道後果會怎樣。我自信沒有告發的勇氣,因為我沒證據,公司也不會一次開除他們三個人,我已知道他們的秘密,我不知道我還有哪條路可走。

    我的手心直冒冷汗,爸爸窮困一生,有多窮就有多清白。我這初出茅廬的大女兒,難道要替他蒙上污點?不答應他們勢必不行--除非我辭職離開。我心裡矛盾極了!

    「那麼--要我怎樣?」我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

    「簡單極了!」她的聲音充滿興奮,和我完全相反。「有些客人你不必填賬卡,搬出的時候我和阿咪收錢!」

    「行嗎?」我開始發抖,我的良心感到極度不安。「公司不是蒙受了很大損失?」

    「公司!」她不屑地嗤之以鼻,「公司算什麼?它也不在乎這一點小錢。再說,你沒做過,不知道,做酒店這一行的,從上到下,誰不這樣!」

    「我--不明白!」我放下筷子,偷看她一眼。

    貪婪的慾望,金錢的引誘,使她的臉變得陌生。我忽然想起老禿子,如果把我換成她--不,我不能這麼想,人都有缺點,有弱點,沒有十全十美,我只是在這方面比較堅強而已。

    「還不明白,」她靠近我。「你知道餐廳、夜總會的出納每天撈多少?侍者又撈多少?還有,我們的經理,會計主任,你以為他們不撈?不撈小錢倒是真的!」

    我暗對自己搖搖頭,美麗堂皇的酒店,裡面竟是這樣黑暗--自然,沒有陽光的地方,哪能光明?

    「還有,管房間的那些Room Boy,比什麼人都肥,他們替客人拉皮條,介紹女人,抽取佣金!」她再說。

    「別說了!」我感到忍不住的噁心,我以為好的工作地方,竟是--唉!我不知道怎樣形容它!「我們回去吧!」

    雅莉有些失望地看看我,她失望是由於我並不是她的同類,我再一次覺得,我不是屬於這裡的。

    「貝迪,以你這樣的死心眼兒,在這裡是混不出什麼名堂來的,你太嫩!」雅莉像是嘲弄,又像是好意地說。

    我知道,老實說,我並不想混出什麼名堂。我只求安安分分地工作,每月有一定的收入貼補家用,對我來說,就感到滿足了。我的希望並不是在這兒爭權奪利,我只等辛能快些回來,弟弟大學快些畢業,我的責任也就完了!

    「我要從--幾時開始?」我問。

    「幾時?」她笑笑,「當然回去就找機會咯!」

    回到櫃檯,我像做了虧心事一樣的不自然,彷彿大家都看出我的秘密了,對著若無其事、隨時投來詢問眼光的雅莉,一方面佩服,一方面也害怕自己陷得更深。

    呂緯吃完飯回來,我抓著機會問他。

    「雅莉告訴了我,你是--拖我下水?」我壓低聲音。

    呂緯毫不在乎地聳聳肩,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不是拖你下水,是分你一杯羹,還不感謝我?」他說。

    「被發現了我們一起完蛋!」我歎口氣。

    「不發現我們一起肥!」他笑。

    一個客人進來,我的心跳得好厲害,似乎面臨著最大的考驗。我的手開始發抖,職業性的微笑也變得不自然,我怕我會突然昏倒。

    客人站在我面前,我抽出一張賬卡,又拿出一本簿子,我矛盾得不知該登記賬卡還是簿子。下意識看雅莉,她對我鼓勵又像威脅地笑笑,我咬緊了牙齒,把客人的名字寫在簿子上。

    客人終於上了電梯,我鬆了口氣。

    「你做得很老練嘛!貝迪!」呂緯打趣著說。

    我悶聲不響地走向一邊,我知道,這只是一個起點,我邁了第一步,就永遠無法抽身了。陳柏光說我身邊有危險,看來,他是對的。

    「今天下班去喜臨消夜,我請客,算是慶祝,怎樣?」呂緯涎著臉說。

    我搖搖頭,沒有消夜的心緒,我已在為我逐漸沉淪的靈魂而擔憂!我比許多人好一點,因為,許多人從不為靈魂的事擔憂,他們想的只是錢,名譽,地位--

    我的「私房錢」慢慢多起來,多得可以買一件,不,三件、四件厚大衣了。但是,我還是沒有買,我把那些錢鎖在房中的寫字檯裡,如果我拿這些錢買了大衣,我能得到一時的喜樂。可是,我的良心永遠蒙上陰影,我在等待,等待一天能找到合適的運用這「不義」之財的方法。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撲鼻的嫩草,新泥的氣味,告訴我春天確確實實到了。我雀躍著,又過了一年,不是嗎?辛的歸期又近一些,弟弟也快要畢業了。

    忙碌,隨著春天的影子,悄悄掩近,等我警覺時,已是一大串透不過氣的日子以後了。

    可是,忙碌和我「私房錢」的增加成正比,越忙,錢越多。我聽見呂緯、雅莉和阿咪的笑聲更加響亮,我的心靈的負擔也就更重了!

    一件令人尷尬的事,突然降臨到我身上。

    早晨,我像往常一樣忙碌地工作著,打發走面前所有的客人,發現還有一個年輕的、有些害羞、有些憂鬱的漂亮男孩子站在我面前。

    「需要我幫忙嗎?」我用英文說。直覺地,我認為他的氣質不像美國人,像來自歐洲,或者德國吧!

    「不,我是七三三房的客人,」他用發音生硬卻純熟的英語說,「我只是--在這兒站站!」

    我禮貌地笑笑,卻有些兒不自在。他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不明顯地用視線追尋我。這個漂亮的年輕人,他要什麼?我低著頭,裝做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可是,心中有一份微妙的、下意識的得意情緒,就像當年在學校辛追求我時一樣。女人永遠是女人,能引起漂亮男孩的注視,永遠是女人的驕傲,那顯示出我的吸引力呀!

    我完全沒有背叛辛的意思--自然,這年輕人的注視並沒嚴重到「背叛」的程度,我只是--有些得意!

    「貝迪,這七三三已經看了你三天,只是你在忙,沒注意!」呂緯微帶著些醋意說。他乾脆叫他七三三!

    「別胡扯!」我微笑著說。又看了那年輕人一眼,我看他時,他的視線立刻逃開了。

    他的確是個少見的漂亮男孩,平日只在銀幕上能見到,但男明星沒有他良好的氣質和修養,他那些微帶憂鬱的氣質,有歐洲貴族的味道!

    「查出來了,貝迪!」呂緯小聲說,他手上拿著一張房客登記表。「威廉,路--什麼,怪名字,怪拼音,念不出來,是德國漢堡人,二十七歲,是路--什麼公司遠東區總經理--這公司名字和他的姓一樣,一定是他家族開的公司!」

    「你在說誰呀!」我故意冷冷地。

    「七三三,看來,他對你挺有意思的!」他笑著說。

    「你以為我呢?」我白他一眼。

    「自然,你有辛,那個世界上誰也比不上,十全十美的未婚夫--」呂緯嬉皮笑臉。

    「呂緯!」我叫。臉上的神色變了,呂緯的話實在太離譜,開玩笑也得有個限度。

    呂緯呆了一下,放下房客登記表,顯得有點訕訕的,但他不失為一個善於察顏觀色、頭腦靈活的人。

    「我在跟你開玩笑,別生氣,」他說,「看,那個七三三在看我們了!」

    我不再理他,懊惱地坐下來,什麼七三三,關我什麼事?抬起頭,又碰見那害羞的眼光,心中的懊惱消失了。那是親切的、善意的、友好的眼光,而且又蘊含著一些什麼,我看不清也不想研究。人家說德國人最驕傲,優越感最重,但這個叫威廉的七三三卻完全不同,我下意識再笑一笑。

    哪曉得,他竟走過來,站在面前。我們只距離三尺寬的櫃檯,我感到心慌意亂,不曉得怎麼辦好。

    「我是威廉?路布霍次,」他開始自我介紹,年輕的臉上,透出陣陣紅暈,男孩子也臉紅呀。「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貝迪!」我指指胸前名牌,不自然地看看一邊的呂緯。

    「貝迪!」他念了幾遍,彷彿把這兩個字從嘴裡吞到了肚子裡。

    「第一次到台灣?」我問。半年的酒店工作,已經使我能很圓滑應付了。

    「不,來過許多次,第一次住這酒店,」他笑笑,左邊有個深深的酒窩,很孩子氣卻絕不娘娘腔。「也第一次看到像你這樣的東方女孩!」

    「像我這樣的東方女孩?」我不懂,我到底和別人有什麼不同,以前老禿頭也這樣說過,現在是這七三三。

    「是的,你--很特別,」他認真地點點頭。「特別得使人一眼就能看見你,而且-一你以乎不該屬於這裡!」

    我心中一動,他的話雖跟老禿頭意思差不多,但悅耳的程度天差地遠。他說我不該屬於這裡,這也是我的感覺,他--竟和我有同感?

    「那麼,我該屬於哪裡?」我笑笑。

    「我說不出,」他搖搖頭。「如果一定要說,我覺得--或者是深山幽谷,或者是沒人煙的地方--不,你該屬於--」

    我笑出聲來,二十七歲,在我們中國男孩來說,已必須裝得老成持重的樣子,這七三三,天真得像孩子!

    「你很愛幻想,是吧」我打斷他的話。

    「不是幻想!」他臉紅了,紅得很厲害。「你知道,平日我不善言談,或者說得不對,再加上我的英語不十分好,也許表達不出意思!」

    「對不起,我不是說這個!」我收斂起笑容。「我的意思是,我只是個普通的中國女孩,並不特別!」

    又有一堆人進來,我們的談話無法繼續,我開始忙碌,忙碌中忍不住偷看他一眼。他沉默地站在一邊,臉上是深思的神情,我不知他在想什麼,或者是我剛才的話。但是,我心中隱隱覺得,我不能再走任何一步,否則,將是無盡的煩惱。

    忙完一陣,那帶憂鬱氣質的七三三已經離去,自然,他來台北有他的事情。我收拾好櫃檯上的凌亂賬卡,心中竟有些悵然若失的感覺。我--一點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那七三三動搖了我對辛的感情?我絕不以為這樣,我只是有些心動,有些驕傲,有些虛榮--

    「請問,哪一位是貝迪小姐!」一個低沉的、畏縮的、怯怯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潮。

    「我是貝迪,什麼事?」我問。

    前面站著一個蒼白的,瘦削的,卻長得相當清秀的男孩,他穿著服務生的制服,除了神情的畏怯之外,他看來是個標準的學生型男孩,很惹人好感。

    他的視線從低垂著的眼瞼下射上來,看我一眼,說:

    「鍾經理在樓上總辦公廳要見你!」

    我吃了一驚,無暇再分析這男孩的一切,經理要見我?有什麼事?莫非我們合作的賬--

    「好,我就去!」我強抑.住紊亂的思緒,打發走那個男孩。「呂緯,經理找我,你想會不會出事?」

    呂緯愣了一陣,經理平日很少單獨召見職員的。

    「不可能吧!」他說,「你鎮定一點。」

    我點點頭,不鎮定一點也沒辦法,誰叫我做了虧心事?雖然並不是我情願的,我總是合夥人。硬著頭皮走上二樓,心跳的聲音自己能聽見。我敲敲經理室的門,裡面傳出冷冷的應聲。

    「鍾經理,找我嗎?」我怯怯地說。

    經理還是那副模樣,冷得像座冰山。他銳利的眼光從頭到腳打量我一陣,才慢慢說:「據我的觀察和各方面的反應,你的工作成績不錯,很努力,很負責,只是經驗不夠!」

    我的心忐忑不安,經理叫我來,是為了要嘉獎一番?

    「據說,在櫃檯上,你常遇到一些客人的麻煩?」他問。

    我的臉紅了,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但我不瞭解,他是關心還是不滿--

    「你別緊張,對一個好職員,我一向很關心,如果你有困難,可以提出來!」

    我感激地點點頭,冷漠嚴肅的經理,看來倒還有人情味。

    「其實--也不算是什麼麻煩,」我慢慢地說,「有些客人喜歡開玩笑,有時--過分些!」我想起老禿子,我明白絕不是開玩笑,我卻不得不這麼說。

    「是嗎?」經理似乎不肯相信。

    我點點頭,如果他不相信,何必問我,又做出關懷的樣子?

    「有人說你對客人過分親熱,是真的嗎?」他說。

    「我--」我全身一震,講不出話來。

    「你如果對他們過分親熱,他們會誤會你的意思,」他停了停,說,「據說還有送錢給你的!」

    我臉色變了,這是什麼「關懷」?我寧願說「質問」!

    「這是--誰說的?他--造謠!」我顫抖著,軟弱地忍不住流下了淚來。

    我只是覺得委屈,無法忍受的委屈。

    「你別管誰說的,我想,說這話的人也不見得是完全造謠吧,為什麼他不造別人的謠呢?」經理尖刻地說。

    「這是惡意的,卑鄙的背後傷人!」我忍不住說。

    「別這麼激動,貝迪,」經理一副冷漠的神態。「我並沒有責備你的意思,我早說過你是經驗不足,你只要以後多注意一下,別人即使背後中傷,也奈何不了你,是嗎?」

    我覺得憋了一肚氣,還說不是責備?明明是警告我,還要裝出討好的偽善面孔。我開始明白,難道這就是人家說的酒店做事八面玲瓏?

    「是的!」我深深吸一口氣,收住眼淚,不再看他。

    「同時,我希望以後不要聽到類似的話!」他再說。

    我幾乎忍不住想要奪門而逃,再也不回這個地方。但是,我站得那麼直,那麼穩,彷彿腳下生了根,我無法和金錢對抗;父母,弟妹的影子圍繞著我,我無法硬著心腸置他們於不顧。

    惡意中傷,造謠,侮辱,都來吧!我相信,我能忍耐下去,這些和金錢比起來,算得了什麼呢?

    模模糊糊地走出經理室,帶著一些心靈上的傷痕。我走得很慢,我不想回到櫃檯去,那裡有一個背後造謠的人,但是,誰呢?我不知道,我想不通!

    每個人似乎都不可能,李妮是上司,沒理由造下屬的謠;呂緯、雅莉、阿咪是我的「合夥人」,更不可能,大家在利益上的關係是那麼密切,對嗎?陳柏光,我不會懷疑他,他是櫃檯惟一的君子。管郵件的兩人更不會了,除了打招呼,我們平日連話都沒講過,那麼,誰呢?

    我轉一個彎,撞在一個人身上,立刻,我從迷糊中清醒過來,我急促胡亂地說:「對不起,我沒看見,我--」

    我怔住了,被我撞著的竟是剛才來叫我的那個臉色蒼白、瘦削的服務生。站得那麼近,我又看到他臉上那份落寞和失意的神色,我幾乎沒見過比他臉上神色更深沉的人,幾乎是立刻,我忘了自己的事,對他生出一種奇妙的同情。

    「不要緊,貝小姐!」他低著頭,沉著聲音說,

    我站住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你很不快樂,是嗎?」我問。

    「我生下的時候,上帝忘記把快樂賜給我!」他說。

    「你是基督徒,是嗎?」我興奮起來,「我也是!」

    「是又怎樣?」他臉上掠過一絲不屑。「我是個服務生!」

    「服務生並不可恥,你將來可以升級!」我說。

    「升級!」他冷冷哼了一聲,  「如果你夢想升級,是你對這裡的環境不瞭解!」

    「我不懂,為什麼你每句話都充滿了憤世嫉俗的味道?」我好奇地問。    。

    他看看我,黑眸中光一閃。

    「你懂嗎?你是酒店裡人人羨慕的櫃檯職員,你的工作成績又最好,你的同事每個人都和你相處得很融洽。但是,有人背後造你謠,告你狀,你懂嗎?」他說。     我呆住了,他是誰?他說些什麼?他的口吻不像個普通的服務生,他--什麼都知道?

    「你--都知道,是嗎?」我用生澀的口吻說。

    「要想都知道並不難,只要冷靜地用你的眼睛。你卻從來沒用過,是吧!」他冷冷地笑。

    「誰?告訴我!」我用低啞的聲調說。

    他再看我一眼,一字字地說:

    「你的搭檔,呂緯!」

    我完全怔住了,怎麼回事?我無法置信。

    「呂緯--」我喃喃地念著。他轉身走開,我警覺地大叫,「慢著--」

    他停下來,還是用那樣一副落寞的、失意的神態站著。

    「謝謝你--我想知道你的名字,而且,希望你能快樂。」

    「鄭蔭!」他說,「別希望,我不會快樂的!」

    我怔怔地望著他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一個怪人,是嗎?深沉,難測,這樣年輕,像已飽受世間的折磨,變得尖刻而敏感,他說叫--鄭蔭?真是人如其名,他臉色那麼蒼白,像從來沒見過陽光!

    我慢慢走下樓,雖然不願卻又不得不回到櫃檯。呂緯正用一雙像很關心的眸子張望著,我幾乎又懷疑鄭蔭的話--鄭蔭沒理由騙我,更沒理由陷害呂緯!

    我帶著冷笑走進櫃檯,邁開那一步的時候,我突然作了個決定,暫時不提起這件事,而且,我要裝得高高興興的。

    「怎麼樣,有事嗎?」呂緯問。他看來很著急。

    雅莉和阿咪也圍過來--並不是關心我,一點也沒有,她們只是關心自己的利益。而且,多少帶著些微妙的幸災樂禍心理。

    「沒事!」我淡淡地笑笑。

    「那麼經理為什麼叫你?」雅莉不信。

    「他說我做得很好,很認真,很負責,」我用緩慢的語調說,「他說希望我繼續這樣!」

    「是--嗎?」呂緯說。

    他們都顯得有些失望,為什麼失望,我不是他們的合夥人嗎?他們希望我怎樣,嚴重得給開除?

    「經理還說,」我又故意說,「我剛出學校,什麼事都沒有經驗,尤其同事之間,好壞不分,往往給人家利用和遭受陷害都不知道,教我要小心!」

    「這是什麼意思?」雅莉和呂緯對看一眼。

    「誰知道呢?」我攤開雙手,裝得毫不在乎。

    我不理他們,自顧自坐在高腳椅上。

    「聽說--經理對你上次處理老禿頭的事不滿意,我以為他叫你去是為這件事兒呢!」呂緯說。

    「他當然不滿意,」我冷笑一聲,「我應該收下兩千美金,然後轉送給他,對嗎?」

    「貝迪,」呂緯懷疑地看看我。「你今天講話好怪!」

    「是嗎?」我說,「我在學習怎樣對人!」

    有客人來了,我不再理他,總有一天,所有的狐狸都會露出尾巴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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