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花園,雪凝就聽見人聲,有客人?
是——若男、若風、雨濃他們——雨濃來了?雪凝對看電影簡直後悔得要命。
「我們等你晚餐。」冷敖說。
「對不起。」她低下頭,不看任何人。
「不是下午只有一節課嗎?」若風問。
「我——去看電影。」
「和方曉晴?」若風不放鬆。
「是。」雪凝冷冷地:「我上樓換衣服。」
在臥室裡磨了十五分鐘。剛才她不敢看雨濃的表情,卻能肯定他望著她。為什麼他只望著她呢?
再下樓時餐桌已擺好,連冷氏夫婦也一起吃,大家都愉快、熱鬧,惟獨她是沉默。
「今天是冷敖生日,知不知道?」坐在她旁邊的若男低聲說。
「啁——」雪凝失神:「我已完全忘了。」
「還來得及補救。」坐另一邊的若風說,他一直在注意雪凝:「等會兒我們去夜總會。」
雪凝皺眉,夜總會?她最討厭的地方。
「我們故意去那兒的,」若男十分頑皮:「冷敖竟一次也沒去過。」
「我也沒去過。那是聲色犬馬之地。」雪凝說。
「清者自清,在乎個人。」若男眨眨眼說。
雪凝不再說話,心中卻在矛盾。去或不去?雨濃呢?他也不像去那種地方的人。
「我你做舞伴。」若風說。
「我不跳舞、」雪凝說得又倔又硬又大聲。
雨濃、冷敖和父母的視線都移過來,人人都望住她。她紅著臉一聲不響,失態了吧I
「我們——只是去坐坐。」雨濃說得十分溫柔。
立刻,雪凝的矛盾消失了,雨濃去呢!她還是不置可否,但——不再抗拒了。
夜總會和雪凝想像的差不多,是更豪華些。可能經過選擇,這間夜總會沒有舞小姐,沒有雜亂的感覺,氣氛居然非常好。冷敖還刻意選了角落的位子。
雪凝穿了一身細白麻紗衫裙,十分搶眼。她本來就是與眾不同的女孩子。
若風的視線定定停在她臉上,她覺得不耐。這人是怎麼回事?臉皮其厚無比。
雨濃坐在雪凝旁邊,卻又令她的心隱約地覺得歡喜。
他們先坐在那兒聊天,客人漸漸多起來時,他們才開始跳舞。
冷敖和若男十分有默契。若風正想站起來,雨濃已伸出禮貌的右手。
「我跟你跳,好嗎?」他低聲說。
「我——不會跳舞。」雪凝說。她心中的歡喜一下子變得真實,她隨雨濃步向舞池。
雨濃輕擁著她,她只感到他的手十分溫暖、穩定。
「我也跳得不好。但是——我覺得由我跟你跳這第一隻舞會比較好。」
雪凝意外地抬頭望他,他正迎著她的視線。他——竟能猜到她的心事?
「為什麼——這麼說?」她忍不住問。
「不知道。我只是感覺到應該這樣。」他凝望她。
很奇怪,她並不害羞也不退縮,視線交接處,彷彿——片柔情如海。
「我——不想跟溫若風跳舞,你有法子幫我?」她就這麼坦誠地提出要求。
「我們一直這麼跳下去不回座位,或者——我帶你離開這兒。」他眼中光芒一閃。
「你不等哥哥切蛋糕?」她再問。
「你的事比較重要。」
「那——」她決定不下。離開這兒他勢必送她回家,她卻十分留戀和他相擁而舞的味道。
「我不知道,我——不想那麼快回家。」
他微微扯一下嘴角,好隱約動人的笑容。
「我們留下來,連續跳二十曲。」他說。聲音裡竟有童稚的頑皮呢!
「好。」冷淡的雪凝簡直心花怒放。
雪會融嗎?
他們真在舞池裡慢慢地舞著、轉個不停,不論什麼曲子,一律慢四步對付。
而且——他們也沒有太多的對話,只默默地舞著。
不知道跳了多少首曲子,直到冷敖舞到他們旁邊。
「時間凝住了?」冷敖問。
他顯得意外,雨濃和雪凝不是做這類「頑皮」事的人,他遠遠地一直望著他們,他們連話都不多說一句——但是,他們一直在舞。
雨濃聳聳肩,也不解釋什麼。
「我們休息一下。」雪凝感覺到若男在注視她。
說完放開雨濃,轉身走向座位。雨濃跟在後面。
若風單獨坐在那兒,很無聊的樣子。
「沒想到你喜歡跳舞。」他望著雨濃。
「唸書的時候,以前。」雨濃答得奇怪:「跳舞可以引起很多回憶。」
「你愛回憶?」若風又問。
「不!沒時間。」雨濃搖頭:「回憶是很奢侈的事。」
若風一直望著雨濃,彷彿想看穿他的心坎。
「我是個沒有什麼回憶的人,」他歎口氣:「以前太空白、平凡,不值得回想。我只想將來。」
「很正常、很應該的態度。」
「但是回憶——我是指往事,能令人生豐富。」雪凝突然說。
若風意外地轉頭,她臉上一片平和。
「你喜歡多姿多彩的人生?」若風問。
「我不是指自己。各人命運不同,不能強求。」她說。
「雨濃跟我差不多大,往事——也只不過結過一次婚又離婚,還有一個孩子。」他說。
雨濃沒有表示,雪凝卻皺眉。
若風心胸窄、小氣。
「那——也是種經歷。」她忍不住說。
若風有點變臉,住口不語。
好在這時若男和冷敖回來了。
「怎麼不說話?」若男問。
三個人都沒出聲,若男看冷敖。
「是不是怪我們跳得太久?」她開玩笑。
冷敖看得出雪凝的樣子有點不高興。
「不如切蛋糕吧!」他說。
「不好。」雪凝居然反對:「我覺得這氣氛不適宜切蛋糕。,
「那——該怎樣?」若男意外。
「回家。」雪凝說。
「算了,就這兒,我又不講究這些。」冷敖說。招侍者送蛋糕過來。
樂隊也為他們奏出生日歌,剛才那陣小小的怪異和不高興,就這麼蓋住了。
吃完蛋糕沒有人再跳舞。冷敖的生日會並不如預期那麼愉快。
主要是雪凝,她板起臉,再無一絲的笑容。
於是,大家的話就少了,只有若男在打圓場。
回家的時候,若風姊弟一部車,冷敖兄妹坐另一部。雨濃說:「我自己叫車。」
「我們送你過海。」冷敖說。
雨濃沉思一陣,終於上車。
雪凝的神色緩和些。
「剛才怎麼回事?」冷敖問。
雪凝半垂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我不覺得有事。」雨濃淡淡地。
「氣氛明明十分不好,若風很不開心——」
「他莫名其妙。」雪凝冷哼一聲。
「我跟他不相熟,他脾氣古怪?」)令敖問。
「不覺得。他給我的印象是溫暖如風。」雨濃說。
「是嗎?」冷敖忍不住笑。
「並不瞭解他,」雨濃想一想:「我和若男熟些。若風是在美國才認識,在留學生的聚會上。」
「他教你功課,是不是?」冷敖在倒後鏡望雪凝。
「嗯。」
「很熟?」
「不。只搭過他一次車,因為曉晴——正好在門口遇到他,」雪凝指指雨濃繼續說:「就跟他到我們家。」
「我跟他不熟,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開心。」冷敖搖頭。
是他的生日啊!竟弄得不歡而散。
「也許沒有不開心,大家走到彆扭的地方去,」雨濃說:「冷敖,抱歉。」
「無所謂。」冷敖笑一笑:「如果方曉晴在,說不定好一點,有人陪他。」
方曉晴?
很快雨濃就到家。下車時,他凝望後面的雪凝。
「謝謝你陪我跳舞。」轉身步入黑暗。
雪凝換位到前面,兄妹倆沉默地朝回家路上駛去。
「那溫若風——追你?」冷敖問。
「不。」
冷敖看她一眼,感覺到她的肯定。於是不再問下去,他絕對相信雪凝。
「以前你從來沒有跳過舞。」他說第二件事。
「是,每件事情都總有個開始。」她說。
他又看她一眼。
一直到回家,他們沒再說話。泊好車,穿過花園走進客廳時。
「雨濃是我極好的朋友。」他說。
「我知道。」她點點頭,彷彿能懂他的話。
「你知道就好。你是我惟一的,也是最可愛的妹妹。」
她的黑眸定定地停在他臉上好久。
「我只相信感覺,他令我有……」她坦率地。
「這是你自己的事,我不能有意見,」他考慮半晌又說:「我喜歡雨濃,一開始他就把自己的一切表明。」
「目前——我只是感覺。」她說。
「有感覺是非常美好的事。」他坐下來:「人的緣分很奇怪,是不是?」
「你喜歡若男。」她望著他。
「不知道,但感覺愉快。」
「看得出來。」她笑起來:「在她面前,你有很多笑容,話也多起來。」
「自己全然不知。」他透一口氣:「剛才若風在吃醋?」
「我要求不回座位,我不和若風跳舞。」她坦然。
「我們兄妹都極端,我們極相像。」
「哥哥——我可以喜歡雨濃嗎?」她猶豫著。和剛才的肯定完全不同。
「你不是告訴了我嗎?」他意外:「事情總有開始。」
「剛才溫若風令雨濃難堪,我很生氣。」她終於說。
「雨濃何等人?他會生氣?」他極有把握。
「但是——」她眨眨眼,濃黑的睫毛掀上去又蓋下來:「我並不知他心意。」
「你有的是時間,是不是?」冷敖變得溫暖。
她咬著唇,展開一個好美好動人的微笑,然後欣然而起,走上樓去。
冷敖望著她的背影,雪凝也長大了。
並不如預期的如意,一切沒有進展。
雨濃沒有來「約會」雪凝。甚至週末他來冷家,並沒有對雪凝特別些。
或者——雪凝的感覺錯誤?
又是週末,她不再急急趕回家。
冷敖和他們有固定的週末約會,雨濃是少不了的。上星期,溫若風沒來,他知難而退?
「我們去逛街。」雪凝提議。
「不想動。」曉晴神情一點也不開朗,這不是平日的她:「我們去尖沙咀或中環找家好些的咖啡座消磨一個下午。」
「什麼時候學到的習慣?」
「你不明白。心情不好的時候往那兒一坐,看四面八方的人什麼都不想,那會是件不錯的事。」
「你心情不好?」雪凝問。
「那天早晨上學,看見冷敖在車站接溫若男。」她坦率地:「真的有些不舒服。」
雪凝搖搖頭,她一直不敢把這事告訴曉晴。
「我們找家情調最好的咖啡座去喝茶。」她說。
兩人坐巴士到九龍,週末尖沙咀竟有那麼多人,簡直嚇死人。
「沒有預期的情調。」曉晴說。
「我想起日本的小咖啡座,」雪凝忽然說:「去年寒假我們去時不是坐過幾間?真的很不錯。」
「那是日本情調。記不記得那個只會講幾個英文單詞的漂亮大男生?」曉晴有了笑容。
「連樣子都記不住。」
「那真是開心。他居然敢向你搭訕啊!」曉晴彷彿忘了自己煩惱:「後來知道是雞同鴨講,紅臉的樣子好可愛。」
「我從來不覺日本人可愛。」
「不要歧視,你真有那麼強的民族意識?」
「誰知道?只是沒有興趣而已。」雪凝搖頭。
「今年冬天我們再去,好不好?」
「到時候再說。」雪凝在沉思:「如果我再去,當然不是為咖啡座的男生,我懷念山中日式的酒店。」
「你真怪,那種榻榻米有什麼好?」
「不知道。」
叫了飲品之後,兩人又相對無言。
「你為什麼情緒低落?」曉晴問。
「不是低落,只是不高漲。」
「嫌日子過得太平淡?」
「不——生活圈子太小,身邊來來去去只有那麼些人,很悶。」
「如果你願意,可以令男生排隊。」曉晴笑。
「我想——我得罪了溫若風。」
「是嗎?為什麼?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很難講。」雪凝望著眼前的杯子:「也許我太不婉轉,但這是我心中的感覺。」
「上課時他仍然時時望著你。」
「我沒有再抬頭,我覺得很窘。」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也沒什麼。」雪凝不肯說:「我只是想他更明白些我的心意。」
「直截了當地拒絕?」
「他又沒真來追我?」雪凝搖頭。
「放心,不會有事。」曉晴十分瞭解的樣子:「現在的男性們對女土、對小姐、對愛情已不再有耐性,不接受他,掉頭就走,不會等待。」
「但願如此。」
「根本如此。香港那麼多女孩子,漂亮的也不少,哪還能像十幾二十年前,愛了就一輩子,好好壞壞至死不悔。現在啊!現實極了。」
「說得好像自己受了刺激。」
「陳蔭不是不再來纏我了嗎?」曉晴笑:「多拒絕幾次,自然是知難而退。」
「愛情在我們這一代真變了質?」雪凝問。
「社會變了嘛!這個時代已沒有永恆事物,愛情不改變才是怪事。」曉晴笑:「你能要求一個油脂飛愛油脂妹生生世世?」
雪凝被逗得笑起來。
「總不能一概而論吧!」
「不知道。我現在對冷敖一往情深;但絕對不但保遇到個更好的會不變心。」
「你倒坦白。」雪凝吸一口氣。
變心——是種怎樣的心理呢?是不是每個人都能試試這滋味?
「真不明白?」曉晴指著窗外:「那麼多男男女女都雙雙對對,惟獨我們寂寞。」
「若不是我們要求高,就是我們欠缺吸引力。」
「才怪。」曉晴說:「看那一桌的兩個人,一進來就盯著我們。」
「無聊。」雪凝的臉色更冷漠。
「冷敖他們又是在家下圍棋、聊天?他們不厭?」
「他們是他們,和我們不同。」雪凝有些不自在:「也許再過十年,我也會像他們。」
「再過十年還不嫁?」
「為什麼一定要嫁?」雪凝最不以為然:「沒有人規定人一定要結婚,尤其是女人。我最反對人說什麼適婚年齡。」
「不跟你討論這種問題。」曉晴說:「我現在寂寞。」
「真要命。要陳蔭出來陪你。」
「世界上的事真如此,我愛的不愛我,不愛的人,又拚命追。」
「別口響,說不定陳蔭已改了目標,你現在叫他還未必肯出來。」
「女人真被動?」曉晴扮個鬼臉:「以前沒有溫若男,我還可以在冷敖面前亮亮相;現在只能單思了。」
「沒這麼嚴重吧!」
「冷敖——說過什麼嗎?」曉晴問。
「他覺得和若男一起很愉快。」
「夠了,這一句就夠了。」曉晴狠狠地吞下一塊芝士蛋糕:「我全無希望。」
「明知沒希望就別再走這條路咯!」
「明知山有虎,唉!大多數人都在重複著,一次又一次的做這種傻事。」
「好,證明自己不傻,我們看電影去,笑片,笑一場出來什麼都不記得的那種。」雪凝說。
「算了,我們回你家晚餐,至少看得見冷敖。」
雪凝搖頭。癡心女子。
一個男人走過來,是個穿得很時髦,樣子頗斯文又帶點藝術家味道的男孩子——不知道是否因為如此,他看來有一絲「姐」 氣,或者是錯覺。
「我姓殷,是廣告公司的人,請問——」他盯著雪凝看:「有沒有興趣拍廣告。」
雪凝原本冷漠的臉更加上一層冰霜。
「沒興趣。」說話的是曉晴。
「這是我的名片,」姓殷的留下一張名片:「可以考慮一下,有興趣可以給我電話。」
他依然禮貌地微笑,然後轉身而去。
「居然有這樣的事,」曉晴望望名片:「殷浩光,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名字。」
「原是極普通的名字。」雪凝說:「走吧!我已受到打擾,那男人還沒走。」
「別這麼小氣!」曉晴笑:「人家又沒有惡意,那男人也不像壞人。」
「壞人臉上有字啊!」
「殷浩光,殷浩光——」曉晴默默地念著:「真是熟悉的名字—殷浩光,不記得。」
「如果你想拍廣告,過去吧!」
「人家看中的是你,我才不自作多情呢!」
「真的快走。看,被這麼一搞,四周的人都在望我們,算什麼呢?」雪凝紅著臉。
「你臉皮真薄。」曉晴只好跟著離開:「殷浩光——我一定要弄清楚這個名字。」
「充其量是個娛樂圈人士啦!」
「啊——對了!最年輕的導演。」曉晴叫起來:「是了,他是個導演。」
「不是說一個招牌掉下來,起碼壓死一個導演嗎?」雪凝笑:「總不至於你想拍戲吧]」
「我只想清楚這個名字,」曉晴吸一口氣:「我什麼都不想,心中只有冷敖。」
「聽你真真假假地說了幾年,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我哥哥?」雪凝忍不住問。
「這種事——還有什麼真假?」曉晴望著前面:「你沒有這種經驗,喜歡一個人而他不知道,或沒反應,或他喜歡別人,那種感覺——心是會痛的。」
雪凝頗為動容。
她從來沒把曉晴的這份感情當真的看過,曉晴說會心痛,這——這是真的?
「曉晴——」她不知道該怎麼說。
「別替我擔心,喜歡一個人是一回事,被人喜歡是另一回事。好在有人喜歡我,我能在這中間找到平衡。」
「你的開朗個性實在很可愛。」
「人就是在這種自我開解中活下去。」
「什麼時候講話變得這麼深奧了呢?」
「你不明白——」曉晴那張還帶著稚氣的臉上掠過一抹似真似幻的痛苦:「有一段時候——夜晚我常常會哭的。」
「真是——這樣?」
「現在不會了。」她努力使自己笑得更好:「因為我已經長大了。」
突然間雪凝覺得,長大是件很好的事,至少能把得穩自己的感情。
「我們回家吧!」她覺得面對雨濃不是件難事了。
她曾覺得她和雨濃沒有進展,她很怕再面對他。
「面對得多,冷敖再好不過是個男人。」曉晴說。
家裡靜悄悄的並不像有人,難道他們沒有來?前前後後找了一遍,果然不在。
「去若男或雨濃家了。」雪凝說。
兩個女孩子都有說不出的失望,她們對坐在沙發上,失去了剛才談話的題目。
「我是否說過——雨濃有個脾氣古怪的五歲兒子?」雪凝說。
「是嗎?」曉晴心不在焉。
「樣子也不好看,但他們父子感情似乎很好。」
「相依為命嘛!」
雪凝看她一陣,心中暗暗不安,曉晴怕真是掉進冷敖沒張網的網中去了。
電話鈴在這時響起來。
「喂——」
「雪凝嗎?是雨濃。」竟是他?雨濃說:「冷敖在我家,我想——或者我來接你?」
雪凝心跳加速,她並沒說要去。
「我——和曉晴在一起。」她只是這麼說。
「她願意來嗎?」他問。
「我問問她。」雪凝低聲問:「好,我們來,我們自己坐車來。」
「我來接你們吧!」他堅持:「我很空閒。」
「也——好。」這一刻,她心中有莫名其妙的充實:「我們在家等。」
收線時,曉晴的精神也集中了。
「鄒雨濃怎麼會想到來接我們?」她開心。
「也許他們人少,不夠熱鬧。」
「猜猜看,溫若風姐弟在不在?」
「一定在,這些日子他們都在一起玩,沒有理由甩開他倆。」雪凝說。
「還說不是替你拉攏溫若風?」曉晴笑說。
「曉晴,拉攏行嗎?」她忍不住:「看我不替你拉攏那個什麼殷浩光。」
「殷浩光?你也記住了這名字?」曉晴笑起來。
「你念了幾十次,不記得也不行啊!」
也不過前後幾分鐘時間,她們的心情都不同了,對不對?這就是少女。
曉晴每天都是從廣播道走下來搭車去學校。
她將走路當成運動,她和雪凝除了走路外,都欠缺其他運動。
一個微笑著的男人迎面而來。微笑?對她?近了,覺得面善,那微笑也擴大了。
「啊——你?殷浩光。」她叫。
「原來你是四台山的人。」他站定了。
「不。我住在廣播道,並非電視台的人。」她立刻更正: 「我還在中大唸書。」
「還是沒興趣拍廣告?」
「那天你並非問我,」她笑:「而且你並非廣告導演。」
他也笑,彷彿做錯事的大男孩兒。
「好,前事不提,」他說:「我也住廣播道。」
「在這之前從來沒見過你。」
「緣分未到。」他說了自己地址。
「我們住相鄰的大廈,」她真的意外:「一定是你晚出早歸,日夜顛倒。」
「有空可以找我聊天,」他很有誠意:「除了拍戲,我最喜歡聊天。你的名字是——」
「方曉晴。」
「外省人的名字——我指的是非廣東人。」
「聯想力和反應都快,我是南京人。」
「那麼再見。希望能見到你,南京人!」他走了。
很愉快的一次相遇,是不是?殷浩光很風趣、幽默。他剛才說「前事不提」,又承認不是拍廣告的;那麼,那天在咖啡室,是另有用意的了?想結識她們?
回到學校,心情出奇地好。甚至看見陳蔭也大聲地打招呼。
「你今天,看來有顯著的不同。」雪凝望住她。
「艷遇。」
「什麼話?」雪凝被逗笑了。
「真話。」曉晴眨眨眼睛:「有美男搭訕。」
「曉晴,發什麼瘋。」
「我遇到殷浩光,他竟然是住我家隔壁那幢大廈。他那個人很隨和,是聊天的好對象。」
「從此不再喊寂寞。」
「別把我說成這樣。」曉晴不以為然地笑:「我的心還是被冷敖所佔據。」
「你真要命,什麼都敢說。」
「原來那天他根本不是找我們拍廣告片的。」
「我當然知道,他試試自己的勇氣。」
「對了。還和別人輸賭什麼的。」
「他這麼說嗎?」雪凝問。
「沒有,當然沒有。」
上課,溫若風的課。
雪凝果然一直垂著頭,避免視線和若風接觸。
曉晴把一切看在眼裡,她敏感地覺得溫若風的神情也有些不對,不如平日瀟灑。
下課,若風走了。離去之前他是看過垂頭的雪凝一眼,也看過眼中帶問號的曉晴,猶豫一陣還是走了。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曉晴說。
「你又想到什麼?」雪凝問。
「你和溫若風就算不是朋友,也是師生。」
「我並沒有對他不敬。」
「情況微妙。」
「你心理作用,」雪凝說:「原本我也不跟他多說話。」
「不行。再這麼下去會愈來愈彆扭。」
「明年不選他的課。」
「怎麼可能?他教主科。」曉晴小聲說:「下次他再去你家,你們最好講和。」
「又沒吵架。」
「至少像普通朋友。」
「我這人——要不就沒有朋友,要不就是最好的,沒有中間路線。」
「並不。你對鄒雨濃不是很好。我是指」普通「得很好。」
「那——怎麼一樣呢?我很難見到他,而且他也沒莫名其妙的—亂拋感情。」雪凝說。
「好吧!我希望溫若風能自制,不要沉迷下去。」
「曉晴,你在講什麼?」雪凝非常不高興:「怎麼會沉迷呢?我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好吧!反正時間總能證明一切。」
又上課。兩人都顯得沉默,各人都想著自己心事。
下課的時候,發現陳蔭站在門外。
曉晴臉色一沉,坐在那兒不動。
「曉晴,不要孩子氣,」雪凝低聲說:「出去跟他談談,我在教室等你。」
「有什麼可談的呢?」
「去吧!陳蔭是好人,他有耐性,」雪凝笑:「他並沒有約會另一個女孩兒。」
「別想感動我。」
曉晴還是慢慢走出去。
「你——現在不回家?」他盯著她看。
「是。我和雪凝有事。」
「我想—你能不能再考慮一下?我們在一起不是一直很愉快嗎?」他低聲說。
「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你決定得太倉促,」他有受挫折的模樣:「我希望你仔細想一想,我覺得我們會合得來。」
「陳蔭,我知道你對我很好,我只怕浪費了你的時間。」她也很為難。
「我不介意。」他肯定地:「我到現在都不肯去英國,就是為等你。」
「等我?但是——以前我們甚至不是朋友。」
「我承認我自己蠢,但是為你——我認為值得。」他說。
她暗暗歎息。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講,」她四周望一望,雖然同學不多,也不是方便談話的地方:「現在不方便,或者——」
「任何時間,任何地方。」他說。
「下課後你到我家,三點半。」她說。
「好。」他凝望她,那眼神——帶著盼望:「曉睛,請你仔細再考慮,我深信我們合得來。」
她點點頭,目送著他高大的身影離開。
「很黯然神傷的樣子。」雪凝想令氣氛好些。
「是他,不是我。」曉晴立刻說:「我約他放學談。」
「這麼專一癡心,我也感動。」雪凝故意地。
「雪凝,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感動不是愛情,遲早會後悔的。」
「也許吧!」
「其實你比我更鐵石心腸,你連猶豫都沒有。」
雪凝不語。她是不該勸曉晴的,針不刺到肉不會痛。
「我們各人自掃門前雪,以後誰都不許多講。」她說。
「一言為定,」曉睛說:「不見陳蔭我很堅定,看見他我又不忍,狠不下心。」
「這表示你對他還是有情的。」
「哪兒來的情呢?老天,我的感情早已用完,對冷敖一個人。」她叫。
然後,她同雪凝都呆住了。對冷敖——這是真話。
雪凝第一次感覺到嚴重性。
曉晴坐下來,眼圈兒漸漸紅了。
雪凝看看疏落的幾個同學,她拉起曉晴。
「我們出去走走,還有半小時才有課。」
校園裡,曉晴深深地吸幾口氣。
「真不中用,」她搖頭:「我以為陳蔭的事——是不經心的,我根本不喜歡他。」
「你不是那種可以和人玩玩而不經心的人,」雪凝很中肯:「即使你不愛他,你已經對他付出真心意。」
曉晴望著天空,默然無語。
「這也就是我害怕的事,」雪凝又說:「所以我嚴拒溫若風,就是怕稍有接觸,令人誤會就難以擺脫。」
「你說得對。」曉晴搖頭:「若對他無意,根本連試都不必試,何必誤己誤人。」
「現在做一個獨立自愛的女孩子愈來愈難了。」雪凝是有感而發。
「下午見他,我會斬釘截鐵。」
「說得容易,做時——你要小心,不能傷他。」雪凝是旁觀者清。
「那——我該怎麼辦?」
「我怎知道,我比你更沒有經驗。」雪凝笑:「無論如何——我想你必須讓他知道你的善意。」
「我明白。」
溫若風正在遠處經過,雪凝立刻轉身避開。
「不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其實他還是去你家,你們還是常見面。」曉晴說。
「我已盡量避免跟他講話,」雪凝想一想:「他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他是明白的,所以他看來痛苦。」曉睛說。
「他痛苦?你看見?」
「似乎是。每當他的視線掠過你時,彷彿痛苦。」
「請不要再加重我的負擔。」
「不會吧!你沒有接受過他,哪兒有負擔!」
「說得對。」雪凝笑:「我沒有做錯,我的態度一直正確,我不該有負擔。」
兩人沉默一陣。
「陳蔭暑假畢業,若他去英國就天空晴朗了。」曉晴有她天真的想法。
「但是冷敖——」
「不要擔心,巫山之外,還是有雲啊!」曉晴說。
曉晴在家等陳蔭,四點半了,一直不見他蹤影。
他不來了,他放棄?他說就算他來,也沒什麼希望。或者這一次他變聰明了吧!
等人是十分無聊的事,尤其她獨自一人在家,五點鐘,她終於放棄,陳蔭不會來。
她打電話給雪凝。
「談判的結果如何?」
「談判?他沒有來。」曉晴說。
「沒有信心?沒有勇氣?」
「誰知道,只希望他今天不來,以後就也別再來,別在我面前出現。」
「我不能想像他的心理,」雪凝說:「他不來大概也矛盾、掙扎得厲害。」
「苦了我白等一個下午。」
「悶嗎?要不要來我家?」雪凝問。
曉晴沒有立刻答應,和往日不同。
「怎麼不說話?」雪凝再問。
「很奇怪,我現在——竟有點怕見冷敖。」曉晴坦白地。
「他還沒回來。而且——他什麼都不知道,有什麼怕的?」
「是我自己心怯。」曉晴說:「根本一直是我在自作多情。」
「不要這麼說,喜歡一個人又不是罪過。」
「你說我要不要來?」曉晴孩子氣地。
「真服了你。快來吧!」雪凝收線。
曉晴也忍不住笑,她從來不是這麼婆媽的啊!
拿了小錢包就出門,才關上大門她就呆了!
默然倚牆而立的人不正是久候不至的陳蔭?
他不是不來,而是來了不敢進門。
「你——為什麼站在這兒?」曉晴愕然地。
「我——」陳蔭神色凝肅地垂著頭:「你要出去?」
「久等你不來,我打算去雪凝家。」
「那——我送你去。」他站直了。
曉晴卻不想走了,難得有這機會,她想把事情弄清楚。
「進去坐坐,好嗎?」她微笑:「既然已經來了,沒有理由只站在門口。」
他猶豫一下,點點頭。
她再開門,讓他進門。
「三點半你就到了?」她望著他。
他望了望手上的書本:「從學校出來我就來了。」
「我不明白,約好了三點半,你有什麼理由不進來?」她還是笑:「你這人真傻得厲害。」
「我想——我是。」他低聲說:「不進來——我還可以有希望,進來之後,進來之後——我怕你的拒絕。」
「陳蔭——我們交往並沒有發展到那麼深的感情。」她不安。
「你的拒絕就是絕望。」他更黯然。
「你——」
「事實上你是知道,第一次看見你我就下定決心,你是我一直要找尋的女孩兒。」
「不要傻,我有什麼優點呢?再平凡不過了,根本不值得你這麼做。」
「我已經做了,而且兩年來我證明自己沒有看錯人,你實在非常好,極可愛。」
「陳蔭,感情不能單憑想像,我們根本沒什麼接觸,怎能證明我很好,很可愛?」
「我知道,我能證明,」他顯得痛苦。啊,他痛苦!他真的陷下去了:「我一直在你的四周。」
她望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也是從小就在冷敖四周,也喜歡冷敖,但有什麼用呢?這並不表示愛情。
愛情是要互相的,陳蔭不明白。
「我記得我說過,目前——我沒有這種感覺,」她說。
「是,我不介意,我可以等。」他說:「只要你給我機會,多久我都等。」
「可是——」她該怎麼拒絕呢?老天。
「其實我在你四周也並不妨礙你,對不對?你還是過著你的生活,像往常一樣,只是——不要拒絕我。」
不行,她心裡是這麼狂叫著,不行,愛情不能優柔寡斷,一定要斬釘截鐵,再拖下去大家都會麻煩——可是,他那神情,她怎麼拒絕?
「你其實應該試試其他的路,其他的人,」她困難地:「認定一個是很蠢的事。」
「我寧願很蠢、很傻,我只喜歡你……
她歎息。另一方面又有點沾沾自喜,會有一個人這麼愛她、喜歡她,很滿足她女性的驕傲。
「我該怎麼辦呢?陳蔭。」她說。
「不要拒絕我,至少,讓我在你四周……
「但是——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有其他的朋友!」
「我不介意,真的,相信我。」他說。
「這——很不公平。」她搖頭。
「我不介意,相信我。」他捉住她的手:「一直以來你的生活圈子並不大,只有冷雪凝是朋友,我真的不介意。」
「雪凝,還有冷敖、還有溫若風、還有鄒雨濃,我有很多朋友。」曉晴說。
「這沒有關係]我知道他們。」陳蔭真是又癡心又執著:「我不介意他們是你朋友。」
「我也沒有任何允諾。」
「當然,」他深深凝望她:「只要你不拒絕我,我已滿足。而且,我相信我最終都能感動你。」
「雪凝說感動不是愛情。」她忍不住。
「是,感動不是愛情;但感動能令你接受我,我愛你就行了。」他說。
她的心是被他溫柔的話打動了,這個男孩兒如此這般地愛她,也真是太難得。別再為難他吧!
「我得講清楚一點,我——有絕對的自由,當我發現自己被你傷害了,我就會掉頭走,再也不理你,連普通的朋友都不是!」
「是,我明白。」他欣然點頭。
「我喜歡把話講在前頭,免得到時候有傷害。」
「不會有傷害,不會有,」他真摯地笑:「就算你到時不理我,我也有一段美麗回憶。」
「你這人真是癡得厲害。」她忍不住笑:「現今到哪兒去找你這種」罕有動物「呢?」
「不必找,你面前就有一個。」
她搖頭笑。愛與被愛是兩回事!兩種不同的感受,她會選擇哪一種呢?她不知道;但肯定的——愛人,將付出更多,甚至會是痛苦。
「我約了雪凝——」
「我送你去。」他立刻說。
「我是說我們可以一起去。」她笑。
他大喜若狂,伴著她離開家門。
雪凝看見他們站在一起時也是一陣意外。
「你終於還是出現了!」
「在她家大門外站了三小時,沒有勇氣進去。」陳蔭說。
「現在不是很好,曉晴回心轉意?」
「還不是,只是有限度的不拒絕我。」他說。
「怎麼竟然說得如此可憐兮兮?」曉晴不以為然:「你總不至於想我現在嫁給你吧?」
「當然不。」陳蔭老實地:「現在嫁給我怎麼養你?書也沒念完,那一輩子就苦了。」
「還當成真的一樣。」曉晴笑。
冷敖在這個時候回來了,雪凝為他介紹陳蔭,很意外,他對陳蔭印象極好。
「是曉晴的男朋友?」冷敖有絲難見的笑容。
「目前只可以說是她的追求者,」陳蔭實話實說:「她還沒有接受我。」
「曉晴是好女孩子,我看著她長大,值得你這麼做。」冷敖說。這是他第一次說出對曉晴的評價。
曉晴又驚又喜,想不到因為陳蔭而令冷敖注意了她,還有評價,這不是太意外的收穫嗎?
「你知道曉晴這麼好?」雪凝故意問。
「怎麼不知道?」冷敖看曉晴一眼:「你們從小在一起,我怎麼不知道?」
「我以為你——不曾正眼望過我。」曉晴傻了的說。
冷敖但笑而不語,一副當她們小女孩子狀。
接下來的整個晚上,曉晴都特別興奮。他們留在冷家晚餐;冷敖破例地,陪著陳蔭聊了一陣。
「我真喜歡冷敖,又有型又有料,還這麼親切。」陳蔭不知就裡地。
書香@書香www.bookspice.com書香@書香
「親切?」雪凝笑:「第一次這兩個字和冷敖連在一起。」
「怎麼?」陳蔭不明白。
「他的名字叫冷敖,他就是冷敖,明白不?」曉晴說:「今天你極有面子。」
「或者我和他有緣分!」陳蔭說:「我極喜歡他。」
雪凝望著曉晴只是笑,笑得神秘噯昧。
「笑什麼?」曉晴忍不住問。
「是你多心,」雪凝說:「你心中在想什麼?」
「你心中在想什麼?」陳蔭傻傻地也跟著問。
「今天——是很不錯的一天,」曉晴想一想,慢慢說:「有很多事出乎我意料之外地改變。」
「是嗎?是嗎?能告訴我什麼事?」陳蔭追問。
「你——不再是我的負擔和壓力,」她說:「還有——我發覺自己的確是個不錯的女孩子。」
雪凝的笑容僵住了,曉晴——是那樣介意冷敖,即使只是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