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文從來不是那種要男朋友永遠陪在身邊的女人,她十分獨立,像所有的時代女性一樣,她有自己的世界和天地,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
除了傳宗,她能妥善的安排自己的時間。這是傳宗最欣賞她的地方。
買了份禮物——那是個水晶擺設,他便單身赴會。
壽星女家儀在門邊接待他,她穿一件非常簡單清爽的小禮服,青春活潑。
「正在等你,來得太遲。」她自然的挽著他的手,把他帶到會場中。
一剎那間,他感覺到每—對眼睛都集中在他臉上,露出了既羨慕又好奇的神情。
他心中一動,知道慘了。家儀這麼對他,使其他人對他產生誤會。
怎樣的誤會?猜測他是家儀的男朋友。
幸好只有顧家子女的朋友,沒有公司同事,否則他真不知該怎麼應付。
整個晚上,家儀陪伴在他旁邊,他益發窘迫,這事總不能弄假成真,他對家儀完全當小妹妹般對待,尷尬之色一直掛在臉上。
「等會兒能否陪我切蛋糕?」家儀的臉色紅撲撲的,眼中儘是希冀的神色。
「家儀,」他為難極了,「我極不習慣這樣的場合,而且——陪你切蛋糕的該是你父親或哥哥,我不合適。」
她看見傳宗的困窘和為難,她也善解人意。
「好,我找爸爸,」她不以為意的笑,「只是我心裡很希望陪自己切蛋糕的是你。」
他不置可否的笑。
是否越弄越糟?看樣子他得找個機會好好對家儀解釋一下,要很婉轉,很小心,因為他絕對不想傷害她,那怕只是一絲一毫。
離開顧家時,他覺得全身都輕鬆下來。
不只家儀對他特別好,連希仁、曼寧、家傑都對他另眼相看。
這——簡直是飛來橫「禍」,對他來說那絕對是禍而不是幅。
他知道,許多人連發夢都嚮往這樣的事,對他們這樣無家又無財富的人來說,無疑可省三十年的辛苦努力,但不是他。
他從來不想有一天變成顧家傑那樣,他踏實,絕對安於自己的身份、環境。
上完課,家儀並不像平日般立刻回家,她用一種期待的眼光望著傳宗。
「還有甚麼不明白?」他溫和的間。
「爸、媽咪、哥哥都有應酬,家裡只剩下我,能下能陪我吃飯?」她問得像個小妹妹。
「好。」他心軟的答應,連考慮都沒有。
他喜歡有這樣的小妹妹。
「還有——你這麼高大健康,如果能曬成古銅色,一定更漂亮。」她天真的說。
「男人不講究漂不漂亮。」
「你不能否認自己是英俊的大男人,我同學公認你是。」
「外表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實力。」
「爸爸和哥哥常常讚你是天上有地下無,你的實力還用說嗎?」
「我有很多缺點、弱點,你還未發現。」
「誰沒有缺點呢?」她說。
傳宗帶她到普通的餐館,她完全不介意,大方自然的像來慣了似的。
「可以說說你的家人嗎?」她充滿好奇。
他猶豫一下。
「其實我可以說沒有家人。」他慢慢的,「或者說我不知道家人是誰,我出自保良局。」
「哦!」她大為意外,「對下起,我並非有意的。」
「這是事實,我不覺有甚麼不好。」他微笑,深深黑眸中彷彿有很多東西,「自我懂人事後,我只有一個阿姨,她是個啞巴。」
「哦——」她彷彿聽到一個傳奇故事般詫異,「怎麼——好像電視劇。」
「啞巴阿姨助養我,直到我讀完大學。」他的聲音充滿真情,「她不但給我實質的幫助,還給我愛心和親情,我當她是親人。」
「她在香港?」
「是。她是個打住家工的老式女人,梳起不嫁的那種。但她對我很好,自己省吃儉用,無論如何也鼓勵我讀大學。不是她,我沒有今天。
家儀眼眶紅了,她的善良和心腸柔軟令她對這件事感動不已。
「我能見她嗎?」她吸吸鼻子。
「有機會一定讓你見冬姨。」
「冬姨?」
「她叫陳冬妹。」他在思想著,是否趁機會把嘉文也一起告訴她?
「現在仍在打住家工?I
「我勸她不要做,我養她,可是她不肯。」他搖頭笑,「她有她的固執和骨氣。」
「好像電影裡才有的人物。」
「小人物很多是有血有肉的。」
第二天,傳宗接到曼寧的電話。
「聽說你有個啞巴阿姨在打住家工?」她溫柔又善意的問。
「是。」傳宗直認不諱,冬姨是他的驕傲,「顧太有甚麼事要我辦呢?」
「叫我安悌。」曼寧笑,「家儀跟我提起,我想,問問冬姨介不介意到我們家做盧太的助手?盧太是我們的管家。」
「這——」傳宗意外得不知該怎樣回答。
「盧太助手的工作是不必打理家頭細務,不做粗活的。只要管管家裡的工人、花木和司機,幫我看著家。」
「我不知道。」傳宗深深吸一口氣。雖知道曼寧是好意的,心裡還是覺得怪怪的,有點不舒服。」我可以問問她。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阿姨很難得。與其在外面打工,不如來我家幫忙,我們會待她如自己人般。」
「謝謝你。只是我不能替她回答。」
「那麼問了她再告訴我。」
傳宗去看冬姨,說出了這件事。
冬姨以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他完全不懂她想表達甚麼。
「我不會勉強你,你自己決定所有的事。」
冬姨突然抓起一枝筆,在報紙的邊緣空白地方歪歪斜斜的寫一個「顧」字,筆劃並不正確,但那確是「顧」字。
「是。他們姓顧,你怎麼知道?」
冬姨搖搖頭,又立刻點點頭。
「你不想去?你願意去?」
她用手比劃一下,傳宗明白她表示願意先去看看再作決定。
「那我約好時間再來接你。」
傳宗約的是星期天,因為冬姨星期天才能放假。她每天工作十二小時,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住自己的地方。
傳宗帶她坐的士前往。
的士停在顧家大門外,另一輛私家車也駛至,大門緩緩而開,車上坐的是曼寧和家儀。家儀也看見他們,正以笑臉打招呼。
突然間,冬姨臉色大變,撫著胸口彷彿非常痛苦,臉上肌肉也微微抽搐著,她用力拍著的士司機的背部二叩令他開車離開。
「怎麼了?冬姨,你怎麼了?」傳宗大吃一驚,是突發甚麼急病嗎?
她不理傳宗,示意司機快些開車。司機看傳宗一眼,傳宗不忍冬姨那麼痛苦,便點點頭。
的士一個大轉彎迅速離開。傳宗回望,正奔出來的家儀一張錯愕的臉兒逐漸遠去。
「冬姨,哪裡不舒服?我送你去醫院。」
她的臉色漸漸平靜下來,人也坐直了。
她用手勢表示要回家。
「冬姨——」傳宗完全不明白怎麼回事。
她搖搖頭,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回到她的住處,傳宗不敢立刻離開,剛才她明明是很痛苦的樣子。
冬姨默默的挪出一張紙,她彷彿幼稚園學生拼湊著寫字一般,勉強寫出三個字。傳宗看了半天,吃驚的張大了口。
「你寫的是顧希仁?你認得他?」
冬姨點點頭,又再點點頭,並用手比劃了半天。
「你——以前在他們家工作過?」
她再點點頭,咬著唇不再有表示。
「你不喜歡他們?」
冬姨不出聲。
「他們對你下好?」
她仍不說話。
「那——我打電話取消今天的約會。」
她終於點頭同意。
接電話的是家儀,連珠炮似的把所有問題、話語全轟出來。
「怎麼回事?怎麼來了又走?走得這麼急,連話也不留一句。那個冬姨在車上嗎?你現在在哪裡?」
「冬姨——很不舒服,我送她往急症室。」他不得不這麼說,「今天的約會要取消。」
「啊——她怎樣?嚴不嚴重?」善良的女孩立刻同情心大起。
「還好。我現在送她回家。」他吸一口氣。近來與說謊結上不了緣,「今天不能來了。」
「冬姨不能來,你也不來?媽媽在等你。」她不說自己在等他。
「對不起,我要陪冬姨。」
家儀在電話裡非常失望的樣子。
「那—明天補習時再見。」她收線。
冬姨已完全恢復正常,她示意傳宗可以離開,但他不放心,不肯走。
「顧家——是下是曾虧待你?」他試探問。
冬姨緩緩地搖頭,眼圈兒有些發紅。
傳宗心裡暗暗詫異,顧家的成員看來個個都很好,不該是薄待工人之類。
「為甚麼你下願見他們?」
冬姨猶豫一下,寫下兩個似是而非的字:「弟婦」。
「弟婦?」傳宗意外,「我沒見過這樣的人。」
她皺起眉,思索半晌,又寫下「兒子」兩字。
「兒子?是顧家傑,是我頂頭上司,」他笑起來,「很好的一個人。」
冬姨默不作聲,陷入深深的沉思。
傳宗陪冬姨吃完晚飯才離開。心理上,他的確當她類似母親的長輩。
這件事也就這樣不了了之。曼寧又再問一次,傳宗婉轉的拒絕了,於是誰都不再提。
他還是天天見家儀,越接觸得多,越喜歡這個女孩子。她有好氣質、好教養外,就算誰都看得出她喜歡傳宗,卻表現得甚有分寸。
雖然她相當主動,這大概是在美國讀書的關係,但她還是相當矜持,不像那些鬼妹,大膽得全無顧慮。
「我想看出港產片,能否陪我去?」
這樣的要求決不過分,傳宗怎能拒絕?
因為傳宗,她竟疏遠了她那些同學、朋友,家裡的燒烤會、大食會都減少了。除了陪曼寧逛逛街,喝-下午茶外,地都留在家裡,彷彿全心全意等待黃昏時候的補習。
人約黃昏後?
在她年輕的心靈裹,的確當它是一個約會,一個充滿喜悅與憧憬的約會。
又在上課,傳宗很專心地講解一題比較複雜的數學,這個乖學生今天卻反常的失神,只呆呆的望著他那張好看的臉。
偶爾抬起頭,看見了她的異樣。
「想甚麼?」他-明的不說看甚麼。
心中坦然,小女孩望著他,他並沒有不自在。
「你知道你有對很漂亮的眼睛,睫毛又長又密,好像年輕時的媽咪。」
他搖頭笑。小女孩的思想真是天馬行空。
「我一直想不起像誰,只覺得奸熟悉,奸熟悉,後來想到媽咪——小時候我看媽咪的眼睫毛也是這樣,真的。
「你不像嗎?」
「睫毛我像爸爸。」她搖頭,「媽媽也漸漸老去,睫毛疏落了很多。」
「顧太並不老。」他不想以「安悌」來拉近距離。
「你去告訴她,她一定高興。」
「外貌真是那麼重要?」
「你不明白,媽咪年輕時身體不好,生哥哥時幾乎送掉性命,幸好——要不然現在就沒有我。」
「吉人天相。顧太那麼好人。」
「為甚麼你冬姨不肯來我們家?」突然間,她就提起來。
「她做慣了中等小家庭,或者不習慣你們這樣的豪門。」
「我們家最隨和不過了。媽媽人又溫柔,你看盧太多喜歡我們,把我們家當她自己的。媽咪最沒有階級觀念。」
「你們家是否有位弟婦?」
「弟婦?」家儀疑惑,「啊!江心月,你是不是說江心月?I
他不置可否的笑。
「媽咪不許我批評她,但是——她是電影電視裡那種又勢利、又巴喳,見高拜,見低踩,還貪財好色的女人。」
「好色?」
「喜歡小白臉。」她扮個鬼臉,「叔叔死後她不三不四,本來住在我們家,爸爸不喜歡,買了房子讓她搬出去住。」
傳宗覺得意外,怎會有這樣的人?
「為甚麼問?你怎麼知道她?」
「聽人說起過。」
「誰?誰會說起她?她不算我們家的人,現在她有個同居男人,比她小很多的。」
「不記得了。」他立刻轉變話題,「甚麼時候回美國上學?」
「九月初。我們九月八號才開學。」她很快就說,「聖誕節我會回來。」
「不喜歡白色聖誕?」
「唉。領教過雪的人,沒有人會喜歡白色聖誕。交通停頓啦,髒啦,不能外出購物啦,冷得令人受不了。與我們沒見過雪時幻想的寧靜、美麗,完全是兩回事。」
「被你一講,白色聖誕立刻就失去顏色。」
「如果你來波士頓,我可以留在那兒陪你玩,以報答你教我數學。」
「有機會讓我去探一探這個著名大學城,真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不要期望太高,」她立刻叫,「哈佛廣場和MIT的劍橋區都很多人,又雜、又多醉鬼流浪漢。劍橋區有一條街,入黑以後,連男生都不敢走,真的。」
「這麼可怕,出過事嗎?」
「當然有。兩名MIT男生慢跑時被殺,又一陣子——就是一陣子而已,下午一個女生取車時被人拖去小巷侮辱。你知道那邊都是黑人,我從不敢去。」
傳宗沒有再接下去,小女孩不知道又要扯到多遠去。
「如果沒有問題,我們今天的課就上到這兒。」他總是溫文有禮。
「好,不過——」她小臉兒上全是可愛又俏皮的笑意,「可不可以帶我去吃大排檔?」
「很有興趣?」
「從來沒有人帶我去過,」她眼睛發亮,很有興趣,「我知道味道比大餐廳還好,而且可以探險。」
「別被誇張的電影電視騙倒了,大排檔上並沒有那麼多見義勇為的英雄,也不是每次都有打架的熱鬧場面看。」
「但是那兒龍蛇混雜。」
「如果你換個地方,或者我會帶你去。」他不想負那麼大的責任。
「你不敢去?」她天真。
「我自己一個人常去,可是你,」他搖頭,「顧生顧太會不高興。」
「沒有一點冒險的精神。」她頗不滿意,「你甚麼都好,就是太溫馴了。」
「個性天生。」他全不介意,「我在事業上夠進取就行了。」
「你會嗎?你會跟別人爭嗎?」
「我只要我應得的。」
「太守本分,太守本分。在美國啊,如果不積極進取,不具侵略性,不爭,你會永遠爭不到,即使是你應得的。」
「會下會造成不公平?」
「絕對會。真材實料的永遠鬥不過能言善辯、吹牛拍馬的——嘻,也許不是吹牛拍馬,但說起來真是滔滔不絕,做起來卻下行的那種,我看過。」
「你只不過是學生,有甚麼機會看到?」
「我認識很多哈佛工商研究院的男生,那些比HBS仔個個說得天花亂墜,我旁聽過他們的課,個個辯才一流,沒道理也說得通。聽真了,內容很空洞,但能說啊!他們畢業後找工作容易,但哥哥說,他們做事能力差,又甚麼經驗都沒有。一
「一竿子打死一船人。」
「所以哥哥寧願請香港務大學的學生工作,他說踏實些。」
傳宗微笑不語。
「你提議有甚麼好去處。」她仰望著他。
她彷彿不只喜歡他,還崇拜他。
「我是個不懂玩樂的人,甚麼地方都不知道。我的世界只有家、工作和教會。」
「你信教的,是基督徒?」她大喜,一廂情願的,「禮拜天一起做禮拜。」
「好。」他隨口回答。
「我們去酒廊——不,你一定不喜歡,難道又看電影?」
「看電影,好。」這最省時、省力又最正經的娛樂。
電影並不精采。事實上,近年港產片是千篇一律的,哪出戲賣座就跟風。
離開戲院,她恍似意猶未盡。
「肚子餓。」她扮了個可愛的鬼臉。
很自然的,他像個大哥哥,尤其家儀這麼可愛單純。
「帶你去跑馬地吃粥。」
「不喜歡。一吃就飽,去一次洗手間又開始肚餓,不喜歡。」
「那麼台灣式的清粥,有各式各樣的小菜,很特別的風味。」
「怎麼有這麼好的地方而我卻不知道?」
他帶她去那家台式餐館,地方不很大,但消夜的客人真多、
「真好。你帶我見世面,我以為自己是香港通,原來只是小圈子裡的井底蛙。」
「是大學的女同學帶我來的。」想起嘉文,他很自然就這麼說。
「女朋友?」她眼睛發亮。
「是。」很坦誠。
「很高興你說是。」她全無介蒂,「如果你說不是,那一定是說謊。你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沒有女朋友?」
「沒有理由說謊。」他心中舒服多了。
「我欣賞你的態度,也有少許妒忌你的女朋友。她一定極出色。」
「她有她的優點和缺點,我們合得來。」
「我能認識她嗎?」
「可以。」
「很可笑,我並沒想到這一點。我佔用了你這麼多時間,她一定怪我這下懂事的女孩。」
「她會喜歡你,肯定的。」他友愛的拍拍她肩膀。
「她知道我嗎?」她突然問。
「我們相互間容許對方有自己的空間、時間和朋友,不必事事相告。」
「能這樣相處嗎?」家儀懷疑,「若我有男友,我要佔有他的一切,包括時間、空間和朋友,我必須確知他所有的一切才行。」
「不怕他會窒息嗎?」
「有妒忌才是真愛情。I
「忘了嗎?聖經裡說:「愛是不妒忌。」」
那天回家,嘉文在等他。
「最近很忙?連電話都少了。」她微笑。
「替顧家小女兒補習數學,又帶她去看電影。」他坦率說。
她很意外,嘴唇變成O型。
「怕你誤會,所以不說。」他淡淡的,「她就要回美國讀書。」
「多大?」
「二十歲吧。很稚氣的一個小妹妹。」
「怎麼會找你補習?」語氣相當好,並不咄咄逼人。
「我也不知道,很難拒絕,想想也不過是一個月的事,就答應下來。」
「你和顧家真有緣。」她下再說下去。
嘉文很有分寸,也知道傳宗是怎樣的人,他這麼說她就這麼信。若男人存心刻意去騙你,再追問也沒有用。
家儀赴美的前一天,特意請傳宗吃晚飯,她在電話裡這麼說:
「原本也想請你女朋友的,後來覺得還是不認識好些,你一個人來哦。
下班的時候,他自己搭的士去顧家。
當然,他可以坐顧希仁或家傑的車,但後來還是決定自己走。他和家儀的師生關係應該是獨立的。
不知道為甚麼,他很介意這些。
仍然是四個人,家傑有應酬。但飯後來了一個不速客——江心月。
那個弟婦。
一看那江心月,他就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女人彷彿不該生在這個時代,她像二十年代大家庭中的奸狡分子,壞字寫在臉上似的。說起話來又虛偽、又作狀,像在演戲。
「我來給你們送燕窩,還特別買了金枕頭榴褳,是家儀愛吃的。」江心月笑得很誇張。
「不要這麼辛苦送來送去。」曼寧說,「我讓工人做也一樣。」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們對我這麼好。」她四周張望,「家傑又不在?」
「你有甚麼事?」
「沒有沒有。」江心月陪笑,把視線轉向傳宗,「這位少爺是家儀的男朋友吧。」
「是我的老師。」家儀叫,臉都漲紅了。
「對不起,對不起。」江心月又作揖又鞠躬,「大哥,我——有點小要求。」
希仁這才把臉轉向她,微微點頭。
「我——大哥,前些日子我跟人合作做些小生意,誰知道受騙了,血本無歸。」她露出一臉可憐相,她的表情轉變得真快。「我的生活都是靠大哥的,這一下子就慘了,我——我——」
「你蝕了多少?」希仁問。
江心月的眸子迅速在眼睛裡轉著,似乎在考慮著數目。
「五十萬。」她狠狠的說了出來。
希仁和曼寧互看一眼,終於點頭。
「對普通人來說,五十萬不是小數且,這次我給你,希望下次別再做生意了,我每月給你的錢已足夠生活。」
「是是,這次教訓很大,以後也不敢了。」她一臉的誠惶誠恐。
「那個姓魏的還賭嗎?」希仁忍不住問。
江心月臉色大變,連忙說:
「他早已戒睹,哪兒有那麼多錢讓他賭呢?早就不敢了。」
希仁回到書房,簽張支票出來交給她,她彷彿意猶未盡,仍坐在那兒。「這位老師是在公司做事嗎?我彷彿在哪兒見過你?或者——你像個明星,像——像——」
「在你眼裡誰都像個明星。」家儀忍不住笑。江心月過分討好令人受不了。
「不不,這位老師真像明星。啊!如年輕時的周潤發,真的。」
這回連曼寧都笑起來。
「我和傳宗去看電影。」家儀站起來,她實在受不了江心月的那一套。
他們並沒有看電影,家儀帶他去游泳池。
「這個江心月貪得無厭,千方百計的向爸、螞咪和哥哥要錢,好像欠了她似的、媽咪說她剛買了幢房子,現在又說生意失敗。其實啊!全讓姓魏的賭輸了。」
「姓魏的是誰?」
「她的同居男人魏孝全,那男人一眼看去就像是電影裡標準的壞人。」
「那和她不是天生一對?」
「也不知道叔叔是怎麼看上她的。據說她以前也有個兒子,很小的時候就夭折了。」
「也是可憐人,兒子丈夫相繼去世。」
「哎呀!她並不可憐,你不知道!」家儀自知失言,自動住口,「對下起,我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
傳宗輕拍她肩,只是微笑。
「你的女朋友叫甚麼名字?」
「李嘉文。」
「很漂亮?」
「很普通。」
「女強人?」
「上班族。」
「你喜歡她甚麼?」她忍不住問。
「我們很合得來,興趣相同。最重要的是找到一個能在人生道路上相扶助、相依靠的人,那種感覺很好。我只是普通人。」
「你絕對不普通!」她叫,「爸爸曾告訴媽咪,你有大將之材,他會重用你。」
「謝謝。希望他沒有看錯。」
「不能把自己看高一點?」
「評語是人家給的。」
「你這人——真的沒可能去波士頓?」她問。
「除非出差。」他只是開玩笑。
「那好辦——你知道哥哥最近在幹甚麼嗎?我回香港見不了他十次。」她的話題一下子又在十萬八千里外。
「他有忙不完的公事。」
「媽咪不高興。有人告訴她說哥哥在外面認識了一位女明星。」家儀壓低了聲
音。
傳宗笑。
「有甚麼不對?」
「不許笑,你壞了。我們家是不允許娶這種人的,爸爸媽咪都很保守。」
「成見。女明星也是人,只要她本身好就行了。」
「有好的女明星嗎?」家儀仰高了頭。
「不要一竹竿打一船人,主觀太強並不好,要用點時間觀察和瞭解。」
「爸還不知道,否則會很生氣。」
「如果你將來認識一個男明星呢?」
「我不會。」她立刻斬釘截鐵的說,「我對自己有信心。」
「任何行業的人都有好和壞,相信我。」
「媽咪還說哥哥很怪,既不像爸也不像媽咪,更不像我,怪不得會做這種事。」
「公子配女明星,潮流興。」
「你刻薄。」
「我對嘉文提起了你。」
「她怎樣?會生氣嗎?妒忌嗎?」
「怎會呢?你是我們最可愛的小妹妹。」
「她真是這麼想?」她俏皮的。
他想一想,倒真不知道,嘉文並沒表示。
「她是個講道理的人。」他說,「她很明白我和你之間的友誼。」
「你自己呢?明白嗎?」她反問。
他呆怔一下,不懂。
「目前你可能只當我小妹妹,但你忘記了我會長大、成熟的,大家相差不遠。而且,我心裹是喜歡你的,很喜歡。」
傳宗大窘,完全沒想到她會這樣說。
「你將會遇到很多比我奸十倍百倍的人。」
「當然會。可是我仍喜歡你,從第一次看見你開始。爸和嫣咪都知道,他們也喜歡你,所以將來你會很麻煩。」
「家儀,請不要開玩笑。」
「我像開玩笑嗎?」她雖在笑,可是倒也認真和正經,「我在說真話。」
「你會為難我?」
「不會。但你將越來越發現我的好處和優點,你將難以取捨。」
「我是很固執的。」
「感情的事哦。」她揮一揮拳頭,「若真有那麼一天,你會怎樣?」
「我學賈寶玉,逃情去世。」
「沒出息。這是敢愛敢恨的年代,我不會讓你做和尚,記住我的話。」
家儀並未要求他送飛機。第二天她就飛往美國,聖誕節才回來。
她一走,傳宗立刻有鬆一口氣的感覺,也許只是無形,他過慣了無拘無束的生活。
再度投入繁忙的工作。
家傑讓他參加實際的地產工作,從計劃開始,每一部分和細節都讓他沾手。這是很令人奇怪的,他的職位沒理由涉及這些。
家傑不說,也不解釋。
這些工作令傳宗得到許多寶貴經驗,他能全面性地瞭解公司的全盤作業。原本他在公司中就像人體裡的某個器官,現在他像血液一樣,貫穿全身,成了極重要的東西。
別的同事自然也覺得奇怪,他為何如此得寵?但他沉默踏實,工作效率一流,又不趨炎附勢,吹牛拍馬,卻也沒甚麼閒話。
他是個沒有侵略性的人,所以各人與他相處融洽。
重陽節,公眾假期,他約了嘉文到郊外走走,又致電冬姨,希望她一起出來玩
「冬姨嗎?你也放假?十點鐘我來接你,你先預備好。」他單方面說。
冬姨那邊只有啞啞的「嗯嗯」表示同意。
他很高興,冬姨並非常常願意跟他們一起出去,她似乎——只是似乎並不喜歡嘉文。
嘉文來到,他們一起去九龍城接冬姨。
冬姨在廚房忙著,並沒有預備奸跟他們出門的模樣。她表示自己弄奸了幾個菜,想留他們在這兒午餐。
傳宗從不拂逆她的意思,欣然答允。嘉文沒表示甚麼。
吃飯的時候,冬姨一直用手勢和傳宗談著。也許從小見慣,傳宗能明白她的意思。
「是。我還在公司做,做得很好。」
「是。顧家的兒子是我上司,他人不錯,難得有錢子弟還這麼能幹。」
「顧太太?我很少接觸,不過她很有教養,很斯文又客氣,人非常好。」
「啊!我見到那個弟婦,像壞字寫在臉上,做戲般的上一代人。」
「甚麼?要注意她?」傳宗搖頭笑,「沒這必要,我根本見不到她,全無關係的人。」
「是啊!她並不住在顧家。」
「我知道一些有關她的事,家儀說的。江心月拚命取顧家的錢,她還有一個年輕的同居男人叫魏孝全,十分嗜賭。」
嘉文在一邊輕輕——他手臂,扮個鬼臉。他一臉愕然,不知道是甚麼意思。
「那個江心月以前欺負你?」他又轉向冬姨。
冬姨臉上有奇異的神情。
上次講到這裡,她也有同樣的表情。
「其實我與顧家並不熟,家儀走後,我沒有再到他們家。」他說。
冬姨放下筷子,陷入一種沉思的狀態。
「剛才為甚麼-我?」他輕聲間嘉文。
「怎知顧家那麼多事?」她間,又瞪他一眼。
「全是家儀說的。」
「你們上課時到底是敦數學,還是在聊天?」
「你說呢?」他笑。
看見那充滿陽光的笑容,最後一絲疑惑也消失了。傳宗是個值得信賴的男人。
冬姨突然間又做了連串的手語,傳宗意外又吃驚,失聲說:
「你願意去顧家工作?你——想清楚了。」
冬姨神情堅決的點點頭。
她眼光竟有一絲悲傷,彷彿前去赴死一般。但——怎麼可能?
「但是,為甚麼?」傳宗忍不住問。
冬姨搖搖頭,又做了連串手語。
傳宗並沒有完全瞭解,她好像在說:
「年紀大了,想找份輕鬆的工作。」
「好。明天我打電話問一問顧太。」
午飯後辭別冬姨,他和嘉文走在街上。
秋天天氣比夏天還熱,他們已沒有往郊外一遊的心。
街上人頭湧湧令人心煩,便決定回家。
「冬姨和顧家有甚麼糾葛?」嘉文問。
「不知道。年輕時替顧家或江心月工作過,大概是這樣。」
「我看——不那麼簡單。」
晚上,將近就寢,突接到家儀的電話。
「是我啊!」家儀愉快可愛的聲音,「今天上午沒課,所以打電話給你。」
「你好嗎?」意外之餘又找不出話題。
「忙,真忙。三年級是最忙的一年。我選了五科,比別人多一科,更忙得透下過氣。」
「那就下該花時間打電話。」
「不喜歡聽我電話?」
「不不——其實我們都很掛念你。」
「真的,真的!」驚喜過望的聲音,「媽咪說你沒有再到我們家去。」
「沒有理由去嘛。」
「去探探媽咪不行嗎?非要我們出聲邀你才肯去?這麼大牌。」
「不是。」他很窘,小女孩糾纏不清,「家儀,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你說。」
「冬姨——願意去你家工作。」
「啊——很好,我告訴媽媽,讓媽媽聯絡你,好不好?」
「太奸了。謝謝你幫忙。」
「口頭說謝是不行的,我回港時,你要實質報答我。」
「一定。」他吁了一口氣。要他找曼寧說冬姨的事令他甚為難,這樣正好。
「很高興你打電話來。」
「這麼快就想收線?不行。」小女孩很敏感。
「這是長途電話。」他笑,「真正的花錢如流水。」
「上次我跟BELLA通話,講了兩小時四十分鐘呢。」BELLA是她在香港的好朋友。
「一切奸嗎?」真覺得沒甚麼話講。
「你知道,學期一開始就有很多晚會。上星期六我們去哈佛參加一個又賭又跳舞的派對,全場我贏得最多,玩到三點多才回宿舍。」
「學校可以賭嗎?」
「我們賭假錢,贏禮物的。一她哈哈大笑,「我贏了一個跟我一樣高的米奇老鼠。」
「讀書的日子最快樂。」
「還想不想讀書?我可以讓爸爸保送你來讀。你工作了那麼多年,豐富經驗,申請進哈佛MBA不難,要不要?」她天真的。
「謝謝你的好意。」他搖頭,「我寧願工作。」
「到波士頓讀書可以陪我嘛。」
「但是沒有理由請顧先生保送我。」
「我講錯了。公司保送,以前試過這麼做,不過保送的沒良心,挪到學位就不回香港,令爸爸失望,便不再做了。」
「想我同公司打一世工?」他開玩笑。
「那——有甚麼不好?」她語塞。甚至可以想像到,她臉紅了。
「我從來沒想過留學,真的,因為環境不許可。我是個實在的人,不作無謂空想令自己不快樂。說真話,你剛才提起,我還真有點心動。」他很誠實的回答,「值得考慮。心動是一回事,實際情形是另一回事。多謝你的好意。」
「怎麼今天儘是「多謝」。」
「由衷的。」
「問你一句話,下許騙人。」她突然說,很神秘的,「我走了之後,有沒有想起我?」
他大窘,該怎麼回答才不傷她。
「吃晚飯的時候會想起你,因為以往這個時候都在教你數學。」
「一點趣味都沒有,」她十分不滿,「說話死死板板的,不好玩。」
「其實,沒有刻意想起你,可是每當想到你:心裡便很溫馨,我喜歡你這樣的妹妹。」
她沉默著,沒有任何表示。
「這是真話,家儀。」他輕聲說。
「總有一天我會長大,」她有點像爆發般,「我一定要長大給你看。」
「家儀——」
她已收線。
他開始感到事情並未因她離去而結束,不由得不心煩意亂。
早晨,才到辦公室,便接到曼寧電話。
「家儀跟我說過了,請冬姨隨時過來,我們一定好好待她。」她說。
心中湧上無限溫馨,家儀這孩子真可愛。
週末的晚上,傳宗帶冬姨去顧家。
希仁和曼寧都在等他們。在小客廳溫柔的傘形燈光下,傳宗看見曼寧臉上的驚訝。
「我們——見過?」她凝望著冬姨。
冬姨搖搖頭,眼光肯定無比。再搖頭。
「有點面善。」曼寧笑,也不再追問,「歡迎你加入我們家成為一份子,大家以後就是自己人。我們四口之家很簡單,你下必做任何粗重工夫,只幫盧太管管家務和工人,至於薪水方面—」
傳宗下意識的輕輕咳嗽,他覺得尷尬,冬姨成了他們受薪的助理管家,他——不知道為甚麼就不自在了。
「總之我們一定答應你任何要求。」曼寧非常瞭解情形似的轉了口氣,「絕對不會虧待你。而且你不喜歡可以隨時提出離開。」
冬姨雙手合十朝曼寧鞠一個躬,在低頭的那一剎那,傳宗捕捉到她眼角的淚影。
她高興?感動?或是不?
「不要客氣,不必客氣。」曼寧雙手亂搖,「我們十分歡迎你來幫我們忙。」
她按鈴,盧太太進來。
「盧太,她是冬姨,我為你請的助手。現在請帶她到臥室看看,有甚麼欠缺的,就麻煩你替她加添。」
盧太溫和親切的拍拍冬姨的肩,雙雙退出。
傳宗看著冬姨的背影,心中有難以解釋的感覺。他早已勸止冬姨工作,因為目前他有足夠的能力養她,她卻說甚麼也不答應,非常固執。他視她如母,她卻堅持劃清界限,怕佔了他甚麼便宜似的。
冬姨有極傳統,上一輩人的思想,她大概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他卻不明白。
「看你像不放心似的。」希仁打趣。
「不不,我當然放心。只是——」他決定說實話,「她一直拒絕我養她,她說不必報恩。」
「我明白你的感受。」曼寧欣賞的點點頭,「在我們家其實像進了養老院,她沒有甚麼實際工作,有工人服侍她。」
「謝謝你們。」傳宗十分感動。
他只不過是公司裡的一個職員,因緣際會的認識了家儀,顧家上上下下都對他那麼好,上天其實並沒有薄待他。
「哦,家傑說下個星期要帶你去紐約看一幢商業大廈,收購後看看是否有利可圖。」希仁突然說,「你去過美國嗎?」
「沒有,只去過日本。」
「星期一讓公司出公文信,你立刻去領事館辦簽證。」希仁說,「家傑太急進,往往沉不住氣,有你陪他就放心了。」
「我不懂紐約地產。」
「看看資料,補習一下。」希仁說得很輕鬆,「你行的,我保證。」
「謝謝你給我機會。」
「年輕人應該多看看世面。」他說,「我有一個小小的附帶條件。」
傳宗很認真又尊敬的望著他,這位長輩上司不停的提攜他,他覺得無以為報,
一個小小的附帶條件算甚麼呢?
「順便到波士頓探探家儀,我們有點東西想請你送給她。」希仁慈祥的笑著。提起這個寶貝女兒,他就喜不自勝。「本來家傑也可以送,但離開紐約之後,他要立刻趕去西德,談一件合作的事,所以只好托你。」
講得這麼委婉,這麼有理由,傳宗心中卻隱隱感到其中有小小「陰謀」。他們故意讓他去波士頓,為家儀製造機會。
只是——他是否該說出嘉文?
「放心,雖然這裡面有少少私心,因為家儀想見你,但我們不會逼你做女婿。」希仁開心得哈哈大笑。
傳宗大窘,臉漲紅得像柿子。
回到家裡,他臉上那陣滾熱還未褪去。人家擺明車馬,他不能就此因循下去,或者,哪天找曼寧談一談。
往美國的日子真緊逼,今天才簽證,明天啟程的機票已送到手。
「預備一下,明天一早公司車來接你去機場,所有細節在飛機上談。」家傑說。
傳宗不擔心生意,他擔心的只是手上那一小盒不知道是甚麼的東西,彷彿千斤重,而他更要親自把這盒子送交家儀。
機票上,連他飛往波土頓的機位都訂好。
下班後,他立刻趕到嘉文處。
「你在公司到底做甚麼職位?怎麼甚麼事都有你份?」
「總管家婆。」他笑。
「走得這麼急。」嘉文頗為遺憾,「否則我挪幾天假跟你去紐約,一定很有意思。」
「為工作哦。」
「偷偷跟著,等顧家傑離開後才露面。」
「下次,下次我們一起去旅行,伯母也一起。」傳宗有點心虛。
想到要專程去波士頓見家儀,他很不安。
「下次度蜜月去,」嘉文母親說,「我去做最大的燈膽。」
傳宗釋然。
是啊!他該計劃結婚,等喜帖送到顧氏夫婦面前,他們便下會再讓他做這樣的任務吧。
「從美國回來後,我們談談結婚問題。」他凝視嘉文。
「想好了才說,」嘉文笑,「不要事後後悔。」
「這是甚麼話。」口中這麼說,心中卻明白嘉文已有懷疑之心。
在上飛機時,他已計劃好,到紐約後去買一枚精緻的戒指回來送給嘉文,讓一切先成定局才說。
無論顧家對他怎麼好,他也不會改變宗旨,他不讓任何人有機會說他是攀龍附鳳之輩,他不是那樣的人。
他只是怕人講他,那麼深心處——撫心自問,他對家儀真是一點也不心動?
心怦怦的加速跳動起來,不安的感覺加深。他不是神,面對家儀這樣的女孩子主動的表示好感,他竟無動於衷?
不敢往下想。人性——唉。
紐約甘迺迪機場有氣派豪華的長禮賓車,穿制服的司機在等候家傑,這是顧家的派頭。
顧家,無處不在的顧家。
傳宗對紐約的印象很普通,雖然出入的都在曼克頓最高級的地方,又住在第五街和五十九街交界的PLAZA酒店,沒有看到任何貧窮的一面,卻強烈地感覺到這城市的勢利,那種大都會裡尖酸刻薄的勢利。
白天跟隨家傑工作,時間緊湊;晚上卻悶得很,家傑總扔下他,有私人的應酬。
家傑在美國讀過書,必然有許多朋友、同學。
他總在窗口往下望。
白天車水馬龍(的確在路邊有讓旅客租用的馬車),遊人如鯽的地方,現在卻冷清清,不現人跡。
紐約和香港不同,午夜的香港,街道上還擠滿了人群。
早晨,被電話鈴吵醒,原本沒有公事約會的上午,誰會那麼早打來?
地產公司的經紀找家傑不遂,轉而找他,要急交一份重要的資料來。
家傑不在?清晨七點?
反正也醒了,他起床梳洗,再給隔壁房間的家傑打個電話,仍沒人接聽。
下樓吃早餐。剛出電梯卻看見迎面而來的家傑。
家傑的領帶沒拉好,頭髮不整齊,下額是沒清理的鬍鬚根,含著一枝煙,睡眼
惺忪的,與平日的他完全是兩個樣子。
互相錯愕的怔一怔。
「這麼早?上午沒事哦。」家傑先開口。
「剛才地產公司送來一份緊急資料,現在在我房間,我立刻拿給你過目。」
「不。午餐時再討論。」家傑全不介意,和平日積極進取的模樣相差何止十萬
八千里?「午餐在餐廳見。」
他揮揮手,逕自走進電梯。
傳宗下意識的回頭望望,又再搖頭。
資料說明緊急,家傑也不看?
吃完早餐,在酒店前的馬路散步。八點半,行人漸多,他買了一份華爾街日報
上樓。
報紙看完仍沒到中午,清閒得令人受不了。他習慣工作,停下來時覺得人也失去價值,便再度走出酒店。
在第五大道上閒逛,這一段第五街(從五十街到五十九街)是名店名牌雲集的地方。走了十多分鐘,竟然停在世界最出名的珠寶店「鐵凡尼」的外面。
他毫不猶豫的推門走進去。
雖說這「鐵凡尼」出名昂貴,然一枚小小的白金指環,他還是負擔得起。
他買下了給嘉文的禮物。
原來「鐵凡尼」並不是所有東西都貴的,幾百元一枚的純銀戒指也有交易,還有些線條很美,設計簡單而明朗的戒指、吊墜等,最適合年輕人佩帶。
他又買了小小的銀耳環預備送給家儀。
明天就去波七頓,總該有點小禮物,純粹是朋友間的禮貌。
十二點,他回酒店。等了十幾分鐘,拿著緊急資料先到樓下餐廳等。
家傑一點鐘才下樓,有點宿醉未醒狀。
昨夜他-了一夜酒?
「昨夜和一班同學朋友見面,竟然沒有一個人結婚,我們鬧了一夜。」他輕描淡寫的說。
緊急資料遞過去,他不以為意的拆開看,看了一半,臉色大變。
「怎麼不早拿給我?」他竟然這樣說。
傳宗呆住了。他原本一早就要交給家傑,是家傑說午餐時才說的。
再看幾行,砰然把資料放在-上。
「豈有此理,分明在玩我。」家傑臉色很壞,「原本沒有對手,現在我們想買的商業大廈,居然有人半途來搶,今午十二時他們便簽草約了。」
傳宗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已明白,他們公司想買的那幢大廈被別人中途搶去,就在剛過去的十二點。
難怪地產公司的資料來得這麼急。
本來他們還有機會,可惜家傑一個疏忽——是家傑沒有及時抓住那四小時,從八點到十二點間的四小時。
商場如戰場。
傳宗一聲不發,錯不在他,他問心無愧。
看過資料,看過那幢商業大廈,昨天他已判斷是絕好的投資。紐約地產已跌到谷底,是進貨的時候。
可惜。
「你沒看這份資料?」家傑問。
「資料是給你的。」他說。
「唉——」家傑極不服氣的用拳頭拍桌子,「打聽一下對手是誰,看誰這麼可惡。」
傳宗點點頭。
家傑皺著眉頭在思索。傳宗完全不明白,既然被別人買去,怎麼想也沒有用。
「或者我們告訴爸爸,這並不是一項好投資?」他似在自問,又似問傳宗。
傳宗不便說甚麼,這是顧家父子的事。
「不要說出來,」家傑笑起來,「說出這事,大家都不好。問問地產公司,可還有好介紹?」
傳宗再點頭。這都是他下午要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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