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躺在甲板上享受著地中海的陽光。
她戴著大大的太陽眼鏡閉目養神,溫暖中帶有一絲涼意的海風吹拂著,她看起來是那樣安詳,那樣恬適,那樣輕鬆自在。—身雪白的長袖運動外套、長褲,陽光反射下,彷彿她四周幻出一圈花環,令她看來——似真似幻。
沒有人知道她是東方最負盛名的超級巨星,她總用最普通的衣飾來令自己平凡,臉上也沒有一絲化妝品,甚至住普通的艙房。
她刻意令自己平凡,令自己更像這郵船上度假的每一個普通遊客。
今天是聖誕夜。她清楚地記得。
但是她已遠離了家鄉,遠離了家人,遠離了熟悉她的人群,來到這陌生的郵船上。除了龐逸,沒有人知道她的行蹤,她故意不告訴任何人,包括潘烈。她要把龐逸的事告一段落後再見潘烈。
她臨走之前和龐逸簽了離婚書,辦完所有手續,她是以葉思嘉,一個單身女人的身份離開的。郵船上的工作人員都叫她葉小姐,是!葉小姐,—個令人輕鬆愉快的稱呼,她現在是葉小姐。
她先飛到雅典,上了這艘游地中海的郵船。她根本沒有選擇,這個時候只有這艘船。這並非旅遊旺季,雖然氣溫比東方的冬天溫暖些,但也是聖誕了,遊子們都在這季節回到家裡共敘天倫,地中海的陽光也吸引不了他們——據說這郵輪上只有七成客人。
思嘉並不介意這些。她選擇這郵船的目的是遠離人群,甚至不到任何城市裡,遇到認識她人的可能性就更少了。在四周全是歐美人的船上,她覺得安全感十足。
四天後就要離船,接下去的行程她還沒計劃,可能到瑞士住一陣,她喜歡那兒的清靜平和。瑞土之後——或者她該找一個小地方,埋名隱姓——不過不急,還有四天的時間讓她慢慢考慮呢!
她非常滿意這郵輪,吃的,住的都很好,工作人員的態度尤其好,她有賓至如歸之感。特別是那個留小鬍子的船長,很有意大利的風流瀟灑。
船長曾請她同桌晚餐,對她讚美有加,說沒見過比她更美、更有氣質的東方女性。她深切瞭解歐洲人的誇張,只不過一笑置之。
再躺一陣,她坐了起來。是她該去健身房的時間。
對前面的路雖還沒有一定的目標,但今日的生活她仍把握得很好,運動是不可缺少的,即使不是明星,她仍要自己保持得很好。
一路上都有人跟她打招呼,認識或不認識的都友善,同搭一條船也是緣分。
在健身房運動了一小時,她回房沖澡,或者——就在房裡看看書報吧!全是英文報紙,還有西班牙文的,她看不到任何東方的消息。東方——可有她離開、退出的消息?
不知道消息怎ど說,龐逸夫婦離婚?葉思嘉變心?離開之後,她發覺無論怎ど說都無所謂了,她真的不再介意。她已決心退出,別人說什ど對她有什ど關係呢?就算形象破壞了又如何?她已經不再是那顆超級巨星,以後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
平凡女人葉思嘉。她笑起來。做一個平凡人原來如此快樂,那種可以隨心所欲的感覺簡直太好了,她不必再諸多顧慮,不必再怕東怕西——她做回了自己!
就是這樣,她做回自己,不再戴任何面具——其實她並沒有失去自己,是不是?只要除去重重面具,根本用不著找尋!
潘烈一定知道她離開,她讓蘇哲轉告他,並請他不必追尋,因為她覺得該回去時,她就會回去。而感情——只要是真誠的,它必然還在那兒,是不是?
她猜不到潘烈會有怎樣的反應。這個執著得有點近乎傻的出色男孩子是激烈的,但看不到她人,不知道她的去向,激烈也沒用。她要他等——用時間令感情沉澱,使它更醇,他應該做得到的!
至於龐逸——每想到這名字,心中就多一分尊敬,世上真有這樣好,這ど慷慨,這ど仁慈,這ど寬厚的男人?她曾經以為他是假裝,是偽善——不,是她錯,是她的小心眼兒,他可以說——偉大。
他放她走,他成全了她。
歉疚是一定有的,然而走也是必然的路。留下她任誰也不會快樂,屬於他們倆的已結束,拖個尾巴——不是他那種人會做的。她感謝他!他會怎樣面對記者?怎樣宣佈這段婚姻的結束?她真的不再擔心,但關心,說是與她有關,是吧?
中午的時候她隨便吃了一點東西,然後又回到房裡。船上一切都好,就是寂寞。
她並不想和那些老夫婦們玩紙牌,也不想獨坐酒吧喝啤酒,更不想去人太多的地方。他們的熱鬧不能減她寂寞絲毫,她何必多此一舉。
在走廊上遇到一個相熟的事務員,記得他說自己是丹麥人。他老遠就展開笑容,大聲說:
「好嗎?葉小姐。」他的笑容有絲特別,彷彿——思嘉不願費神去猜,丹麥人的笑容特別與她又有什ど關係?
「很好,謝謝。」思嘉微笑。
「今夜有派對,特別的,你一定要參加。」那丹麥人站在她面前說。
「我沒有舞伴。」思嘉不置可否,「如果有表演,我一定會去。」
「船長會來請你。」丹麥人眨眨眼,走開,「日安。」
船長?!那看來風流瀟灑的意大利人可真有心?
思嘉並不在意,反正寂寞,就隨船長參加派對吧!她可不想船上的人當她是「古怪害羞的東方老處女」。
黃昏時,船長果然有電話來。
「今夜我有這榮幸請你做我的舞伴嗎?」他在電話裡說,「我會在七點正來接你。」
思嘉覺得好笑,一本正經呢!
看船長的慎重其事,思嘉只好換上她帶來的唯一晚裝,是件純白的簡單長裙,在雅典買的。本來她根本沒想買,但就怕遇到臨時派對,快上船時才隨便買的,想不到還真派上用場。
隨便化了淡妝,梳了梳頭,已是七點正。
船長準時得很,門響了,他笑容可構,喜氣洋洋地站在那兒,雪白的海軍裝跟思嘉的白長裙很配呢!
「所有的人都在等著。」船長說,「你一到,派對就立刻開始。」
等她?儼然今夜的女主人呢1
到達會場門口時,那丹麥人揚聲大叫,「來了,她來了!」他是否誇張得過分了?思嘉只不過是今夜船長的舞伴!
立刻,裡面傳來了音樂,熟悉悅耳的音樂——咦?!怎ど回事?結婚進行曲?開什ど玩笑?思嘉驚異地轉頭望船長,他已帶她走了進去,她的話還沒有問出聲,已看見站在前面的男人。
那個男人穿著西裝,高大、英浚、出色,古銅色的皮膚彷彿為此地帶來大量的陽光。他正緊緊地盯著她,深情而嚴肅,他——他不是潘烈?!他怎ど會在這兒?這,這,這是怎ど回事?
昏亂,迷糊中,船長已把她帶到潘烈的面前,並慎重地把她的手交給他。
「我的神聖任務已經完成,潘烈先生。」船長說。
「你——」她有點驚惶失措。
「這是全船上唯一的一枝百合花,我送給你的。」潘烈把花交到她手上,用雙手緊緊地環住她的腰,「這代表我的真誠。」
思嘉覺得太意外,太混亂,思想完全沒辦法集中起來。四周響起了如雷的掌聲,笑聲,恭賀聲,音樂還在奏——結婚?這是結婚場面,屬於——她的?!
「潘烈——」她叫。
「請說『是』,」他深深、深深凝住視線,很明顯而強烈地告訴她,他水不再轉移,「現在只能說『是』。」
「但是——」
「所有的話留待以後講,現在請說『是』!」他用近乎虔誠的聲音說。
她望著那肯定如山嶽的眸子,望著那她再也無法在其它地方找到的真誠,望著那幾乎漂亮得無懈可擊的臉,混亂和迷惑混合成一股前所未有的心軟,軟得就像一腳踏上了一朵雲彩,再也抓不到重心,卻又心甘情願地往下沉,往下沉——
「是。」她輕輕地吐出這個字。
她覺得身子一緊,整個人撲進了他的懷裡。鮮花、綵帶、祝賀聲四面八方地湧向她。她只不過輕輕地點點頭,幸福就落在她的掌心。
幸福原本就是虛無飄渺的,在適當的時候,適當的人面前,你張開了手,它就突然來臨。
所有的人都歡呼起來。開香檳聲伴著音樂,伴著每一張真純祝福的臉兒,她和潘烈的婚禮,就在這簡單儀式中完成。
或許世上的事不必刻意安排,反會更美麗,更浪漫,也較動人,較難忘,是這樣嗎?
她抬頭望潘烈,他也正凝望她。他那動人深刻的微笑——她覺得一切都足夠了,即使不是永恆,她也曾擁有過。
「快樂嗎?」他悄聲問。
「快樂。你呢?」她反問。
「幾乎快樂得窒息!」他擁緊她,「你已是我妻子。」
思嘉突然在熟睡中驚醒,望一望床頭鐘,五點四十,船艙外的天色還沒有亮吧?
從昨夜到今夜變化是那樣大,那樣戲劇化——命中注定她必須做戲子嗎?她不由自主地在做戲,做戲——輕輕移動一下,碰到了旁邊的潘烈,心頭猛烈地顫抖一下,這個出色又可愛的男人已是她的丈夫了!
昨夜的情形又兜上心頭,一陣燥熱臉也紅了,事情終於得到了證明,面對不同的人,她的反應有那樣大的差異.她也可以那樣熱——她不是冷感,只是龐逸引發不了她的熱,激不出她的火花。
她終於真正享受到了愛情。愛是感覺,情是行動,這原是不可割分的事。愛情——原來美好得不是她能想像的,她終究沒有傻得固持己見而拒絕潘烈,拒絕愛情。
昨夜——使她生命變得更旺盛、更完美,肯定的。
潘烈還在沉睡。他一定太累了,從龐逸那兒知道她的行蹤後——竟是龐逸告訴他的,蘇哲守諾言替她保密——馬不停蹄地追來雅典,追上船,他乘直升飛機來的。請求船長安排婚禮,他是太累了,他需要更多的休息。
其實他的累是否還有他長時間對她的追求,心理上他快難以負荷?
現在一切都過去,她已是他的妻子,多美好的一件事,她已是潘烈的妻子,她覺得這和以前完全不同——不同在哪裡呢?模模糊糊地可說不出來。但——她有責任。
真的,是這兩個字,她將有責任。
再望一眼酣睡的潘烈,他那英俊臉上是幸福與滿足,即使沉睡中,他似仍在微笑。這樣全心全意的丈夫;她此生已再無遺憾!
腦子裡思緒太多,心裡幸福滿溢,她知道自己無法再睡。或者——突來的念頭令她迅速起床。輕手輕腳地進浴室梳洗,換衣服,又輕手輕腳地溜了出去。她在想,等會見潘烈醒來看不見她,會是怎樣的情形?他是那樣孩子氣。
她跑到船上餐廳的廚房,請求大廚讓她親自做早餐。誰都知道她是昨夜那漂亮的新娘,大廚欣然同意。
於是她烤麵包、煎蛋、沖咖啡、弄果汁,生平第一次做這些家事,雖然笨手笨腳,卻實實在在地做,她做得非常開心,非常滿足。
然後,推著餐車,她快樂地回艙房。正要開門,艙門卻自動打開。已換好衣服,神色惶急的潘烈正待出來。
「思嘉,你跑到哪裡去了?把我嚇了一大跳。」他孩子氣地說,「這ど早——」
「我去為你做早餐。」她安詳地望著他。
「早餐?我們可以叫來吃——」
「不,我願意自己為你做。」她認真地把餐車推進來,
「今天我已是潘太太,我該做每一個主婦做的工作。」
「這——豈不太委屈你?」他不安地說,思嘉在他心目中是高高在上的女神。
「怎ど會委屈?」她看著他,「身為妻子就該做妻子的事,你說過,你要生命中一切真實的,以後我們不必再做戲,我們過真實的生活。」
「思嘉—」他感動地擁住她。
「我曾以為自己會做一輩子戲子,演一輩子戲,在戲中為別人流一輩子自己的眼淚。」她依在他懷裡,「但當我離開龐逸,當我上了船,我已決定,我只要做回自己,我預備一年的時間學習,為你。只是我沒有想到你來得這ど快,我有點措手不及,我不知道做得好不好——」
「思嘉——」他擁緊她,「我得到了你,這已經足夠,其它什ど都不重要,真的。」
「重要的。」她有女性的固執,「我有責任令生活更安適,更完美,更有意義。我要親自為你安排家居生活,我要——為你生兒育女。」
「思嘉——」他激動得說不出話。
「我希望先生一個男孩子,他要完完全全像你,然後再生一個女的,要完完全全像我,」她沉浸在幸福中,「再沒有從前的葉思嘉,以後我只是你的好妻子!」
潘烈的眼中隱有淚光,上天待他何其厚?賜給他的比他希望的更多、更美好,他還能再說什ど?
「來,快吃早餐。」她推推他,「然後我們去甲板上散步,我有好多話要告訴你。」
「是。」他深深地凝視,「我也有好多話要告訴你,那都是以前不敢說的。」
「放心,我會用一生的時間來聽。」她溫柔地說。
一生的時間!太完美的應允了!
於是他們吃早餐,雖然並不太美味,卻都吃得津津有味,思嘉親手做的。
「四天之後,你有什ど打算?」他忽然問。
她想一想,很認真,很慎重地說:
「回去。建立一個新家要很花時間和精神的。」
「你——不介意一切?」他不能置信。
「我已不再是以前的葉思嘉,何必介意呢?」她笑得溫暖極了,「我只是個守在家裡的主婦,你的妻子,我們孩子的母親,我該介意什ど呢?」
「思嘉——」
他緊握著她的雙手,思嘉比他想像中好千萬倍,以前付出的精神、體力,以前的痛苦掙扎,以前的一切都值得的。
「你要習慣,我現在只是你的妻子,你讚揚我的是,也該指責我的錯,」她真摯地說,「以後我只願做你的一部分,我不要再是太獨立的個體。」
獨立的個體,龐逸這ど說過的!
「好,我會記住。」他十二萬分的真誠,「我會做一個負責的好丈夫,我愛你——生生世世。」
她嫣然一笑,竟有了小婦人的羞赧。
是的、她不再是以前那風情萬種、性感光芒的葉思嘉,她只是他的妻子,一個漂亮但平凡的主婦。
平凡自有它的真實意義,那是光輝燦爛中難以領略的,它——至少真實。
「我想——我也不必把你離開後的事告訴你了,是不是?那已失去了意義。」他的視線再也不離開她。
「我要看的只是將來,屬於我和你的。」她深情地笑著說,「以前的——只是戲。」
「是,以前的只是戲。」他深深吸一口氣,「現在我們都從戲裡走出來,真真正正地去生老病死!」
真真正正地生老病死,那原是最簡單,最自然不過的,每個人都在過著——這其中掌握得好與不好,就全看個人了。
只不過經歷了風浪、波折的人,他們會更懂得珍惜,更懂得寶貴。
許多人說人生如戲,然而付出了真,付出了誠,戲——也平淡,踏實得多。生命是屬於自己的,沒有理由做給別人看——
看戲的人——並不那ど重要,重要的只是自己,得與失,幸與不幸,也只不過是在自己的胸臆之間。
全書完
小勤鼠書巢 Luo Hui Jun 掃瞄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