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依駕著車,輕鬆地哼著歌,慢慢在回家的路上行駛。
五時下班,她加班到十時,雖然全身疲累,心情精神卻愉快,了結整年的預算案,總算可以鬆一口氣。
她不是做預算案的財務總監,只是他下面一個小會計主任,等在那兒替總監找尋、傳遞各種文件的。十時半,在路上行駛的車輛已少,她的警誡力相應減低。正待轉進她租的住所那條橫路時,突然對面「碰」的一聲巨響,兩部汽車撞在一起。黑暗中也看不真切是誰撞了誰,只聽見尖銳「嘶」的一聲,一輛黑色的車飛快地向前衝,幾秒鐘已不見蹤跡。
卓依在車裡呆怔半晌。回望那部大概被撞的車停在那兒全無動靜,那司機呢?車上有乘客嗎?撞車的人已不顧而去,她可做不出見死不救的事。
下車奔上前,被撞那車的引擎還沒熄,司機位上的人卻伏在駕駛盤上,頭垂得低低的,好像昏迷過去。
她又急又驚又怕,從來沒有遇過這種事,毫無經驗,她該怎麼辦?
還算冷靜,想起自己的手提電話,她奔回汽車,致電「九九九」求救,然後又回到被撞的車旁等候。
既然已報警,她就要負責到底。
司機位上是個男人,衣著講究,看樣子也年輕。但是他一動也不動地伏在那兒,是死了嗎?她真有點怕。萬一翻轉過來他滿面鮮血,她恐怕會支持不住。
看了無數次表,等了一世紀──其實才不過七分鐘,警察和救傷車已到。
他們合力把汽車推到一邊,把車裡的男人抬上擔架──幸運地,他外表並沒有受傷,臉上幹幹——,竟然是個很好看的男人。
「他昏迷不醒,要立刻送往醫院。」救護人員一邊說,一邊替他戴上氧氣罩。
「你發現他的?你們認識?」警察問卓依:「你跟我去錄口供。」
卓依不想去,這麼晚了。唉!這是多管閒事的後果。
但是──又怎能掉頭而去呢?這麼久了,居然還沒有一輛車經過,若不是她,恐怕那男人有生命危險呢!
日行一善。好!她跟著去警署。
* * *
交通意外的錄口供也不過是例行公事。半小時後她從署出來,想著那個受傷的男人,莫名其妙地擔心著,反正時間已晚,她就到醫院去看看。
警署的人告訴她那是鄧肇堅醫院。
匆匆忙忙地趕進去,那男人已從急症室送進病房,順著房間號碼,一路找過去。
病房外有警察守著,不讓她進去。
「不許進去,除非是親人。」
「我是他──」卓依搖搖頭,「算了,我不進去。」
「小姐,你是傷者女朋友?未婚妻?太太?」警察叫住她,「他還沒醒,但你可以進去。」
她考慮一下,點點頭,推門進去。反正以後也不會再見面,冒充一次也沒所謂。
傷者緊閉著眼躺在床上;手臂上吊著鹽水,面上有氧氣罩,顯然未醒。
她望著這陌生卻長得很好看、可以說英俊的男人,心裡湧上好奇的感覺。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上班族?商人?或者黑道人物──啊!很有可能是黑社會尋仇,才在撞傷人之後頭也石叵地逃走。是,大概就是這樣。
她退後一步,打算就此離開,病房門突被推開,湧進幾個男女來,有老有少,面上都帶著驚惶。
門外的警察陪著他們。
「這住小姐說是傷者的未婚妻,你們自己談談吧。」警察反手掩上門。
幾個男女的視線全落在她的臉上,有驚喜、意外,然後又關心地轉向床上的男人。
「家俊,家俊,怎麼回事?」看來像母親的那住太太撲到床邊,「怎麼會發生車禍?是誰撞了你?快醒來,別嚇我。」
「太太。」像父親的人制止她,「別打擾家俊,我們問問這位小姐,你是──家俊的未婚妻?」
卓依目瞪口呆,她可從來沒說過「未婚妻」三個字,不知道那警察怎麼誤會,怎麼說的,她必須立刻解釋。
「我不是──我只是──」
一位七十多歲的慈祥老婦一把擁住她,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安慰。
「看你駭成這樣子,別急、別緊張、別擔心,會吉人天相的。」老婦人的聲音也慈祥親切,「孩子,慢慢說,我是家俊的祖母。」
「我──」卓依張口結舌,被面前這張充滿愛與希冀的臉所鎮住。她無法說出真話,她伯老祖母失望,至少這個時候不能說。
「我是家俊的父親賀志堅,她是母親,叫張明玉,你可以叫她明姨。」父親一廂情願地說:「她是妹妹家珍,只有老二家傑沒來──相信他正趕著來。先告訴我們,事情是怎樣發生的。」
卓依把撞車的經過說了一遍,她很猶豫,該把自己放在什麼位置上呢?局中人?或是旁觀者?這方面她說得含糊。
「家俊一定是去探你,是不是?」父親說:「這孩子怎麼這樣不小心?他遲到了,所以你下樓等他,正好碰到這意外──老天!若不是你碰見,家俊就慘了。」
卓依唯唯諾諾,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想快點敷衍過去,快點離開,以後永遠不再見這些令她尷尬的人。
「你救了家俊!」母親挽著她的手臂,「我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你才好。」
「不必謝,這是我該做的。」是啊!做一個好市民,原該見義勇為。
「家俊前幾天才跟我說過,要帶你來讓我們看看。」老祖母笑得開懷,「想不到會在醫院裡見面。」
他們彷彿都忘了床上的傷者。
「你還沒說你叫什麼名字。」母親問。
「我叫卓依。」
叫什麼名字一點意義都沒有,她根本不是他們想像中的家俊的未婚妻。
「我喜歡你的名字。」看來像中學生的小妹妹家珍說:「好像小說的女主角。」
「是不是──該請醫生來問問情形?」卓依尷尷尬尬志建議。
「啊──是。」父親賀志堅拍拍腦袋。如果不是因兒子受傷而焦急、擔心,平時他該是個風趣幽默的人,「家珍去通知醫生。」
賀家珍立推門出去。
「家俊──一直沒有醒來?」老祖母問。卓依聳聳肩,表示不知道。
「外表看不出來傷處,他受了內傷?」母親問。
「可能──震傷頭部。」父親皺起眉頭,「如果真是這樣──恐怕事態不妙。」
一位護士隨家珍進來。
「急症室的醫生正在忙碌。」她說:「傷者還未清醒,各位請勿打擾。」
「但是他現在的情形怎樣?」父親問。
「醫生已替他照X光,正等報告。」護士說:「醫生說腦部可能震傷了。」
「真是這樣?」母親掩著口,「不行,我要通知梁醫生,不能任家俊就這樣躺在這兒,又沒有人照顧。」
「你們可以請私家看護,有家庭醫生最好請他來,醫院並無傷者的任何病歷。」護士沒有表情地說。
「我去町電話找梁醫生。」父親說:「也辦請私家看護的手續。」
他離開病房。
「如果你們沒有特別事,請在病房門口等候。」護士催促大家出去,病中要休息。」
大家都站在病房門外。卓依很窘,很想找個機會溜走,可是賀家三代女人的視線盡在她的臉上、身上,令她後悔極了,真不該來醫院。
長廊那頭有個年輕男人快步奔過來,家珍推推母親,輕聲說:「二哥。」是賀家傑來了。
「發生什麼事?看到傳呼機的留言把我嚇死,到底什麼事?」那叫家傑的男人問。
卓依看他一眼,又低下頭,不想跟他打交道。這家人根本與她完全沒有關係,她不能再令誤會變深。
「家俊發生車禍,正昏迷,可能是腦震盪。」母親憂心地說:「是卓依送他進醫院來的。」
那叫家傑的人把視線投向卓依,她勉強叫自己咧開嘴笑,她看見家傑眼中的疑惑。
但──他還是禮貌地跟她打招呼。
「你跟家俊一起?」他問。
卓依只好點頭。誤會已存在,她也沒法子,反正等會兒一走了事,她是不會、不可能、不能再見他們的。
「能不能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他說。
卓依只好再說一遍,仍然含糊地把自己帶過。這個時候再說自己只不過是個路過的目擊者,恐怕已來不及。
「你是家俊的──」
「未婚妻。」老祖母特別興奮起勁,看來她對卓依的印象極好。
「哦──」家傑眼中又有絲疑惑,還是什麼表示都沒有。「謝謝你送家俊來醫院。」
「應該的。」卓依雙手不安地搖擺著,「我──」
她想說先走,老祖母卻握住了她的手。
「我們等梁醫生來,看他怎麼說。」她拍拍卓依,「別擔心,上帝會保佑家俊。」
家傑慢慢走到卓依身邊,距離近了,看到這男人雖不及家俊的「俊」,卻是溫和親切的,他有另一種吸引力,像大學校園中的大男孩,好看卻沒有侵略性。
最重要的,他有對溫柔的眼睛。
「很抱歉,一直沒有機會見你。」他微笑,「家俊忙,我也忙,週末才回家。家俊說過你們的事。」
卓依既好笑、又不安,看來這誤會可大了,她和那個賀家俊有什麼事呢?連他是什麼人都不知道。
「對不起,我並不──」
「家俊說你將去巴黎,不是嗎?」他又說。
「不不,我不去巴黎。」她有點慌亂,「我是說──我不去了。」
家俊看來真有一個未婚妻,只是還沒帶給家人看,她就這麼莫名其妙地給誤認了。
「是。家俊受傷,你得陪著他。」母親搖搖頭,很擔心,「不知道情形會怎樣。」
四十分鐘,梁醫生首先趕到,看了病況報告,又仔細地替家俊做檢查。
「我建議立刻找腦科醫生,他有腦震盪的徵兆。」梁醫生說:「延遲了醫治不好。」
「你能介紹嗎?」賀志堅立刻說。
「我先打個電話。」梁醫生點頭,推門而出。
這時,私家看護已到,他們又退出病房。
「我看爸爸你們先回去。」家傑比較理智,「老人家要休息,我在醫院等。」
父母互看一眼,點頭同意。
「一切事聽梁醫生吩咐,隨時和我們聯絡。」志堅吩咐兒子。
「我會。」家傑看卓依一眼,「你也回家休息,把電話號碼留給我就行。」
卓依猶豫一下,不留電話號碼似乎說不過去,留下──拍有後患。她看著家傑,他正用奇怪的眼神盯著她,心頭一虛,立刻寫下號碼,公司的。
「明天我要上班,我先走。」還沒有說再見便半跑著逃離。
今夜的事真莫名其妙,希望睡一覺之後,什麼都過去,明天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天。
* * *
再上班,果然忘掉昨夜的事,主要是太忙,忙得她什麼都不能想。
快下班的時候,接到王培正的電話。
「卓依,一起吃晚餐。」他愉快地說。
「不了,太累。」她沒興趣。昨夜睡眠不足,她只想休息。
「我已到中環,在你公司樓下。」
她很想說「又不是我要你來的。」又覺得不能太決絕地拒絕他。趕走了他,以後公司晚宴時找個男伴都難。
「五時十五分我下樓。」只好勉強說。
王-正,四平八穩的一個人,沒什麼缺點,卻也挑不出什麼特別的優點。像許多上班族一般,大學畢業,在銀行有份穩定工作,不算高也不算低的薪水,中中等等的,和他的外貌一樣,普通平凡。他追了卓依一年,他們吃飯、看電影、逛街,只止於如此,她甚至不願讓他拖著她的手。
卓依不特別喜歡王培正,也不討厭。失去他不會是大事,有他在一邊也沒什麼驚喜,總之,他激不起她人中任何漣漪。
她想過,平凡的人大概就這樣,以後若是沒有其它更好的追求者,也許她會嫁給他,過一生平平淡淡的日子。
轟轟烈烈、要生要死的愛情,那只是電影或小說中才會出現,她不特別嚮往。
她一直認定自己只是普羅大眾、平凡市民中的一個。
她沒有什麼夢,是個實在的人。
與王培正一起吃完晚餐,他說看電影,她拒絕,沒有那種興致。於是他送她回家,樓下各自分手,她甚至沒請他到過家中。
* * *
她的家是個細小的單位,租的。三百尺,裡面只間開了廚房和浴室,而客廳、飯廳和臥室就合而為一,一眼望盡。
這是幢半舊的樓,有二十多年歷史。業主原有的單位有一千尺,精明的他把它改建成三個單位出租,租客喜歡自己獨立的天地,他也可以收更高的租金。
卓依的薪水用在房租上,她認為值得,能住得舒服些是她自小的願望。
幼時她隨父母住在狹小的單位內,還有弟妹,六個人擠在七百尺的空間裡,她常常有透不過氣之感。賺錢後第一件事是搬出來住。安置自己之後,才能努力工作。
現在做到小小會計主任,能自給自足外,每月還能給父母一點錢,她已很滿足。
今天很好,那姓賀的一家人沒有打電話給她,他們大概也明白,她並不是賀家俊的未婚妻,紙包不住火的,真未婚妻出現,她這個假的當然不再被重視。
她救了一個人,做了件好事,如此而已。
* * *
很輕鬆地上班,預算案交出之後,他們這部門可以舒服幾天。她打算中午時到百貨公司逛逛,看看可有減價貨,她想添置一點衣服,該換季了。
電話鈐響,她接聽。
「卓依嗎?」一把親切慈祥的聲音響起。「我是家俊的祖母,昨天你沒來醫院,我很想念你。」
「啊──賀老太。」卓依嚇了一大跳,「公司忙,昨天要交預算案,所以──」
「今天下班來我們家,好嗎?」老人家巴巴地請求,「我煲了靚湯,你來。」
「我──」她窘迫地不知怎麼拒絕。
「我叫家傑來接你,好不好?」
「不不,我自已來。」她透一口氣,看來今夜她逃不掉。
「太好了。晚餐後我們或去看家俊,你知道的,他還沒醒過來。」祖母說。
「是──是。」卓依胡亂說:「告訴我地址,下班我就來。」
* * *
按著地址,她找到賀家。
令她驚異的是,賀家住在半山極高尚的大廈,而且是頂樓複式單位,大約有四千尺。她想不到賀家是富貴人家。
單位樓下是客廳、飯廳、書房什麼的,室全在頂樓,佈置得十分精緻有氣派。很多東西看得出是真正古董。
女傭人招呼她安坐在大廳,祖母和小妹妹家珍已從樓上迎下來。
「看到你真好。」祖母輕輕擁一下她,「我們正在為家俊擔心。」
「梁醫生怎麼說?」
「家俊已穩定下來,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只是不能預知他什麼時候醒來,或會不會醒來。」祖母憂形於色,「腦科醫生說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我們只能等待與祈禱。」
「什麼原因不能醒來?」卓依問。
「我不知道。」祖母搖搖頭,「卓依,如果有空,我請求你每天去一次醫院,聽人家病人最親近的人在他耳邊呼喚,他會快些醒來。」
「但是我──」
「很為難你,我知道。」祖母懇切地握住她的手,「家俊是我最疼愛的長孫,他若不能醒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卓依──」
「我──我去就是。」卓依漲紅了臉,「如果真的有效的話。」
「一定有效。」小家珍肯定地說:「我知道。」
賀志堅夫婦出現,他們對卓依親切又關懷。
「剛去過醫院,家俊還是那樣。」賀太明玉歎息,「他不能醒來,將來會變成植物人。」
「不會,一定不會。」卓依衝口而出。她覺得像賀家俊般的年輕人不該如此,「上帝照顧善良的人,-一定不會這麼殘酷。」
「你是教徒?」賀志堅驚喜,「我們一家都是。」
「是──哎,我是。」卓依吸一口氣。
在這兒,她獲得上賓般的看待,每個人都以她為中心,每個人都對她好,她很清楚,不她是卓依,他們是善待賀家俊的「未婚妻」。想到這裡,她無法表現更自然。
「等家傑回來我們就吃飯。」老祖母說,視線一真停在卓依身上,「他今天下班較晚。」
以卓依的個性,很想問賀氏兄弟是做什麼的,賀家又是何種背景,但她不能,一問就拆穿西洋鏡,雖然她無意騙他們。
「卓依,你有工作的,是不是?」家珍問。
「叫卓依姐。」母親明玉輕責,「小女孩不能沒大沒小。」
「沒關係。」她對家珍微笑,「叫什麼都一樣。我是公司的會計主任。」
「很好啊!」老祖母最直率,她絕不保留地表達一切喜怒哀樂,「家俊用錢不會細心盤算的,將來有個會計主任的賢內助替他管賬,太好了。」
卓依立刻臉紅,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素未相識的人,說什麼賢內助?
幸好這時趕得氣喘喘的傑回來,他手上抱著幾本書,還有兩卷圖則。
「大家好。嗨!卓依。」
「去過醫院嗎?」賀志堅問。
「沒時間。剛下課。」他說:「等會兒去,家俊沒有任何變化,對不?」
「正好等會兒陪卓依一起去。」母親很高興,「晚上一個女孩子去醫院,怪怕人的。」
「好。」家傑把書本、圖則放在一邊,立刻和大家去飯廳。
女傭人已預備好晚餐。
餐卓上,卓依覺得榮寵無比,最好的菜都堆在她面前的碟子上。
每個人的筷子都挾滿菜住卓依那兒送,連小家珍都不例外,除了家傑。他看來是不好意思,因為所有人都把她當成未來的家嫂──家俊的妻子。
她感覺到每一樣食物都落在胃裡,一塊是一塊,一件是一件,無法消化。
這個誤會,要何時才能解開呢?
八時,家傑已催著去醫院。
「我還有些圖沒畫好。」他說。
畫圖?他是畫家?
他把帶來的書本、兩卷圖則一起帶走。他不是住在這兒?
「多抽些時間回家喝湯。」母親明玉說:「多陪陪祖母。」
家傑連聲地應著,迅速離開。
他駕車去醫院。一部普通的本田雅廓,就像他的人,平實溫和。他有哥哥家俊同樣的英俊,卻沒有霸氣,沒有侵略性,給人親切和友善的感覺。
家俊雖然昏迷沉睡在那兒,但他的粗眉大眼仍給人強硬的感覺。
「前些日子你們訂婚,我趕不及參加,很抱歉。」家傑說:「那天我真的要替學生補課,走不開。」
原來他是教書的。
「沒有關係。其實──也不算訂婚,一班朋友聚一聚而已。」
「發了請帖還不算正式?」家傑笑起來,「你不是想──對不起,我不該猜測你。」
他原本想什麼?她想打退堂鼓?她看見家俊那樣,想悔婚?想笑又不敢,事情愈纏愈歪。
「家俊的公事──」她不知該怎麼說。
「他的律師樓有夥伴打理。」家傑淡然,「他和羅渣是青梅竹馬的死黨好友。」
原來賀家俊是律師,專業人士呢!
「他──家俊提起過我嗎?」她嘗試問。
「說過一些。」家傑淡淡地笑,「他喜歡高瘦女孩,他說你身材好,五尺八寸高,苗條修長,人又瀟灑。說得很真實。」
「我──」卓依啼笑皆非。
另有一個五尺八寸、苗條修長、很瀟灑的孩,是不是?這麼巧,她忍不住望望自己身上,曾有一段日子,她幾乎當上模特兒呢!
「你為什麼不去當模特兒?」他問。
「啊──」他能讀到她內心思想嗎?「我不行,我有近視,戴隱形眼鏡,而且我怯場,不敢站在台上讓人看,我──害羞。」
他又笑了,彷彿瞭解。
「跟家俊口中的你有點不同。」他說:「他說你愛出風頭。」
「胡說,我不愛,否則我怎麼選做會計主任?」她忍不住說。
「他還說你坦率爽朗,果然如此。」
卓依不再說話。與她有什麼關係呢?又不是說她,看她幾乎把事情弄糟。
「其實──我也有很溫柔善良的時候。」她說。
「一定是。你眉宇間很溫柔善良, 嬤嬤這麼喜歡你,你必定不是家俊口中的野豹。」
「他說──野豹?」她掩著嘴。那會是怎樣的女人?她不能想像。
他微笑承認。
* * *
醫院病房,家俊仍然姿勢未變地躺在那兒,雙眼緊閉地沉睡著。
呼吸倒是很自然平穩的。
私家看護在一守著,看來也沒什麼事做。
「警方有人來過。」她說:「我告訴他們病人一直沒醒過,他們就離開。並著我當醒來立刻通知他們。」
「說什麼事嗎?」家傑意外。只不過交通意外,警方不是早錄過口供嗎?
「沒有。他們都很嚴肅。」
問不出什麼以然,停留一陣,他們離開。
仍是家傑送卓依。車停在她租的住所樓下,他向上張望一下。
「那個窗台有花的單位是你家嗎?」
「你怎麼知道?」
「猜的。靈感一到就猜中。」指指腦袋,有一絲頑皮的影子。
「你教書?」她衝口而出。
「建築系講師,也是業餘畫則師。」
「好,我最崇拜有學問的人。」卓依說。
「有學問?」家傑望她一眼,「我自己仍不斷在進修,學無止境。」
「原先我以為你是畫家。」
「沒有那分才氣。」他又笑,極親切可愛,「我──不送你上樓,還有些工作待完成。」
「不必客氣,我總是獨來獨住的。」
「家俊──不送你?」他意外。
「啊──」說錯話,「當然他會送,我是說平日上下班。」
「有機會要參觀你的小房子。」他微笑,「希望與我想像的一樣。」
她上樓,他駕車離開。
環顧那小小的地方,簡單的床墊當當床;一張書桌上放著簡單的化妝品和計算機,工作、化妝兩用,連鏡子都沒一塊;一個衣櫃放不下她所有的衣服,有幾件堆在椅子上;沒有沙發,只有幾個椅墊散落在一角,算是招待同學、朋友的地方──其實此地根本沒有客人。
賀家傑對這麼一個地方有什麼想像?
卓依搖搖頭,到廚房為自己倒一杯清水。雖然地方又小又簡單,但她喜歡,感覺溫暖滿足。這是她工作所換得的安全小天地。
她不會讓賀家傑上來,這兒與賀家的四千尺大屋是沒法比較的。
* * *
休息,上班。
但是逃不開賀家人的好意。
他們幾乎每天輪流打電話來玫意,又約她下班後去醫院,對她好得令她無法拒絕任何事,包括週末的約會。
本打算週末去探父母弟妹,賀家老祖母溫和而堅持的邀請,叫她只能巴巴地再去那高尚豪華的大廈。
「前幾天都沒在醫院碰到你。」母親問。
「啊──工作忙,要加班,到醫院已經很晚。」她胡亂說。
「家傑也去得晚,你們碰到嗎?」老祖母說。
賀家傑遠遠地坐在一邊看雜誌,含糊地應一聲,不知說是或否。
「梁醫生替我們聯絡美國一位腦科專家,他會來港看家俊。」父親賀志堅說:「有一小血塊在腦裡,可能是他不能醒來的原因。」
「不能開刀把血塊拿出來嗎?」卓依問。
「不敢冒險。」母親明玉擔憂地說:「開腦不是普通手術,如能避免最好。一切等美國那醫生來了再說。」
天父保佑,家俊已渡過危險期。」老祖母說:「現在只要想辦法讓他清醒。所以卓依──」
「卓依每晚都會去醫院,你放心。」母親搶著說。
敏感地,她覺得有對眼睛望了她一下,那是家傑。他──懷疑她的話。
「最好在他耳邊多說話,醫生說這有用。」小家珍孩子氣地說,「大哥一定最喜歡聽你的聲音。」
「我──會。」
每次她來賀家,總有最好的菜,在外面餐館吃不到的美味,她很擔心,當她的胃被寵壞,而賀家俊又醒來的話,她怎麼辦?
如果賀俊不再醒來──不不不,不能這麼壞心腸,怎麼希望人家不醒來呢?她不是這麼貪心的人,何況──真正未婚妻出現,她馬上就得現形。
那真正未婚妻怎麼還不出現?而賀瘃人居然沒有一個見過她呢?下午,母親明玉提議喝下午茶。
「去鄉村俱樂部。」小家珍叫。
「我──還有點公事沒做完──」卓依說。
「我還有事。」家傑也同時說。
「都去,都去。」賀志堅揮一揮手。雖然他和藹可親,但是說話也頗具權威,「有事晚上做。」
卓依不敢堅持,事情朝她最不希望的一端發展:賀家人喜歡她,努力地不使她從賀家俊身邊溜開。
天知道她急於溜開的原因!
* * *
賀家過的完全是香港上流社會的生活,與她原來的格格不入。她沒想像過可以到鄉村俱樂部之類的地方喝下午茶。
「要不要與家傑打網球。」母親問。
「不不。」卓依不安。一直避免與賀家傑接近,他彷彿能洞悉她的秘密,「今天不想運動。」
她只能這麼說,誰知道原來的未婚妻喜不喜歡打網球?
看賀家人的反應,他們絕不熟知家俊未婚妻的一切,怎麼這樣奇怪?
「卓依,你有家俊家裡的門匙嗎?」母親問。
「沒有──啊,我沒有。」她臉紅了。
「,奇怪,車禍後我們遍尋不獲他的門匙,沒辦法幫他整理房子。」母親繼續,「大概撞車時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賀家俊原來也不與父母同住。
哇!賀家四口加工人住四千尺大屋,這哪兒像是香港?
「我可以去問問大廈管理處,或者他有鐘點工人。」家傑倒是很細心。
「是。我忘了這可能。」母親點頭,「明天如果沒課,你就去問,記得啊!」
到黃昏,賀家還沒有放卓依走的意思。
「一起吃晚餐?」老祖母精神真好,一點也不累。
「我──」
「反正總要吃飯,是不是?」賀志堅笑,「免得回去自己弄。」
「我是想──回家看望媽媽。」她終於說。
「是是,應該的。」母親明玉立刻說:「應該的,住在哪裡,我叫司機送。」
「不,我自己叫車就可以。」卓依急推。
「這兒叫車不方便,門前根本沒有出租車。」父親說:「司機反正有空──」
「我送卓依。」很沉默的家傑突然說。剛才他是自己駕車來的,「或者──去醫院轉一轉。」
是「去醫院轉一轉」打動了賀家人的心,於是他和卓依一起離開。
「應付他們很辛苦,是不是?」家傑在開車時淡淡地問。
「我──沒有和這麼多人相處的經驗。」
「他們對人太好,好得令任何人都有壓力。」家傑十分瞭解,「我們兄弟也因此搬出去住。」
「但是我很喜歡他們。」
「她們也極愛你。」他說。
「你看不出嗎?他們怕家俊醒來時你離他而去,所以全家出動包圍著你。」家傑很幽默。
「哪有這麼的事?」卓依忍不住笑。包圍?
「你這麼好的女孩。」他搖搖頭,「誰知道?」
「我們──真的去醫院?」她問。
「不想去就不去。」他善解人意,「反正家俊又昏迷不醒,每天去等於去探私家看護。」
「其實──面對你家人,我緊張。」不知道為什麼她就說出心裡話,「我們之間並不熟悉,而且── 」
他沒讓她說下去。
她想把真相和盤托,解開誤會。他沒讓她說下去。她沒有機會。
「我可以讓他們不再這麼做。」他很體貼,「無論你和家俊以後怎樣,他們會尊重你的意願,包圍沒有用。」
「不──不要傷他們的心。」卓依急叫,「他們都是最好的人。」
「你也是極好的人。」他說。
他讚她,他沒有懷疑她嗎?
仍是送她到住所樓下,道再見,駕車離去。
卓依真恨自己心軟,剛才讓賀家傑去和賀家人說,不必再對自己這麼好不就能了結一切嗎?她開始討厭自己。
她可是有點貪慕虛榮,結交富有的人?
不──她回答得猶豫,像賀家那種無憂寫意的生活,誰不嚮往呢?
暫時──讓事情拖下去吧!等賀家俊醒來時再作了結。
只是──那時會不太遲?
心動百分百 掃校: dnal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