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出黑暗的小徑,他在公路上攔了一輛車,就直奔九龍市區。
越往前行,眼前的一切就越熱鬧,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熙來攘往的行人,一副令人迷失的圖畫。
以玫再一次迷失在裡面?
到了以玫駐唱的夜總會,門口掛了張她好大的照片,這表示她的身價更高,人更紅了。
照片中的以玫,還是以前的樣子,莫恕心中掀起了一陣難以言喻的感覺,搖搖頭,他走了進去。
時間還早,以玫不會這麼早來,莫恕默默的在最冷僻一角坐下。
他叫了一瓶酒、幾碟菜,然而——他食不下嚥,以玫的事不是真的吧?只是宣傳,只是宣傳——
這原是個宣傳的世界。
然後,終於有歌星出來唱歌,也有些人出來跳中國舞,來來去去的都不是以玫。
莫恕耐心的等著,她總會出來。
十點鐘,終於聽見那個嗲聲嗲氣的司儀說出了以玫的名字。
台下掌聲如雷,以玫似乎是紅了,她已不再是駐唱歌星,她有了自己表演的時間。
她穿了一身白色,非常的光彩奪目,這個圈子裡的人就是這樣的,越紅就越漂亮,連神采都不同了。
莫恕默默的坐著,強抑了心中的激動,他要見她,他始終可以見到,不必心急。
以玫開始唱歌,人紅了並不表示歌一定好,她唱得還是沒什麼進步,子莊怎麼教的?
這一次,以玫在台上沒有看見他,他坐得很遠,又是被人擋住的角落,何況——以玫的眼光只在中間那一台,是那個花花公子?莫恕的心又痛了,這——還可挽回嗎?替子莊。
他真是想替子莊挽回,他沒有想過自己,雖然他的心一直在痛。
四首歌唱完了,以玫在掌聲中退回後台。
莫恕付了錢,慢慢往後台走。
他是唱片公司的,出示了名片,他被放進去,一門之隔,後台是這樣的鬧烘烘。
前台完全看不見,也聽不到的鬧烘烘。
歌星們忙亂的預備,換衣服,趕出場,有人不見了東西,有人在怪叫怪吼——
莫恕是冷靜的,他一眼就看見了以玫。
她正提著化妝箱預備離開,莫恕記得,她還得趕去另一家夜總會。
以玫匆匆往門邊走,並沒有看見他,他來的目的是見她,自然不能任她離開。
他伸出右手,擋住了她的去路。
「你——」以效一台頭就看見他。
她臉上不只是驚慌,還有憤怒,她睜圓了眼睛,即使化了濃妝,依然能看見她臉上的鐵青。
「你——放開手,攔著我做什麼?」她冷硬的說。
「我有話要跟你說。」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她,那眼光是真誠而嚴厲的。
「我沒有空。」她揚一揚頭,毫不考慮的往前走。
「慢著。」莫恕跟著向前。「我只講幾句話。」
「哼!」以效恨恨的走著,一步也不停。
「以玫——」一直走出夜總會大門,莫恕才一把抓住她。「停下來,聽見沒有,我有話說。」
「你的話我憑什麼一定要聽?」以玫揚起臉,絕不示弱的。「你以為你是誰?」
莫恕一窒,慢慢放開她的手臂。
「我——是不再有說話的資格,但是——你何必要那樣做?」他沉痛的。
「我怎麼做與你又有什麼關係?」她冷笑。
但是她沒有離開的意思。
「自然——沒有關係,只是——以玫,我們曾經是朋友。」他垂下頭,痛苦的避開她的視線。
「我們曾經是朋友?哈!」她大笑一聲。「你倒很記得『朋友』這兩個字。」
「我們的事——也不必再談,我只希望——」
「你來,既然不談我們的事,那麼,你來做什麼?」她毫不客氣的打斷他的話。
「我只希望——你能對子莊好一點。」他說。說得一點也不理直氣壯。
她深深吸一口氣,再吸一口氣,曾經幻想過許多種再見莫恕的情形,卻沒有一次是這樣的。他再來,依然只是為了子莊。
她怎能不歎息,怎能?
「但是你這樣——我怎能心安?」他說。
「當然,你只求自己心安。」她嘲弄的。「人家的感受,你就全不在意了。」
「也不是——以玫,我這麼做——你是應該諒解、瞭解的。」他困難的。
「諒解、瞭解你只求自己心安,而把別人的感情當皮球一樣踢?」她尖銳的叫。「該說你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或是最笨的?」
「你可以罵我、誤會我,但——不要那樣做。」他還是不敢正眼看她。
「我做了什麼?要你遠遠的跑來勸解我一番?你簡直對我仁至義盡嘛!」她冷笑。
「我——我看了晚報。」他悶悶的說。
「那又怎樣?我不能或不該交那樣的朋友?」她很不給面子。「那樣的朋友又令你不安了?」
「但是子莊——」
「子莊是你什麼人?又是我的什麼人?」她強硬的。「你要對他好,為他犧牲你的一切,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你難道有理由、有資格要求我像你一樣為他犧牲,對他無條件的好?你當我是什麼呢?」
「我——」莫恕難堪的。
「既然自知理屈,還來做什麼?」她瞪著他。「你不尊重自己感情,不尊重別人感情,你——根本不是人。」
「以玫——」
「不必再說,我要趕時間,而且——我有約會。」她冷然說:「我不希望再見到你。」
「以玫,」他搖搖頭,沉痛的。「我這人——不足惜,也不必再提,子莊對你是全心全意的。」
「荒謬,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有什麼資格去決定、左右別人的感情?」她問。
「我——」他說不出話。
「你不要我,是你我的事,你沒有資格要我去接受另一個人。」她凝視他。「感情——原不能代替,你應該明白這道理。」
「以玫——」
「而且——子莊在你眼中是最好的,你又怎知他在我眼中如何?」她又笑了起來,笑得——有些暖昧。「你又怎知我不是真愛那花花公子?」
「你——對這種事不能玩火。」他說。
「玩火?」她冷笑。「玩火是什麼?是沒有好結果?那麼我和你呢?也算玩火?」
「但是——那種人沒有安什麼好心,你很聰明,你應該看得出來。」他真心的說。
「那我該感謝你的關懷?」她盯著他。
「以玫,我來——至少你該相信我的誠意。」他說。
「我說過感謝。」她冷冷的。
「你——子莊晚上還來接你下班嗎?」他問。
「為什麼不問他?」她似乎不經意的朝街口望一望。
「如果你真——怪我,你罰我好了,不要玩火。」他說。
「莫先生,你說笑話,罰你?」她笑得誇張。
一輛雪亮的平洽四五○跑車停在她面前,她微微一提裙子,側一側頭,留下一個難解的笑容,揚長而去。
就是那個花花公子大色狼吧?
莫恕心中疼得麻木了,好半天他才緩緩轉身,消失在人群之中。一根大石柱後面轉出一個人,那是神色特別的子莊。是子莊,他聽見了一切。
深夜,以玫獨自乘電梯上樓,對付某一些人,她是頗有手段的,她不許那花花公子上樓,他就只好乖乖離開。走出電梯,她就看見了子莊。
她一點也不意外,子莊在夜總會接不到她,他就一定會等在這兒,子莊根本就是這麼死心眼兒的人。
「等了很久?」她淡淡的問。
一邊打開了大門,側身走進去。子莊猶豫一下,也跟著進門。他一直沉默著。
「我和一個朋友去宵夜。」她扔開皮包,打開燈。
她說得那樣自然,似乎完全沒把他放在心上似的。
「我知道。」子莊的聲音很平靜。
詫異的反而是以玫,子莊不生氣、不激動?
「夜總會的人告訴你的?」她坐下來。
「我——根本沒去夜總會接你。」他也坐下來。
這更令以玫意外了,怎麼回事?子莊一直表現得死纏爛打,不到黃河心不死,他——居
然不去夜總會接她?
「哦——」以玫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
「以玫 我覺得你這麼做——很傻。」他忽然說。
「我這麼做?怎麼做?」她呆怔一下。
她真是不知道子莊指什麼而言。
「那個和你一起宵夜的朋友,」子莊的神色很莊重。「你是故意和他在一起的。」
以玫皺皺眉,她是故意和那個花花公子在一起的?是吧!事已至此,故意與不故意又有什麼分別呢?
「故意?不,他只是一個朋友。」她故作淡然。
「以玫,如果是我錯——我會認錯。」他困難卻萬分真誠的說:「我也願想辦法挽回一切,就只希望你——你不要這樣。」
「你做錯了什麼?我不知道啊!」她說:「我和朋友去宵夜,絕對與你無關。」
「我不是說與我有關,我——我——是指——他,莫恕。」子莊費了好大的力量才說出來。
「他——他又怎麼了?」以玫眼光閃一閃,她開始有點明白,子莊終於是想通了、看透了!感情原不可勉強,更不能代替。
「你和那花花公子在一起是故意做給他看的。」子莊吸一口氣,沉聲說。
「怎麼會呢?我為什麼要故意做給他看?他和我——又有什麼關係?」以玫的聲音誇張得絕不真實。
「以玫,我現在終於明白以前——我錯得多厲害。」他歎息:「我現在只求你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以玫眼中的光芒變了幾次,她搖搖頭。
「沒有什麼需要彌補的,子莊。」她說。
這是她的真心話,彌補什麼呢,莫恕根本沒有真正重視過她,或者說沒有真正愛過她,莫恕心中始終是林雅竹,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否則以雅竹今日的身份地位,有什麼理由復出灌片,當然是為了莫恕。
她何必要彌補?她根本從來沒有真正擁有過。
「以玫,我是絕對誠心誠意的,」他認真的說:「給我一個補救的機會,否則我會一輩子不得安樂。」
「不要口口聲聲說彌補,」她淡漠的笑一笑。「目前這樣不好嗎?我只希望唱片的銷路好,令我扶搖直上,你忘了嗎?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不是,你根本不怎麼重視名成利就……有一個時期你幾乎完全放棄了唱歌,你忘記了嗎?」他盯著她。
「那個時期——我神經不正常。」她自嘲著。
「不是,為了莫恕你願放棄一切。」他肯定的說:「只可惜那時——我並不懂得這些。」
「以前的事不提也罷。」她搖搖頭:「喝咖啡嗎?」
「不,我只要談這件事。」子莊是固執的。
「我不明白,你怎麼突然——改變了?」她問。是啊!子莊怎麼會突然改變的?
「我——以前太蠢。」他歎一口氣:「我幾乎做錯了一件令我一輩子都後悔的事。」
「為什麼會變聰明的?」她笑。
「也許——成長,」他低下頭立刻又抬起來。「而且——我看見他。」
「看見他——莫恕?在哪裡?」她驚訝的。
「你轉場子的時候,」他吸一口氣。「我看見他跟著你出來,我也——聽見你們講的話。」
「你——」以玫呆住了,半天都回不了神。
「我一直錯怪他、誤會他,」他搖頭。「我實在是個最自私、最小器、最卑鄙的人,我很慚愧,我實在對不起他,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那就不要說,」她也搖頭。「子莊,無論如何,過去的事不想再提。」
「你——不願挽回?」他驚異的。
她笑著搖頭,很難懂的神色。
「子莊,所有的事不是你想的那麼單純。」她說。
「單純?」他睜大眼睛。「如果沒有我,事情根本就簡單得不得了,是我弄糟一切。」
「不是,不是你,」她說:「如果沒有你,結果還是一樣,相信我,結果還是一樣。」
「不可能,絕不可能!」他叫。
「子莊,你信不信?雖然你和莫恕相處二十年,我卻比你更瞭解他,」她說:「他——該怎麼說?莫恕不是你和我能真正看得透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搖頭。
「哎——我是說——感情上他是固執的,他不會因時間而改變。」她終於說。
他想一想,搖搖頭。
「不可能,我知道你指林雅竹,但——」
「事實如此,」她無可奈何的笑。「林雅竹終於答應復出,唱他第一批歌曲。」
「之——並不表示感情。」子莊怔一怔。
「不表示感情是表示什麼?」她笑:「莫恕說得對,子莊,你始終是太天真了。」
「他——說我天真?」他問。
「不諳人情世故。」她又搖頭。
「但是——他今夜來找你,難道不表示他對你關心?」他說。今夜莫恕的話實在令他感,也令他慚愧。 「關心的是你,不是我。」她說.「我死我活、我富貴、我沉淪,你看他會不會理?」
「不要這麼偏激,他也關心你。」他說。
「別人若真關心我,我能感覺得到,」她搖頭。「但莫恕關心的是你,只是你。」
「你——為什麼不給他機會使你們好好的談一次?」他一廂情願的。
「我和他還有什麼可談的呢?」她拍拍沙發扶手。
「以玫——」
「我們不談這個問題,」她說:「我相信白己的看法和感覺,我也覺得自已做得對。」
「以玫,我根本不相信你的話。」他盯著她。「你不可能變得這麼快,前些日子你見到像他的人還神不守舍,現在——我怎麼也不相信。」
「這麼說,我也不該相信你真的看透,想通一切。」她笑。
「以玫,這件事——總要解決。」他說。
「不是已經解決了嗎!」她說:「他的一走了之,不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嗎?」
「他的走是我逼的,我說過。」他說。
「他若真對我好,任誰也逼不走他,我也說過。」以玫似乎已堅定了立場,再也不肯轉變。
「以玫,你是——再也不肯原諒我們?」子莊問。
「你知道這根本不是原諒與否的問題,」以玫還是搖頭。「你什麼都好,子莊,就是有點婆婆媽媽!」
子莊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但他還不放棄。
「我不在意你怎麼說我,我也很清楚自己的缺點、毛病,我只希望你能再考慮一下。」他真誠的說。
「還要我考慮些什麼呢?子莊,這件事上,我從來沒有機會主動過。」她說。
「現在一切的主動權都在你手上。」他說。
「你不覺得遲了嗎?」她笑。
「你——不是真打算和那花花公子在一起吧?」他說。他開始擔心,開始不安。
「我現在不想明天的事,不必費腦筋,明天總是會來,船到橋頭自然直。」她說得像在開玩笑。
「以玫——我不相信這麼做會幸福。」他盯著她看。「你們根本沒有愛情。」
「我再也不相信世界上有愛情。」她說。
「以玫——」
「我不想再談,我很累,想休息,子莊。」她說。
「好吧—我走,」他站起一陣。「但是——如果我證明林雅竹的事並非如此,那你肯不肯重新考慮?」
以玫皺眉,沒有立刻回答。
「我一定能證明的,以玫,」他說:「你回答我。」
「我不知道,或者那時候我已結婚了呢?」她笑。
「不會,我明天就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子莊的眼中有一抹堅定的光芒。「你不會明天就結婚。」
以玫搖搖頭,再搖搖頭。
「子莊,你不但天真,還有一股傻勁,」她說:「事實上,你很本不必證明什麼給找看,我完全不覺得他——和我還有什麼關係。」
子莊也搖頭,用不信任的口吻說:「你不是這樣的人,我知道,你絕不是這樣的人,你故意這麼說的。」
「子莊,你相不相信緣分,我和莫恕——或者可以說有緣無分吧!」
是嗎?有緣無分?
這一次,子莊是改了婆婆媽媽的毛病,坐言起行,第二天一早就坐在莫恕唱片公司陳經理的辦公室,他那堅決肯定的態度令人不能不信,若他不能得到莫恕的地址,他一輩子也不離開。
大家原都是朋友,更清楚他同莫恕的關係和感情,自然不會趕他走。他從早上坐到下午,唱片公司的人都下班了、離開了,他還是像磐石般的坐著。
他甚至沒有吃午餐,只是喝了一杯茶。
「子莊,回去吧!」陳經理歎一口氣。「或者今夜我去替你問問莫恕,明天約個地方見面。」
「不,我要他的地址,我現在要見他。」子莊不為所動。
「你聽見我打電話給他,他不肯見你。」陳經理真是左右為難。
「他不見我是他的事,但我一定要見他,」子莊搖搖頭:「而且——我是絕對善意的。」
「我也不十分清楚你們為什麼弄成這樣,但是——子莊,不是我說你,有時侯你實在太孩子氣,除了作曲、教音樂、教唱歌,你凡事不經大腦。」陳經理說。
「我知道我錯,所以我要道歉,要挽回。」子莊說。
「哦——」陳經理眼光一閃,是道歉和挽回?那麼,這個現成的好人不妨一做了。
「主要的,我勸他回家,」子莊吸一口氣,他彷彿嗅到一絲希望的氣息。「自他離開,我們那個家就一直空著,很可惜,也不安全。」
「你為什麼不搬回去住?」
「他肯原諒我,我一定搬回去。」子莊說得非常誠懇。
思索半晌,考慮半晌,陳經理終於點點頭。
「如果真是這樣,我該給你地址。」他說。
「難道你不相信我?」他站起來。
陳經理再凝視他一陣,終於寫下一個地址。
「你去吧!那個地方很好找,在沙田一下車就能見到,很獨立、特別的一區。」他說。
「謝謝,謝謝你。」子莊激動得臉都脹紅了。「謝謝。」
轉身,大步奔著出去。
趕到沙田,天已昏黑,果然是一眼就能望見那用鐵絲網圍住的獨立地區,穿過小徑,家家戶戶的燈光都已在望了,狗吠聲也一陣陣傳來。
子莊突然緊張起來,莫恕——肯見他嗎?會用什麼樣的態度對他?肯接受他的道歉嗎?
莫恕——現在在做什麼事?作曲?沉思?他的模樣似乎沒什麼改變,脾氣呢?個性呢?
子莊真的緊張,走上樓梯,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
終於站在莫恕家的門口,他聽不見裡面有任何聲音,也看不見燈火,莫非莫恕不在?
深深吸一口氣,他按下門鈴。
只等了十秒鐘,大門就開了,沒有鐵閘,他和莫恕就這麼面對面的站著。
「莫——莫先生,」子莊的聲音在發抖,臉也變了。「我——可以進來嗎?」
他終於又叫莫恕為莫先生了。
莫恕沒出聲,也沒有任何表清,既不驚奇,也不意外,既不歡迎,也不拒絕,既不喜歡,也不惱怒,是一張完全沒有喜怒哀樂的臉。
他側一側身,這表示讓子莊進來,是嗎?是嗎?
屋子裡是安靜的,沒有電視聲浪,沒有人聲,沒有廚房裡的聲音,簡直冷寂得似乎沒有人住。
子莊看見桌上有一疊五線譜,是莫恕的新作吧?他不敢問。
「是我強迫陳經理給的地址,你不要怪他。」子莊望著莫恕,像個求饒的孩子。
「我沒有怪他。」莫恕冷淡的。
「我——我——莫先生,我——」子莊結結巴巴,就是講不出那個「錯」字,認錯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我想——你下次不要再來了,」莫恕說,還是那麼平靜、淡漠,很「出世」的味道。 「事情已經過去。」
「不,不,莫先生,不——請你原諒我以前的錯,我知道自己錯了,」他是誠心誠意的。「我做的一切事都——莫名其妙。」
「唱片推出了吧?」莫恕忽然提出個好遠的話題,顯然不願和他談私事。
「是——莫先生,請你搬回去住,好嗎?」子莊凝視著他,眼眶也紅了。
「我這兒很好、很清靜,我很喜歡。」莫恕不置可否的搖著頭。
「但是——那是我們的家。」子莊說。
莫恕看子莊一眼,很難懂的一眼。
「你搬回去吧!」他說。
「不,除非你原諒我,你先搬回去,否則——」子莊很固執的搖著頭。
「我怪過你嗎?」莫恕問。
「沒有,但是——我知道錯了,我內疚。」子莊說。在莫恕面前,他可以暢所欲言,不必擔心什麼。
「男孩子要放開胸懷,內疚——很傷人的。」莫恕說。
「你原諒我,你回去?」子莊天真得很。
「或者——過些時候吧!」莫恕說。他不想為這件事和子莊爭論,他有一定的主張。
「你——看見報,也看見那個人吧?」子莊問。
他們都不必言明卻都能瞭解,「那個人」當然是以玫的那個花花公子啦!
「是。」莫恕臉上文風不動。
「她是故意這麼做的,她做給你看。」子莊說。
莫恕皺眉,子莊不正常了嗎?
「不要太天真,」莫恕淡淡的搖頭。「她有做任何事、認識任何人的權利。」
「但是——但是那樣一個人,明明沒有真心,我——唉!我好抱歉。」子莊自責的。
「人家有沒有真心我們看不見,而且——我們沒有資格去干涉她的朋友。」莫恕說。口氣對子莊真是沒有一絲芥蒂。
「可是她分明有意做給你看,而且——她根本不喜歡那個人,她根本不快樂。」子莊說。
莫恕沉默了一下,他——在想什麼?沒有人能知道。
「我願意跟你談其他事,否則——你回去吧!」莫恕說。
子莊搖搖頭。
怎麼同事呢?莫恕和以玫似乎都走進了牛角尖,他們分明互相愛慕的,為什麼要這樣呢?傷人傷己。
「你那些歌——真給雅竹唱?」子莊問。
「會嗎?」莫恕笑了。「不能否認她適合唱我寫的歌。」
「蕭玉山同意?」子莊再問。
「那是他們夫婦的事,我管不了。」莫恕說。
「外面傳——雅竹為了當年和你的感情而復出。」子莊小心的問。
「感情。」莫恕笑起來。「今時今日在這個社會上,感情兩個字還會被人抬出來用嗎?」
「是不是呢?」子莊不放鬆。
「該去問林雅竹本人,對不對?」莫恕淡淡的。「我是個健忘的人,什麼事一過都忘掉了。」
「包括感情?」子莊問。
「當然包括感情。」奠恕笑。
「她——說你沒有忘情雅竹。」子莊忽然說。
「什麼?」莫恕皺眉,這話是以玫說的?「她太看得起我,在世界上我最難忘情的只是
我自己,我根本是一個絕對自私的人。」
「不是真話,你最不自私。」子莊幾乎是在叫。
莫恕搖搖頭,再搖搖頭,心中卻流過一抹溫暖,他似乎又得回了子莊,是嗎?他那相依為命的兄弟。
「每一個人都自私,包括你,包括我。」他微微一笑,這是今夜第一次笑容。「所不同的只是程度。」
「不,不是你,你絕對不自私,真的——」
「我們談談工作吧!」莫恕打斷了子莊的話。「你把全都精神放進作曲嗎?」
「沒有,我精神不能集中,」子莊搖頭。「離開塚,一切都不習慣。」
「搬回去吧!」莫恕說。
「你那張由雅竹唱的新唱片,預備用哪一首歌作主題?」子莊問。
似乎,他們又恢復閒話家常,像以往一樣。
「『下午的旋律』,」莫恕說。
「這首歌——不是本來要給以玫唱的?」子莊望著莫恕。
莫恕的冷靜、淡漠在這一剎那,好像淡了、散了,只是一剎那,他又平靜了。
「誰唱都一樣,只不過一首歌而已。」他說。
「對某些人來說,意義不同。」子莊說。
「某些人。」莫恕自嘲的笑了。「我已經脫離人群,把自己孤立起來,『某些人』對我已沒有意義。」
「人怎能脫離群眾,把自己孤立呢?你始終都要回到人群的。」子莊認真的。
「到時候再說吧,」莫恕搖搖頭:「我現在不怎麼打算明天的事。」
子莊呆怔一下,這豈不是和以玫相同的口吻?
「那首『下午的旋律』——是不是寫你自己?」子莊問。
莫恕也呆住了,子莊怎能這樣問?莫非——子莊真的已明白,已瞭解他的心境?下午的旋律。
「我只是作曲、作詞,算不上寫自己,」莫恕有一抹難言的難堪。「而且這曲子已作好一個多月了。」
「我能不能先聽一次?」子莊問。
「等——出唱片時吧!」莫恕搖頭拒絕,忽然之間,他有逃避的感覺,他怕子莊看穿他。
「你以前總把作好的曲子先給我聽。」子莊說得稚氣。「是你不原諒我?或是這曲子特別?」
莫恕搖搖頭,叫他怎麼說?怎麼解釋?
「我給你一份,你帶回去聽吧!」他只能這麼做。
子莊接過他遞過來的兩張五線譜紙張,充滿好奇的先看一眼。
「回去自己彈琴,再看。」莫恕阻止他。「現在——我們出去吃飯。」
「出去吃?家裡有材料嗎?我來做。」子莊收好那首曲子。
「沒有。」莫恕說。「我不喜歡進廚房,多半出去吃,除非颳風下雨。」
子莊突然想起那天下雨,以玫誤認行人是莫恕的事,他暗暗歎息,若不能令他們和好如初,是他的罪過,他硬生生的分開他們的。
「我們到九龍市區去吃,好不好?」他說。莫恕肯跟他到九龍,似乎希望又濃一分。
「我們附近有一家餐館不錯,不比大酒樓差。」莫恕說:「去吧!我現在習慣早睡。」
子莊有些失望,卻也不勉強,只要他知道莫恕的住處,他總能求得莫恕回心轉意,他相信自已能做到。
他們相偕出門,似乎從沒任何事發生在他們中間,非常的融洽、和睦。
「雅竹怎麼和你聯絡上的?」子莊忽然問。他實在想弄清楚莫恕心中對雅竹如何。
「她來找我。」莫恕淡然說。
「我覺得她好怪,既然嫁了富翁,為什麼又一再的來找你呢?」子莊說。頗不以為然。
「應該可以說朋友之間的交往。」莫恕說。
「她不怕外面傳謠言?她是名流夫人啊!」子莊說。
「你——想知道什麼?子莊。」莫恕停下腳步。
「我——我——」子莊被看穿心事,有些訕訕然。
「你還是關心自己的事吧!」莫恕輕輕拍一拍他。「我知道以玫這麼做令你很不開心,你該想辦法——怎麼把那花花公子趕走,而不是到我這兒來談雅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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