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台北的先進,馬尼拉國際機場無疑是落後的,它小而簡陋,像一切都未準備就緒、發展未及似的。然而這簡陋卻也帶給雅之和志文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這兒雖不是他們的祖國,卻是生於斯、長於斯的家。
熱帶地區的人都有那麼一股懶洋洋的味道,移民局人員慢吞吞的工作,旅客又多,那冷氣也在半休息狀態似的,等得好不煩人。雅之和志文都排在人龍裡,不知何時何刻才能輪到他們,她抹一把額頭的汗,搖搖頭。
一個類似工作人員的男人推開一道只許機場人員通過的閘口,筆直朝志文走來,他看來謙恭有禮,堆了滿臉巴結的笑容。
「莊公子?」他說的是菲律賓土話Tagalog。「接你的人已在外面,請跟我來!」
志文皺皺眉,並沒有高興的樣子。
「我有朋友!」他用英文說。
「沒問題,一起請,」那人也改用英文。「請過來!」
於是雅之和志文就被帶領著經過那機場人員專用的閘口,在眾目睽睽之下優先離開。帶領他們的人似乎在機場職位不低,他隨手招來一個人,三分鐘就替他們辦好人境手續,然後恭送他們走出機場大門。
「莊公子下次回來請先給我一個通知,」那人鞠躬如也。「若非看見令尊的汽車在外面,那就委屈公子了!」
志文只是哼一聲,謝也不謝的扶著雅之登上那輛令所有人行注目禮的「勞斯萊斯」。
「行李隨後送到府上!」那人慇勤的說:「我親自辦!請替我問候令尊大人,我是——」
汽車已平穩的駛出去,再也聽不見那人說了些什麼。雅之自小生長在此,她自然明白此地人的一切,對剛才那人的行為一點也不覺奇怪,在此地「錢」就能代表一切,這絕非誇張之詞。
「先送你回去,」志文很體貼。「行李一到,我馬上給你送去!」
「那怎麼好意思?我自己去拿好了」雅之搖搖頭。「剛才我已經沾了光!」
「我並不喜歡那樣的事,」志文說:「排隊更能令我心安理得,別說沾我的光!你若不喜歡,我讓司機送行李給你也行!」
「不——我只怕太麻煩你!」雅之不安的,尤其她發覺司機正在倒後鏡中偷偷注視她。
「在馬尼拉,我想找麻煩來試試也困難!」他說。並非誇大,也非炫耀,他似乎非常寂寞。
「那——你來吧!」雅之微微一笑。「如果時間正好,你不如來我家便飯?」
「一言為定!」他輕輕拍著她的手。「也可以見見何校長。上次我替你送電鍋回去,校長居然還記得我!」
「真的?爸爸記憶力一向好,」雅之好高興。「一定是你當他學生時特別優秀!」 志文不置可否的搖搖頭,隨口吩咐司機雅之的地址,他的確已牢牢的記住了。
「馬尼拉變了不少,才一年時間!」雅之望著車窗外。
「新的建築物,新的酒店,它正努力的走向現代化,」志文說:「你知不知道電視裡有一句宣傳歌——The Nation is Growing,很貼切的字句!」
「不知道海傍大道Roxas Bivd改變了沒有?」雅之自語著。「我最喜歡那條街,那種情調,那種氣氛——」
「走海傍大道!」志文立刻吩咐司機。 雅之看他一眼,微微的搖頭。「我只是說說,也不真想去,」她笑得恬適。「這樣豈不要繞路?」
「繞路不要緊,重要的是你喜歡!」他說。
司機似乎好驚異的又在偷看雅之,雅之的臉一下子全紅了,連司機也看出志文對她的「另眼相看」?
汽車很快的轉進了「雷米迪奧街」,在志文的指點下,停在一幢獨立的木造小樓前。
「謝謝你送我,」雅之始終用國語說。「七點鐘能趕得及來嗎?我燒鴿子請你吃!」
「行李一到我就來!」志文凝視她。
「再見!」雅之心中一陣顫抖,轉身按門鈴。
背後汽車馬達聲響,志文去了。
開門的是服侍雅之父親的女傭人,是個五十歲的菲籍婦人,也能講一點中國話。
「啊!小姐回來了!」她叫:「校長,小姐回來了!」
白髮蒼蒼,畢生教育華人子弟的何正中快步出來,看見女兒,心中一陣高興,眼淚也湧上來。
「雅之,啊,雅之,你回來了,」正中擁抱住雅之。「怎麼不通知我去接你呢?學校已經放假了!」
「我有同學、朋友一起回來,」雅之仰望父親,看見加濃的白髮,看見加深的皺紋,她心中已酸了。「反正方便,何必要你去跑一道呢?」
「來,來,快進來,」正中擁著雅之進屋,這才發現雅之沒有行李。「你——沒帶行李?」
「我們先回來,行李就會送到,」雅之淡淡的笑。「機場今天人擠,有人帶我們先出閘!」
「是——莊志文?」正中是敏感的。
「是他!」雅之坦然的。「他等會兒送行李來,我想留他吃晚飯!」
「好!好!」正中一個勁兒點頭。「莊志文是好孩子,他有志氣!」
「叫娜蒂去買點鴿子回來,好嗎?」雅之問。
「我叫她辦!」正中說:「你坐一下,休息一會,累了吧?雅之,你看來比以前瘦了些!」
「我總是這樣子,」雅之在籐沙發上坐下來,屋角一把風扇送來陣陣熱風,書架上堆滿了不整齊的書,茶几上一杯濃茶,家是老樣子。「念中文系的人瘦一點才像嘛!胖胖的就失去書香味道!」
「你這孩子!」正中又愛又憐的凝視闊別一年的女兒。「你這孩子!」「爸爸,今天好累,明天才去探望親戚、朋友,好不?」雅之說。這是每年回來的慣例,不能免的。
「好,當然好,」正中望著女兒,只顧著笑。「志文等會兒不是還來吃飯嗎?」
「他以前真是你的學生啊?」雅之問。
「有一段時期,」正中點頭。「他是我們華僑子弟中最好的孩子。雅之,你們怎麼認得的?」
「同學嘛!」雅之不怎麼熱烈,志文只是普通朋友。「他念醫科,我念文科,在教堂碰到,大家又都是從馬尼拉去的,就認識了!」
「他可是你——」正中關心的。哪一個做父親的會不關心?何況他們父女相依為命。
「不,不,千萬別誤會,」雅之急忙說:「我們只是同學,只是普通朋友,爸爸,他那種家族不是我們能適應的,他們廈門人又最重視門第、鄉土什麼的,我們可不能自找麻煩!」
「嗯,這倒是真的,」正中微笑。「我只是問問,沒有別的意思,你別著急!」
「我著什麼急呢?」雅之笑了。「我才二十歲,我要好好念完中文系,回來幫你發展學校,這才是我的理想!」
「好孩子!」正中非常滿意。「我自然喜歡你能幫我忙,但我也喜歡你有正常的社交,認識一些好男孩。雅之,你總不能幫爸爸一輩子!」
「爸爸——」雅之心中一痛,亦凡的影子飛快掠過。她是認識了一個男孩子,然而——是好男孩子嗎?她不知道,惟一留在心底的是——刻骨銘心吧?志文說的。「我是要幫你一輩子,你可不能趕我走!」
「傻丫頭,」正中呵呵笑,他一點也不知道雅之的情緒變化。「哦!君梅呢?沒和你一起回來?」
「她瘋到香港去了,」雅之吸一口氣,使自己看來更自然。「她是我們僑生之花,對漂亮衣服自然敏感,她遲三天回來!」
「我說你更該是僑生之花,」正中半開玩笑。可能因為大半生的時間都和年輕人在一起,他沒有一般老華僑的嚴肅、古板,他是風趣的。「君梅美的是型,你美的是質,你說哪一種美能永恆?」
「哪一種美都不能永恆,」雅之笑著。「聖經裡說美麗轉眼成空,生命都會結束,美麗豈不更短暫?」
「你的道理越來越多了!」正中說。
「爸爸,家裡和這兒的人沒什麼事吧?」雅之突然轉變了話題。「華僑社會還是那樣子?」
「——沒什麼改變,」正中皺皺眉,不願深談。「你也只不過出門了一年,而且——我只是辦教育的,又不是廈門人,大家交往也淡!」
「到現在還說什麼同鄉不同鄉呢?」雅之很不高興。「所有的孩子都在說Tagalg土話了!」
「多說一種語言也是好事,只要他們也懂中文,」正中說:「雅之,你還是偏激!」
「現在此地的中國孩子有幾個懂中文呢?」雅之搖頭。「我不在乎他們說什麼語言,但中國人一定不能忘本!」
「許多事——尤其在海外,你生氣,你激動,你再努力也是沒有用的!」正中也歎一口氣。
大門在響,買鴿子的女傭人娜蒂回來了,雅之跳起來,趁機走進廚房。正中隨後跟著進來。
「不,不,不,你出去休息,該我來,」雅之推正中出去。「客人是我請來的!」
天黑得很快,等雅之在廚房弄好一切出來,牆上的掛鐘正好敲了七下,也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娜蒂去開門,迎進來的是提著雅之行李的志文。
「你真準時!」雅之對他微笑。忽然間,她想起一些以前聽見的傳說。「有一件事,我聽人說你父親的汽車在馬路上駛過,警察、憲兵都會行禮,是不是?」
志文的臉一下子脹得通紅,這對他來說是件難堪的事實,正不知如何回答,正中出來了。
「校長,您好!」志文立刻招呼。
「來,來,進來坐,」正中和藹的。「真不好意思,要你自己送行李來!」
「我很願意這麼做!」志文誠懇的。
雅之沉默的跟著進來,她自然看得出剛才衝口而出的話令志文難堪,她很後悔,也開始警惕自己,她和志文之間到底仍是相當陌生,她不能亂說話。
「莊先生好吧?」正中問。
「家父很好,謝謝校長!」志文四平八穩的答。在正中面前,他顯得有絲拘謹。
「我該謝謝你在台北照顧雅之才對!」正中說。
「我——並沒有照顧雅之,」志文看雅之一眼。「我們認識不久,也只是見過幾次面,但是雅之——是我見過最好的女該子,我很希望能和她做朋友!」
雅之和正中都呆住了,這算什麼!這年頭交朋友還得先徵求父母同意嗎?,志文有華僑保守、傳統的一面。
「哎——當然,當然我很喜歡你們交朋友,」正中看雅之,雅之眼中的神色卻是他不懂的,雅之——似乎很為難,為難?為什麼?「我告訴過雅之,你本身十分優秀,你更有志氣有骨氣,是好孩子!」
「謝謝校長!」志文非常高興的看雅之,她卻沒有表情,也不出聲。
「雅之也是個有志氣、有骨氣的孩子,而且她非常偏激,」正中緩緩說:「外表她看來很冷漠,什麼事都不怎麼在乎,內心裡她是偏激的,尤其對許多不公平、不合理的事,她常常想憑自己的力量去改變,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如果你有可能,幫助她!」
「我會盡力!」志文認真的。「不過——在我印象裡,雅之是個固執的、善良的、堅強的女孩子!」
「可能因為她從小失去母親的緣故!」正中又看看雅之。「她固執、堅強、還獨立!」
雅之皺眉,這麼談下去她還有立足之地嗎?她看見娜蒂在後面打手勢,立刻說:「先吃晚飯,吃完再數落我的缺點,?好嗎?」她笑。
「這孩子!」正中搖頭。「這孩子!」
雅之微紅著臉向志文望去,他正含情凝眸注視她,她立刻避開他的視線,志文是好朋友,但——她心中的確激不起絲毫漣漪,一絲也沒有,真的!
餐桌上氣氛很融洽,大多數的時間是志文和正中談話,雅之卻越來越沉默了,不是不想說話,然而,說什麼呢?她發覺和志文之間可談的東西實在太少了,不像和亦凡一她始終念著亦凡的,有什麼辦法呢?
晚餐後,再坐一會兒,志文很識趣的告辭了,他對自己非常有信心,因為從小到大他不曾失敗過,對雅之——他也一樣有把握,他的誠摯,他的真情,難道還打不動她?
「有空可以常常來玩!」正中說。
「我一定會常常來!」志文絕不掩飾對雅之的好感。「我和雅之約好了的!」
雅之皺皺眉,誰和誰約好了的?她還是不出聲,獨自送志文出大門。
「非常謝謝你的邀請和晚餐,」志文說,「雅之,什麼時候你肯到我家去?」
「交換請客?」她故意說。
「隨你怎麼說,我的邀請卻是最真誠的!」他也不在意。「而且——我母親很想見你!」
「伯母?為什麼?」雅之一震,這未免太離譜。「我會——考慮,慢慢考慮!」她拖長了聲音。
「三個月的時間考慮吧!」他握一握她的手。「明天或後天,雅之,我們見面!」
「嗯——這兩天我會很忙,要探望親戚!」她不置可否。
「過了這兩天,怎樣?」他絕不放鬆。「我們出海,去看馬尼拉灣的日落!」
「很吸引人的節目,」雅之吸一口氣。「希望有一天我能用文字把這名聞世界的美景描寫出來!」
「那麼說定了!」他說。 「好吧!你先給我電話」雅之慢慢點頭。她必須給自己一些機會去接觸另外一些男孩子,她不能圍死自己,她不能再想亦凡和亦凡的一切。
「哦!差一點忘了,」志文從衣袋裡拿出一張紙條。「臨去台北機場前我曾去找你,碰到一個女孩子,她好像也去找你。我問她什麼事,我說我也回馬尼拉,她就把這紙條給我,讓我轉交給你!」
「一個女孩子?誰?」雅之詫異的。藉著昏黃的燈光看見紙條上似乎是個地址。
「她說是林佳兒!」志文說。
「佳兒——」雅之心中一陣天翻地覆的震動,拿著紙條的手也顫抖起來,這地址——這地址——「她真說是林佳兒?她還說了些什麼嗎?有嗎?」
志文不解又疑惑的望住雅之。
「這林佳兒令你緊張?她是誰?」志文問。
「她是——哎!一個朋友,」雅之深深吸一口氣,沒辦法,平靜不了。「她是台北最紅的模特兒,你不知道?」
「不知道!」志文搖頭。「那紙條上寫些什麼?」
「一個地址!」雅之急切的。「你想一想,請你想一想,她是否還說過什麼話?」
「她說——天!我來遲了,」志文思索著。「還說——很莫名其妙的,她竟認得我,她問我是不是要結婚!」
「她沒說是誰的地址?」雅之又急又緊張,卻又不便表現得太明顯。「為什麼要給我呢?」
「她說——交給雅之,或許用得著!」志文想一想,說。
「或者用得著?」雅之整個人都癡了、傻了,或許用得著,那麼——會是亦凡的地址?會嗎?會嗎?就像已經斷了線的風箏一下子又握在手裡,就像絕望中突生的一線希望——雅之轉身大步奔回屋子,她要立刻看清楚那地址,她不能再等,不願再等,她已經完全忘了仍然在那兒的志文——
然而地址始終只是個地址,林佳兒送來的地址,也許真是亦凡的地址,卻又能改變什麼?更不能代表什麼。一個地址,難道雅之可以貿然寫信去?當然不能!一個地址又怎能使她忘記他們中間曾經發生的事?對那玻璃瓶中的東西又怎能釋然?
她把地址小心的收藏在枕頭套的夾層中,每天睡覺她都倚著「它」,靠著「它」,奇怪的是,她的心居然踏實了,她自己也不能明白,地址總不能帶給她什麼奇跡吧?
午後,馬尼拉最炎熱的一段時間,天空落了一場暴雨,就在雨勢漸小的時候,雅之悄悄的拿了把傘溜出家門,既不驚動午睡的父親,也沒告訴女傭娜蒂。該拜望的親戚朋友、長輩全拜望過了,她知道,莊志文隨時隨地都會出現在她面前,她是心怯的想避開他!
志文有著太多的好條件,而且她怕他那種自信的模樣,那份胸有成竹的表情,似乎十拿九穩的雅之已屬於他。他無疑是任何女孩子的理想對象,無可挑剔的。然而,到目前為止,雅之心中並不曾發生任何感情波動,她不能盲目的只接受他的好條件,是不是?一個終身伴侶,一個同走人生道路的人,並不是只有好條件就行了的!
雅之避開了,因為她是個忠於自己、忠於感情的女孩子,她必須給自己一段更長久些的冷靜時間,對她來說,付出的感情就是全部,她無法分割自己的感情!
沿著雷米迪奧街RemidioSt。轉進馬比尼Mabini,這是比較熱鬧的觀光區,商業區,雖然她對櫥窗中的各種衣飾、草袋之類的土產不感興趣,卻也駐足看了看,或許她能挑選一兩樣特殊的,在暑假過後回台北送女同學,她知道台北的女同學對此地草袋的狂熱,也曾萬分驚異過台北超出此地五倍的價錢!
然後,在那家十分出名的百貨公司Tesoro』s門邊,她的視線被吸引住了,是它!那相同於亦凡和她台北宿舍窗前的一盞貝殼風鈴燈,真是一模一樣的一盞,剎那間,萬般情緒兜上心頭,她再也無法負荷的喘息起來,心中的陣陣疼痛使她不能再前進,她只能呆子般的站在那兒,直到引來詫異的售貨員。
「小姐,你不舒服?你想買燈?」那菲律賓女孩問。
「我——哎,是,我想買燈!」雅之臉色蒼白,失神的隨著售貨員走進公司。
她知道此地的燈價可能高於「人民市場」那兒一倍以上,她很想告訴那售貨員自己不是遊客,可是她說不出話.心中那種疼痛浪潮般的散開了,她覺得全身乏力,她覺得了無生趣,她甚至感覺到自己手腳都變得冰冷。這是什麼?刻骨銘心的感受?人真是可憐,想不到會受感情的奴役,可是——她不後悔,一點也不!一生中能這麼愛一次,就算沒有結果,也算不虛此生了!
她茫然的付了錢,提著那燈盒子慢慢往外走,那售貨員甚是好心,她追著出來!
「小姐,我看你真是病了,你臉色蒼白,你的手好冷,」她善意的說:「我勸你趕快回你的酒店吧!」
「我不是遊客,」她終於勉強用菲律賓話說:「謝謝你的關心,我會回家!」 沒有再看女孩子驚訝的臉,她已走出百貨公司。
暴雨一去,陽光立刻又來了,地上的雨水在蒸發,熱得更令人難受。雅之仍舊往前走,她沒有回家的打算,她知道自己身體沒有毛病,她需要的也不是休息。前面是「希爾頓」酒店,再前面是出名的馬尼拉公園,她已聽見公園裡日夜不停的音樂聲。她轉彎走上「海傍大道」,那是她最喜歡的一條街。
越過寬闊的馬路,她站定在已是海岸邊的棕櫚樹下。馬尼拉灣平靜、美麗如昔,只有遠處幾點帆影,震撼她的卻是天空中雨後的虹,雨虹,她或能許個願?她希望——她希望什麼呢?雨虹漸漸淡了、消失了,她發覺,她心中已無任何盼望!
站立一陣,地上的水份已曬乾了,她已熱得微微發昏,這不是馬尼拉最熱的季節——該是三、四月,已熱得令人受不了,她突然懷念起冬天來。冬天的寒冷,冬天的潮濕,冬天她那在所有人眼中特殊的長棉裙,冬天的歡笑快樂與——與什麼?那一段永難忘懷的插曲?哦!亦凡,他知道嗎?他已佔據了她整個心靈,整個思想,每一個意念都想到他,每一個影像都是他,她再也無法自拔!
淚水莫名其妙的往上湧,她的眼眶濕了,她的視線模糊了,影像不再完整,亦凡化做千萬個在她眼前閃動,他在笑,他在發愁,他在沉思,他在——默默無言,亦凡,事情為什麼一定要發展成這樣呢?
過了好久,好久,也許是海風,也許是陽光,她的淚水干了,人也站直了,她想到回家,父親午睡醒來不見她,會懷疑她的不告而別嗎?
轉過身,她看見一個人。是志文,此時此地只有他,不會有第二個人,志文!他的神情很特別,是瞭解,是同情,是憐,是愛。雅之甩甩頭,無論是什麼,她不接受,她只想清靜,絕對的清靜。
「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問,神情淡漠,沒有表現出一絲驚訝。
「我一直跟在你背後!」他笑一笑。這一笑包含很多,是吧?他是說他看見她的一切!
「為什麼呢?」她皺皺眉,有絲不高興。「你可以叫住我,幸好——我不是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他眼光一閃,他明白她的不高興,他是敏感的。
「跟著你並非想探你隱私,」他正色說:「我從你臉上看到不想被人打擾的神色!」
「我臉上寫了字??她吸一口氣,微微笑了。
「我怎能喜歡一個我不瞭解的女孩?」他說。
「瞭解?」她慢慢往前走,他跟在旁邊。「我們接觸不多,你瞭解我有多少?」
「我瞭解——足夠我所需要瞭解的!」他說得含蓄。「對任何事,我不是個冒失的人!」
「那麼,你能告訴我,到底你瞭解我什麼?」她看他一眼,她還是害怕他那份自信。
他凝視她一陣,忽然說:「你不能再曬太陽了,」停一停,又說:「我們到希爾頓樓下的咖啡室坐一坐?」
「事實上,我從小曬慣了太陽!」雅之掠一掠頭髮。
「別逞強,雅之。」他用手扶著她的背,她輕輕一顫,非常不慣,他卻裝做不知道。「休息一下對你有好處,你的臉色很壞!」
雅之也不堅持,隨著他越過馬路,走向前面的希爾頓酒店。
像全世界的「希爾頓」一樣,此地的裝修也不是一流,它勝在大眾化,所以旅客很多。穿過顯得擠塞的大廳,經過幾間賣土產、衣飾的店舖,走進那不小也不大的咖啡室。志文選了靠邊的落地玻璃窗處座位,窗外是竹子搭成的巨大鳥籠,有許多不同的鳥類在裡面棲息。
「這兒不如台北『希爾頓』,也不如香港的!」雅之泛泛的說:「不過在馬尼拉已算不錯!」
「現在在馬尼拉也並非最好,」志文要了飲料。「新建成的酒店起碼有十家!」
「任何酒店我都不清楚,此地也是第一次來。」雅之淡漠的說:「女孩子進出酒店,總是很刺眼的」
「你說得對!」他十分欣賞的望住她。
雅之有些尷尬,只能顧左右而言他。
「啊!不知道君梅回來沒有?」她胡亂的說:「她只能過境香港三天!」
「你想找她?」他問。
「往年的暑假我和她總在一起!」雅之看著手指。
「今年該有些改變,是不是?」他盯著她。「你不會有太多時間見她!」
「那——也不一定!」她吸一口氣,她不喜歡他的霸道,他沒有理由替她決定什麼事。「我會安排自己的生活!」
「是——」他的聲音一窒,想不到她會這麼說似的。「我只是希望我們能有更多時間在一起!」
雅之不出聲,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是很直截了當的表達意願,她是否也該這麼直截了當的拒絕?
「我說過,我——會安排!」她不置可否的。她也深深明白,像志文這樣的男孩是不可能再遇到了,無論如何,她得給自己留些餘地!
飲料送上來,他們之間有一陣子沉默。
「那地址——是他的?」他突然問。問得石破天驚。
「他的?誰——」她吃驚的抬起頭,整個人傻了。
「不必隱瞞我,雅之,」他低聲又體貼的說:「我不會在意你過去,誰沒有過去呢?」
她怔怔的望住他,這是什麼話?不在意她的過去?誰管他在意或不在意?他太自我了!
「斯亦凡,你們也沒有太深的交往,」他又說:「直到他被學校開除,他都有許多其他的女孩子!」
「你——說什麼?」雅之的聲音也發顫了,他是不是太過分?他真以為自己是王子?
「斯亦凡!」他斬釘截鐵的。
「我不以為他——有什麼好談的!」雅之揚一揚頭。
「我學的是醫,我是希望醫好他留在你心中的傷口!」他非常誠懇的。「我要把他從你心中移去!」
「誰說有傷口?」她脹紅了臉。「把他從我心中移去更是無稽,我和他——有什麼關係?」
「我知道你們互相曾經很在乎對方,」他沉思一下,他是十分認真的。「斯亦凡可以說從來沒有在乎過女孩子,除了你,相信——你比我明白!」
「我——不明白!」她輕歎一聲,垂下頭。「我從來不知道他曾在乎過我,真的!」
志文顯然更是意外,他不能置信的望住雅之半晌。
「你說的可是真話?」他問。
「我為什麼要騙你?」她搖搖頭,她不敢抬頭,她知道自己眼睛又濕了。「在我的感覺上,我和他之間——只是一片迷惑,一片——空白!」
「會——是這樣?」他也呆住了。這完全不是他所想像,他所推測的,也完全沒有理由。
雅之低頭不語,用茶匙輕攪杯中檸檬汁。怎麼不會是這樣呢?雖然她是那麼渴望得到亦凡的感情,然而她得到過嗎?她不知道,她不能肯定!
「哦!」志文怔一怔神,說:「我很抱歉,這次我太主觀了,我是善意的,因為我非常在乎你!」
「我明白!」雅之吸一口氣,吸進那一絲酸意。「我不怪你,只希望你以後——別再提起他了!」
「保證不提!」他鄭重的說。
「其實你說他也無所謂,」雅之慢慢說:「只因他曾是君梅的朋友,我不希望一誤會!」
雅之沒說真話,志文卻信了,他這麼容易相信人,又過份自信,會不會造成他的剛愎自用?
「雅之,我們什麼時候出海?」他立刻就轉開話題。
「出海?」她茫然的問,又立刻點頭。「啊!出海,是的,過兩天,約君梅一起,好不好?人多才熱鬧!」
他望著她不置可否,好一陣子。
「你總得給我些機會,是不是?」他深沉的。
她脹紅了臉,怎麼說呢?他不歡迎君梅?他只希望單獨相處的機會?這令她尷尬。他不是亦凡,怎麼可能和他自然而且愉快的單獨相處呢?
「好!這一次約君梅,我也另外約幾個朋友,」他又接著說:「下次——只有你和我!」
雅之不能回答,下次只有你和我,那豈不是把他們變成事實?在馬尼拉的華僑社會是那麼保守,他又是那麼出名,她該怎麼做?
「你說過,不會勉強我!」她令自己強硬一些。「我需要多一些時間!」
「我沒有勉強你,但我需要機會,」他說。大概只有念醫科的男孩子談到感情才這麼理智吧?
「雅之,除非你一開始就否定了我!」
「我——」她說不下去,不是一開始就否定他,是根本沒接受過他。
「我也說過,不必怕我的家族,你根本不必考慮這一點,只考慮我個人就行了,」他握住她在桌上的手。「你告訴我,對我個人你有意見嗎?」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然而沒有意見也不表示喜歡,更不表示接受,這莊志文怎麼想的呢? 「這就行了!」他露出微笑。「雅之,你相信我,只要你不討厭我,對我個人沒有意見,其他的就靠我自己的努力。我的真誠加上我的決心,我深信我會成功!」
真誠加決心?然而感情呢?感情呢?他完全不懂感情嗎?天下有人是不懂感情呢?或是不重視?
雅之心中歎息,叫她怎能接受這樣一個男孩?
「在你以前,我不曾對任何女孩子有好感,」他又說。他是在剖白自己嗎?「我不是個隨便的人,我鄙視那些對婚姻,對愛情不忠心、不專一的人。從小我就告訴自己,除非不喜歡女孩子,否則那個女孩子就是我一輩子的目標,永不改變,至死方休。我也絕對相信我做得到!」
「我信,」雅之輕輕吐出兩個字。「但是你這種專一,你這種永不改變,至死方休,也需要對方的同意嗎?」
他呆怔一下,立刻鄭重的說:「我說過,我的真誠加上決心,我有信心令對方同意!」他緊緊的盯著她。「長久的相處,感情自然會生長!」
感情——也不一定是愛,對嗎?在這種情形下有些女孩子或者不再追究這問題,卻絕不是雅之,這個念中文,偏激,固執,卻一心追尋真愛的女孩子。志文說的也未必不對,許多人不這麼相處一輩子嗎?不幸的是他找錯了對象,固執的小雅之!
「時間可以證明你的理論,」她淡淡的笑,她知道自己將面臨可能永不休止的追求,但她不擔心,因為她已肯定知道,無論再過多久,無論世界怎麼改變,她永不會接受他,他們是兩種絕對不同型的人,在一起不可能有幸福。「這是不需要爭辯的!」
「爭辯?你不同意?」他好意外。
「不是同不同意的問題,」她又笑。「我只是好奇,因為我從來沒碰到過像你這麼有信心、有把握的人!」
「我不否認我的特殊,」他真是驕傲。「信心是從小培養來的,我從沒失敗過,而且絕不因為我的家族!」
「我在想——志文,你受得了失敗的打擊嗎?我是說萬一失敗!」她笑著問。
他真的呆住了,失敗的打擊?他會失敗?
「你是指——哪一方面?」他問。神色特別。
「任何一方面」她說。越來越顯得輕鬆了。
「我——想像不出,」他沉吟半晌。「事實上,我相信——不會有這種可能!」
「志文!」她真摯的抓住他的手搖晃一下。「我當你是朋友,所以我才告訴你,天下沒有絕對的事,成功與失敗有時也不是個人能控制的,你應該有各方面的考慮,否則——萬一的話,我怕你受不了!」
「我會考慮你的話,」他皺皺眉。「不過我仍然相信不可能有失敗的機會!」
「你很固執,很好強,有人告訴過你嗎?」雅之問。
外表看來他是個深沉的人,實際上他很幼稚,也許自小生活在溫室中,他不曾真正經歷過生活,也沒有受過任何打擊,他的經驗多半來自「我想」,「我以為」,事實上他可能不堪一擊——
雅之暗暗吃驚,他不堪一擊卻又這般剛愎自用,以後——她不敢想,那將是怎樣的場面?她該及早抽身,不能再拖,再敷衍下去了,是嗎?是嗎?
「志文,我——」
「雅之,我送你回去,」他招來侍者付了賬。「從明天開始讓我來安排我們整個暑假的時間,相信我,我一定會令你滿意的!」
雅之站起來,她沒有機會再說下去,或者——明天再說吧!但願明天不會太遠!
亦凡在黑房中又默默度過了一個月,整日與他為伴的是顯影藥,定影藥,是藥水的溫度,是加多一點藍,是減少一點黃,是自動射映機的操作,在他的同事眼中他似乎已變成機器的一部份,他卻依然沉默不語。
他的頭髮更長,未經清理的鬍鬚也更濃,更嚇人,他全不在意,任人在一旁竊竊私議,他依然我行我素,除了工作,他甚至已無自我。
炎熱的下午,台北盆地附近氣溫已高達三十七度,沒有一個人不熱得喘息,無可奈何的對著驕陽乾瞪眼。黑房裡的溫度還是保持著適度,亦凡已把冷氣開到最大,他不能讓氣溫影響了照片的質素。
有人在黑房外敲門,他冷著臉,不情不願把門打開,是個不輪值的同事。
「什麼事?」亦凡的聲音又冷又硬,還有一絲不耐。
「信!」那同事見慣了他的冷漠,不在乎的把信扔在他手上。「你的!」
有幾秒鐘的意外,亦凡走出黑房,迅速的打開信封,第一次他有了比冷漠強烈一些的表情。
「誰來的?女朋友?父母」那同事半開玩笑,這個滿臉鬍鬚的傢伙居然有情緒波動呢!
亦凡沒理會他,一口氣把信看完,他的神態整個變了,他眼中光芒閃動,他拿信的手因激動而顫抖,他的每一根鬍鬚都像站了起來。
「告訴老闆,我不做了!」他說。一轉身奔回屬於他的小斗室。
五分鐘後,亦凡背著帆布包,手裡拎著個小旅行袋,像一陣旋風般的捲出來。
「再見,」他第一次對人說了這麼多的話。「黑房交給你了!」
「喂,斯亦凡,你到哪裡去?」那同事莫名其妙的叫。「就算不做也該領上半個月的薪水啊!」
「由它去吧!」亦凡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
他去哪裡?為什麼這樣激動?這麼急迫?與剛才那封信有關嗎?誰給他的信?他竟連幾千元的薪水也不要了?
黑房裡機器操作完的鈴聲響起來,那男同事如夢初醒的奔進去,接著,一連串的忙碌,總算把亦凡未完成的照片沖洗出來。他搖搖頭,從沒碰到過比亦凡更古怪,更不可理喻的人了,說走就走,連個地址也不留下——大門的門鈴在響,可是去而復返的亦凡?
門開處,站著儀表不凡的一對青年男女,他們後面是一位清秀,高貴的中年婦人。
「請問找誰?」亦凡的男同事呆怔一下,怎麼今天全遇到怪事呢?他們這兒幾時出現過這麼體面、漂亮的人呢?
「斯亦凡在吧?」瀟灑、英俊的男人問。
「斯亦凡?」男同事本能的搖搖頭。「不,不在,他剛走,你們來遲了!」
「剛走?他幾時回來?」那比電影明星還漂亮、新潮的女孩子問。「為什麼說來遲了?」
「他不會回來了,」男同事攤開雙手。「他帶走了所有行李,他說不做了!」
「什麼話?」女孩子看背後的中年婦人一眼。「他不可能知道我們要來啊!」
「我不清楚,他接到一封信,立刻就走了,」男同事說:「請問你們是誰?為什麼找他?」
「我們是他的朋友,我姓雷,」英俊的男人是少傑。「這位是他母親,想接他回家的!」
「啊——」男同事不能置信的睜一睜眼睛。古怪的斯亦凡會有這樣的朋友?這樣的母親?「他走得匆忙,連半個月的薪水都說不要了!」
「他說過要去哪裡嗎?還有,是封什麼信?」漂亮的女孩自然是佳兒了。
「他很少說話,他是個怪人,」男同事搖搖頭,似乎幫不了佳兒的忙,十分抱歉似的。「我沒有注意是封什麼信,他看之後像——很激動!」
「很激動?」佳兒皺起眉心。「可是海外寄來的信?」
「不,不是!」男同事只會搖頭。「我可以肯定不是,我認得出來是台灣新出的一種郵票,還有——那封信是用英文打字機打的!」
「哦!」少傑和佳兒對望一眼,轉向亦凡母親。「伯母,據我推測,亦凡可能找到另外一份工作!」
「但是——哪裡的工作?」亦凡母親的眼睛紅了。「我們還可以找到他嗎?這孩子,什麼——也不肯跟我們商量一下,悶在心裡只會自苦!」
「別擔心,伯母,我們再托人去查,去找!」佳兒安慰著,她心裡也明白,再找到亦凡是很渺茫的事了,他可是故意避開他們的?
「這位先生,請你再仔細想想,」少傑不死心。「你真是不記得是誰寄來的信?或是由哪兒寄出的?」
男同事苦思一陣,還是歉然的搖頭。「我真的沒注意,」他說:「不過可以肯定是一家公司或機關寄給他的,信封上印有幾行英文字!」
少傑搖搖頭,他們抱著滿懷希望來接亦凡回去,他母親更親自到台北,想不到還是撲了一場空。
「謝謝你,非常謝謝你,」他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那男同事。「如果有亦凡的消息,請隨時通知我們,這是我的電話和地址,拜託了!」
「不必客氣。」男同事關上門。
亦凡的母親好失望的倚在門邊,好半天才直起腰來,慢慢隨著佳兒他們下樓。
「你們早些通知我就好了,」她含淚說。她看來只有四十來歲,年輕得就像亦凡的姐姐。「我們只遲了一步,我怕會永遠找不到他了!」
「不會的,伯母,」少傑扶著她「我保證能找到他,讓他出去磨練一下也好,男孩子要經過磨練才能成器,放心,他一定會回來!」
「你不明白,這孩子個性強,受了委屈也只放在心中,永不向人訴苦,寧願自己受折磨,」亦凡母親憂傷的。「他一定不願見我們才躲起來,他心裡一定好苦,其實,我完全不怪他被學校開除的事,我只要他回來!」
「我們一定全力去找他回來!」佳兒也說。
「但是,去哪兒找呢?」母親搖頭垂淚。「台北已經那麼大,那麼難找,萬一他根本不在台北呢?」
「有了,我們登個報——」佳兒說。
「不,不能登報,」母親立刻否定:「我不想鬧得天下皆知,更弄糟了他的名譽!」
「那麼,自然也不能求助警察了?」少傑自語。 兩個女人都不語,上了少傑那輛奔馳三二O跑車。
當跑車揚起的灰塵漸漸平息時,狹窄的橫巷中閃出一個高大的人影,他背著帆布包,提著旅行袋,默然的注視那逝去的車影。
亦凡,他並沒有離開,當他下樓時已看見少傑的跑車,那是他所熟悉的,他立刻躲進了橫巷。他看見少傑,看見佳兒,也看見久別的母親。他的心頭激動得厲害,母親為他消瘦、憔悴了,母親那憂鬱的眼光幾乎令他忍不住想奔出去。但他忍住了,他必須忍耐,目前不是見面的時候,目前不是,他還有工作要做,還有事情待解決,他只能忍住,任母親傷心離去。他是心痛的,然而——他有更重要的事,是的,更重要的事,母親,能原諒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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