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中亦凡終於醒了,他睜開眼睛,眼皮又澀又沉,頭痛欲裂,全身都疲軟乏力,他——怎麼了?病了嗎?不,不,怎麼會呢?他不是正參加佳兒和少傑的婚禮嗎?他這做伴郎的不是勇不可當的在替少傑擋酒嗎?王蘋也在一邊陪著他,幫著他,場面熱鬧非凡,每一張都是歡笑的臉——他怎麼會睡在這兒?又這麼痛苦難受?
輕輕的移動一下,他手臂碰到一樣東西,不——一個人!正在吃驚,旁邊的人說話了。
「醒了?嗯!」是王蘋。
一陣仰制不住的憤怒,還有說不出的受騙感覺,他猛然翻身坐起,寒冷加上支持不住的頭昏眼花,他又頹 然倒在床上。
「你——真卑鄙!」他的聲音從牙縫裡進出來。
他發覺不但自己全身赤裸,躺在一邊的王蘋也是,王蘋——他發誓不能饒了她,她是有預謀的。
「什麼意思?」王蘋聲音很冷,很利。 「我們又不是 第一次,而且又不是我要你來的!」
「這兒是什麼地方!」他一邊找尋地上凌亂的衣褲,一邊問。「我怎麼來的?」
「誰知道,酒店吧?」她冷冷的笑。 「你硬要我來,你該記得你自己做的事!」
亦凡胡亂的穿衣服,他硬要她來?他做了些什麼?他真是全無印象,一絲影兒也沒有,他腦海中只是一幅又一幅應酬的場面。他——怎麼硬要她來?
「別以為我會信你的鬼話,」他沉著臉,沒有一絲笑容。他是漂亮出色的,但此刻,他看來冷酷可怕。「我醉了,是你——佈置的一切!」
「佈置?!」她霍然坐起,裸露著半身。「斯亦凡,你這狼心狗肺的傢伙,你當我王蘋是什麼人?」
「我不當你是什麼人,」他冷冷的盯著她。「可是我告訴你,你用盡辦法也沒有用,我不會要你!」
「你——去死吧!」她咬牙切齒的。 「你若不死也總有報應,你要出國,你喜歡何雅之,你看著吧!我若不能令你身敗名裂,誓不為人!」
他皺皺眉,被酒精麻醉了的腦子無法靈活轉動,他不該這麼得罪王蘋的,至少表面上不能傷她,但是他想不到那麼多,他頭痛,他又憤怒。
「我不怕你,你該知道我斯亦凡絕不怕你,」他冷笑。「你有什麼絕招儘管使出來,把我困在酒店沒有用,我不要你,明白嗎?我對你沒興趣!」
「很好,很好!」她陰森的說:「你會嘗到後果的!」
「你威脅了不我,王蘋,」他穿上鞋子預備走。 「你是自己送上門來,犯賤!」
王蘋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亦凡——不該這麼說的,平日他絕不會說,他不是笨人,但今天他又難過,又氣憤,又意外,腦子又凝成一塊,他做了錯事!
「你說得好,」王蘋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心中對他再也不存一絲希望,你既無情,休怪我無義了。「我是犯賤,愛上你這禽獸不如的混蛋,你今天侮辱我,明天我要十倍報復在你身上!」
「儘管來,我等著!」他毫不在乎的摔上門,揚長而去。王蘋黑著臉沉思一陣,眼中的淚光變成一抹怨毒,她已決定,她知道該怎麼做!
從床上跳起來,她迅速的穿上衣服。她得不到的,任何人也休想得到,她愛過,容忍過,希望過,失望過,痛苦過,也忌妒過,今天所有的情緒都去了,她恨,她心中只有恨。她費盡心思得不到,反遭到一頓搶白,一頓羞辱,她恨他——斯亦凡,她要報復!
是的,報復,像他這樣的男孩子該受到懲罰的!
她已決定,得不到就毀了他!她是有力量毀了他的!她那艷麗的臉上露出一抹殘酷的笑容,她一定要毀了他!
亦凡走出房間,走出酒店,讓晨風一吹,整個人才舒服一些,好過一些。昨夜真是混亂,怎麼會搞成這種情形呢?他真是喝得太多了,他絲毫不顧惜自己,喝酒、胡鬧才可以令他忘卻,然而——怎麼落入王蘋之手?他原不該找她做伴娘的,她早就不懷好心,他是昏了頭,他該找君梅的!
他叫了一部計程車回家,汽車搖搖晃晃的,他又有些後悔,就算王蘋算計他,他也不必出言侮辱她,到底她是女孩子,她又愛他——也不過講講而已,她不會做的,她不會做的,她能怎麼報復他呢?真令他身敗名裂?不,不會的,要是這麼做,她豈不是也要賠上自己的前途? 回到米色小屋,他洗一把臉,清理一下凌亂的自己,又喝一杯熱牛奶。還是不舒服,酒醉之後的難受簡直不是筆墨可形容的,今天恐怕不能上學了! 他躺在床上,奇怪的是又不能入睡,對著天花板乾瞪眼,這滋味的確難受極了,還是起身吧! 他又走到客廳,把自己埋進海綿團裡,就這麼閉著眼睛休息了一陣,他聽見報紙從門縫裡塞進來的聲音,也懶得去拿。又聽見一陣熟悉的,規律的腳步聲經過,是張正浩,曾經捱他一拳的男孩子! 正浩走過去,亦凡忽然笑起來,張正浩和他都是一對大傻瓜,互相敵視了那麼久,真正的敵人卻在一邊偷笑呢!那個莊志文是所謂「會咬人的狗不叫」吧?張正浩現在還是暗暗喜歡雅之嗎?正浩和他是不同的,正浩似乎不怎麼在乎得失,喜歡得心平氣和,他——他——哎!他可說不出自己,反正事情已經弄僵了,絕無挽回的餘地,說什麼也沒用! 又坐了一會兒,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時間還真難打發呢!以前他去旅行,愛攝影,自己做家中用具,也讀一些書,現在似乎什麼都放下了,連讀書的興趣也淡了,他這個人,還說什麼出國闖天下? 又有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熟悉得——令人心靈顫抖。沒有聽錯嗎?他認得那該是雅之的腳步聲,但雅之怎會再來小屋?雅之夏天要回馬尼拉做王妃了——腳步聲停在米色小屋外,他睜開眼睛,心中掠過一陣狂喜和意外,真是雅之!
風鈴叮噹,門鈴也響了。亦凡從海綿團裡跳起來,屋子裡的一切——包括他都是歡迎雅之的,是雅之,他能肯定,雅之居然又來了!
他奔過去開門,他控制不住兩手發顫,他還沒有想到,該用怎樣的態度對待她,她再來,就——就別再假裝了,那太痛苦,讓他以最真實的笑容、話語和感情來歡迎她吧!他實在不想再偽裝下去。
「雅之——」他展開了真誠的,耀眼的笑容。
然而,視線相交,他的笑容僵在臉上,是雅之,卻完全不是往日的柔情,她的臉色鐵青,眼中有淚,嘴角有不屑和鄙夷,她的身子還輕輕發顫,她——怎麼了?
「雅之——」他心神巨震,發生了什麼事嗎?她的模樣——好像世界毀了。「雅之,你——怎麼了?」
雅之站在門口,目不轉睛的定定凝視他,她的眼光複雜難懂,愛恨難分。「斯亦凡,你是男人嗎?」
雅之的聲音也發顫,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卻無法使自己平靜。 「我不怪你對我的一切,但——你怎能那樣——那樣對她?你全無人性嗎?」
亦凡皺皺眉,雅之發瘋了嗎?什麼事呢?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他說。乍見她時的驚喜消散了,他的聲音也冷下來。
「你當然不會明白,更不肯承認,你以為我永遠不會知道,」她眼中淚光閃動,她為什麼傷心?
「你說你超越了感情,你說你是智者,原來你只是個不負責任的騙子,我看錯了你!」「我該對你負什麼責任嗎?」他變得更冷漠。
「不是我,你知道不是我,」她叫起來。「你在一邊逍遙自在的風流快活,把所有責任、痛苦、煩惱都推到她一個人身上,太不公平也太可恥了,她只不過是個女孩子,就算錯也只該承擔一半,你卻把所有重擔壓給她;她那麼可憐,那麼痛苦,還要承當難聽的名聲,你說,你可有人性?」
「你說誰?哪一個她?」亦凡開始不耐,雅之和他之間不可能好相好處嗎?即使她有了莊志文。「誰沒人性?誰不肯負責?你可是找錯了人?我不是莊志文!」
「別扯上別人,你知道我說你,」雅之絕不退縮,小小的、秀秀氣氣、斯斯文文的她竟是那麼倔強,勇敢。「以前我曾為你不——喜歡我而失望,現在我為自己曾對你付出感情而遺憾,你——竟是那樣的一個人!」
亦凡大震,她說什麼?她曾為他不喜歡她而失望?她曾為自己付出的感情而遺憾,那是說——是說她曾愛過他?她以為他不喜歡她?這——這——巨大的喜悅淹沒了一切,他完全不在意她說的其它話,管他是那一個女孩,管他什麼責任,雅之親口證實他們之間有情,啊!雅之曾經付出感情!
「雅之,」他臉上線條柔和極了。 「我們之間誤會太多,事情並非如你所想的,我們——可以從頭來過嗎?」
雅之呆怔半晌,她是來興師問罪的,怎麼——變成這樣?事情並非她所想的,他們可以從頭來過——她心中流過一抹溫暖,只是一剎那間,她想起了此行目的,不,她不能對他再動情,她已明知他是怎樣的人,她不能再傻下去,她不能賠上自己!
「我不是說我,」她硬硬的甩甩頭。 「而且你這樣的人,我永不會跟你做朋友,除非——你負責!」
「負責?對誰?」他不解的。她今天一直說這件事。「你弄得我一頭霧水!」
「好!你剛從哪裡回來?」雅之冷冷的盯著他。
他呆住了,哪裡回來?心中電光火石一閃,他明白了,王蘋!是王蘋的報復,她竟從雅之那兒著手,她真陰險,她真卑鄙!
「你相信她的片面之詞?」他努力沉住氣。
「我信!」她那小小的俏臉兒紅了。「我早聽說過你們之間的傳言,剛才——她給我看玻璃瓶!」
「她——」亦凡如遭雷擊,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玻璃瓶,那血淋淋的往事,那是他一生的歉疚,那是他永遠也洗不脫的罪孽!
「你——這麼殘忍,你讓她去墮胎,你謀殺了自己的骨肉,你還有人性嗎?」雅之珠淚盈眶,她是善良、正直的。「斯亦凡,你怎麼能這麼做?」
亦凡深深吸一口氣,頹然倒在海綿團上。錯由他起,雖然事實不是這樣,王蘋說的也不盡真實,但錯的根源在他,他推不了責任,他也不想辯護,不想解釋,雅之這麼說——就讓它這樣吧!
「你為什麼不出聲?你說話啊!」她追進來,想到那玻璃瓶中的東西,她忍不住發抖。
「我——無話可說。」他把臉孔埋進雙手。
「無話可說就行了嗎?」她不肯放鬆。 「昨夜——你們還在一起,你為什麼不肯負責?她是那麼可憐,為了感情,她受盡痛苦!」
「她怎麼告訴你的?」亦凡問。 「她委屈,她痛苦,她可憐,而且她愛我,是嗎?我只是個冷血的劊子手,我只是個玩弄感情,不肯負責韻浪子,她是受害者?」
「是——難道不是?」她揚一揚頭。亦凡也是痛苦的——是嗎?是嗎?「她沒有理由騙我!」
「你想過沒有,她為什麼只告訴你,不告訴別人?」亦凡沉重的。
「這——」雅之呆怔一下,臉又紅起來,好稚嫩的單純,她想到王蘋告訴她亦凡昨夜酒醉,整夜喚著她的名字,亦凡——對她仍是有情,是不? 「她以為——以為我們間有些事,我想她誤會了!」
「我們之間——曾有些事嗎?」他深深的凝視她,他眼中有情,天!此時此地有情也太遲了!
「不談我們,」她立刻阻止他再說下去。 「我以為——你該負責,對她!」
「你以為?」他若有所恩。
「如果你是我印象中的斯亦凡,你會!」她困難的透一口氣。「負責是令人敬佩的行為!」
「我不需要人敬佩,也不需要人瞭解,」他淡淡的笑了。「我不想委屈自己,我不能放棄快樂,就是這樣!」
「你若不愛她,為什麼當初——」她說不下去。
「為什麼?你想知道?」他突然又露出邪邪的笑容。
「不——我只是覺得她很可憐,你不該這麼對她!」雅之滿面通紅,她怕他說些不三不四的話。「這麼下去,她豈不是要被痛苦折磨一輩子?」
「你以為會嗎?」他反問: 「你瞭解她嗎?你知道她是怎樣的人?我告訴你,你濫用你的同情心,你太天真,你被利用了!」
「不,我相信她說的是真實!」雅之揚一揚頭。
他看得發呆,他喜歡她這些充滿女人味的小動作,好可愛,好有個性。
「是事實,我不否認!」他從海綿團裡站起來。「但——是她自己去墮胎的,事前我不知道!」
「是你不肯負責!」她成見很深。
「好了,你走吧!」他不耐煩的變了臉。 「我不想談這件事,尤其和沒有關係的第三者!」
「斯亦凡——」她又窘又氣又難堪。「你不是真這麼沒有人性吧?」 「你說呢?」他笑著又問。 「或是——你有興趣繼續瞭解我一下?」 雅之咬著唇,他真是無可救藥了吧?她來根本就是白費心機,算了,遠離他吧!這是惟一的法子!王蘋是個教訓,血淋淋的教訓,她——還是走吧!他們原是兩個世界的人!
亦凡心情不好,臉色也壞,昨天雅之的指責令他二十四小時閉不上眼,他真是全無人性嗎?
困在家裡難受,他一早就到學校了。
教室裡已有不少同學,氣氛卻非常特別,三三兩兩的議論紛紛,一看見他進來,大家都立即住口不說了,只用一種神秘的眼光偷看他。為什麼呢?昨天又缺課?他原是缺課大王,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他沉默的坐在一角,他從來沒有興趣和教室裡多嘴多舌的傢伙打交道,他們愛說什麼就由他們去說吧,難道他身上會少一塊肉?
惟一和亦凡在班上比較合得來的男孩子曾健走進教室,看見一角的亦凡,臉色就變了,他皺皺眉,大步走向亦凡,並在他身邊的位置坐下。
「亦凡,你怎麼來了?」曾健壓低了聲音。他的話問得奇怪,神情也怪。
「我為什麼不能來?」亦凡沒好氣的。 「你是沒睡醒還是吃錯了藥?」
「你——亦凡,」曾健似乎好為難的移動一下,聲音壓得更低。「昨天你跑到那兒去了?」 亦凡臉上掠過一抹不耐。 「別煩我了,我現在只想揍人!」他的聲音很大。 許多同學的視線又掃過來,似乎是惋惜,是同情,也有些幸災樂禍。
「來,我們出去談!」曾健不由分說的拖著亦凡。
「有什麼可談的?就上課了!」亦凡冷著臉不情不願的。「婆婆媽媽得像個娘兒們!」 曾健一直把亦凡拖到走廊盡頭,才鄭重的說:「你不知道昨天發生的事?」
「昨天?」亦凡冷笑一聲。 「發生了什麼事?我一天不來天就塌了?」
「亦凡,」曾健歎一口氣,愛莫能助的。 「你沒有看佈告欄嗎?」
「我為什麼要看?難道缺課一天就記我大過?」亦凡一點也不在乎。「你別在我面前裝神弄鬼了!」
他預備回教室,曾健卻一把抓住他。
「亦凡——」他滿臉同情。「你被勒令退學了!」
「什——麼?」亦凡大吃一驚,勒令退學?憑什麼?只不過缺了幾天課,有這麼嚴重?勒令退學?「你說什麼?你開什麼玩笑?你想消遣我?」
「不,亦凡,你去看看,」曾健歎一口氣又搖搖頭。「是校長室出的佈告,不會有錯!」
亦凡如當胸捱了一拳,驚怒交加,更是一頭霧水,怎麼會被勒令退學?他犯了什麼滔天大罪?他只有半年就畢業了,學校為什麼如此殘忍?這麼被勒令退學後,全台灣哪一間大學肯再收留他?他的前途豈不完蛋了?不能畢業就不能參加留學考試,就不能通過美國大使館,就沒有資格出國,他——為什麼?
「為什麼?」他沉著聲音問。
「不清楚,」曾健舔舔唇。 「佈告上只寫行為不檢,生活靡爛,有辱校譽!」
「佈告什麼時候出的?」他問: 「我去找訓導長問個明白,討個公道!」
「昨天下午,我們放學時就看見了,」曾健說: 「亦凡,別去找訓導長了!」
「為什麼?」亦凡眼睛都紅了,那是缺少睡眠加上憤怒的紅。「我就這麼不明不白的認了?」
「不——」曾健欲言又止,猶豫好半天,終於說:「我聽到一些謠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說昨天有個女孩子來見過校長,說了一些話!」
亦凡心中巨震,一個女孩子來見過校長,他腦子裡記起王蘋惡狠狠的話: 「我一定要使你身敗名裂,一輩子見不得人!」是王蘋,她居然——居然——
「亦凡——」曾健被亦凡的神色嚇住了。「也不知真假,反正校園裡傳的,你也別盡信!」
亦凡深深吸一口氣,壓下了心頭糾纏的千頭萬緒,壓下了心頭翻湧的怨恨,他的臉變得好冷,好陰沉。他凝視曾健一陣,扯動嘴角說:「謝謝你告訴我,」他笑容冷如刀鋒,怎麼?他還能笑得出?「我走了!」
「亦凡——」曾健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就要畢業而遭學校勒令退學,對任何人都是巨大的打擊。
亦凡再看他一眼,一言不發的轉身就走。也許打擊太大,也許太突然,他在一陣憤怒和震驚之後,心中反而麻木了,什麼知覺也沒有!
被勒令退學,說得難聽些就是開除,開除——好一個王蘋,她真是說得出做得到,她這麼毀了他對她本身有什麼好處?她真是那麼恨他?她對校長怎麼說的?校長怎麼也不找他對證一下,就斷然出了佈告?
他騎著機車飛馳回台北,他沒回家,他當然要找到王蘋,他當然要問清楚!
王蘋坐在客廳,一副冷靜漠然狀,嘴角那種冷笑十分陰險,十分的幸災樂禍!
「你來了!」她冷哼一聲。
「你知道我要來?你在等我?」他目光如刀,狠狠的盯著她。這個女孩子真那麼狠心?那麼惡毒?
「當然,」她笑得胸有成竹。 「從昨天到今天,你實在來得太遲了!」
「王蘋,你做的好事!」他咬牙切齒的。
他從來沒有愛過她,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絕對不會,他們之間雖有極密切的關係,但他心中對她卻只有厭惡!
「算不得什麼好事,」她淡淡的笑。 「我只說出了一個事實,如此而已!」
「這麼做你能有什麼好處?」他目不轉睛。 「不用一天台北幾間大學都會傳遍了,你有什麼好處?」
「我不要好處!」她險惡的。 「斯亦凡,我說過,我得不到的就毀了他,任何人也得不到,我早就說過!」
「你也毀了自己!」他恨恨的。
「我不在乎,」她笑。 「經過昨天的事,『我對你再也不存希望,我決定去見你的校長,我要你身敗名裂,前途盡毀,這是你應得的懲罰!」
亦凡牽動一下嘴唇,看不出心中喜怒。
「你對校長說了什麼?他居然就信了你片面之詞?」他冷冷的問。
「我帶玻璃瓶給他看,」王蘋輕鬆的聳聳肩,好像辦完一件大事般。「我當然說了一些令他震驚,憤怒的話,他是個老道學先生,有憑有據,還有什麼不信的!」
「你做得很好,你成功了!」他怪異的笑起來。 「你還叫何雅之來指責我,你真的做得好!」
「你也欣賞這場戲?」她望著他,心中也在擔心,害怕,亦凡怎麼全無她所希望的頹喪、惶恐狀?他一點也不愁被勒令退學?他難道不知道一家大學踢他出來,全台灣任何大學都不會再要他?
「我只想嘔吐,」他冷笑。「太卑鄙了!」
「對你這樣的人只能這樣,」她全然不在意。 「何雅之說得對,你全無人性!」
「我是全無人性!」他仰頭哈哈大笑,那笑聲乾澀怪異,聽得人心中發毛。 「王蘋,到今天你才發覺我全無人性嗎?你豈不太蠢?」
「我不介意,」王蘋絕不為他的話所動,她是大徹大悟了嗎?或是心死? 「我已經得回代價,足夠的代價。你被學校趕出來,你不再能出國,你也永遠得不到何雅之,我已得回足夠的代價!」
「只是這樣?你的代價未免太低!」他冷笑。「王蘋,你的陰險和卑鄙會得到報應的,你等著吧!」
「報應?」王蘋臉色一沉,滿佈嚴霜。「我還能有什麼報應?我做錯了什麼?你一再傷我,難道我不該報復你?斯亦凡,你以為自己是誰?你有什麼資格一再傷人?你憑什麼?你說,你憑什麼?」
亦凡緊緊的盯著她,臉上佈滿一層可怕的陰冷,他站在門邊像一個劊子手般,令人心寒。
「我不憑什麼,」他眼中似乎掠過一抹殺氣,殺氣?他想殺了她?「我也並非是存心傷你,當初——我們倆都有責任,不能只怪我,後來一連串的事——事實上,王蘋,我心中一直對你歉疚,一直想補償你,這是真話!」
「補償?」她尖銳的叫起來,她完全不信他的話,他現在該殺了她。「你去補償何雅之吧!你傷了她的感情,傷了她的心,我不需要補償,我已得回代價!」
亦凡臉上肌肉一陣抽搐,一陣顫抖,因為雅之?他是在乎雅之,他是愛雅之的,王蘋陰森的笑了!
「是!你已得回代價!」他吸一口氣。臉上的青氣消失。殺氣也隱去。「我的良心不安,我心中最大的死結,我無以自解的歉疚,都因為你所做的事而消失。王蘋,雖然學校不要我,雖然流傳的謠言令我抬不起頭,雖然我不會再有機會繼續學業,也達不到我出國的目的,但是一我心靈輕鬆了,那個玻璃瓶再也威迫不到我,對我或許是件更好的事!」
「什麼——意思?」王蘋怔怔的。怎麼會是件好事呢?他永遠拿不到還差半年的大學文憑了。
「我能毫無牽掛的去追尋我所希望的!」他笑了。
「你希望什麼?」王蘋衝口而出。她不能相信,亦凡一點也不在乎學校開除他?
「我該告訴你嗎?」他搖搖頭。「你等我來,你以為我會大罵你一頓,你以為我或者會低聲下氣的求你,但是我感謝你,真的,我感謝你!」
「感謝?」她傻了。她毀了他,他感謝她?天下可有這種說不通的事?
「你——那你以後預備怎麼辦?」她問,她並不真壞,是嗎?二十歲的女孩子,她——只,是愛恨交織吧?她還是關心他的,是吧?
「我不知道,」他淡淡的搖頭。「暫時不知道!」 「你會留在台北嗎?」她追問。 他不置可否的搖頭。
「我們不說再見了,」他似乎想開了。 「王蘋,我剛來時的確滿腔怒火,想找你算帳,現在——很好,很舒服,很輕鬆,這兩年來第一次這麼輕鬆,心中毫無壓力,我是不是該謝謝你呢?」
王蘋呆住了,她做了足以影響他一生的事,她令他前途盡毀,他說謝謝?
「事實上,我不怎麼愛讀書,」他似在解釋。我毀的只是讀書的前途,拿不到文憑,出不了國,但是,誰說我不能走另外一條路?誰說我不能從頭來過?」
「你——要從頭來過?」她心中有了悔意,她不該那麼任性的,他被學校開除了,她心中全無歡愉,她並非真是那麼恨他的,是嗎?
「是!」他笑,又恢復了瀟灑漂亮的笑容。 「這一次我必須小心謹慎,腳踏實地了!」
「亦凡——」她叫。她完全後悔了,只是那「悔」字出不了口,畢竟她已經做了那些事。
「我走了,你珍重!」他揮揮手。
「亦凡,」她從沙發上眺起來。「亦凡,你不恨我嗎?」
他看她一陣,她艷而俏,她是個漂亮的女孩,是個很好的玩伴,卻引不起他心中激情,激不起他心中漣漪,他恨她嗎?不,當然不!
「沒有愛那來的恨?」他微笑。
望著他高大、英挺的背影離去,她才突然想起來。
「等一等,亦凡,有一樣東西——」她叫。
「你自己留著吧!」他頭也不回的。
「不,等一等,是一張請帖!」她著急的叫。
王蘋奔進去又奔出來,手上多了一張白色的小巧信封。
「波比和我訂婚!」她神色特別。 「他等我兩年,畢業後我隨他回美國!」
亦凡接過信封看一看,波比,那個金髮碧眼的男孩子,他對王蘋一往情深,王蘋是聰明的!
「現在給我,可是想刺激我?」他反問。
他仰天大笑,揚長而去——無愛也無恨,王蘋可是枉作小人了?
當雅之知道亦凡被學校勒令退學時已是夜晚,是子寧在晚餐時告訴她的!
亦凡被勒令退學?雅之心靈巨震,臉也變得蒼白,雙手發顫,再也無法嚥下任何食物。亦凡被勒令退學,在台灣是嚴重得無法挽回的事,沒有文憑他會一事無成,連找一份正式工作都不行,亦凡他——雅之匆匆離開餐廳,跑回樓上臥室,再也控制不了的淚水泉湧而出。她不明白子寧說這件事怎能那麼冷靜,那麼冷眼旁觀,那麼無動於衷,子寧不是也喜歡亦凡嗎?他們不是還來往過一段日子嗎?她竟能說得那樣漠不關心,怎樣的女孩子哦!
雅之哭了一陣,傷心一陣,呆呆的望著窗前掛著的貝殼風鈴,和亦凡相處的種種回憶全兜上心頭,快樂與不快樂的,歡笑或眼淚的片段,那是真真實實發生在生命中,抹不去也忘不了的,亦凡現在一定好傷心,一定好難過,一定好沮喪,她——該去看看嗎?事情雖是無法挽回,然而一點小小關懷,小小溫情,他該需要吧?
她站起來,房門卻響了。
「君梅——」雅之一見君梅,眼圈就紅了,君梅是瞭解她的,她不必掩飾。
「你也知道了,是嗎?」君梅惋惜的。 「消息傳得真快,才一天功夫!」
「台北就這麼幾家大學!」雅之搖頭。 「君梅,事情怎麼會搞成這樣呢?他——不知道會怎麼樣?」
「我剛去過他家,沒有人在,」君梅說: 「聽說是王蘋——」
雅之機靈靈的打個寒噤,想起昨天一早王蘋帶來的玻璃瓶中似人非人的「東西」,又想起自己昨天的大興問罪之師,心中又悔又痛。
「我——知道,」她吸一口氣又搖搖頭。「王蘋一定是來了我這兒又去他學校的!」
「她真拿了一個玻璃瓶?」君梅睜大睜睛。
雅之點點頭,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全豎了起來。
「那是——好噁心,好不人道的!」她低下頭。
「我沒想到他——真是這樣的人!」君梅歎一口氣。「我印象中他外冷內熱,很有性格,也絕頂聰明。奇怪的是前天佳兒和阿雷結婚時,他和王蘋還好好的!」
雅之也不明白,她心中難過,只能沉默不語。
「王蘋——也太狠心了!」她終於說。內心裡她還是幫著亦凡,這是沒辦法的事。
「因愛生恨!」君梅搖頭。「他一定太傷王蘋的心!」
雅之不同意,再傷心又如何?換了她絕不會,這麼做毀了對方於自己又有什麼好處呢?愛也不應該變成恨,是不是?愛就是愛,無論如何——總還是愛,付出的感情也沒規定一定要得回相等的,愛是那麼美好,永恆的一種感覺,怎麼變得成恨呢?
她——就不恨亦凡,永遠不恨!
「你有沒有聽說當他知道被退學的消息時的情形?」雅之關心的問。
「他們說他一言不發就走了,」君梅聳聳肩。「我猜他一定去找王蘋!」
「找王蘋做什麼?不會——」雅之急切的。
「相信他不會做蠢事!」君梅說: 「他不是那種斤斤計較又有仇必報的人!」
「那麼他現在在那裡呢?」雅之心慌意亂。
「可能在台北市的任何地方!」君梅擁著雅之的肩。「不必擔心他,他也許根本無所謂!」
「怎麼可能?還差半年畢業,他要出國,他要追尋理想,他要闖世界,現在——這一切都不可能了!」雅之歎一口氣。「原來男孩子也會一失足成千古恨的!」
「沒這麼嚴重吧?千古恨!」君梅笑了。「中文含蓄,你沒有理由這麼誇張!」
「我真為他不值!」雅之望著窗外。窗外黑暗的天際只有稀疏的星光,只有黯淡的月色,難道天亦有情?替亦凡不值? 君梅坐了一陣,突然問:「莊志文回來找過你嗎?」 「沒有!」雅之微微皺眉,她不喜歡君梅總把她和志文連在一起。「只來過一個電話!」 「很好啊!」君梅笑。 「有什麼好?」雅之非常不以為然。「除去他的家世,財富,他也不過是個普通男孩!」
「普通男孩!」君梅著頭。 「並非我現實,雅之,若抓不到他,你一定會後悔!」
「又來了,」雅之打她一下。 「我抓他做什麼?勉強沒有感情的兩個人在一起,哪有幸福?」
「算你有理,」君梅一躍而起。 「我回宿舍,明天還有測驗,我有亦凡的消息會告訴你!」
「別——告訴我了,」雅之言不由衷。 「我不想再替他煩心!」
「事不關己,煩什麼?」君梅拍拍雅之,逕自開門離去。
雅之仍在臥室裡坐了一陣,貝殼風鈴燈在窗邊叮噹響,她的心越發不能安靜了。亦凡可能在台北市任何一個地方,也可能回到家裡,她——去試試吧!
鎖上房門,匆匆下樓,子寧在會客室看報,用一種好特別的眼光看看雅之。雅之垂著頭,大步走出去!
事實上,見到亦凡她該說什麼?她不知道,只是心中有個微小的聲音催著她去,見到他——即使不說話也好。她掛念著,擔心著,知道他平安——也就行了!
剛出大門,才走幾步,她感覺到一絲異樣,背後好像有人跟著她?黑天半夜的,還是小心些好,再走一步,她猛然回頭——啊!怎麼是他?
「哎——你,」雅之張口結舌,萬萬想不到會是亦凡,君梅說可能在台北市任何地方的亦凡。
「你怎麼在這兒?」
亦凡淡淡一笑,慢慢走過來。「想來——就來了!」他說。
雅之心口一熱,淚水湧上眼眶,受了那麼大的打擊,他怎能那般若無其事?
「我——我打算去你家!」她吸吸鼻子,吸不盡聲音中的哭意。
「去我家?」他十分意外,眼中喜悅閃動。 「為什麼?」
「我——我不知道,」她說:「我們都聽到消息了!」
「怕我受不住?」他還是笑。「怕我想不開?」 「你不認為很嚴重?」她凝望他。
這個男孩,道是無情卻有情,這個時候他還等在她門外,她若不出來呢?他的情虛無飄渺,看不見抓不住,連感覺也困難!
「嚴重也是無可挽回的事!」他淡淡的。 「我怨恨一輩子又有什麼用?」
「沒有人能像你!」她嫣然而笑。
他不是她想像中的沮喪,痛苦,她也放心多了。
「當然,我是斯亦凡!」他還是那麼驕傲。 「好好環壞,我還是我!」
「今後打算怎樣?」她是真關心。
「沒有打算!」他攤開雙手。「總要從頭來過!」
「你能這樣想就太好了!」她吸吸鼻子。 「我相信你不是那種跌倒就爬不起來的人!」
「不是跌倒,是身敗名裂!」他嘲弄的笑。 「行為不檢,生活靡爛,有辱校譽!」
「瞭解你的人不會這麼想!」她真誠的。
「誰瞭解我?你嗎?」他凝視她。
「我想——我瞭解!」她鄭重的點頭。 「你並非傳說中那樣不堪,那麼壞,有很多事是你故意的!」
他笑一笑,看來很高興似的。 「雅之,無論如何我很高興有你這樣的朋友!」他說。聽得出真誠,也聽得出一絲情意。
「我——也是!」她垂下頭,淚水又湧上來。
他們是相見恨晚?或是無緣?
「莊志文是個很好的男孩子,」他突然說: 「至少比我好一百倍,我為你祝福!」 她皺皺眉,他還以為她和莊志文?這個當兒她也不 便言明,以為就以為吧,事實是無法改變的!
「這只是你的看法!」她只能這麼說。 莊志文是好男孩,然而在雅之心中,亦凡的地位遠超過志文一千倍,一萬倍,他為什麼總是不信?是不信或是故意不知道?
「終有一天你會同意我的看法!」他笑。他不能明白她為什麼皺眉,夏天她和莊志文不是要訂婚了嗎?
「誰知道呢!」她說。
慢慢向前走,沒有目的。
「暑假回馬尼拉之後,還再回台北嗎?」他問。
「若沒有意外,沒有變故,應該會回來的!」她說。
「什麼是意外和變故?」他看著她。「結婚?」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她完全沒有想到結婚,怎麼可能和莊志文結婚呢?他們才見過兩次面,通過一次電話,如此而已,怎麼說到結婚呢?太荒謬了。
「昨天——我不該責罵你,實在抱歉,」她轉開話題。「我太衝動了,因為——王蘋把我牽扯進去!」
「那沒什麼,」他完全不介意,似乎一夜之間他已看透了世界。「我也該罵!」
「哎——我想你會離開台北吧?」她問。 「也許。不過——總是不會再見面了,」他聳肩。「我已退了米色小屋,明天就搬走!」
「你——」雅之心中又急又痛,卻又無可奈何。「那麼,我在這兒先祝福你!」
「謝謝,」他溫柔的替她掠一掠頭髮。 「雅之,若有可能再見,或者——你已兒女成群了!」
「你——」她的臉一紅,話也說不出來。
「我?一個身敗名裂的人,一個天涯飄泊的浪子!」他突然在她額頭印上一吻。「誰知那時候你還能認得我嗎?」 她全身震顫,心神俱醉,那只是輕輕的額頭一吻,對她來說卻是永恆的回憶。他說「到那時誰知你還認不認得我」,但是——他可知道,從開始到現在、到永恆,她又怎能有一分一秒鐘忘記他?
他是斯亦凡,第一個也是惟一的一個走進她心靈、並完全佔領的男孩! 好久,好久,她才從那甜蜜的夢中醒來,心裡感覺一絲苦澀。然而哪一段愛情不是甜中帶苦的?
「你知道,」她垂下眼瞼,羞紅了臉。「即使我老了,走不動了,我仍能記得今天,記得你,畢竟——那是我生命中最美麗的一段回憶!」
他眼光閃一閃,是一絲喜悅。
「你是個好女孩,最好,最好的一個!」他全心全意的說。此刻,他再也不記得她徹夜未歸的事。那有什麼重要呢?他們就分手了!「所遺憾的是我太壞!」
「好和壞怎麼分辨呢?」她搖頭。「有標準嗎?」
「有的!」他正色說:「所以我才有今天!」
「但是——你後悔嗎?」她仰望他。 他凝視她半晌,眼中的光芒漸漸歸於深沉。 「不,我的驕傲容不得我後悔!」一轉身,他大步走去了。
雅之癡癡呆呆的望著那高大的背影,淚水成串的落下來。他的驕傲不容他後悔,那——再無相見之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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