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下的週末。
何雅之縮在床角,披著棉襖蓋著棉被還覺得冷風從四面八方 吹過來,她捧著一塊寫生用的畫板在寫信,凍僵了的手不聽 指揮的發抖,揉揉凍得微微發紅的鼻尖,不自覺的笑起來。 她真是沒用,怕冷怕成這樣子,若一年四季都是這麼冷的天 氣,她真不知道自己怎麼生活下去。搓搓手又呵呵氣,握起 筆準備再寫,房門響了。
「何小姐,沒出去?」宿舍裡的洗燙工人阿月送來雅之一疊干 淨衣服。
「我怕上街被凍死!」雅之開玩笑,她的笑容平易親切,很惹 人好感。
「開玩笑!」阿月遠遠的看一眼她手中的信紙。這四十多歲的 婦人頗為清秀、整潔,談吐也不粗俗。 「天氣再冷也凍不死 人。你在寫情書吧?」
「給爸爸寫情書!」雅之又笑了,二十歲的女孩子有份少女特 殊的純真。「文修女和李修女也出去了嗎?」
「宿舍裡大概只有我們倆!」阿月捧著另一疊衣服預備離開。 「你別擔心有人打擾你!」
「我不怕打擾,反而希望有人來聊聊,驅走寒冷!」雅之再擁 緊一些棉被,整個人更縮成一團。
「那你為什麼不去找你的同學玩玩?」阿月帶上房門離開了。
找同學玩玩?在這種寒流裡?雅之聳聳肩,她寧可縮在床上給爸 爸回信了。想起那冷風,她下意識的打個寒噤。
這是一幢坐落在羅斯福路上的兩層樓房子,前後都有小小的院 落,是許多高樓大廈中頗為不調和的一幢。「它」是兩位修女 辦的一個專供年輕單身女孩子住宿的地方,許多人都稱它為修 女宿舍。因為管束很嚴,住宿的人又都很正派,許多從南部或 外地來的大學女生,或公司女職員都願意住進來。「它」分成 單人房和雙人房,視各人的經濟情形而選擇。宿舍裡有洗燙工 人阿月,有清潔工人阿巴桑,還有個煮飯的阿秀。可以住宿又 可以包伙食,更有人打掃洗衣,十分方便。於是兩層樓的一幢 屋子中住滿了各式各樣的女孩子,包括已住了兩年多的何雅之。
雅之是菲律賓來台灣的僑生,她念的是頗為冷門的中國文學系。 本來學校裡有僑生宿舍的,她嫌吵,又覺得八個人擠在一間屋 子裡嘰嘰喳喳的根本念不了書,有人告訴她這修女宿舍,她來 問的時候正好有空房子,幾乎沒有考慮的就搬了進來,從大一 下學期開始,她已住了兩年多。從一個怯生生的、稚氣的小女孩, 已變成一個對自己充滿信心的大三學生了。
雖然是從菲律賓熱帶地方來,她看來卻不像那兒的女孩子,她白 皙而清秀,大眼睛黑白分明,靈活而清朗;挺直又俏皮的鼻子, 尖尖的下巴,竟有一分書香門第閨秀的古典美,她念中文系,簡 直再適合也沒有了!
她緊握著筆,很快的寫完郵箋的最後半頁,抬起頭透一口氣,一個 星期一封家信總算寫完了。再看一遍,她就封好口,隨手塞在枕頭 下面。
嗯,信寫完了,該做什麼呢?週末下午是不看書的,這麼無聊 又這麼冷,睡覺吧!剛預備往下躺又停住了,現在睡覺是舒服,睡 醒起來吃晚飯時可像上斷頭台般的痛苦,從溫暖的被窩裡爬出來的 滋味——哇!算了,她寧願就這麼坐著,寧願不睡。
「何小姐,」阿月又伸進頭來。 「樓下有人找你,男的!」
「找我?」雅之指指鼻尖,誰這麼殘忍在這個時候來找她?又是男的, 不能讓他上樓的——「是誰?以前來過嗎?你認識嗎?」
「沒見過,不過,很——英俊!」阿月開玩笑的伸伸舌頭,說英俊哦!
「好吧!」雅之無可奈何的穿好棉襖,跳下床。 「看在你說『英俊』 的分上,我就勉為其難的下樓一趟!」
阿月一笑而退,雅之胡亂的理一理垂在肩上的半直長髮,大步下樓。
宿舍的規則是很嚴的,所有的客人都必須經過通報而等候在樓下的小 會客室裡,文修女絕對不容許任何人帶男孩子進寢室,誰敢違犯規則, 誰就得立刻搬出去,沒有人情可講。
雅之是個守規矩又聽話的女孩子,她絕對不會做破壞紀律的事,那是 她從小養成的好習慣,她的父親——一所華文中學的校長,對她管教 也比別人嚴格,她很規矩卻不死板,有時還十分頑皮和孩子氣,像現在, 她站在小會客室門外,不聲不響的用力開門,立刻又大叫一聲,她只是 開玩笑的想嚇嚇找她的朋友——
「嘿!」她的聲音才響起來,整個人也呆了。找她的是誰?一個朋友?
那是一個高大的男孩,果然如阿月所說的英俊,不只英俊還神采飛揚, 還瀟灑,還SMART,一條深米色燈心絨牛仔褲,一件深米色粗燈心絨厚 獵裝,脖子裡有一條咖啡色圖案的絲巾,帥得離奇,只是——那麼陌 生,他是誰?找她?
「你——找我?」雅之急忙收拾了臉紅和惡作劇,尷尬得不知所措。
漂亮的男孩子顯然被她駭了一跳,半晌,黑眸中漸漸有了笑意。
「你是誰?」男孩問。他怔怔的望住她。
「我?」雅之指著自己,多荒唐!來找她,竟不知道她是誰?天下有這 種事嗎?「你——開什麼玩笑?」
「很抱歉,我絕不是開玩笑,」男孩子的態度倒是真誠和友善的.「這 麼冷的天氣,也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只是——那個女工通知你下樓嗎?」
「是呀!」雅之聳聳肩,算了,只是個誤會,也不必計較什麼,可惜的 只是那暖暖的被窩。 「好吧!你找誰呢?我去替你通知吧!」
「我——」男孩子掠一掠頭髮,笑得古怪。「我並不知道她的名字,眼 睛大大的,皮膚白白的,下巴尖尖的——」他又看雅之一眼,笑得更起 勁了。 「啊!怪不得那女工去叫你,真是——不好意思!」
雅之眉心微鎖,轉身欲走,這個男孩子不是神經不正常就是不正經,他 居然來找一個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子,漂亮的男孩都這麼莫名其妙?
「小姐,請等一等,」男孩子的聲音抓住了她,「我是斯亦凡。請問貴 姓?」
雅之考慮了幾秒鐘,奇怪的她竟無法也不願讓那男孩難堪,她覺得—— 他並不像壞人!
「何,何雅之!」
「確是——人如其名!」他打量她的眼光有些放肆。「做事,或是讀書?」
「你找程子寧有什麼事?」雅之不答反問。
「程子寧?誰?」男孩子反而皺眉了。
「就是眼睛大大、皮膚白白、下巴尖尖的小姐!」雅之是頑皮的。「我 去看看她在不在!」
「也——不必了,」斯亦凡從獵裝口袋裡拿出一個小錢包。「我看見 她上公共汽車時掉在地上的,可惜我趕不上那班車,賣票亭的人說她 住這兒,我就順便送回來。她不在——你替我轉交也行!」
雅之接過那小錢包笑容也變得友善了。
「我替她謝謝你,斯先生!」她說。
「謝是可以,不必稱斯先生,」斯亦凡搖著頭。 「我還是學生,叫 我斯亦凡就行了!」微微一笑,大踏步離去,甚至不說再見。
雅之望著他的背影發了一陣呆,這個陌生的漂亮男孩竟給她留下一個 特別又很不錯的印象呢!他說還是學生,他——可是她的同學?附近只 有一間大學!
雅之並沒有立刻上樓,反正下來了,樓上樓下又一樣冷,她就坐在小 會客室裡看看報紙,順便也等一等程子寧,把小錢包還給她。雅之看 報紙是很專心的,她一直認為自己的中文程度不如台灣的學生,她就 特別注意多方面充實自己,報紙上的好文章她絕不放過。三份報紙全 看完了,她伸一個懶腰透一口氣,暮色已經從四面窗中湧了進來,就 快晚餐了,程子寧該回來了吧?
阿月從後門邊經過,雅之叫住了她。
「你害我,阿月,那個男孩子根本不是找我!」她拖住阿月,有撒嬌 的意味。
「不找你找誰?」阿月睜大眼睛。「大——」
「程子寧不是嗎?」雅之笑起來。「他明明說眼睛大!」
「哦!原來是找程小姐,」阿月恍然。「我真沒想到,那麼英俊的男 孩子當然應該找你!」
「沒道理!」雅之很開心,女孩子都愛被捧的。 「天下的事那有什 麼該不該的?」
「別鬧,我要去幫忙開夜飯,」阿月說。她知道雅之的家遠在馬尼 拉,就對雅之特別照顧、愛護些。 「程小姐已經回來了,你還不 去告訴她?」
「程子寧已經回來了?」雅之拍拍小錢包.「看我多蠢,還在這兒 等她呢!」
三步並兩步地跑上樓,子寧住在她斜對面的屋子裡。
「嗨!雅之!」子寧很友善的叫一聲。「找我?」
雅之把小錢包放在子寧手上,她看見於寧眼中掠過一絲驚喜。
「有人替你送回來的!」雅之說。她以為子寧的驚喜是小錢包 失而復得。
「斯亦凡,是嗎?」子寧的驚喜過後又是一陣遺憾。「氣死 人,正碰到我出去!」
「你——認識他?」雅之懷疑的。斯亦凡明明說不認 識子寧,連子寧的名字都不知道。
「哦——是——也可以說不是,」子寧怔一怔,很不 自然的笑起來。 「人家送回我掉的東西,無論如何總該 當面謝謝他,是不是?」
「我替你謝過了,」雅之還是好奇。「怎麼我一說有 人來找,你就知道是斯亦凡子」
「這——」子寧眼珠一轉,笑得更不自然了。這個 在商專念三年級的女孩子花樣多,男朋友也最多,難得 見她安安分分的留在屋子裡。「猜的!」
雅之聳聳肩,明知這回答不真實,她也懶得再研究 了,程子寧的事與她何關?
「坐一坐嘛!雅之,」子寧叫住她。 「晚餐還有半小 時,星期六在宿舍的人又少,不急嘛!我們——聊一聊!」
雅之只好坐下。子寧從不找她這念中文的古董聊天 的,今天是吹錯了冷風?
「斯亦凡——說了些什麼?」子寧興致勃勃的。雅之 看得出,那是因為斯亦凡。
「沒有!」雅之照實搖頭。 「他不知道你的名字,只 要找眼睛大大,皮膚白白,下巴尖尖的人,阿月以為是 我,把我叫下樓,其實這只是個誤會!」
「他——哎,我是說斯亦凡有沒有說我什麼?」子寧 不厭其煩的再問。
「他說看見你掉落小錢包,他又追不上公共汽車, 後來賣票亭的人告訴他你住這兒,他就找來了!」雅之 坦率的。「他還說他是學生,就這麼多!」
「他是政大的學生,」子寧眼中有抹特別的光芒, 是興奮,為斯亦凡?「他——很有名!」
原來是政大的,那就和雅之不是同學啦!
「很有名?」雅之不明白,一個大學生如何有名?學 生和名氣有什麼關係呢?
「我是說他很會玩,大學生的舞會常見到他,」子寧 吸一口氣。「他每次總帶不同的女朋友!」
「那豈不是花花公子?」雅之皺眉。剛才不錯的印象 開始動搖。
「是吧!他的故事很——傳奇,」子寧說得眉飛色 舞。「一天一夜也說不完!」
「哪有這樣的事?他也只不過是學生!」雅之搖搖 頭,突來的一個意念,她竟衝口而出。「難道你那小錢 包是——是你故意掉在他面前的?」
子寧料不到雅之會這麼說,她的臉紅了,也等於承 認她是故意的了,這——多不大方,多小家氣?若是雅 之——雅之若想認識一個男孩會怎麼做?逕自上前自我 介紹?或是——只放在心裡?
雅之不知道,她是沒有經驗的,是沒有「喜歡一個 男孩子的經驗」。她是有不少男同學、男朋友——只是 男性的朋友,和女朋友、女同學沒什麼分別,他們在一起玩,一起聊天,一起研究功課,普通得很,她從來沒 有特別喜歡過誰,即使那個系裡苦苦癡纏著她的助教張 正浩。雅之在感情方面十分理智,她不想這麼早就被男 孩子「困住」,感情往往是學業、事業的阻力,她要先 念完大學,先幫父親把馬尼拉的華文中學辦好才談其 他。女孩子要爭得真正的男女平等,就必須先像男孩子 般的重視事業才行,何況她的理想,她的抱負——她要 把中國的文字、文化帶到海外更多的中華子弟的面前, 她要實現她「中國人都認識中文字」的信念!
「看你說什麼,」子寧打斷她的思緒。 「我怎麼會故意那麼做?湊巧而已,其實我根本也沒想到會有人送小 錢包回來,裡面除了三十塊錢之外,什麼都沒有!」
「人家也是一番好意!」雅之再一次站起。她開始不喜歡子寧,因為她發現子寧缺少真誠!
然而,現在的年輕人又有多少人注重真誠?
又是週末。
寒流稍退,氣溫回升少許!住慣熱帶地區的雅之仍覺得冷,她從箱子裡找出那條暑假回馬尼拉時經過香港 買的泰絲長棉裙。她不知道台北市還有沒有第二個穿棉 裙的人,但是穿起來的確暖和多了,至少比那些只擋風 不保暖的牛仔褲強多了。
雅之對著鏡子前後照,她喜歡自己穿長裙的樣子, 尤其是這種拖到地上的,即使棉裙很厚,看起來她仍顯 得苗條和典雅。她又套上一件厚厚的白色毛衣,然後拿 了大衣,背起那個可配長裙的泰國絲的布袋出門。
張正浩在家中的園子裡設了烤肉會,系裡許多同學 都去,反正雅之沒事,她是樂意參加這種聚會的。說真 的,張正浩對她的一往情深,她不介意也不放在心上, 落落大方得使張正浩反而只能默默的守在一邊。不談愛
情的事就是不談,誰也改變不了她的意念。
從宿舍出來,雅之步行到不遠的溫州街的教授宿舍 裡。雅之去過兩次那兒,很容易找到,附近都是矮牆的 教授家,即使找不到,只要隨便問一家也就行了,教授 與教授之間平日也多有來往,下盤圍棋或討論一下做學 問的心得。
雅之慢慢地走著,她感覺得到許多人的視線停在她 身上,為什麼呢?因為她穿的長棉裙?
溫州街上改變不大,或者因為是教授宿舍吧!不像 別的街道全是高樓大廈或公寓房子,它依然樸實寧靜, 是很不錯的住宅區。雅之邁過一條小木橋——好舊,好 舊的一條小橋,她記得該轉彎了。站在巷口猶豫半晌, 上次來時彷彿沒看見這幢小小的米色屋子,是這兒嗎?
她站著沒有移動,不論是不是這兒,這小小米色屋 子吸引了她,台北市怎會有這樣一幢小得又俏又可愛的 屋子?夾在古老的日式房屋中間,「它」簡直就像卡通 裡的世界,矮矮的米色木柵欄圍著小小的院落,地上鋪 滿了在冬天仍是綠得可愛的小草,只有草沒有花;然後 就是那米色木造的屋子了。屋簷下吊著一串貝殼做的風 鈴——不知是風鈴或是門燈,別緻得令人打心眼喜歡; 白色的紗窗在米色中分外清爽,遠遠望去簡直一塵不 染。屋子裡住著怎樣的人?漫畫裡的白雪公主?或是永 恆十七歲,穿白色半長襪,穿白色短裙的美麗少女?
陽光灑在綠茵上,灑在白紗窗上,灑在每一寸米色 的牆上,映著一園的生氣蓬勃。雅之下意識的向前走幾 步,雙手放在那矮木柵欄上,這奇異美麗的屋子,已使 她忘記了張正浩家的烤肉會。
突然,屋子木門一開,貝殼風鈴叮叮咚咚的響起 來,一個高大的人影閃身而出——高大?哎!不是白雪 公主,不是穿白裙白襪的少女,而是個高大的男孩子 ——男孩子已看見雅之,她窘迫的轉身想逃,她絕沒想 到這麼巧在這個時候會有人出來,而且是男孩子!她只 是欣賞這別緻又出色的屋子,她可不想惹起誤會。
「咦?你——你不是那個——哎,那個——」男孩 子臉上閃過一抹驚喜,指著她半天卻叫不出名字。
雅之的腳步被那熟悉又似曾相識的聲音拉住了,那人是誰?認識她?轉臉看一眼,莫名的喜悅立即湧了上來。
「是你?斯亦凡!」她叫起來。「你住這兒?」
「你不相信嗎?」他伸開雙手,頗為自豪的。「為什麼不進來看看?你——可是來找我?」
「當然不是!」雅之還是進去了,當他拉開小木柵門,她無法抗拒那米色屋子對她的吸引力。「我經過這兒,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屋子,我怎麼會知道你住這兒?」
「除了我還有誰配住這兒?」他開玩笑的,有一絲狂傲。 「又除了我誰還能創造出這屋子——超凡脫俗的美?」
「很自大狂!」雅之不真心的搖頭。 「這屋子是你的創造嗎?創造?」
「我點石成金!」他微笑。他的微笑反映著陽光,反映著那屋子奇異美麗的米色,他看來——哎!怎麼說? 就是他自己說的那四個字吧!超凡脫俗。 「我化腐朽為 神奇,化平凡為出色!」
「那是風鈴燈?」雅之指著那串綴著一片片薄薄、圓 圓的貝殼片的東西。
「是!」他看一眼。「菲律賓特產的貝殼片吊燈!」
「很好看!」雅之微笑。白皙細緻的面頰上浮起陽光的紅暈,她不說自己是從馬尼拉來。
「進來!讓我使你開開眼界!」他一轉身領先進去, 不容她有反對的餘地。
她只能跟他進去,心底卻是樂意的。
客廳很小,真的很小,大約只有十二個榻榻米,牆邊排著曲尺型的一組米色沙發,特別的是沙發全是帆布 做的,厚而柔軟,看來像一大堆海綿似的。沙發對面是 一座白色木架,上面放了電視、電話、書和小擺設,難 得的是那麼多東西「堆」在架上卻十分悅目,絕無雜亂 的感覺。牆上兩幅巨型的照片,不是用錢可買到的 POSTER;一幅是一個全裸的女孩子,雖是全裸,卻不會令人噁心和臉紅,黑白的光線所表現的只是柔美的線 條,另一幅是半邊女孩子的臉,臉上只強調了清純,悲 傷的眼睛和那一滴面頰上的淚珠。雅之抬頭看看他,疑 惑的。
「這是你的家?」她忍不住問。無論從任何角度看, 此地絕不像一個學生的住處。
「是!」他攤開雙手。「你懷疑什麼?」
「你一個人住?」她皺眉。
「喂!小姐,我請你進來審問我的嗎?」他大聲抗 議。「若不是我的家,若不是我一個人住,你以為是什 麼?」
「我想——你的父母呢?」她終於放棄懷疑,這個男 孩子從一出現開始就是特殊的。
「他們?在南部!」他搖搖頭。「他們是古老的、保 守的,和我絕對不同,我們合不來!」
「他們給你這麼多錢來佈置這個家?」她還是又問 了,她是稚氣的單純的好奇。
「這麼多錢?」他怪叫起來。 「你從什麼地方看見要這麼多錢了?」
「這些新潮的沙發、木架、貝殼燈,還有照片!」她 四下指著。奇怪的是,她和他竟像老朋友一般的有說有 笑,但他們才第二次見面,他甚至忘記了她的名字。
「你這小心眼兒的女孩!」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沙 發是我自己做的,買帆布來用衣車縫好各種套子,裡面 是薄亂膠包碎海綿,木架是我自己釘好、自己油漆—— 當然也是我自己設計的,照片是我自己照、自己放大 的,行了嗎?你還懷疑什麼?」
「我懷疑你說謊,」她望著他,他是漂亮,這年頭男 孩子都學新潮、學嬉皮,故意弄得自己髒兮兮的,他卻 漂亮得乾淨和體面,真不容易。「我不信你會做這些東 西!」
「要不要我當面做一次給你看?」他笑了。 「難道一個學生就該只會讀書?」
「我知道你除了讀書還很會玩,有很多女朋友,」她 也笑了。「我無法相信你還有多餘的時間來自己做傢俱, 自己照相又放大!」
「你還知道我什麼呢?」他的興趣被引了起來。雅之 和他平常接觸的女孩子不同,她真純而坦白,還帶著些 不過分的孩子氣,他的女朋友們卻——全想討好他和俘 虜他吧!總之就是不同。「房子是我自己油漆、粉刷的, 園子裡的草是我自己鋪的,紗窗是我自己釘的,門口的 木柵欄是我自己圍的,我要住一處絕對屬於我,有我的風格、我的喜愛、我的精神、我的力與汗的地方,這樣我才舒服,才安適,才滿意,你為什麼不信?」
「你說得很好聽,但——你真不像能做這麼多事的人!」她坐得很舒服,沙發真是他做的?
「好吧!」他一躍而起,年輕人的好勝心被激起來,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起來,拖進另一間屋子。
「我來證明給你看,喏,看到了吧?這是暗房,簡單而廉價的器材,一架舊放大機,就是外面的大照片。」
他旋風似的又拖她進另一間屋子,是廚房,滿地碎 布什麼的,很明顯的他是利用這些材料在工作,那沙 發,那木架——真是他自己做的吧?
「看到了嗎?」他指著凌亂的四周。 「外面剛完工, 廚房是下星期的事,下次你來會看見截然不同的新廚 房,還有臥室——」他又拖她到小小的臥室,沒有床,一張單人床墊,一張白色兩用書架,把它收起來就變成一個櫃子。還有滿牆的各種巨幅照片。 「你一定又不信 那書桌是我做的,抱歉得很,又是我的工作成績!」
退回客廳,她才透一口氣,掙脫他緊握的手腕時, 已被捏紅了,好痛。她沒嚷痛,因為她心中充滿了迷惑 和難以置信,那樣一個男孩卻有那樣一份絕不相稱的工 作成果,雖然說不上精美,但——太使人驚奇了,人的 外表原是那般不可靠!
「你是政大外文系的,外文系教你做沙發?釘書桌? 放大照片?」她望著他。
「這與學校有什麼關係?」他得意的笑了,露出整齊 又健康的牙齒。 「只要我感興趣的東西,我看一看就必 能自己做,根本是好簡單的事!」
「講得自己像天才!」她開玩笑。
「難道你不以為我是天才?」他傲然的。「在我眼裡, 天下沒有做不到的事!」
「越說越狂。」她搖頭。突然間,她想起此行的目 的,她不是來跟他胡扯的,她該去張正浩家裡參加同學 的烤肉會,她竟莫名其妙的跟這不熟悉的男孩子瞎扯了 一大堆,真是離譜。她站起來,預備離開。「我要——」
「不信?」他根本不給她說下去的機會。 「雖然我的 廚房還沒修好,我也能做出好的牛排來,你留下來試試!」
她又皺眉,怎麼回事?他們甚至不是朋友,留下來 試他的牛排?「我不——」
「嘿!你穿了條特別的裙子,」他像發現了新大陸 般。「我從沒見其他人穿過。嗯!穿在你身上很有美感, 等著,我立刻替你照相!」
話沒說完他已奔回臥室,立刻又衝出來,手上已拿 了照相機和閃光燈。
「我的照相作品從來沒參加過展覽或什麼沙龍比賽, 但技術絕對一流!」他左左右右的取角度了。「我照相貴 乎自然,你可以繼續說話,別想著是在照相,我一定能 照出你的性格來!」
「照相照性格?」她笑了。這男孩講的話都與眾不 同。
「難道照相只照臉蛋嗎?」他一邊已卡嚓、卡嚓的在 照了。「那和照相館的老闆有什麼分別?」
「你是攝影狂?」她打趣。
「若你是廣東人,該懂得『發燒友』,我對攝影—— 狂熱得像發燒!」他還在不停的照。「你是僑生吧?」
「我是浙江人!」她搖頭。
「哦!華僑是浙江人?」他意外的。 「我以為你多半 該是廣東、福建、潮州人什麼的!」
「浙江人還不少呢!」她笑。 「喂,別照了,我越來 越不自然了!」
「好吧!」他透一口氣站直了。 「剛才拍到不少好鏡 頭,下次你會看見你已經在我牆上了!」
「用照片來當壁紙也是件別緻的事。」她說。她又忘 了要離開的事。
「別貶低了我的藝術,照片當壁紙!」他放下相機。 看一看她,突然睜大了眼睛。 「喂,你叫什麼名字?上 次說的我已經忘了!」
「完全沒有禮貌!」她並不真的介意,她根本沒當他 是朋友,若不是程子寧說起他,她可能早忘了他。
「有什麼關係?我記得你這張臉,你這個人,你這 條特別的長棉裙就夠了,名字重要嗎?」他搖頭。
「若是不重要,你可以拿我當程子寧,拿程子寧當 我,」她好笑的。「我也可以當你是別人!」
「完全沒道理。我就是我,你就是你。無論用什麼 名字,人都不會變!」他不同意。
「那你就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她開玩笑。「記住這 張臉,這個人,這件棉裙好了!」
他皺皺眉,拍拍額頭,倒在沙發上好半天不出聲,
然後突如其來的大叫一聲。
「何雅之!」他再叫: 「你叫何雅之,對不對?我還 說過人如其名,我記起來了!」
雅之有些高興,他終究還是記得她的。
「程子寧說謝謝你!」她故意岔開話題。
「她——」他臉色有點特別。「是個麻煩的傢伙!」
「她對你很熟悉,你的事都是她告訴我的!」雅之說。 「我有了免費的義務宣傳員!」他不以為然。「你和 她根本不同,你們是同學?」
「不,她是念商專的,我念中文系,在台大!」她說。
「哦!中文系!」他點頭。「做首詩來聽聽!」
「開玩笑,你以為我是電腦?說做就做!」她笑。
「不能出口成章,怎麼對得起你的教授?」他半真半 假的。「我這外文系的,莎士比亞詩裡任何一段都能倒 背如流!」
「背誦和創作怎麼相同?」她搖頭。
「奇怪的是,你是僑生,怎麼選中文系念?」他臉上 的笑意漸漸消失,變得嚴肅了。「你可以選更好的!」
嚴肅的他又是另一番氣度,另一種神色,他讓人感 覺到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我已經選了最好的!」她立刻說,很認真的。「還 有什麼比念自己國家優美的文字更美、更好?」
「你倒很有優越感嘛!」他望著她。
「也不是優越感,也許是從小生活在別人的國家裡, 別人的土地上,對自己國家的文字及一切都特別嚮往!」 她一本正經的說。
「以前你中學念什麼的?」他問。是關心?或只是感 興趣?他嚴肅的臉上看不出來。
「英文!」她微笑搖頭。 「我也喜歡英文,因為它使 我能接觸並瞭解更多其他知識。因為我父親是中學校 長,我能很容易的得到美國大學的學位,但我放棄了, 英文只要能讀、能講就行了,不需要太好,我認為值得 更深入研究的只是中文!」
「很令人敬佩!」他笑。
「不必給我戴高帽,我學中文還有一個目的——我 想學成後回去幫父親忙,讓他的學校能有正正式式的中 文老師,能讓更多我們的孩子認識我們的自己的文字!」
「越來越偉大了嘛!」他開玩笑。
「小小的志願說什麼偉大!」拍拍裙子,又想起張正 浩和烤肉會,她答應了的,不能失約。「我得走了!」
「走?不是說好了吃牛排嗎?」他皺眉。
「今天不行。」她溫和但肯定的。 「我和同學約好了 的,若不是你的房子吸引了我,我早已到了同學家裡。」
「你的同學在附近?」他盯著她,沒有表情。
「就在這條巷子,張正浩,你知道嗎?」她說:「他 是我們助教,請我們同學吃烤肉!」
「是他!」他笑了!不知道他笑什麼。「原來是他!」
「他——很好笑?」她發覺了。「你似乎不懷好意呢!」
「笑也不行?」他不承認。 「對一個男孩子,我沒有 興趣去不懷好意!」
「但是你笑得特別!」她堅持己見。 別看她年輕,她內心信念倒是十分堅定的。
「好吧!我知道他那個人,」他妥協了。「他是那種 癡心專一、至死方休的男孩!」
「這有什麼不好?有什麼可笑?」她不以為然。 「世 界上的男孩子那能人人像你!」
「我又有什麼不好?」他似乎大驚小怪的。 「有人對 你說了我什麼壞話?」
「不需要!」她淺淺一笑,指著牆上的照片。我眼 睛看見的,全是不同的面孔。」
「這又怎麼樣?成了我的罪證?」他半開玩笑。
他一直在講話,她也沒辦法就這麼離開。
「至少,你是個令人敬而遠之的危險人物!」她說。
「小女孩就是花樣多!」他作狀的歎一口氣。 「在你 面前,我是再無希望了嗎?」
「開玩笑!關我——什麼事?」她的臉紅了。她一向 爽朗大方,這次卻臉紅得令自己也奇怪。
「自然不關你的事,我又不是助教!」他惡作劇的。
「你——」她站起來,真恨不得打他幾拳。「你胡說 八道,你——可惡!」
他面色一整,惡作劇和開玩笑的神色一掃而盡。
「我不說了,坐下來,陪我聊聊!」他認真的。真是 奇怪,當他認真時那神色竟是令人不能抗拒。
「你永不正經,有什麼好聊!」她還是坐下來。
「現在不就正經了?」他似乎真是不願她離開。「星 期六的下午,一個人困在屋子裡是很寂寞的!」
「你可以出去,你可以去約你女朋友們,甚至—— 我們那裡的程子寧,」她慢慢說:「相信她們都很願意陪 你聊聊,驅走你的寂寞!」
「誰說我要找她們?」他有些不耐,他的情緒改變得 又快又巨大。
「我來的時候你不是正要出去?」她好奇的研究他, 這漂亮男孩有幾個不同的切面呢?
「我只是想站在園子裡曬曬太陽,吸一口新鮮空 氣!」他沒有特殊的表情,但他的眼眸卻變得寂寞了。
「很難與傳說中的你配合!」她故意誇張的搖頭。
「傳說!」他嗤之以鼻的冷笑。
「有人說你的傳奇故事可以講一天一夜!」她笑。
「傳奇故事?」他皺眉。「我還歷盡滄桑呢!」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
「有的時候我以真面目示人,反而沒有人相信,你 說這多可笑!」他說。
「可能你的假面具上色彩鮮艷,人們更容易相信和 接受!」她說。
「是嗎?」他想一想。「是我低能?或是人們荒謬?」
「我不知道,」她也認真起來,他們的話題已脫離了 開玩笑。「因為我根本對你完全陌生!」
「可願意熟悉起來?」他很快的問。
那是很真誠的一句話,她看得出來。
「我很願意熟悉和瞭解一個朋友,若你是朋友的 話,」她說得很有分寸,這方面她十分謹慎。「不過—— 只是熟悉和瞭解!」
「這還不夠嗎?」他誇張的。
「什麼意思?」她不明白。男孩子要求友誼推進,總 是含有感情的目的,他沒有?
「我是『純友誼』派的人,我不喜歡男孩子,所以 我只和女孩子來往、交朋友;卻是純友誼朋友,」他慢 慢的、仔細解釋。「永不涉及感情!」
「是——這樣?」她懷疑。這不是程子寧口中的他。
「絕對是這樣!」他嚴肅的。「愛情是件麻煩事,也 不適合於我,我不想當傻瓜!」
「談戀愛的人是傻瓜?」她並不同意。「那麼,全世 界的人除你之外全是傻瓜了?」
「或許是!」他眼中有一點奇異的光芒。「我是一個 超越了愛情的智者,我真是這樣認為!」
超越愛情的智者?這話怎麼說?誰能不要愛?誰能 拒絕愛?誰又能沒有愛?這是與生俱來的感情,這些上 帝賦予的最美好的感覺,他——怎能超越?
「你常常這樣胡思亂想?」她搖搖頭。「你看武俠小 說或武俠電影嗎?你知道什麼叫走火入魔?」
「那不是我,我是理智和冷靜的!」他淡淡一笑。 「我說的全是真心話,希望你能相信!」
「不然——」她眼珠靈活的一轉,很俏皮。「你可是 受過刺激?」
「沒有人能刺激我,我也沒有受過挫折,」他傲然一 笑,有冷冷的遺世獨立的味道。「只因我心中有另一個 理想,另一個目標!」
「哦——」她很意外,真的很意外。有任何理想和 目標能代替感情?她也理智,她也不談感情的事,但絕 非超越,她只是把感情放在一邊,等兩年或三年後再談 不遲,人生怎能無愛?連草木也都有情呢?
「大學——只是一個過渡的階段,一塊踏腳石,」他 臉上的光采逼人。「我的目標在遠方,在廣大的世界。 一塊小小的土地不夠我發展,我要離開,我要尋找,我 深信——我會一飛沖天,我會成功!」 她似懂非懂的聽著,他說什麼?一塊小小的土地不 夠他發展,他要離開,要尋找,他會一飛沖天,會成功 ——是什麼呢?很虛幻,很不切實際的話!
「小小的土地可是指——此地?」她問:「你的理想 和目標是出國?是留學?是尋找機會?」
「可以這麼說,」他眼中的寂寞消失了,聲音大起 來,人也熱烈起來。「我知道我會適合外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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