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進那條長長直直的街,心裡踏實多了。
雖然這條長街上依然僻靜,沒有行人,沒有車輪,我卻不再緊張,不再擔心。
我已被僱用了——啊,到現在我才想到,那個看來高貴,斯文的夫人姓什麼?我的學生叫什麼名字?我完全不知道,我這全無經驗的糊塗蟲?
我按電鈐,仍然是那個很可親的女工人。
「我想請問——夫人姓什麼?」我紅著臉。
「我們老爺姓陳,」女工人比我世故多了,「你可能在報上見過他的名字,是金融界的。」
她說了一個名字,我心中暗驚,的確是報上常見的名字,是金融界有頭有瞼的人物呢!
「我是很糊塗的,」我難為情的說,「剛畢業出來做事,沒有甚麼經驗!」
「夫人就是喜歡你這份真,這麼純!」女工人口齒伶俐,大概也念過書的。
我又被領進客廳,這一次,夫人在等著我,我下意識的偷望一下手錶,四點差五分,幸好沒遲到。
「陳夫人!」我輕輕的叫。
「叫我安娣好了,我大兒子比你還大!」夫人笑了,「來,我帶你到書房去!」
我跟在她背後,如果我五十歲時仍有她那樣的身材,氣度,我就滿足了。
書房也很大,兩面牆上都是巨大的書櫃,放滿了各式各樣的書。還有很氣派的巨型書桌,真皮椅子,這樣的書房,大概不屬於她兒子的。
「是外子的書房,白天空著,你們可以坐得舒服些!」陳夫人點點頭,對女工人說,「請少爺來。」
「是,」女工領命而去。
我大概教了一個皇太子吧,居然是等做老師的來了之後才去請學生來。
「我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陳夫人望著找,「我一眼看見你就喜歡,真話!」
「我——」我窘極了,該怎麼回答呢?
「你的學生是我的小兒子士恆,他很乖,和他哥哥士怡不同,啊——他來了。」
書房門邊由女工人緩緩推進一張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年輕人,可能和我年紀差不多,蒼白冷漠的一張臉,比海更深更黑的眸子,還有緊閉著顯出不妥協的唇。
我大吃一驚,這就是陳夫人的「小」兒子?這就是陳士恆?我的學生?
「士恆,來,她就是韋欣,韋小姐,你的補習老師。」陳夫人坦率平靜的說。
「韋欣!」士恆冷冷的叫一聲。
他不叫我老師,只叫我的名字反而讓我自在些,誰也不能忍受一個年紀相仿的人叫自己為老師,對不對?
我點點頭,看著女工人把士恆推到書桌前。
「你們開始吧!」陳夫人微笑著和女工人退出去。
我深深吸一口氣,才能按捺住心中的緊張,原來我的學生這麼大,我——教得了嗎?
我在書桌的另一端,放好幾本帶來的書本。
「我想——我叫你名字,好嗎?」慢慢的,盡量用「老師」的口吻說話,「我先想知道你在數理方面的程度,我才可以安排課本和資料。
「我念完了高中,大學一、二年級的課本我也自修過,那並不困難!」他冷漠的說。
「哦——」我很意外,真的,他分明有病——或者是殘廢,我分辨不出,但他竟念完了高中、又自修大學一、二年級,這很不容易,「或者——我給你一點小小測驗?」
「請便。」他冷冷扯動一下嘴角,傲慢不屑的。
我一下子窘紅了瞼,他一定認為我不相信他的話,不相信他自修的程度,事實上——我只想方便安排課程和教材,真的。
「請別誤會,陳士恆,」我坦率的對他說,「我自己大學剛剛畢業、並沒有太多教學經驗,面對你——我是很緊張,很害怕的,原先我以為教的是十九歲的中學生,現在——老實說,我怕教不了。」
「教不了你可以辭職,」他不耐煩的,「你想考我的程度就儘管考,你想做什麼就做,你是老師,我是學生,請別嚕嗦許多題外話。」
我的臉一定脹得通紅,一定又窘又氣,我的眼圈兒一定紅了,我原本全無經驗的,誰知道第一次出來就遇到這麼可惡的學生。
可是——我不服氣,這個不知是有病或殘廢的冷傲男孩子想打倒我,我偏不讓他成功,我是好強的,內心裡我吃軟不吃硬。
「很好,」我硬生生的打住想哭的衝動,我不能被這可惡的男孩打倒,「我就出些題目考考你吧!」
我迅速的在紙上寫著,我寫的是—些大三程度的數理問題,我是故意要難倒他。
我只寫了四題,我相信就算是大三的學生來做,也得用一小時的時間。
我把題目放在他面前,就自顧自的翻起書來。
他也不出聲,很快的開始在紙上寫了,他可是裝摸作樣的?他只有大二的程度,還是自修的,他能做這四道題目?
我從眼角處偷看他,他的神情是一本正經的,而且做得很快——是在亂寫嗎?無論如何,他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好勝心,好歹我也要和他鬥一鬥。
低著頭寫字的他看來平和些,沒有那麼冷傲,垂著眼瞼,也看來可親些。
他有很好的輪廓,很像他的母親陳夫人,我想,如果他能站起來,能夠笑一笑,一定是個很漂亮,很有吸引力的男孩。
他為什麼會坐輪椅的?有一段故事?有一段往事?有一段經歷?
他忽然抬起頭來,把我嚇了一大跳,在那一霎那間我知道臉紅了,我怎能這麼忘形的瞪著他看呢?
他眼中閃過一抹奇怪的光芒,揶揄的笑笑。
「你以為難倒了我?」輕輕哼一聲,把試題推回我面前,「這是很普通的題目!」
我意外的拿起題目一看,像當頭一盆冷水澆下來,他到底是怎樣的男孩?四個題目完整無缺的答案寫在下面,連每一個公式,每一個演算都不漏。
我放下紙張,我——沒有第二句話可說。
「我想——我教不了你,」我深深吸一口氣,心中有受愚弄的感覺,「你的程度不只大二,可能比我還好,我——很抱歉!」
拿起我的課本預備走,剛站起來,他叫住我。
「坐下來,韋欣!」他說,冷傲的聲音很威嚴的,令人難以抗拒!
「我有話說。」
「還有甚麼可說?」我氣憤的,「我來應徵是不自量力!」
「我並沒有這種感覺!」他望住我,雖冷漠,倒也非常坦誠,「你可以留下來教我。」
「陳士恆,我家並不等著這一筆錢來開飯,我只想在工餘時替自己賺一筆留學的路費,如此而巳,我不需要接受你的同情相施捨!」我的眼睛紅了。
「同情和施捨?」他搖搖頭,「太驕傲,自尊心太強,韋欣,你最好坐下來聽完我的話,然後才決定走不走,教與不教,我絕不勉強你。」
我怔怔的盯著他一陣,也罷,看這可惡的傢伙說些什麼,我坐了下去。
「你出的這四個題目是我昨天才做過的,」他臉上沒有笑容,但絕對真誠,「我記得很熟,剛才是照背出來的。」
我恍然,原來是照背出來的,難怪這麼快,才半小時就做完了。
「對於一些公式,理論我全靠死記,並不絕對瞭解,我請你來,只希望你能幫助我瞭解。」他說。
我默默的聽著,是這樣的嗎?
「應徵的人比你程度好的也有,但你剛畢業,又是大學裡的助教,你對大三、大四的功課一定記憶尤新,我認為這對我比較重要。」他說得很有條理。
我相信他所說的話,他的確是個有條理、有見地之人。
我——肯留下嗎?
「事實上我的程度,是到這兒,你看著辦吧?」他再說。
我望著自己的手指,考慮了好半天。
「那麼——我們不妨從大一開始。」我的聲音出乎意料之外的柔軟,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你只憑死記,不是瞭解,這對你的幫助不大。」
「好,」他竟也不反對。
我們算什麼?不打不相識?
「今天時間也差不多了,」我看看表,「我回去準備大一的教材,星期六我們開始。」
「好,」他再點頭。
闔上書本,收拾我帶來的教材。
「你——對我的情況不好奇?」他突然問。
我愕然的望著他,甚麼意思?我只是他的家庭教師,我明白自己的立場,我不想多事!
「好奇心人人皆有,不過我不是多事的人,我不喜歡打聽人家的隱私、苦衷!」我說。
「很難得,」他可是諷刺?他一定認為女孩子都是很八卦,很多事的!
「而且就算我好奇,你會說嗎?」我笑了。
「為什麼不?」他望著我。
他實在是個很漂亮的男孩,那頭髮尤其有藝術家的味道,微鬈而貼服。
「我——哎?我猜你有病?」我有絲難堪,我一定表現得太小家子氣,是不是?
「病?小兒麻痺症。」很奇特的笑容,「十八歲以前我是絕對健康、正常的人,我相每一個年輕人一樣的念完中學,我念的是最好的建國中學!」
「哦——」我只有發呆的份。
「然後——我就出了意外,就變成現在這樣子,半死不活的坐在輪椅上。」他臉上掠過一抹暗紅,他在激動嗎?「到如今已經六年了。」
「六年?」我問。那麼,他豈不二十四歲?他比我還大四歲,真看不出。
「是的,六年!」他咬著唇,眼中奇異的光芒更盛,「別人已經從造小學到畢了業,進初中而高中畢業,進大學而大學畢業兼服完兵役,我卻只能坐在輪椅上,一事無成的像個廢物。」
「但是你努力自修,你一直沒放棄你的腦子,你的思想,你的程度不比大學生差。」我只能安慰,不是嗎?
「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呢?」他臉上、眼睛裡的暗紅已經消失,神情變得沮喪,「我始終要在輪椅上。」
這個時候,我腦中的一根極細緻的神經跳動了,我是在同情他,在憐憫他,是不是?
「坐在輪椅上殘而不廢,運用自己的腦子、思想、智慧,也許有一天你能比我們這些人更有用,對人類更有貢獻。」我說。
「可能嗎?我會獲得一個諾貝爾獎嗎?」他冷冷地說。
「人的成功並不一定要形式上的?」我皺眉,「得到諾貝爾獎並不算絕對成功。」
他怔怔的望著我半晌,忽然神色一整,又恢復了他的冷淡與不耐煩。
「你的時間到了,走吧!」他說。
我好意外,人的情緒真的能在瞬間改變的那麼劇烈。
「好。」我拿起書本,「星期六見。」
我沒有聽見他的回答,直接走出書房。
客廳裡坐著一個人,當聽見門聲他就轉回頭,並站了起來。
「受得了他嗎?韋欣?」是那個長頭髮,騎電單車的男孩,「士恆是天才,但是天才卻有最古怪的脾氣。」
我皺皺眉,這個男孩子又沒禮貌又莫名其妙。
「對不起,我走了!」我直住外沖,雖然我明知他是士恆的哥哥。
「我是陳士怡,土恆的哥哥,」他攔住我,似笑非笑又十分意外的,「怎麼媽媽替士恆請了個這麼漂亮、年輕的女教師?」
我摔摔頭,大步走出門,我討厭這個陳士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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