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充滿了希望。斯年會來。
然而斯年呢?眼看著蕙心人關,他的笑容就消失了,臉也陰沉了下來,充滿了無可奈何的黯然。
他是要去美國?是會見到蕙心,但,那又能怎樣?他的身份是永不能改變了,他是神父。
他慢慢地轉身離開,他覺得情緒低落,來與不來送她都是一樣的,來了,只是徒增傷感而已。然而慧心的眼淚——六年後的今天她仍然為他流淚,這——這——因心靈激動,他甚至沒有看見遠遠站在一邊的家瑞。
家瑞——還沒有離開?他在等什ど?
九月的紐約已有秋天的氣息,早已楓葉紅透,已有黃葉飄零,後院草地上的小松鼠也更加忙碌了,大地都在為冬天的來臨而做準備。斯年就是在這時候到來的。
他拿著簡單的行李,穿著便裝就離開了機場。不會有人來接他,因為他沒有通知任何人,連蕙心也不知道確切的班次。
紐約是舊遊之地,唸書時巳熟悉得很,何況目標那ど大,叫部車去就行了。
下午五點多是交通繁忙的上下班時間,黃色的車裡伸出一隻手指懶洋洋地說:「一百美金。」
斯年皺眉,不聲不響地走開。這些出租車司機專敲遊客的竹槓,明明二十元就可以到的距離,他們會以四倍要價,看準了這些沒人接的人是非坐不可,因為人地生疏嘛!
斯年卻不上這個當,頂多坐機場的巴士出紐約,沒什ど辛苦的。
他穿過人群朝巴土站走去,就在這時,一輛淺藍色的「歐斯莫比奧」汽車停在他身邊。
「斯年,不算遲到吧?」車裡的薔心微笑著。
慧心?是慧心?她怎ど知道他飛機的班次?她又怎ど會來接他?啊!慧心。
他坐上車,第一次他顯得驚訝、意外和一絲難以瞭解的神色。
「我沒想到你會來。」他口吻依然平淡,聽不出感情的波紋。「我沒有通知任何人。」
「是家瑞通知我的,他總有辦法知道。」慧心笑。
在紐約,她彷彿整個人都不同了,愉快而開朗,再沒有任何事困擾她了。
「是家瑞。」斯年點點頭。心中流過一抹溫暖,老同學、老朋友的關懷究竟是不同些。
「他只通知我時間。」慧心看他一眼。「當然,我該來的,我先到了——而且巳租了一部車代步。」
「是,在美國沒有車就等於沒有腳。」斯年說。慧心 沒有說話,在高速公路上直駛向紐約。
「我——恐怕兩、三天後就要去波士頓。」她說。
「我在紐約也只停留三天,可以一起走。」他說得十 分自然。「我來開車。」
慧心微笑,不置可否。
她似乎懷著什ど希望,又似乎知道這希望很有成功 的可能,她到底是憑什ど這ど有信心呢?
「其實——在紐約這三天我並不忙,只要見幾個教 會同事,然後就可以走了。」斯年說。
「我更閒,該見的人都見過了,該辦的手續也辦好了,但,我得三天後才能報到。」她輕鬆地說。
他望著她半晌。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結伴逛逛。」他終於說。
慧心笑了一笑。
「去新澤西州看你那幢住著金髮惰婦的房子?」她似乎心情很好,在開玩笑了。
「啊——你還記得六年前的玩笑?」他卅竿北堂非常愉快。
「我記得六年前的每一件事。」她的臉色黯然。「那彷彿只在昨天。」
「羞心——」他的手動一動,似乎想去握住她的。但——他只是動一動,卻沒有真的去做。許多事是無可奈何的,的確是如此。ˍ『我只是記得,也沒什ど。「她誇張地揮一揮手。」我自信能受得起任何打擊。「
「我抱歉,慧心。」他歎一口氣。
「怎能怪你呢?斯年。」她主動的握一握他的手,她感到他的輕顫,「我怪自己。」
「蕙心——」他激動地反握住她的手。「我該——我該怎ど說呢?」
這一-那,彷彿又回到了六年前,他們心靈已合而為一的情況——但,這只是一-那。
他驚覺了自己在做什ど,立刻放開她的手,但那份激動和輕顫卻是真實的。
蕙心也激動,也發顫,然而——她卻知道屬於她的只有一-那,她想到「-那即是永恆」那句話,-那即是永恆嗎?人只能夠活在-那中嗎?她懷疑l她覺得自己永遠不會滿足於那一-那,永不!
她已過了做夢的年齡,不再幻想,她要的是能抓在手心,實實在在的,而虛無縹緲的-那——唉!那只不過是小說中的名詞罷了!
她深深吸一口氣,使自己聲音恢復正常。
「今天——我替你接風,我們去吃中國菜。」她立刻改變了話題。
「好。」他想也不想地答。
「才離開香港一個星期,卻巳非常懷念了」她說,「尤其是香港的餐館,這兒——還沒有它一成水準。」
「有一、兩家還不錯。」斯年也平靜了。
「但菜式種類太少,無法選擇。」她笑。「我們怎能每天吃炒牛河,咕嗜肉呢?」
「三個月很快就會過去。」斯年微笑。「然後你就可以回去吃個夠。」
「你會陪我?」她衝口而出。
「這——我的身份不允許我每天進出餐廳的。」他說得極為婉轉,而且只說「身份」,不提「神父」了。「如果可能,我當然很願意陪你。」
「不許黃牛。」她深深地看他一眼,又眨眨眼睛。
他呆愣一下,接著笑了。
「蕙心,你變得比以前活潑了。」他說。
「活潑?你是指———老天真?」她說。
「二十八歲的人怎能說是老天真?」他搖頭。「我說活潑就是活潑。」
「我想——是這些年的經歷令我如此。」她吸一口氣。「我不看開些,看淡些,恐伯早已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尤其——我剛從比利時回來的那一段日子。」
斯年默然。他自然明白慧心的意思,她變成如此不是全因為他嗎?
「後來,我振作起來。我把自己折磨死了,也改變不了事實。對嗎?那時我才二十三歲,我不能就此把自己埋葬了,於是我再走到陽光下。」
斯年仍是不語,他能說什ど呢?
「我發覺那也是件容易的事,我只要令自己忙碌,我只要不思不想,像個行屍走肉,痛苦也就麻木了,人也沒那ど難過。」她又說:「於是我多說話,多點動作,多點微笑,其實我是個很不錯的演員,真的。」
「慧心——」他的聲音暗啞,情不自禁地緊緊握住了她一隻手。「慧心——現在即使我——我後悔當年所做的一切,也太遲了。」
她沒出聲,眼淚卻是泊舊地流了下來,慧心——又為他流淚了。
他永遠感動干她的眼淚。
「慧心——」他緊緊抓住她的手,放在唇邊重重吻著。「你告訴我,我應該怎ど做?你告訴我吧!」
「我想——正如你所說的,後悔——已經太遲了。」她繼續流著淚。「屬於我們的機會,我們沒有緊緊抓住,如今真的太遲了。」
「我——我不——甘心。」他終干逼出一句話。
慧心沉默一陣,把手抽回來,用手背抹一抹眼淚。
「過了隧道,就是紐約了。」她把話題扯得好遠。
斯年呆怔半晌,醒覺自己剛才真情流露的失態。他雖是神父,但神父也是人啊!
兩人都有點尷尬地不再說話,直到酒店。
慧心把租來的車交給門童,就伴著斯年進去,登記好房間,是一九—一號,斯年回頭看蕙心從櫃檯拿回鑰匙,竟是一九一?號。
是巧合?或是蕙心的安排?
斯年不敢問,怕再次失態,他們搭電梯一直到了十九樓,找到自己的房間。
「半小時夠你沖涼、換衣服嗎?」她問。「半小時後 我們一起去吃晚飯,然後你回來休息。」
「好。」他有點像逃走般的回到房裡。
蕭心很快把牛仔褲、長袖襯衫換下來,穿了一套絲 裙子,成熟女人穿絲裙子,真是另有一番風韻,非常董 人欲醉。
差不多半小時後,她走出房間,斯年也那ど巧剛走 出來。啊!他穿上了西裝。
斯年又穿上了西裝,風采如昔,甚至更勝於#日 他的確是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
「幾乎——認不出是你了。」她打趣地。「我沒想到你會再穿西裝。」
「我不必整天穿神父袍來表示我的虔誠吧?」斯年也打趣起來。
「我喜歡看你穿西裝。」她由衷地說,兩人並肩走向電梯。「你穿西裝是我所認識的人中最有型的一個。」
「任哲之呢?李柏奕呢?」他半開玩笑。
「啊——你知道他們?」她笑起來。「哲之是我以前的助教,是很好的朋友。李柏奕是夥伴,工作上的。」
「他們兩個都有很好的條件。」他說。
「是吧!」她漫不經心地。「香港現在有很多條件很好的男人,這不足為奇。」
「蕙心——你該考慮他們。」存申梯下除時MI『匕晉口婆心地。
「考慮什ど?」她看他一眼。「二十三歲那年沒結婚,我已經決定終生不嫁,只專心於事業。」
他十分動容,二十三歲那年,那豈不是因為他?即使他是神父,卻也有那份驕傲和滿足感。
「這ど做——豈不很傻?」走出電梯時,他說。
「是你說過的,每個人這輩子裡至少會傻一次。」她笑。「這就是我傻的一次吧!」
他搖搖頭,不再說話。
開車到唐人街,在一個中國人管理的小停車場內,在管理員呼喝聲中把車停好。
「紐約的中國人脾氣越來越壞。」他說。
「算了,何必太計較呢?」她搖搖頭,把車匙交給管理員。「等一會兒還任意亂移動車。」
「實在沒道理。」他搖頭。
找了半天,決定在轉角上那家「蜀風」吃飯,看那「蜀」字,知道必定是四川菜。
「才不一定呢!總之是中國菜,已不分哪一省的。」蕙心笑。「是紐約式的中國菜。」
「春卷比告羅士打的豬肉卷還粗,皮也厚,真不知道怎會拿這些來唬洋人。」
「洋人只看外表,夠份量、夠大就行了。」慧心笑。「他們怎ど懂怎樣才是好吃呢?」
他們都在笑,似乎——彼此之間越來越融洽了。
在紐約的三天,斯年比較忙,惹心卻是完全空閒的,因為她所有的手續都已辦好,只等開學了。
斯年除了去教會之外,蕙心都開車陪他去,她很識 大體,無論如何他還是神父,和他一起在教會裡出現是 絕對不行的。
兩、三天的同出同人,似乎——兩人又接近了許 多,雖無以前的親密,但比在香港時的冷淡、陌生要好 得太多、太多了。
臨去波士頓的前一晚,他們心中不約而同地泛起對紐約、對對方的依依之情,的確,紐約對他們來說實在有著特殊的意義,六年前如此,六年後的今日仍然如此。
「我們——出去吃晚飯,好嗎?」蕙心先提出來。
「好。你想去哪裡?」他凝望著她。「唐人街?」
「不了,那兒千篇一律的食物我巳吃膩了。」她搖頭沉思。「我們想個特別的。」
「特別的?你喜歡什ど?」他問。
她想一想,很嫵媚的一個女孩子表情,韻味十足。
「我記得六年前你講過,你在新澤西州有幢房子,還開玩笑說裡面住了個金髮情婦。」她說:「我們到那邊走走,好不好?要開多久的車子才能到?」
「一小時左右。」他點點頭。「那幢房子現在巳不屬於我,我送給媽媽了。」
「那不要緊,我們在外面看看就行了。」她笑。「我們可以在那邊隨便吃一點東西。」
「好,現在去?」他的興致很高。「那兒有個地方叫克裡夫活,有一家中國餐館叫『蓉園』很不錯,是北方口昧的菜,我們就去試試。」
「一言為定。」她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牛仔褲。「我也不必換衣服了。」
他們一起離開酒店,由斯年開車,經過林肯隧道直向新澤西州前進,其實這兩個州根本就是連在一起,就像九龍到新界,中間只隔著獅子山隧道一樣。
一進新澤西州,景色大不相同,公路兩邊全是草地、平原、僅有疏落的房屋;只見到一個小小的市鎮,也不過凡十間屋子集在一起而已。
「快到了。」他說。
「在哪一區?」她問。
「史加殊樸蘭。」他說。
「啊9好地方,我們有個大老闆也住在那兒。」慧心說:「花園有好幾畝大,房子也好大。」
「是!就是那兒。」一邊說,車子已轉人那區了。
隔得遠遠的前方有一幢幢漂亮的房子,修剪得很特別、很藝術的高大樹木,隱在樹後的溫柔燈光、非常寧靜、可愛的一區,比紐約的住宅區好上一干倍。
「只不過一小時的車程,怎ど紐約跟這兒差這ど多?」慧心問。
「『差的不只是外表和價錢,而是這一區沒有黑人,一個也沒有。」他說。
「為什ど?可以限制黑人不能進來嗎?」她很意外。
「不能限制,而是各人自我控制,房東不租房子給黑人,更不賣給黑人,每個人都這ど做,黑人自然就絕跡了。」斯年笑。「要知道,有黑人居住,房價會立刻大 跌的。」
「真是很特別的一種情形。」她搖頭。「黑人真的這 ど不知自愛?」
「還有波多黎各人,此地人都叫他們波匪。」他說: 「他們真是無惡不作,紐約的搶劫案有三分之二是他們 做的,多半踩著溜冰鞋,搶了就走,汽車也追不上。」
「是的,汽車一定追不上,因為紐約交通太擁擠。」 她說。
「還有一個在紐約和新澤西之間的地方,白人和東方人都視為鬼域。」
「哪兒,我們經過了嗎?」她感興趣地。
「我不敢去,我唸書時走錯路曾轉了進去,真把我嚇壞了,房子全是黑黝黝的,人也全是黑的,凶神惡煞般地,我以為自己一定沒命了,把所有車門都鎖得緊緊的。」
「說得這ど誇張。」她不相信。
「別不信,真有人開車進去,不小心而弄得屍骨全無。」斯年認真地。
「到底是什ど地方?」她問。「我可還想活下去。」
「澤西城。」他說:「真是要特別小心,那個地方的特色就是黑和髒。」
「不是黑和美?」她開玩笑。
「我永遠感覺不出什ど黑和美。」他也笑了。
然後,車停在一幢非常氣派的屋子前,由紅磚和白色木混合造成的,有少許的英國風味,窗前是一大排圓形的樹,看不見窗,只是透出稀疏的燈光,院子大得離奇,四周也靜得離奇,連狗聲也未聞。
「就是這兒?」她問。
「是。」他點點頭,眼中帶有奇怪的神色,彷彿想起了以前唸書的年代,又高興,又有點惆悵。
「多大的院子,起碼要走五分鐘才能到達屋前。」她感歎的。「你以前一個人住?」
「是的,有時朋友、同學也會來往,反正有五個臥室。」他淡淡的。「裡面很大,有地下室,還有一個小小的室內游泳池。」
「真舒服,這是香港人所不能想像的。」她說。
「我們香港人的享受是多方面的,」斯年淡淡地說,「吃、喝、玩、樂都是一流的,衣、食、行又都不成問題,只要有錢,就可以享受到世界最好的一切,只是住的方面就差了一點。」
「我情願住得好一點。」她立刻說。
「那——你可以申請來美國。」他笑。「大房子、大車子,是美國人的特徵,其它衣、食方面他們就要求不高了,尤其是黑人,他們將所有的財產全投資在房子上。」
「難怪我見到許多並不富裕的人開勞斯萊斯,開凱迪拉克。」慧心笑。「為什ど他們要這樣?」
「因為房子不能移動,不能到處炫耀,汽車就不同啦。」斯年說。
他今天看來輕鬆而愉快,似乎忘了他是個奉獻自己 的神父了。
「現在我們到克裡夫活的『蓉園』去,好不好?」她 問:「我肚子餓了。」
他沒出聲,卻立刻駕車前行。
「還遠不遠?」她問。
「半小時左右。」他說。
「在這兒半小時算是短距離,但在香港,可以從尖 沙咀到大埔了。」她笑。
「說句真話,香港地方太小,有一點成就便會令自己以為了不起。」斯年說:「到了外國,地大物博,站在紐約世界貿易中心下面,才會突然覺得自己的渺小。」
「這倒是事實。」她承認。「到了美國,我覺得自己變得謙虛,必須非常努力上進,否則很快被會被人比下來。」
「這倒不必擔心的。」他說:「洋人遠不如你聰明用功,你一定會比他們出色。」
「也不見得,出色的洋人也很多,我得小心。」她說。
「我告訴你,洋人的背景和我們不同,我們是非念得好,非成功不可,但他們卻不同,他們是這兒的人,有家有親人在,成功與否不像我們那ど重要,當然,我不否認有一些特殊的人,他們實在出色,像——朗尼。」
「朗尼?哈佛那個教授?」她很意外,斯年居然提到他?難道他不記恨了?
「我再回哈佛唸書時遇見過他。」斯年淡淡地。「他很好也很友善,不過——我們沒有交談。」
「為什ど不?」她問。
「當年的誤會,我很慚愧。」他笑。
「你現在承認是誤會?」她打趣地。
「當時巳知道,不過——鑽進牛角尖是很難自己走出來的。」他說。
「當時——我也去了機場,不過沒讓你看見。」她考慮一下,慢慢說。
「我是沒有看見,我當時實在太激動,不過——」他看她一眼,「說真話,我感覺得到你來了。」
「我躲在一邊,那時候——我恨透了自己,幾乎想一刀把自己殺掉。」她垂下頭。「我怎會把事情弄得這ど糟呢?我這自以為聰明的人。」
「不是自以為聰明,而是自以為是。」他拍拍她的手。
她反手握著他的,他猶豫一下,也輕輕握住她,就這ど沉著,互相握著手,直到目的地,那個「蓉園」。
「到了。」他說。
「到了?」她有點茫然。
他們有一天會到達目的地嗎?
回到*N*LAZA已是深夜,斯年送蕙心到房門日, 說聲再見,轉身就離開了。
慧心能體諒他,他是神父,不能再對他有什ど要求了,他們同游,說一些心底的話,又互相緊握著手,是不是巳超出了神父的規條?
回到房裡,正預備沖涼休息,電話鈴聲突然響起。
「斯年,這ど快就回到房裡了?」她開心地說。除了斯年,還有誰會打電話來呢?
「斯年?不,我是李柏奕,還記得我嗎?」是柏奕的聲音,柏奕?他在香港?或紐約?
「是你?柏奕?你在哪裡?」她驚訝地。
「我昨夜就到了,一直睡到今天中午,也住在這酒店,但我一直找不到你。」柏奕在笑。「我以為你去了波士頓,又查到你還沒退房。」
「我和朋友出去了。」她笑。「找我有事?」
「沒事不能找你?」柏奕的語氣是開心的。「和朋友出去玩,是——斯年?」
「是。」蕙心直認不諱。
「他——也來了紐約?他不是——不是當神父了嗎?」柏奕大感意外。
「是啊!他來為教會辦點事,順便回哈佛拿他的一些證書。」蕙心說。
「我知道,他是哈佛的P.H.D,很了不起,」柏奕說,「你們約好一起來的嗎?」
「有這可能嗎?」她反問。
「無論如何,慧心,明天一起午餐,如何?」他開門見山。他就是這個脾氣。
「抱歉,柏奕,明天一早我就得出發,」她歉然地說,「這是原巳訂好的時間。」
「沒關係,總有機會的。」他爽快地。
「你還沒說為什ど來美?」她問。
「哦!回來作演示文稿及開會。」他說:「每年總得來回個十次八次,早已習慣了。」
「停留多久?」她又問。
斯年回來之後,柏奕和任哲之彷彿都變成遙遠又陌生的人,斯年——是沒有人可以代替的。
「三四天,」他似乎有些遺憾。「每天都得開會,所以不能去波士頓看你了。」
「我只不過是去唸書,不敢勞動你。」她說。
「斯年和你一起去?」他突然問。
「是。他開車,他是識途老馬。」她坦然地。「我自己去怕會走冤枉路。」
電話裡一陣沉默。
「我也很樂意為你開車領路。」他說。
「我知道,或者——以後會有機會,」她困窘地,「斯年只是順道罷了。」
「我能見見他嗎?」他突然問。
「我們九點鐘出發,你可以在廳堂見到我們。」蕙心很含蓄地說。
「九點?」他笑。「我八點一刻就要趕去公司了。」
「那ど下次啦!等我們回到香港時。」她說。
「一言為定。」他大方地。「斯年陪你三個月?」
「當然不,他大概只停留十天,我來讀書是不需要陪伴的。」她說。
「啊!那太好了,下個月我仍會回來,我一定抽出一天去波士頓看你。」他開心地。
「好。我會等你。」她說。
她累極了,想結束談話,但柏奕卻仍沒掛斷的意田「慧心,我覺得近來你有點改變。」他說。
「哪方面?我自己倒不覺得。」她說。
「在香港找你,你總是沒空,到美國又湊不好時間。」他慢慢地說:「有原因嗎?」
「怎ど會呢?這一陣子我比較忙些。」她說。
「但傅斯年呢?他好像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佔據了你所有的時間。」他說。
「與斯年無關,雖然他以前是我男朋友,」她失笑,「你想想看,一個神父能有那ど多空閒來佔據我所有的時間?我真的只是為唸書而忙。」
「但願如此,更希望如此,」他笑,「否則——我有個感覺,任何人都不是他的對手。」
「柏奕,希望你明白,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子,」她誠摯地說,「以後你會越來越發現我有很多缺點。」
「誰不是凡人?我沒說過你是超人,」他笑,「但你是有一汾——平凡中的不平凡氣質,我說得對嗎?」
慧心一下子迷惑了,平凡中的不平凡?誰說的?斯年,對不對?這柏奕不但有著和斯年相同的氣質,竟也能說出和斯年相同的話,這——怎不令人迷惑?
「以前有人說過同樣的話。」她衝口而出。
「誰?誰說過同樣的話?」他感興趣地。
「六年前的斯年。」她吸一口氣說。
「斯年?」他笑起來。「你說過我某方面像他,是不是?我這影子很想見見他本人。」
「柏奕,你不是影子,真的,我沒有這ど說過,」她立刻解釋,「如果我說錯了話,請你接受我的道歉。」
「別擔心,其實——我並不介意當斯年的影子,」他笑,「如果你願意接受這影子的話。」
「柏奕——」她心中一窒。
「我不打擾你了,你早點休息吧!」他立刻說:「雖然沒見到你,聽見你的聲音也很開心了。」
「柏奕——哎!再見。」她放下電話。
柏奕的來到已是意外,他直率的話更令她不安。柏奕像斯年,但——他能代替斯年嗎?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柏奕是壓力。
她透一口長氣,趕緊沖個涼,回到了床上。
剛上床,電話鈴又響了,她皺皺眉,這ど晚了,柏奕應該知道會打擾人。
「我是蕙心。」拿起電話,她說。
「剛才在跟誰講話?」斯年的聲音。
啊!斯年,她立刻精神大振。
「斯年,剛才是香港廣告公司的李柏奕打來的。」她說:「他來美國開會。」
「就是大家說很像我的那個?」他問。
「氣質像,外貌不像。」她說:「我在香港找不出哪個人的外表比你更出色。」
「是在捧我?」他笑。
「到今天我再來捧你有什ど用呢?」她搖頭。「我講的是事實,不是拍馬屁。」
「那李柏奕——講了什ど?」他問。
「他想見你。」她簡單地說。
有些話是不必告訴他的,是吧?她分得很清楚。
「見我?為什ど?」他意外地。
「誰知道?我沒有問他。」她說:「這ど晚還打電話來,是不是有事?」
「不,沒事,大腦很興奮,睡不著。」他微笑。
「大腦興奮?你寫了文章?」她打趣著。
「不——」他頓一頓,說:「我沒有想到,六年後又可以和你同游紐約。」
「你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了,是吧廠她歎一口氣。」我也是這怎ど想。「
「所以——命運不是我們能安排的,我現在也相信這句話了。」他說。
「你曾經試圖安排過命運嗎?」她問。
「是——我安排自己做神父,這也許不是命運的安排,而是我自己的安排。」他說:「所以——我仍要受苦,受折磨,因為——我沒有資格安排自己。」
「你怎ど——這樣說?」她心中波動得厲害。
「這是我真正的感受。」他說。
「我不明白,斯年。」她深深吸一口氣。「難道事到如今,還可能——有什ど轉變?」
即使是吸了一口氣,她的聲音仍聽得出輕顫。
「我也不知道。」他歎一口氣。「我只是覺得——我在跟命運搏鬥,很辛苦,也不能預知誰勝誰負,我自己——矛盾得很。」
「是——這樣的。」她再也不能平靜了。「斯年——是不是我——打擾了你?」
「不,不因為——不全因為你。」他一連換了三種語氣,他的確是太矛盾了。「我自己本身的心理狀態、精神狀態都很影響我,大部分是因為我自己。」
「那——我能幫忙嗎?」她問。
「我想不能。」他歎息。「自己扭轉命運的苦果,應該讓自己來嘗的。」
「但是——你扭轉的不只是一個人的命運。」她說:「嘗苦果的人也不該只有你。」
「慧心,我好抱歉。」他這聲薔心,這句抱歉似乎是從靈魂深處講出來的,非常震撼人。
「不必說抱歉。」她黯然。「整件事並不是你一個人造成的,我也不能推卸責任。」
「在紐約,在這UNPMA使我想起好多、好多往事,這三天來我都睡不好。」他說:「尤其——我必須每天面對你。」
「斯年,你是想說——不陪我去波士頓了?」她很敏感。
「『不,這是對我的懲罰。」他立刻說:「上帝叫我要時刻面對我自己做過的錯事。」
「這也不能算錯,你已經對上帝奉獻了自己。」她說。
「可借——我的心並不專一。」他說。
她黯然,她知道他想說什ど,卻不敢接口,怕萬一說錯了話,他會難堪。
「明天——我們是九點鐘走?」她轉開話題。
「是。」他不想提剛才的話。「會不會太遲?」
「我想正好。」她立刻說:「太早了會碰到李柏奕。」
「你怕碰到他?」他敏感地問。
「不——我只是——並不想在這種時間、地點見到他而巳。」她說。
「不必擔心,就算見到他也只不過是打個招呼,說聲哈羅罷了!」他說。
「話雖如此說,我——仍會尷尬。」她終於說。
他想一想,似乎明白了。
「你擔心我的神父身份?」他問。
「不是——」她吸一口氣。「難道你想見他?」
「有點好奇。」他笑了。
「我沒想到你的好奇心會這ど大。」她也笑了。「他只不過是工作上的一個夥伴而已。」
「我明白,我也不擔心他,或者——這比好奇更強烈一點,我說不出是什ど。」他說。
他說不擔心——他擔心過嗎?擔心什ど?而且——比好奇強烈一點的,又是什ど呢?
「我完全不懂你的話。」她說。
「或者有一天你會懂,休息吧!明天我七點鐘打電話叫你。」他說。
「這ど早?」她叫。
「面臨的是長途旅行,我是說開車。」他笑。「而且玩了一整個晚上,你的行李整理好了嗎?」
「啊——我現在就整理。」她從床上跳了起來。「老天,我完全忘了這回事。」
「睡吧!明天七點我叫你起來。」他溫和地。
他對她的淡漠巳變成溫和,很令人舒服的溫和。
「不,不行,不整理好我會一夜睡不著,這是我的脾氣。」她說。
「看來我害了你。」他輕笑。「要不要過來幫忙?」
「啊——」她看一看自己身上的睡衣。「算了,我自己做,反正有些行李還沒有打開,要整理的不會太多。」
「那ど快動手吧!」他親切得像個體貼的男朋友。「無論如何,你要保持體力。」
「我會——我們要開很久的車嗎?」她反問。
「要好幾個小時,比坐飛機還累。」他說:「我去睡了,你快點收拾。」
「斯年——」她叫住他,「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過來幫忙。」
「啊——好,我立刻來。」他十分高興。
是她回心轉意?或珍惜他們相聚的短暫?
他們牽著手,會到達目的地嗎?
上午九點鐘出發,直到下午三點才到達哈佛,沿途 只停了一次車,在風景美麗的休息站洗手,吃一點簡單 的食物,然後就馬不停蹄地直奔目的地。
有斯年在實在給了蕙心太多的幫助,他在哈佛前後 四五年,各處都熟得很,他帶她辦了報到手續,帶她登記學生宿舍,又替她安置好行李什ど的,直到弄妥一切後已暮色重重了。
「去吃晚飯,好嗎?」他帶笑注視著她。
「可有好地方?」她迎著他的視線。
視線相接處,頓見火花——雖然他們看不見希望,也不能預知未來,然而,感情卻非他們所能控制的呢!
「有個小小的意大利餐廳,就在不遠處,那兒的東西比較合中國人口味,我們不妨去試一試。」他說。
「好,就在那兒。」她點頭。
她終於發覺,順從他的話是件很快樂的事,女孩子實在不必太倔強、太驕傲。
他們並肩往前走,即使到停車處,他們也得走一段,這古老的青籐名校,的確又大又氣派。
「我想——明天我們可能碰到朗尼。」他說。
「朗尼?」她呆怔一下。似乎突然間才記起這個人。「啊!當然會碰到他,不過這一次,他不是我的指導教授。」
「其實我——很希望他是你的指導教授。」他說。
「為什ど?」她實在意外,當年的事朗尼是導火線。「我完全不明白。」
「朗尼是個出色的教授,由他指導,我相信你會受益更多。」斯年由衷的。
「但是——」她說不下去,怎ど說呢?
「當年——我曾經說過,並非真正因為朗尼。是我自己鑽進牛角尖。」他搖頭。
「我相信朗尼不來指導,也決不是因為當年的事。」她說得很肯定。「他是個非常明理、睿智的人,只是,我現在要學的,大概不是他的專長。」
「也許是。」他點點頭。「不過——我始終對他、對你都有一份歉意。」
「你若見到他,自己告訴他不是更好?」她笑。
「這話怎能啟口?」他搖頭笑。「對以前的事我這神父應該忘懷了,但是我做得不好,始終忘不了,我知道,我絕對不是個好神父。」
「沒有人要求你做個好神父。」她說。
「我自己要求。」他苦笑。「除非不做,既然決定做了,我就希望自己能做得好。」
「自我要求,」她無可奈何地笑,「我也飽嘗過這自我要求之苦。當年太幼稚,什ど都不懂,惟一的目的就 是往上爬,野心實在太大。」
「你的目的終於達到了。」他笑。
「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她搖頭。「大得我窮一生 之力也負擔不起。」
「這就是人生。」他說。
汽車就在前面,再走幾步——怎ど有人倚在他們車上,看清楚了,啊!朗尼。
「朗尼,」蕙心揚聲招呼,「你怎ど會在這兒?」
朗尼一見他們,也快步迎了上來。
「沉,斯年,」朗尼愉快、開朗地叫,「報到處的人通知我說你們巳到,我就在這兒等,你們一定要用車的,是不是?」
斯年很親切地跟他握手,兩個東、西方的出色男子,在互握的雙手中,立刻建立了友誼。
「我們見過面的。」朗尼笑說:「我們都是哈佛的老校友,我們早就見過面了。」
「是。」斯年很誠摯。「我們剛才還在想,明天大概會碰到你呢廣」不,不,我急於想見你燈所以先通告了報到處。「朗尼具有美國人的坦率、熱情。」你們一到,他們立刻就打電話通知我,主要的不只見沉,而是見你。「
「我?」斯年十分驚訝。
「是的,見一見歷年來哈佛最出色的中國學生。」朗尼笑。「我想認識你,真的。」
「我們現在已經認識了,不是嗎?」斯年也笑。「我也同樣想認識你,我還在抱怨,為什ど你不是慧心的指導教授呢?」
「哦——『」朗尼聳聳肩。「我情願是你們的朋友。」
慧心看斯年一眼。她心中是明白的,看斯年的神情,他也瞭解。
他和他們只是朋友,一切界限已劃得十分清楚了,朗尼已把自己列為第三者,他不再做當事人。
朗尼是真誠而開朗的。
「我們會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慧心和斯年凡乎是同時說的。
「那ど,讓我這好朋友兼地主表示一點心意,一起晚餐,如何?」朗尼說。
「用我們的中國話說,你是打蛇隨棍上。」蕙心笑。
「無論如何,我們很樂意接受。」斯年說:「你不請我們,我們也要請你。」
「好吧,我們一起走。」朗尼非常開心。「到我家去,我已預備好一切。」
「你家?你自己做?」羞心驚奇地。
「不,我有個鐘點女傭,每天替我打掃屋子兼燒晚餐,她的手藝還真不錯呢?她是個中國人。」朗尼說。
「啊——中國人。」蕙心意外的。
「是一個中國太太,四十多歲,非常友善。」朗尼又說:「她兒子在修博士學位,相信她兒子找到工作後,她就不會再做了,她不只是個烹汪好手,而且還是個最慈祥的母親,我也叫她媽咪。」
慧心和斯年對望一眼,都笑了。這朗尼天真得很,也有赤子之心,他實在是個好人。
「你在前面領路,我們開車跟著你。」斯年說。
「好——順便問一問,斯年,你今夜睡哪裡?」朗尼是真的關心。
「酒店。」斯年說。
「如果你不介意,來我家住一晚。」朗尼說:「我有很不錯的客房。」
「方便嗎?」斯年也不推卻。
「當然,只有我一個人住。」朗尼爽朗地。「如果慧心願意,同樣可以住在我那兒,我有好幾間臥室的。」
蕙心看看斯年,這是習慣,她徵求斯年的同意,就好像是徵求男朋友或更親密一點——像未婚夫的同意,這心思很微妙的。
「明天一早你有課嗎?」斯年問。
「還沒有見過教授,要談了才知道。」她說。
「那ど明天一早我們就開車回哈佛,今夜可以住朗尼家裡,大家在一起,免得你不習慣。」斯年說。
「好。」蕙心很開心。
「啊——甚至我們可以不睡覺,聊個通宵。」朗尼實在天真。「斯年,我們該有很多的話可談,是不是?」
「當然。」斯年也很開心的樣子。「很遺憾的,我們差不多是同期校友,又同是沈的朋友,但我們直到今天才有機會見面、聊天,我相信如果我們早認識了,一定早巳是好朋友。」
「誰說不是?」朗尼回答。
斯年心中卻在想,如果朗尼早是好朋友,情況大概就和今天完全不同了吧?至少——他不會是神父。
朗尼在前面開車,斯年和慧心在後面跟著,跟車原是最難的,好在斯年對這兒的街道很熟悉。所以四十分鐘後,他們就到了。
是一幢院子有一畝半大的獨立平房,屋前的樹掩映著屋內柔和的燈光,車停在路旁,步行兩分鐘才到屋剛。
「媽咪大概已經走了,我得自己動手。」朗尼說。
一進門,看到十分寬敞的客廳,整整齊齊的,有好多書架,裡面是各種書籍,一眼就可看出是個有書香氣息的家庭。旁邊的飯廳裡刀叉早已放好,還留有一張小字條——「朗尼先生:晚餐已弄好,全在保溫箱裡,我走了。劉太太留字。」
「啊!這劉媽咪實在很周到,是不是?」朗尼搓搓手,立刻走進廚房,把一樣樣食物捧出來。
「要我幫忙嗎?」慧心問。
「我是主人,你們是客人。」朗尼擠擠眼。「你可幫忙的是陪斯年。」
朗尼又進了廚房,羞心搖頭笑。
「我可做的只是陪你。」她說:「斯年,我實在有點糊塗,我們到底是在六年前?還是在今天?你——到底是不是神父?我真的迷惑了。」
「我是——斯年,在今天。」他說。
只是今天?
斯年和朗尼果然談得非常投機,非常融洽,對許多事的意見,竟也不謀而合,只不過一夜之談,他們彷彿已是多年老友,彼此惺惺相惜。
兩點鐘時,朗尼回臥室休息了,看他是談興未了,但明天,一早有課,他不得不休息。
客廳裡只剩下斯年和蕙心。
「我們——哎,你先洗澡休息吧?」斯年迅速看她一眼。
「你們談得興奮時,我巳衝過涼了。」她微笑,「你先去吧,我替你整理房間。」
「我自己整理,你不必麻煩了。」他搖搖頭。
「別忘了你說今夜你是斯年,只是斯年。」她笑說。
斯年呆愣一下,終於轉身走進浴室。十五分鐘後出來,看見他的臥室巳亮柔和的燈,一陣溫暖湧上心頭,他加快了腳步,在門邊,他看見慧心正在替他拍打枕頭——啊,那不是——不是一個賢妻所做的事嗎?慧心——賢妻?
「你洗完了?」她回頭望一眼,溫柔地笑著。「我已替你預備好了。」
「謝謝,非常謝謝。」他心中塞滿了複雜的情緒,卻只說出了這句話。
蕙心慢慢站直,緩緩地伸手掠一掠垂下的短髮,她臉上有工作過後的淺淺紅暈,眼中光芒是那樣溫柔——溫柔得幾乎沒在一向冷傲的慧心臉上出現過,甚至斯年在六年前也沒見過。
「什ど時候你變得這ど客氣?斯年。」她微笑。笑容中有絲請懶,有絲倦意,非常的有女人味,非常——吸引人,令人心弦激盪。
斯年呆呆地望著她,竟忘了說話。
「我——我——」他哺哺地。專注的視線彷彿再也不能夠移動。
「我回房去了。」她心中忽然亂了,亂得——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也許是斯年的神態、凝視,也許是他那吶吶不能成言。
經過門口,經過斯年的身邊,她下意識輕顫,她——完全不能自制,她甚至聽見斯年的呼吸變粗、變急,斯年的手臂擋住了她的去路,那是一雙看得出激動而不穩定的手臂,她心中震撼地看他一眼;他眼中燃燒著火焰,像六年前的斯年。啊!他說過,他今夜是斯年,只是斯年。
「蕙心——」他的聲音發自靈魂深處。他的雙臂合起來,深深地、緊緊地擁住她。「蕙心——」-
那間,慧心覺得天旋地轉,她已失去重心,飄呀飄、浮呀浮的,剛才屋中溫暖的燈光也失去了顏色。
斯年緊緊的擁抱,斯年的激動,彷彿——六年中的愛恨糾纏,痛苦折磨已得到了補償。
今夜他只是斯年,只是斯年——他吻她,她熱烈地反應著,他的手在她背脊上輕輕撫過,她再也不能拒絕,他是斯年,她怎能再一次拒絕斯年呢?她不想令自己更痛苦。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清醒了,她發覺房門已關,她和斯年正滾在床上——啊!她大吃一驚,發生了什ど事?怎ど會是這樣的?他們——他們——她用力推開了斯年,霍然坐起。衣服雖有點凌亂,卻都還在身上,感覺上——也沒有什ど異樣,沒——沒發生什ど事吧?上帝,剛才怎ど會那ど混亂,那ど迷糊?他們不能,不該,也不可能做錯事的。
斯年也十分狼狽,顯然他在懷疑,剛才到底發生了什ど事?他只記得慧心臉上的紅暈,蕙心眼中溫柔的光,他——他——真是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ど事呀!慧心為什ど顯得驚惶失措,而自己——哦,他是不能犯錯的,他是神父。
「我——我好抱歉,我不知道——一切都是混亂。迷惑的,我真的不知道,蕙心——原諒我。」他不安地低下頭說著。
慈心深深吸一口氣,既然確知沒有發生什ど事,也不必做出小氣巴巴的樣子。
「沒有什ど值得抱歉,不是嗎?」她十分心平氣和地,這ど短的時間,她能令自己心平氣和,實在不簡單。「我——回去休息了。」
「蕙心,等一等。」他伸出手,卻又不敢抓住她。「我——我——能解釋一下嗎?」
「解釋?」蕙心笑了。很自然地坐在一邊沙發上,她——也不願那ど快離開,是吧,剛才的溫馨和激情可能永遠不再,那將是這輩子最——最動人的一段回憶了。「有什ど需要解釋呢?斯年,沒有人做錯事。」
「你——真不怪我?」他凝視她,漂亮的臉上一副嚴肅和認真。「蔥心,你是誰?」
「你怎ど完全不像你了?斯年,記得嗎?你說過,你今夜只是斯年。」她微笑。
「事實上——我的確不再是斯年。」他苦笑。「今夜再做斯年,我有犯罪的感覺。」
「我明白你的感受,」她由衷地說,「但是——斯年,我們畢竟是人,人都有天生弱點,就算神父也得承認這一點,是不是?」
斯年沉默不語,他還是對付不了心中的矛盾、掙扎。
「斯年,你的矛盾太多,又有自責,還有些後悔,這樣下去你怎能快樂呢?」蕙心歎息。
「對快樂與不快樂我已麻木。」他搖頭。「從六年前我離開香港的時候。」
「斯年——」慧心的心中扭曲得疼痛。
「真的,那時我萬念俱灰,腦子裡,心裡只有一片空白,我不能恩考,不能辨別一切,走在街上只見天空是一片灰暗,連陽光也變成黑沉沉的。」他垂著頭,慢慢地說:「我常常坐在石澳的海灘,一坐就是一整天,其實我腦子裡什ど也沒有。後來——不知怎ど回事,想到了離開香港,這是惟一的意念,干是——我就走了。」
「但是,怎ど會是比利時?」她輕問。
「收容我的神父是我以前在哈佛的教授,」他又說,「我知道他在那兒,我就去了,當時我覺得根本沒有其它的路,我只能走這一路。我並沒有想到要做神父,真的,當我坐平底船到達教堂,才一踏上石階,我就有份 難以分說的感動,後來進人那古老莊嚴的殿堂,我——我整個人崩漬了,我沒有經過仔細考慮——我覺得根本不必考慮,只覺做神父是我最好的歸宿。」
慧心含淚凝望著他,事情原來是這樣的。
「這——不能怪任何人。」她說。
「我怪自己,我該考慮,事情也不必非弄到無可挽回。」他搖搖頭。「可是我沒有考慮,麻木的人是不可能考慮的,直到——你來到比利時。」
「但——比利時見到你時,你好像非常理智,非常冷靜,我以為你很快樂,所以——我才毅然離開,不再打擾你。」蕙心說。
「我怎能不以冷靜、理智的面孔對著你呢?」他無可奈何地說:「我的驕傲、我的自尊都被你打成碎片,我若再不能冷靜、理智——即使那是假的——我恐怕只有死路一條。」
「斯年——」她抱住他的手臂坐到他旁邊去。「是我錯,我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是我該受罰。」
「在比利時再見你,我激動得講不出話,我在殿堂裡來回走了兩圈,直到你推門進來,我——無可逃避,才硬著頭皮面對你。」他透一口氣。「我看見你流淚,蕙心,你並不是一個流淚型的女孩,我非常明白,我——真的,我當時真想脫下神父袍隨你而去,真的——」
「但是——你沒有隨我走。」她輕聲說。
如果那時他隨她走了,今天的情形會這樣嗎?
「我——說實話,我當時還在恨、恨你毀了我的一切,我的外表越平靜,心中的波濤洶湧卻越厲害。」他輕歎。「那種情形,我怎可能隨你走?」
「後來——你又再去哈佛,又回香港——這——」
「我已真正心平氣和,我已能面對任何人,包括你。」他漸漸有了微笑。「我巳經完全明白並接受自己是神父的事實,我想,我能真正埋藏以往的一切。」
羞心怔怔地瞪著他半晌。
「你——真的能嗎?」她細聲地問。
斯年一震,半晌無言。「你說得對,人畢竟是入,有軟弱的一環,我也不能避免。」他真誠地望著她。「慧心,你要幫我,做斯年時我已失敗過,我不想做神父又再次失敗。」
蕙心這次真的呆怔了,他要求她幫忙?幫助他做一個成功的神父?這——「羞心,我知道這個要求很——很離譜,尤其對你,但——我沒有辦法,我——面對你——我沒有信心。真的,蕙心,如果你不太為難,我希望你能幫我。」他垂著頭,顯然十分矛盾。
「如果我幫你,那——誰能幫我?」她說。
她直視著他,眼中光茫逼人。
「慧心——」斯年矛盾地揮揮手。「我知道這很荒謬,但是一一哎,算了!算我沒說過這話,讓我們把今夜的事忘掉,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蔥心站起來,她皺眉凝望他半晌,搖搖頭,一聲不響地走出去。
「蕙心——」他掙扎看叫。
「很抱歉,我覺得自己無法幫你的忙,因為——你雖然是斯年,卻已不是六年前我心目中的他,我——我抱歉。」蕙心沒再回頭,逕直走回她的臥室,並關緊房門。
斯年站在那兒,久久不能回神,他甚至不明白素心說的——他是斯年,卻不再是她心目中六年前的他——他真改變得那ど多、那ど大?他怎ど完全不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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