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曼已漸漸習慣在中午之前接子樵的電話,他常常來中環,所以他們有機會在一起午餐。
思朗有時參加有時不。她的工作不定時,加上男朋友也常來陪她,故多半的時候,都是思曼和子樵。
子樵永遠是那?冰漠、淡然的樣子,可是思曼——思曼自從那次在小艇上互相瞪視後,心中對他已有一種奇異的感受。
這奇異的感受到底是什??她卻也說不上來。
兩個人又坐在一起午飯。他們之間永不多話。
子樵低著頭吃菜,他對中國菜特別有興趣。
「我一直想問一件事,」思曼似乎是考慮了很久之後才說出口。「那天在小艇上,你直挺挺的躺在那兒,真——真在想事情?」
「其實——也不是想事情,」他抬起頭。胸有成竹的彷彿早在等她這問題。「我在享受。」
「享受?!」她完全不明白。
「享受閒散的時候,享受那幾小時閒雲野鶴的感覺,我什?都沒有想。」他說。
「你不像這樣的人。」她說。
「誰的外表能代表他的人?你嗎?」他反問。
「你實在很矛盾。」她說。她記得上次已說過同樣的話。「你過的生活和理想完全相反。」
「這是人類的悲哀。」他垂下頭。
「我不覺得會有這種悲哀,」她說:「我若喜歡這種生活,我會毫不考慮的去追尋,沒有矛盾。」
「我與你——不同。」他搖頭。
「有什?不同?你不見得有家累,是不是?」她凝望著他。大鬍子後面到底是怎樣的一張臉?「你是不必負擔家庭的。」
「不必。」他說。漠然的。
「那不就行了?」她十分不以為然。「辭了工作,背著行囊,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毫無牽絆。」
「我已去過全世界。背著背包流浪的夢是我十五歲那年有的,二十歲的我,不會再倒回過去。」他冷笑。
她有點臉紅,是否她太幼稚?
「但是——你似乎說不出你的理想是什?。」
「我沒有理想。二十歲之後知道理想是不切實際的之後,我再沒有理想。」他說。
「那你——」她沒話好說。
「不要試圖瞭解我,我內心也許一片空白,完全不是你所想像。」他是警告嗎?
「我沒有想像——」她立刻聲明,又覺得太著痕跡,臉又紅了。她的臉紅的好美,那種介乎於成熟與小女兒的嬌態引人遐思。
「你——還沒有告訴我什?時候學的划船技術。」他凝望她好一陣後,才慢慢說。
「你並不真想知道。」她搖搖頭。「那不是重要的事。」
「對你來說,什?事才算重要?」他目不轉睛。
她沉默良久,然後才說:
「目前為止,還沒有。」停一停,再說:「你呢?」
「我的答案和你一樣,」他又笑起來。「你信不信?我是個隨遇而安的人?」
她沒有移開在他臉上的視線,好半天才說:
「信與不信又有什?分別?」
他呆楞一下,立刻笑起來。
「是。信與不信沒有分別。」他說。
她聰明,他也不笨,兩人有棋鼓相當之感。
「你似乎很喜歡一個家庭。」她說。努力把自己裝扮成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我只是懶,」他沒說真話。「依附著你們家,至少可以免除自己燒飯之苦。」
「你請不起一個燒飯傭人?」她笑。
「今天——目標你都針對我。」他搖頭。
「怎?不說從開始我就針對著你?」她問。
「開始——不算針對,是不接受,」他很清楚。「現在是針對,因為你不承認也好,我的確算是你們家的一份子,即使只是外圍。」
「跑馬嗎?外圍。」她笑,十分輕鬆。
「是不是針對?」他再問。
「可惜你太深藏不露。」她說。
「我深藏不露?」他摸摸鬍子。「你真看不清?」
她只笑一笑,不再繞著這題目講。
「該完全習慣了香港吧?」她問。
「哎——」他竟講了十萬八千里外的話。「我們常常出來吃飯,那位傅先生有煩言嗎?」
「傅先生,傅堯?」她失笑。「他憑什?有煩言?而且為什?會有煩言?」
「誰知道?」他聳聳肩,也避而不答。「星期天再出海?」
這算一個邀請?一個約會?
「問過爸爸他們嗎?」她只這?答,不置可否。
「先問你。」他說:「怎樣?」
他望著她的那對眼神,有一份孩子氣的固執。
「我沒問題。」她笑。笑得愉快,不知道是否因他那份孩於氣的固執。
「那就行了。」他用手指做個OK狀。「一樣的時間,十點鐘來接你們。」
「又去看你睜大眼睛冥?」她打趣。
「這一次也許不會呢!」他顯得十分開心。
午飯之後,他陪她步行返回公司。這是很少有的情形,以往他們都在餐廳門口分手。
「你的理由和目的,是不是想爬上公司老總的位置?」忽然問。
「完全沒有這份野心,」她淡淡的。「前陣子我看了兩本上下集小說,女主角事業野心太強,再加上一點誤會,幾乎破壞了她一生幸福。很感人,也給我很大啟示。」
「小說終究是小說。」他說。
「小說是人生縮影。」她搖頭。「我覺得女人還是重感情一點才比較像女人。」
「說得——很有意思。」他說。
「我只說事實。」她望他一眼。「我嚮往的是個溫暖的家庭。互相瞭解、相愛的夫婦,即使沒有孩子,能相扶相伴到老也很圓滿。」
他不響,彷彿在沉思。
「不以為然?」她問。
「不——在聽你說。」他有絲恍惚。你說得很好——象幅美好的圖畫。」
「不像真實的?」她立刻反問。
「事實上,世界上可否有這樣美滿的事?」他反問。
「什?事令你沒有信心?」
「不——我只是不愛好愛情,」他冷冷的笑一下。「愛情是天下最虛偽的事。」
「受過愛情打擊?」她反問。
「我?你以為有這可能?」他驕傲的。
「那——為什?如此驕傲——不,或者該說如此看不起女人?」她問。
「我有這樣嗎?」他皺起眉頭。「有嗎?」
「至少,我的感覺是這樣。」她說。
「壞了!我怎?給人這?一個印象呢?」他自問。
「以前我和思朗不接受你就是這原因,」她笑。「你很自大,很驕傲的樣子。」
「樣子?樣子可以害死人。」他說。
「你可有以前的相片?」她忽然問。「我是說沒留鬍子以前的。」
「我讀完中學就留鬍子一直到現在。」他笑。「或者——高中的畢業冊?」
「有嗎?」她有絲莫名的興奮。
「回去找一找。」他不置可否。「出海時你喜歡吃什??」
她歪著頭想一想,這人今天真特別,居然會細心到關心別人喜歡吃什?。
「沒有特別偏愛,什?都吃。」她說。
「女人怎可以不偏食?不揀飲擇食?這是你們的專利。」他說。
「你對女人有偏見。」她搖頭。「我到了——」
他抬頭望望她公司的大廈,點點頭,轉身離開。不說再見。也不打招呼。
她望著他高大的背影,突然覺得,他們之間多了一份的——瞭解的情緒。
瞭解?或只是今天的一席話?
不知道他們是否故意,或者真的有事,方家除了思曼外,誰都沒空,包括思奕在內。思曼想既然答應了子樵,總不能出爾反爾,兩個人去也沒有什?不好。
她很安閒的靠在甲板的輪椅上。
遊艇上除了一個駕船的人外只有他們倆。子樵跑到艙頂上曬太陽已一小時還沒下來,她見怪不怪,他原是這?一個人,只不過這樣的遊船河,她還是首次見過。
兩個人互不講話,各據一方,算什?呢?
駕船的水手(他穿著水手衫)走過來問她。
「雷先生說的地方到了,是否就停在這兒?」
她無所謂。海這?大,四周又沒什?船,停哪兒都沒有分別。
「好。」她微笑。「艙裡有很多食物、水果,你不必客氣,隨便吃。」
「謝謝。」水手又回到駕駛室裡。
如果沒有睡著,子樵該知道船已停了。可是他沒下來,艙頂有什?吸引著他?
正午時分,他不怕被太陽曬焦?
思曼開了收音機,寂寞還是圍繞四周。這?悶,真不如留在家裡好得多。
再等一陣。艙頂上一點消息也沒有,她肚子餓,逕自去拿三文——忽然覺得不甘心,雷子樵什?意思呢?約了她來又不理,他有毛病?
多拿一份三文治,她也爬上艙頂。
他又是直挺挺的躺在那兒,仍是那身牛仔褲白棉T恤,一頂白帽子蓋在臉上,隔開陽光。
她慢慢走到他身邊,坐下。他仍沒反應。莫非真的唾著了?輕輕手掀起他臉上的白帽,遇到一對茫然的眸子。她吃了一驚,一鬆白帽再度蓋著他的臉。
她不知道該講什?,此人真的不妥?
然後,他有了動作,緩緩用手移開白帽,上半身撐了起來,半側面對著她。
「午餐時間?」他問。眼光突然凝聚,變得好深好藍——藍?她沒看錯嗎?
「你的眼珠是深藍的?」她衝口而出。
「我加了墨水。」他淡淡的扯動一下嘴角。
「你有外國血統?」
「大概是,我是正牌美藉華人。」他一本正經的。
她呆愕愕,美藉華人?什?意思?看真了,察覺他眼中的一絲頑皮。他捉弄人。
「我們是港籍華人。」她也笑。
「下去吧!我知道你不愛曬太陽。」他想扶起她。
「不要自說自話,」她坐著不動。「今年是陽光活力年。」
「我看過電視廣告。」他又坐下來。
「其實你心裡很掛住工作的。」她望著他。
他但笑不語,笑容在大鬍子後面隱隱約約,似真似幻,十分引人。
「對不起,剛才悶壞了你。」他主動說。
「很好的機會,令我也有時間回顧這些日子的對與錯。」不知是否真心話。
「的確,辦公室裡太忙,我們永遠得記住受人之托,同時要付出同等的精神與體力。」他說。
「其實你該每個星期都出海。」她有點諷刺。
「你這?想嗎?」他天真得很。「你願意每星期出來?」
她皺眉。關她什?事?為什?要把她算在內?
「我是指你。」
「我——如果我自己來就太寂寞了,我很怕。」
「但是我來與不來又有什?關係?」她笑笑。一個樓上一個樓下,能解寂寞?
思曼望著子樵,一臉的不解。
多怪的一個人啊!邀她同游,卻老半天獨個兒躺在艙頂,留她一個人在甲板上,這會兒,又說,若他一人來就太寂寞了。
他凝視半晌,很嚴肅,很認真的說:
「感覺到你在附近,很不同。」
她又呆愕一下,想不到他會這?說,而且坦率自然——莫名其妙的,她又感動了。
他的話,他的表現,真的常常感動她。
「吃——三文治?」她不知道該說什?,只好把食物遞過去。
他接過來,兩三口就生吞活剝下去,不理會它是什?,也不管味道如何。
「你對中國食物,並不這?生吞活剝。」她說。
「中國——是要細細咀嚼的,」他說:「那才能有領會,有體會。三文治象漢堡包,沒有文化。」
「沒想到你也會挑剔。」
「我應該大而化之,無心無肺。」他說。
「你是嗎?」她笑。
「你的神色分明這?告訴我。」他肯定的。
「不。我相信你是藝術創作者。」她說。
「因為我留大鬍子?」他盯著她。
「我們還是別再針鋒相對吧!」她聳聳肩。
「思曼,我很喜歡跟你聊天,」他突然說:「無論我說什?,我知道你都懂。」
「很抬舉我。可是錯了,我並不懂得,這是真話。」她笑。「我覺得你很艱深。」
「艱深?!」他眨眨眼。「你用了很特別的兩個字。」
「事實如此,並不深奧,是艱深,要瞭解的話是需經過艱苦、困難的過程。」
「說得我很可怕似的。」
「並不可怕,也沒啥好怕,」她立刻說:「我並不打算嘗試,我比較喜歡簡單些的人和事。」
「看來你不像,」他搖著頭,眼中一抹懷疑。「你也並非那?容易瞭解的。」
「錯了。我沒打算讓人瞭解,所以把自己的一切收藏起來。」她笑。很清朗的。「如果在合適的時間遇到合適的人,我會把一切公開,像一本攤開的書。」
「希望這一次合適的人、時早日出現。」他說。
她強忍住要皺眉的念頭,她不想把心中的感受讓他看出來。她——不喜歡聽他這?講。
他說得這句話象刺,刺得她不舒服。
「或者永不出現。」她揚一揚頭。「我並不以為這世界真會有這?一個合適的人。我極挑剔。」
「挑剔的女孩總比隨便的女孩子好。」他說。
「你這話——什?意思?」她沉下臉。她誤會了。
「絕對不是批評你或任何人只是一句普通的話,」他立刻說:「或者是我語氣不對。」
想一想,他也沒說錯啊!她根本沒有生氣的理由——也許還是剛才那根刺在作怪。
「下去吧!」她吸一口氣,笑。「正午的太陽令我們都緊張。」
不等他的反應,她領先下去。她聽到他跟來的聲音。
食物實在太多,他預備方家所有的人都來嗎?她替水手拿了好大一盤過去,還有水果、汽水什?的。
坐在陰涼的艙裡,他的眼神又深了許多,變成又深又濃的黑。剛才那一抹藍是錯覺嗎?又或者是——
她看看自己白褲藍T恤,是她衣服的反映?誰知道!
「你為什?肯來?」他遠遠的凝望她。
「為什?不?」她愕然。「不是你的邀請嗎?」
「但你的全家人都沒空。」
「已經答應的事,我不反悔。」她說:「而且我也想在星期天輕鬆一下。」
「你不介意只是我和你?」他又說。
「這又有什?不妥?」她不解的反問。
他緊緊的盯著她好半天,失笑。
「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說。
「我不明白。」
「女孩子很少像你這?坦然大方的,男人一約她們,就以為別人追她。」他說。
「哦——」她拖長了聲音。「或者下意識裡,我早把你當成思奕一樣,而且我的心又冷又硬,永不自作多情。」
他反而不自在了。他這?說——是否太小家子氣?
「思曼,你的確與普通女孩子不同,思奕沒有說錯。」
「思奕?!他講我什??」她叫起來。
「記不得了,下次問他,」他思索一下,也不知真假。「他只說思朗不像你。」
「我也不像思朗,」她笑。「別賣關子。今天的你完全不像平日的你。」
「人多的地方,我很敏感,很怕羞。」他說。
「甚至你當成一家人的方家眾人?」她說。
「一對一我比較有把握。」
「把握?是什??打仗嗎?」她笑。
「有把握應付或說控制場面。」
「你能每次主持與大客戶的那?多會議,這不是成功的控制場面嗎?」
「公與私,對我是極端的不同。面對客戶,我代表公司;面對人,我是自己。」
「你不像這?沒有信心的人。」
「也許不是信心。人太狡猾,太厲害,我怕失敗。」
「失敗過?」這是她一直懷疑的問題。
她認為他以前一定在某方面受過打擊,受過挫折,否則不會把自己保護得水洩不通、刀槍不入。
「可要看看我的履歷表?」他笑。
每次講到他自己,他就很巧妙的避過。她更懷疑了。
「我不喜歡看表面的東西,這並不代表什?。」
「你能看到多少人的內心,或深入的東西?」他問。
「我從不貪心,也沒試圖看過,因為從來沒有人引起我的好奇。」她很驕傲。「但是——」
「但是什??」他目光炯炯。
「不要再對我挑戰,」她揚一揚頭,笑。「否則我不會客氣,真的。」
「挑戰?!」他似乎是意外。「我?」
「表面上你沒有,但我能感覺。」她說得肯定。「相信我,我是個不甘示弱的女人。」
他只是深深的望住她,那眼光——彷彿在說:你是嗎?真是挑戰?
子樵回美國開會,方家彷彿冷清了不少。感覺最強烈的是思曼。
中午沒有他來約午餐,下班時沒有便車可坐,雖然這些都是小事,但她心——若有所失。
或者不能說這四個字,若有所失說得太重些,至少她心底是掛他的。她失去一個談話的對象。
才不過三天,她已覺得好久,好久。晚上,她忍不住走進思奕的臥室。
思奕躺在地毯上聽唱片,奇怪的中國音樂,不知是哪一個省份的民謠或戲曲。
「會不會打擾你?」她笑著問。
「大腦正便秘,聽了這?久的甘肅民謠,腦子裡居然什?都沒有。」他還是懶洋洋的躺著。
「江郎才盡。」
「我才三十歲,小姐,」他瞪她一眼。「別咒我。」
「其實靈感不能在家裡找到,你太少接觸世界了。」
「誰說?創作最重自我風格。」
「多接觸人群並不損你風格,只會使你胸懷更闊,眼光更廣。」她說。
「我並沒有閉關自守,」他沒好氣的。「我看很多書,很多參考資料。而且下個月我會去美國三個月。」
「做什??要三個月這?久。」
「子樵讓我去念一個課程,公司付錢。」他說。
「他假公濟私?」她笑。
「狗眼看人低。我潛力深厚。」他揮揮手。「思曼,今天怎?視我如敵人?」
「子樵也回去三個月?」她裝作很自然。
「想念他了唷!是不是?」他坐了起來。「我的靈感真是很靈的。」
「你在胡說什??」她皺眉,掩飾的說。
「我早知道你會喜歡子樵這種人,你們倆在某方面上十分相像。」思奕頗為自得。「我沒看錯。」
「三分顏色上大紅。」她故意瞪他一眼。「我以為你們兄弟兩人輪流浪費公司錢,輪流上課。」
「子樵需要嗎?他已是美國第一流人才。」他叫。「喂!上回你倆單獨出海,結果進展如何?」
「不知道哦!他坐艙頂,我坐艙裡,我們沒怎?見到面。」她說。
「有——你們這種怪人。」他喃喃說:「上次子據說他在小艇上睡覺,差點沒被你嚇死。」
「他居然——這樣說?」她幾乎跳起來。想著子樵那種茫然望天的情形,又忍不住笑。「他才嚇我一跳,直挺挺的躺在那兒,像——象攤屍。」
「方思曼也講這『難聽』的話?」他笑。
「還有更精采的,要不要聽?」她也笑。
「不和你囉嗦了,沖涼上床了。」他跳起來,並順手關了那古古怪怪的音樂。
她只好退出去。仍然不知道子樵的歸期。
「思曼,」思奕叫住她,故作神秘的。「子樵後天晚上回來,要不要去接機?」
思曼不理他,逕自回臥室。
子樵後天晚上回來,她鬆一口氣——但——為什?鬆一口氣?
為什?釋然?她自己莫名其妙。
但子樵回來——無論如何是很好的事。
打開一本書,她甚至輕鬆的哼起歌來。
或者思奕說得對,她和子樵在某方面十分相似,至少他們談得來,能交通。
這年頭要交一個談得來,能交通的人也不是那?容易;得三生有緣才行——三生有緣?怎?想到這些字?
思朗悄聲推門進來,帶著一臉孔的疲累。
「怎?了?好像一天一夜沒睡過似的。」思曼說。
「戀愛真辛苦,真累。」思朗誇張的。
「是不是你個人過分投入?別人都神采飛揚的,一點不像你。」
「或者吧!我們把一年戀愛的時間濃縮起來,所以我們倆都覺得辛苦,覺得疲累。」思朗倒在籐椅上。
「願聞其詳。」
「還有什?詳不詳?」思朗苦笑。「一年的感情在這兩個多月中付光,一年中的話都說完,如今兩人天天相對竟覺得無話可說,無話可談,真是荒謬!」
「的確荒謬,」思曼笑。「相對無言之下,你們預備怎?辦?」
「不知道,」思朗有點迷惘。「真的不知道,我和他的感覺都一樣。」
「難道愛過了就——算了?」
「不。我們仍相愛,只是再無火花,」思朗像在呻吟。「你知道,我是追求愛情火花的人。」
思曼只是搖頭,並不插嘴。
「思曼,你不明白,讓我這樣平平淡淡的愛,是不可能的,我要爬一個又一個高峰——但——我相信,他無力再陪我。」
「什?意思?你們想分手?」思曼皺眉。「你才說你們還是相愛。」
「是相愛。但我們在一起再無快樂。」
「真不明白你在說什?,矛盾得要命。」思曼打開書本。「愛情並不只是火光一閃,該是恆久的事。」
「那是過時的論調,現在沒有人再如此了。」
「你開玩笑。愛情有什?過不過時?永永遠遠,世世代代都是一樣,除非不是真愛。」
「我愛他,真的,」思朗皺著眉頭。「我們已協議分開一個月試試,我們都要冷靜。」
「科學越進步,世上的事就越荒謬怪誕,」思曼笑。「愛就愛了,還要什?冷靜?這一冷靜,怕什?也不剩了。」
「那也是好事。相愛的人未必凡事合得來,趁現在還不遲,早分開對大家的傷害都少。」
「你們已決定分開?」思曼認真的。
「我沒有辦法,我不能整天對著一個不能令我快樂的人。」思朗說。
思曼思索一陣,慢慢說:
「你對愛情看法不正確。」
「我不承認。只能說各人的愛情觀念不同,」思朗很肯定。「我是一生一輩子追尋愛情,不怕遇到任何困難險阻,直到追到手為止。」
「那?——你告訴我,你到底要哪一種愛情?」
「每天清晨起床,他必須給我完全不同於昨日的感受。他的愛永遠新鮮,能令我每天活得開心,永遠沒有疲累的感覺,永遠活在陽光下。」
「你這?說——生命中除了愛情,你什?都不再追求了?」思曼問。
「為愛情我可以放棄一切,」思朗肯定的。「我要為對方而生,而活,而死。」
「說得太可怕,太偏激,」思曼說:「我覺得你有點不正常——或者說走火入魔。沒有人會像你這樣。」
「誰說沒有?有個男明星不是因為太愛老婆而傷了她嗎?我會是他那種人。」
「你別嚇我。」思曼笑起來。「我們方家兄妹都沒有這?強烈、激動的個性,你也不會是。」
「相信我,我是。」思朗肯定的。
「別再講這些了。你的男朋友肯陪你一起顛嗎?」
「他尊重我的意見。」思朗說。
「所以有些成語是很對的,物以類聚。」思曼笑。
「我跟他真是合得來,但不知道為什?,漸漸地所有的感覺都不對了,大概是無緣。」
「大概是感情基礎不穩,」思曼搖搖頭。「你倆當時是一見鍾情,立刻火熱起來,是不是?」
「愛情應該如此。」
「愛情應該相處,瞭解之後慢慢培養。」
「怎?可能?」思朗怪叫。「那是感情,不是愛情。」
「不必爭,我們見解不同,但仍是好姐妹。」思曼淡淡地笑。
「你呢?你和子樵如何了?」思朗很自然的問。
「我和子樵?怎?會這樣想?我和他就好像你和他,思奕和他一樣,一點也不特別。」
思朗呆愕一下,也傻傻的笑起來。
「是啊!你和子樵根本沒什?,怎?我會極自然的把你們想成一對?」她摸摸頭。
「還是顧你自己吧!」思曼也笑。「你的愛情這?強烈,我怕你以後會撞壁。」
「不,我深信世界上必有一個適合的男人為我而準備,我一定能找到他!」思朗說。
子樵回來了,上班第一天就在中環開會,極自然的,中午時他打電話約思曼午餐。因為在思朗工作的那個酒店開會,就近約在那兒。
對思曼來說這已是習慣的事,按時按候她就走過去。子樵早已恭候。
他用視線迎著她,直到她走到面前。
「一切沒有改變。」他說。很安慰似的。
「一切沒改變?」她不借。
「就是——很好。」他皺眉。怎?講出這?一句話?「我是指你,我,大家都很好。」
真是越描越黑。
她笑起來。今天他看來很不同,口氣不同於以前,神情也不同於以前,彷彿開朗些。
「昨天回來今天就開會,你們這種生活我過不慣,時差沒調正,頭昏腦脹的。」她說。
「從香港到美國,一下飛機就趕去公司開會,時間早定好,不可能遷就某一個人。」他說:「在工業的世界是現實又殘酷,有的事不行也得行。」
「說得過分可怕。」她淡淡的。
思朗從門口一直走過來,臉上帶著曖昧的微笑。
「兩個人撐飽就行了,怎?沒想到我也沒吃午餐?」她坐下來。「才回來就約會?」
「以前請你吃飯你都不來。」子樵說。
「如今不同,和男朋友正處於冷靜期,一個月內我們不見面。所以時間甚多。」
「我不懂男女感情事,一定要有冷靜期?」他問。
「感情陷低潮,沒有進展,大家都覺得累,為什?不試試大家冷靜呢?」思朗反問。
子樵望著她半晌,突然說:
「會不會不是真愛情?」
思朗呆愕一下,臉都變了。
「也許,」她卻勉強的說:「我正在尋求答案。」
思曼覺得他不對,怎?可以這樣說?卻也不便插口。
「還是你們好,」思朗仰起頭來笑,把剛才的呆愕拋諸腦後。
「穩步上場,你一回來立刻向思曼報到——」
「思朗——」思曼急切阻止。「不要亂說。」
子樵卻沒出聲,黑眸變得更深更濃的慢慢轉向思曼,他那深思又彷彿疑惑的視線令人不安。
然後,三人之間就靜下來。除了咀嚼的聲音外,沒有人再說一句,氣氛變得好怪、好僵。
思朗只吃了一點點東西,說有事先走。剩下子樵和思曼就更彆扭了。
從來他倆相處就坦然,即使單獨在一起。今天就是怪異,像各懷鬼胎似的。
其實,思朗說錯了什?呢?
離開餐廳時,他默默的伴著她走在馬路上,分明是送她回公司,卻不言明。
思曼知道他想說些話,幾次想開口,又不知道他為何意念所阻。快到她公司大廈,他才突然冒出一句話。
「我——可曾令你誤會?」
她不明所以的望著他,誤會?什??
「可曾有?」他急切的追問。
「沒有。」她吸一口氣,這是事實。「怎可能?」
他鬆了一口氣,很安慰似的。
「這樣就好。」
「子樵,你到底想說什??可以直說。」她問。
「沒有。什?都沒有,」他退後一步。「很謝謝你陪我吃午餐,我回去了。」
說完轉身就走,好像「逃」一樣。連再見也不說。
思曼望著他背影消失在人群,才搖搖頭,笑一笑,走回公司。
子樵是個怪人,從前不懂,將來也——將來的事誰知道呢?
回到辦公室,思曼覺得悶,心情莫名其妙的煩躁,自己也難明所以。難道就是剛才子樵的怪異?然而子樵——沒有理由影響她。
思朗打電話來,劈頭就說:
「對不起,午餐時把你們氣氛搞壞了。」
「什?話?你明知我和子樵沒事。」思曼努力笑。
「我也知道。可是——自己也不明白開玩笑的話會衝口而出。我大概中了邪。」
「你本來就口無遮欄,」思曼還是笑。「我很習慣你。」「可是子樵不,我看得出。」
「有什?關係呢?沒有理由要在意他,」思曼心中翻騰著,也不知道為什?。「而且一個大男人,沒理由那?小器。」
「但是他的神色——算了,近日我運氣不好,到處撞壁。」思朗歎息。
思朗也歎氣?這該是大事了。
「思朗,情緒不穩定可是因為男朋友?」思曼問。
「原本也好好的,什?事也沒有。」思朗說:「剛才子樵問我可是真愛情,我突然就害怕起來。」
「怕什?呢?你大概想得太多了。」
「不,思曼,你不明白。」思朗的聲音越來越低。「你看我平日大顛大瘋,敢愛敢恨,可是我心中茫然,好像每個人都是我的理想,又彷彿都不是。我越來越怕接近男人,瞭解之後,希望、理想就幻滅了。」
「你的標準和要求太高了吧?」
「不,我只要他全心全意愛我,沒有一切不良嗜好和習慣,有正當職業,外貌順眼就行。但是,每一次都令我失望,非常失望。」
「包括這一次?」思曼小心的問。
「他——對我很好,可是相處久了,我對他的感覺越來越淡,彷彿——全沒有愛過他似的。」思朗苦惱極了。「我想,大概我有毛病。」
「不許亂想,」思曼警告。如果她這?下去,會是很糟的事。「也許子樵說得對,你沒有真愛上他。」
「不,前些日子我真的很愛他,那個時候我幾乎考慮結婚。」
思曼考慮一陣。這件事是有點不妥,然毛病出在哪裡呢?她可也說不出。
「或者——你不是真愛上那個人,」思曼小心的。試探的說:「你愛上的,或享受的只是那種戀愛過程?」
思朗好半天出不了聲,最後她說:
「我要好好想一下,晚上回家再跟你聊。」她掛斷。
思曼拿著電話筒,搖搖頭。女孩子大了就多煩惱,看!最樂天開朗的思朗也知愁滋味了。
處理了所有公事,時間也差不多,她離開公司。
她知道子樵可能還在中環,既然他沒約她一起回家,她自己走便是。
思朗有事要晚些回去。她幸運的叫到一輛出租車。那?巧的,她看見子樵的車在前面。這情形之下更不好意思招呼了,她轉開臉去,裝作沒看到。
回家直到晚餐時,子樵沒出現,回來的只有思奕。
她不敢問,怕被思奕笑,只好悶在心裡。
一直到晚上思朗回來前,都沒有人提起這件事。
「怎?不見雷子樵?」思朗問。
「這兒又不是他的家,他當然回家啦。」思奕說得理所當然,振振有詞。
「沒有晚餐?」思朗意外。
「他請的『賓婆』來了,有人替他煮,自然不來長期寄食啦!」思奕頭也不抬。
「賓婆?」母親問。
「人家請的菲律賓女傭是二十多歲到三十多歲的,」思奕笑。「他請了個五十多歲的阿婆,當然是『賓婆』。」
「五十多也不是『婆』,」母親抗議。「像我,是『婆』嗎?『賓嬸』才對。」母親笑。
「雷子樵多餘,我們家又不收他飯錢。」思朗不以為然。
「孤家寡人當然有人照顧比較好。」母親說。
思朗想說什?,看思曼一眼,沒說出來。
「思曼,我們到你房裡聊天。」思朗拉著思曼。「我有些事告訴你。」
「和男朋友鬧翻,是不是?我早知你沒有耐性,三分鐘熱度。」思奕打趣。
思朗白他一眼,沒出聲。
「真有話告訴我?」思曼坐在床沿。
「我想過了,你的話有道理。我可能沒愛上他,而是非常享受戀愛過程中的一切,」思朗長歎一聲。「我這人真糟,難道以後不停的換男朋友?三分鐘熱度一過就算了?」
「不會那?可怕吧?」思曼笑。「當你遇到一個真正的戀愛對像時,你的一切會改變。」
「我懷疑真會有這?一個人嗎?」思朗說。
「怎?一次失敗,就變得全無信心?」
「我是個經不起失敗的人。別人看我嘻嘻哈哈,感情脆弱得很。」
「真還看不出哦!」思曼笑。「真預備分手?」
「我要當機立斷,感情的事不能拖,越拖越慘。」思朗深深吸一口氣。「我已經約他明晚談。」
「說起他還真好笑,你們約會了那?久,我竟然沒問過他的名字。」
思曼凝視妹妹半晌,柔聲的說:
「你真沒有傷心的感覺?」
「我大概是鐵石心腸。」思朗苦笑。「喂!雷子樵搞什?鬼?怎?突然不聲不響請了傭人?」
「這本是長久之計。」
「他可曾告訴你?」思朗問。
「他為什?要告訴我?」思曼反應過分強烈。「他與我有什?關係?」
思朗皺眉,莫不是思曼心中真有什?事?
小勤鼠書巢 Luo Hui Jun 掃瞄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