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後,思曼匆匆忙忙離開公司。她約好了比她小兩歲的妹妹思朗在樓下等著一齊回家。
在中環,最具爆炸性的時間是午餐和下班時間。四面八方湧出人潮,馬路上人車爭路,思曼覺得自己被淹沒了,她不知道思朗能否找到她。
她在港大畢業三年,從行政主任升到行政經理還是今年的事。她並不是事業野心極大的女強人,只是認為女人也該工作,為社會盡一分力。
外表看來,她斯文有教養,完全不必化妝的一張素臉令人賞心悅目。衣著不大新潮也不落伍,很簡單且明快的淺線條就像她的個性。以她平日的作風別人會以為她是柔順的人,錯了!碰到她的倔強固執地方,連父母都得搖頭。
「思曼——」思朗從人群裡鑽出來,她真有本事。「對不起,來遲三分鐘,剛接了一個電話。」
「叫車吧!」思曼不介意的微笑。
「不必!思奕在文華酒店門口等我們,」思朗愉快的說。她比姐姐活潑開朗些,或者因為她叫思朗吧!「他來中環開會,順便接我們回去。」
思奕是她們大哥,在廣告公司做創作主任,是個非常聰明,非常有頭腦的人,三十歲。
姐妹倆快步朝文華趕去,看見思奕正在那輛寶馬五二O上面東張西望,車上還有一個人,男人。
「快上車,」思奕對妹妹們非常好。「那個看門的瞪過我好多眼了!」
姐妹連忙上車,也沒看清楚坐在思奕旁邊的人。
汽車朝東駛去,他們家住在賽西湖。
「思曼、思朗,我替你們介紹,我的新同事雷子樵,剛從美國調來的。」思奕在前面說。
姐妹倆預期的呈熱情爽朗的一陣招呼,美國來的嘛!誰知竟只是冷淡的一聲「嗨!」連頭也不回。
思朗看思曼一眼,聳聳肩,連冷冷淡淡的「嗨」也省了,只靜靜的看著窗戶。
「子樵以前在台灣念大學,後來留學美國,在美國做事,」思奕不以為意的繼續說:「是我們的新創作總監。」
這回思朗都沒有出聲了。總監又怎樣?她們完全沒有興趣。沒禮貌又驕傲的男人最討厭。
「他在香港不熟,我約他回家晚餐。」思奕又說:「他就住怡東酒店。」
「怡東附近大把餐廳,酒樓。」思朗不客氣的。
思奕很意外的轉頭看她一眼,眼神頗嚴厲。思朗立刻不敢再說。
平日思奕十分愛護她們,是最好的大哥,思朗警惕著不能再沒禮貌。
但是對這面孔也沒見到的人,她們實在沒有好感。
下車的時候,兩姐妹匆匆搶先上樓,留下思奕陪著那個雷子樵。一會兒,他們上來了,姐妹倆各自在房裡聽見母親招呼雷子樵的聲音,很奇怪,那傢伙居然對母親十分禮貌恭敬。
思曼在房裡聽音樂,怡然自得的。過了一陣,思朗敲門進來。
「來陪你,免得在客廳悶。」思朗說。
「今天沒約會?你的眾多男朋友失了蹤?」思曼打趣。
「才星期四,明天要上班,懶得應酬他們。」思朗說:「在香港,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個男人,我怕自己要變老處女!」
「你在暗示我已經是老處女了嗎?」思曼笑。
「還早呢!你才二十四歲。」思朗說:「不過我不欣賞你的論調,寧缺勿濫,把自己困死了!」
「遇不到滿意的,我寧可困死自己,要面對一輩子的人哦!不滿意怎?行?」思曼抓起一張報紙。
「說得也是!看來看去都是批沒水準的。」
「倒不是水準問題,我總不能接受那些不能令我心動的男人。」思曼笑。「面對的一些人,真令我心如止水。」
「是不是我們的條件太高了?」思朗天真的。
「我根本沒有條件,既不一定要英俊瀟灑,更不要求他富有,只要能令我心動。」思曼笑。「就這?簡單,可是二十四年來,一個人也沒有。」
「是不是我們姐妹倆感情麻木?」
「會嗎?看電影時我們不也哭濕一盒紙巾嗎?」
女傭人在敲門,通知她們可以吃飯了。
「運氣真不好,今夜要面對著大悶人。」思朗說。
「沉默的男人總比話多來得好些。」思曼推開門。
思奕陪著他的客人子樵已和父母坐在長餐桌邊。思朗看一眼,這個這?斯文,有書卷氣質的男人,居然有滿臉的鬍子?連面貌都看不清。
這樣的人是創作總監?還是跨國大廣告公司呢!
思曼連看也不想看那傢伙,招呼一聲就低頭吃飯,雷子樵驕傲,她比他更驕傲。
「我倆個妹妹的名字是有來源的。思曼是正午出世,所以用『日』字做頭的曼字。思朗半夜出世,那夜月色特別好,所以用朗月的朗。」思奕說。他大概也覺得晚餐桌上太悶了一點。
聽不清楚那鬍子下的嘴裡講了什?,思奕卻笑起來。
「我的名字?大概爸爸想生個會下圍棋的兒子好陪他下圍棋,所以我叫思奕。」思朗瞪哥哥一眼,很不滿意。
思曼吃完碗中的飯,無意的抬起頭,她呆愕一下,遇見的是一對深不見底的黑眼睛,眼中射出的光芒竟——竟有點嘲弄,彷彿是在說:「一對幼稚的女孩子!」那眼光端端正正的停留在她的臉上。
她的臉一下於紅了,莫名其妙的憤怒湧上來,幾乎想立刻拍台而起。沒有,她沒有這?做,她的教養令她端坐著不動,以頑強的迎戰視線牢牢的對著他,決不退縮。
雷子樵彷彿意外,又彷彿震驚,沒想到遇到的竟是這樣不懼的視線,幾秒鐘之後,他垂下頭。
他知錯了吧?方家的女孩子不是那?容易應付的。
「子樵以前在南加大時是體育健將,曾代表美國參加過一次奧運籃球賽。」思奕興沖沖的說。
對這位新朋友,他是表現得極熱烈的。
「結果得了冠軍嗎?」思朗不懷好意的笑。
「沒有。」子樵自己回答。他的聲音低沉冷峭,聽到耳裡很不舒服。「我們輸給蘇聯。」
「真遺憾。如果今年參加,可能拿金牌呢!因為今年蘇聯退出。」思朗笑。
「是。我也這?想。」這雷子樵倒是很坦率誠實的。
看他這?回答,思朗也不好意思再講了,人家是那?爽快的承認了失敗。
「為什?不再打國家隊?」思奕問。
他好像對子樵充滿興趣。
「年紀大了,我今年三十二,」子樵說。他說國語,卻不難聽懂。「做事之後,我已疏於練習。」
「三十二歲叫年紀大了?這是男人創業的最佳時候。」父親不以為意。
「是。我現在的精神都在事業上。」子樵說。對長輩,他的口吻很不同,尊敬得十分自然。「這次調來東方,也是自我考驗的大好機會。」
「子樵以前還是爬山好手,他曾爬過喜馬拉雅山。」思奕又說,獻寶一樣。
「爬上去了?」思朗是有意搗蛋。
「是。」這次他不再認輸。「單靠個人力量的事,我對自己很有把握」
那意思是說,籃球在奧運輸給蘇聯不因為他個人,而是整個隊的事?這人——真驕傲。
「慢用。」思曼低著頭說,轉身就走到一邊看電視。她還記得剛才雷子樵的挑戰。
這男人分明是挑戰。
「喂!我有個問題,」思朗是故意的。「你的鬍子,你隨便的衣著,你們公司可以容許這樣的總監?」
「廣告公司並不是銀行。」子樵冷淡的說。
「思朗——」母親制止她。「雷先生還沒有正式上班。」
「你也真老土,從事創作的人,怎可能像你在酒店做公關主任要花枝招展呢!」思奕說:「我們外套西裝在公司,要見客時才套上去。你見過我穿西裝上班嗎?」
思朗臉也紅了。思奕居然說她老土,居然那樣維護一個陌生人。
「不跟你說。」站起來。一口氣走到思曼身邊坐下。
思曼看看她,微笑著。
「何必為不相干的男人生氣。」她低聲說。
不相干的男人——思朗轉頭看,那雷子樵的視線竟也掃過來,彷彿在看她,也彷彿在看思曼。
思朗在辦公室剛聽完一個電話,她的助手來說:「二樓貴賓廳有會議,我們已經弄好了,你要不要上去看看。」
「二樓貴賓廳——啊——」思朗笑起來。是思奕工作的廣告公司。「好!交給我好了,立刻上去。」
通常這樣的事她都交給助手做,廣告公司租酒店的地方開會而已。她有興趣的是看看思奕在不在,或者下班時可搭他便車。
她輕輕敲門進去。
「各位好,我是方思朗,此地的公關主任——」她職業化的說著。看不見思奕。
有個男人轉頭,淡淡的對她打個招呼。
「嗨!」是雷子樵。
她微微皺眉,怎?她竟忘了思奕的新上司呢?
「對今天的佈置滿意嗎?」她只想公事公辦,不想和這傢伙打交道。
「很好。」他永遠是那種口吻。「不過我希望冷飲都擺放在裡面,而且不要人服侍,免得打擾會議進行。」
「可以。」思朗招招手,一個侍者過來,她吩咐了。「還有什?指示?」
「暫時沒有。」他看她一眼。「思奕今天不出席,只是我與所有客戶見面。」
「不需要告訴我與我工作無關的事。」思朗故意皮笑肉不笑的。
他不響。對她擺明的衝撞不以為意。
思朗走出貴賓廳,自己也覺好笑,公事公辦嘛!為什?還要故意激他呢?思曼說得對,不相干的男人!
不相干的男人!她邊走邊笑——這傢伙今天穿了套西裝,很少人穿西裝好看,他穿起卻很帥。也許因為他高大,有著運動家的身材吧!
但那把大鬍子還是不倫不類,中國人很少這?作狀的,她認定了他是作狀。
坐在辦公桌前,不知道為什?有意猶未盡的感覺。拿起電話打給思奕。
「喂——」
「我聽出來了,是你,思朗。」思奕故意嫌煩的語氣。「你忘了是上班時間嗎?」
「我見到你的老闆,在我這兒開會。」她笑。
「哦!是,子樵今天見大客戶,」思奕說:「喂!你不要去惹他,知道嗎?」
「我惹他?我吃飽撐著嗎?」思朗怪叫起來。「去他那兒看看是我職責所在。」
「假公濟私,公報私仇,」思奕大笑。「子樵也不是故意冷淡你們,他天生如此。」
「他有寶,誰介意他冷淡或是熱烈?」她氣不過。「山貓一樣。」
「我不明白,對一個陌生人你為什?那?多挑剔?那?多脾氣?」思奕說。
想想,思朗也笑了。
「下班繞不繞中環?」她問。
「你該問接不接你姐妹倆,」思奕說:「我在銅鑼灣上班,繞中環回賽西湖哦!」
「不接就算!」她預備掛電話。
「當然來接,」思奕卻這?說:「五點一刻文華酒店門口,我等你們。」
「一言為定。」思朗放下電話,心中猶自莫名興奮,想一陣,又撥了思曼的電話。
「哈羅!」思曼永遠沉著斯文。
「思曼啊!下班時請步行去文華,思奕接。」思朗說。
沉默一陣,思曼才慢慢說:
「繞到中環來接我們?」
「我沒有要求,他自動說。或者他要來中環辦事?」思朗比較天真。
「好吧!我自己走過去。」思曼淡淡的。
「星期五,有沒有約會?」思朗笑。
「明知故問。」
「居然沒有一個人來約我,」思朗歎一口氣。「所以說天下最寂寞的是又能幹又漂亮的女人。」
「不要自怨自歎了,你工作做完了?」
「總之我比你輕鬆。」思朗愉快的。「沒人約我們,我們晚上自己去看電影。」
「明天陪媽媽一起看,我不喜歡晚上出門。」思曼說。
「哎!又與電視相對無言。」思朗掛斷了電話。
這?一搞,她完全沒有工作的情緒了,東摸西模,又去歡迎了一位酒店貴賓,差不多也要下班了。
才到五點一刻,她抓了皮包就跑。匆匆走在街上,忽然看見前面的背影,不是子樵?
下意識的就放慢腳步,她才不要跟他一起走。
可是——他們竟走了相同的路線,他也到文華?啊!思奕是來接他,而不是接她們姐妹的。
明白這點已經遲了,思奕已在向她揮手,思曼也平靜的坐在車上。
「一點誠意都沒有。」她罵思奕。
「我是順便來接你們的,子樵現在還沒有車。」思奕坦白的說:「子樵今晚請我們吃海鮮。」
思朗正想抗議,「誰希罕吃海鮮,」卻被思曼的眼色止住了。她看見思曼胸有成竹似的模樣,就閉口不言。
「本來還要去接爸爸、媽媽的,但他們沒空。」思奕說。
「謝謝——你們賞光。」子樵用國語說。
兩個女孩子都沒出聲,各自看著窗外,彷彿沒聽見他說話一樣。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輩子有仇,一開始他們就格格不入。
「哦!替你請的廣東話教師已見過了,很不錯,是個年輕的女孩子,港大剛畢業。」思奕打破沉默。
「很好。」子樵簡單的說。
「其實在香港大多數的地方英文都通,你也不一定要花時間去學廣東話。你的工作會非常忙。」思奕說。
「我喜歡學各種不同的語言。」子樵說:「曾在墨西哥工作一年半,我也學當地土語。」
「學語言也需要一點天才。」
「下過功夫的事,總會有點成果。」子樵說。
後面的思曼眼睛一亮,但她沒表示什?。「週日要不要我陪你?」思奕再問。
他完全是同事之間的一股熱誠,他的個性如此,像個大孩子一樣,絕對不是故意巴結之類。
「不陪女朋友?」子樵反問。
「方家的孩子都驕傲,都眼光高,」思奕笑。「尤其有兩個出色的妹妹在一邊,我很難找到合心意的。」
子樵淡淡一笑,搖搖頭。
「我想把些舊資料拿回酒店看,等我工作上了軌道,我們釣魚去。」他說。
「你喜歡釣魚?」思奕很意外。
子樵卻不置可否的笑。
思奕帶他們去香港仔。其實也不一定此地的海鮮最好,他只覺得子樵從美國來,想給他見見此地的特色。
但——子樵始終是冷冷的,淡然不功,
「喂!你們倆今天太沉默了。」思奕望著妹妹們。「尤其你,思朗,平日話最多。」
「那要看對什?人。」思朗毫不客氣。「不投機的人,半句都嫌多。」
「思朗——」思奕下不了台。
「她想故意為難你,」從未講過話的思曼居然出聲了。「因為——你出現得太突然。」
子樵把視線移到思曼臉上半晌,深沉的黑眸中閃動著令人難明的光芒。
「或者可說——我根本是你們兄妹之間的不速客。」子樵居然也完全聽得懂廣東話。
「你一直是這?冷淡,嚴肅?」思曼問。
就是這冷淡嚴肅得罪了姐妹吧?
「我——大概是。」他只這?說。而且猶豫了一陣。
「你們倆太小器了,人家天生如此,」思奕哈哈笑。「難道一見方思朗小姐就必須眼睛放光,熱情如火?」
「你——小心我報復!」思朗臉紅了,也展開笑臉。
雖然子樵神色不變,但桌子上的氣氛好多了。
「女孩子什?都好,就是心眼兒窄,甚至包括我兩個出色的妹妹。」思奕說。
「只是我,不要冤枉姐姐。」思朗說。
子樵又把視線移向思曼,這次—黑眸更深,更黑,更難懂了。
中午思朗約思曼一起午餐。
「酒店有新菜單,快來試菜。」思朗愉快的。
「又是白吃?」思曼笑。
「我工作辛苦,有這權利為什?不用?」思朗理所當然。「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有什?好事,當然第一個想到你。」
「我十二點鐘過來。」
「十二點半。」思朗說:「十二點正我得笑靨如花,必恭必敬的站在酒店門邊恭迎一位大人物。」
「怕我見到你虛偽的假面具?」思曼忍不住笑。
「怕你連新菜式都反嘔出來。」思朗掛斷電話。
思曼再次把自己埋首工作中。
她的工作壓力並不重,只是工作量大,太瑣碎。她不介意,她的沉穩安定和細心正是這方面的特長,她把所有的事處理得井井有條。
午餐時間差不多到了,她收拾好桌上文件,抬起頭看見她的上司副總經理踱進來。
這傅堯年輕得很,三十歲不到,人倒正正派派,工作能力卻不怎?靈光,思曼和他開過很多次會,很明白這人虛實。但他是太子爺,是公司董事長的兒子,所以能不能力也不那?重要了。
「忙完了嗎?」傅堯對思曼友善得過了頭。「一起午餐,好不好?」
「很抱歉,妹妹剛約了我,她酒店有新菜單,叫我過去試菜。」她的拒絕並不太婉轉。
對這個人並沒有什?好感,為什?不直截了當些呢?
傅堯搓搓手,有點猶豫卻硬著頭皮說:
「我——能夠參加你們嗎?」
思曼呆愕一下,沒想到他會這?說。
「當然——歡迎。」她只能這?答。以後還要見面呢!
「什?時候走?」傅堯大喜。
「現在去吧!」思曼暗歎。怎有如此死纏之人?
其實傅堯是個相當體面的男人,外表,穿著都不錯,氣質學問也不俗,可以說是相當有條件的王老五。只是感情的事怪得很,可動心就是不動心,沒道理可講的。
步行到思朗工作的酒店也不過五分鐘,思朗仍在工作,他們只能在餐廳先等著。
「思朗就是我見過的那位妹妹?」傅堯問。他是很有禮貌,很有修養的人。
「我只有一個妹妹。」思曼笑。面對傅堯,她坦然大方,完全沒有心理負擔。
「聽說你還有位哥哥在——」
「廣告公司工作。」她接著說。
這個傅堯居然把她打聽得一清二楚,看來還真是個有心人呢!
「我聽過方思奕的名字,說他是位創作奇才。」
「沒有那?歷害吧!」她笑。思奕怎?變成奇才呢?香港才子何其多。「他是是努力工作,敬業樂業。」
「你也這樣,大家都很佩服你。」他說。視線停在她臉上,卻不理直氣壯。
他還是第一次追女孩子吧?
「這大人物真難侍候,皇帝一樣。」
一看見傅堯她就呆了,怎?變出一個男人來。
「傅堯,你見過的,是不是?」思曼微笑。
「哦!思曼的老闆。」思朗坐下來。「喂!我一直有個問題,你是不是該有個兄弟如傅舜?」
「應該是的。」對著活潑的思朗,傅堯也輕鬆起來。
「應該是,但有沒有嘍?」她追問。
「有。我弟弟叫傅舜,還在美國沒回來。」他答。
「好極了,你們傅家出堯舜兄弟,我們方家出日月女俠,我們的父母都是有心人。」思朗笑。
「什?——日月女俠?」傅堯一頭霧水。
思朗只好把日生曼,月生朗的情形講一次。思曼一直不出聲,只是微笑。
只要思朗在,她就把所有的發言權全讓給思朗。
傅堯和思朗居然很談得來,思曼本擔心這是一餐「悶餐」,結果很出乎她意料之外。
「很謝謝你的新菜式,而且給我這?愉快的一段時間。」傅堯誠心誠意的說:「希望有機會讓我作一次東。」
「那還不容易?大家都在中環工作,你來個電話就成。」思朗大方坦率。
「一言為定。」傅堯望望思曼。「我們回去了吧?」
思曼點點頭,隨傅堯而去。
「思朗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子。」傅堯由衷的。
「很多人都這?說,她很容易交朋友。」
「你們姐妹性格完全不同。」
「是,我們原本一個日,一個月。」
「但是好像性格顛倒了。」他說。
「不知道,你只看了外表。」她說。
「你說你也有活潑的一面?」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她笑。
望著她的笑容,他好像呆了一樣,連話也忘了說。
「你怎?知道思奕的?」她問。
「哦!我們公司想換廣告公司,有人提起思奕的那間,他認得思奕。」
「那?,在這件事上我就不方便出聲了。」她說。
「不。事實上我們已決定思奕那間,爸爸已和一位姓雷的先生簽好合約。」
雷子樵!
思曼覺得這雷子樵彷彿無所不在的靠近了她們的家。
「這倒是很巧合的事。」她隨口說。
「或者——是緣分?」他盯著她。
她有點窘,好在已回到公司,各自分手回辦公室。
快下班的時候,思朗打電話來。
「今夜有約,不回家晚餐了。」
「去哪裡?和誰?」這是當姐姐的本能,關心嘛。
「你相不相信和中午來的那位大人物約會?」思朗哈哈笑。「去台灣晚餐然後趕回來,私家飛機。」
「那?祝你旅途愉快。」思曼也笑。
思朗不跟她一起,她倒真有點煩惱。思朗搶叫出租車的功夫一流,她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今天恐怕八點鐘才能到家了。
站在街邊,自然人頭湧湧,出租車一停,十數人擁上去,她只能站在一邊乾瞪眼,乾著急。
站了一陣,一部全新的銀灰色雪鐵龍停在她面前,門也打開。驚愕一陣,看見開車的竟是雷子樵。
心中有絲猶豫,倒還是上了車。
「在中環開會。」他簡單的說。
「謝謝。」她也只是這?說。
大家冷對冷,簡單對簡單,誰也不吃虧。
從中環到賽西湖她的家,他們沒交談過一句話,反正他們之間也沒有什?朋友的感覺。
她下車,他也跟著下來。
「我自己回家就行了。」她拒絕他送。
「思奕約我在你家吃晚飯。」他淡淡說。
啊!她居然表錯情。她很懊惱。
兩人一起上樓,一起進門,母親和思奕都錯愕。
「你們一起回來?」
「不——」思曼立刻搖頭。
「是——」子樵卻這?說。
兩人對望一眼,都忍不住笑起來,這是雷子樵第一次真正在笑,她記得很清楚。
「我在等出租車,遇到雷先生。」她解釋。
「我在中環開會。」他也解釋。
彷彿大家都怕有什?誤會似的。
「思朗呢?」母親問。
「約會大人物,坐專機去台北晚餐。」思曼說。
他們都不以為然的笑。
「我去換衣服。」思曼轉身回房。她發覺子樵用很奇怪的眼光望住她。
那種眼光有疑問,有探索,又有點好奇。一邊換衣服,她一邊這?想。但是,她有什?特別?
換好衣服她沒有立刻出去,思奕的朋友自有思奕招待,她寧願看幾版報紙,直到傭人請她出去。
回到客廳,她又立刻接觸到子樵的視線。除了剛才那種疑問,探索,好奇之外,彷彿還有等待?
等待什??她出來?
不,當然不。他們根本不是朋友。
因為同住賽西湖,子樵又孤家寡人一個,大多數的時候,他去方家晚飯。週末週日他又回請方家人在外面吃一頓,可是參與的人口只限于思奕和方家父母。
思朗大概戀愛了,和她口裡的「大人物」吧!難得有機會在家,根本碰不到子樵。思曼呢!晚飯她會回家吃,週末週日卻拒絕同行,寧願在家看書,聽音樂或洗頭。
她是發現了子樵對著她的眼光特殊,可是她不是大驚小怪的人,她不願想到其它。
她很能享受在家裡孤單的時光。
是週末,思曼去超級市場買東西回家,發現家人都走光了。黃昏時刻,大概又和子樵出去了。
這些日子的接觸總有些瞭解,子樵是個沒有架子,很淡泊的人。身為思奕上司,和思奕卻像兄弟。思奕說過,他有很多新的意念提出來,客戶採用了,他都寄在下屬名下,自己決不居功。
這人倒和他冷漠的外表不同。
至於其它,她常常笑,面對面的常常吃晚飯,她竟也沒認真的看過他的模樣,大鬍子後面的臉是圓是方也弄不清楚。
打開音樂,她輕鬆的靠在沙發上看一本書。
她不急著交男朋友,有緣分的自然會來,她不喜歡周圍來來去去、川流不息的儘是些過客。
音樂悅耳,書本也精采,正自得其樂中,門鈴響了。這個時候,會是誰?
門開處,她看見了子樵。
「你?」她很自然的反應。「你沒和他們一起去?」
「和誰?我並沒有和誰?」他皺皺眉,走進來。像回自己的家一樣。
「思奕和爸爸媽媽都不在。」她提醒。
「是嗎?」他想一想,還是坐下來。
她看他一眼,人人都不在,為什?還不走,她和他之間是沒有什?可談的。
思曼放的是「梁祝交響樂」,她欣賞日本的女提琴家那如憂怨又迴腸蕩氣的演奏,但——但旁邊有個雷子樵,她覺得全不對勁兒了,很彆扭。
「你也聽『黃河』嗎?」子樵忽然問。
「聽,當然聽。」她看他一眼。「任何音樂我都聽。」
他站起來,自顧自的停了「梁祝」,把「黃河」放上去。
「『梁祝』太哀怨了,聽不下去。換一張。」
思曼萬分驚異他說這樣的話,他還懂哀怨呢!他看來是個沒有七情六慾的人。
然後,他就靠在沙發上,閉著眼沉入音樂中,非常的旁若無人。
思曼在這時不便離開,她決不會小家子氣,但一邊有他——這場面令她覺得滑稽,她只能仍坐在地毯的一角,眼睛對牢書本。
兩人各自保持著自己的姿式,直到音樂結束。
「我來換!」他跳起來,原來他沒睡著。
她看他一眼,他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是晚飯的時候了,她該怎?辦?
「我——弄晚餐。」她放下書本。
「你吃什??」他慢聲問。
「有牛肉湯,我想簡單一點就吃牛肉場面。」
「我也一樣。」他說得自然極了,就像吩咐妹妹一樣。
她呆了一呆,也沒出聲就走進廚房。他的脾氣就是這樣吧!毫不拘束。
兩人對坐著吃牛肉麵,彼此間都沒有說話。她想起不久以前他也來晚餐,曾用好奇、探索,甚至等待的眼光看她,現在呢?只是無底的深邃,誰也看不懂,探不到。
「身為一個女人做行政經理,你有什?感受?」他問得突然又特別。
「感受?沒有。它只是份工作,男人女人一樣做。」
「你不曾遇過困難?」他又問。
「每個人都會遇到困難,努力克服。」
「有沒有流行的——性搔擾?」他一本正經的。
思曼不知好笑或是好氣,怎樣的問題?
「這兒不是外國,沒有那?荒謬事!」她聲音提高一點。「最主要的,現在的東方職業女性都很自覺,很理性的知道自己在做什?。」
「這種是存在的,並不分東方或西方,」他皺眉。「而且這是嚴肅的問題。」
「很好,我告訴你,沒有。」她語氣不好。
突然間她想起傅堯,身為傅堯,身為副總經理又是老闆之子,他明顯的在追求她,這算不算搔擾?
「很好的現象,表示你在公司裡用了很正確的態度,」他好像很寬慰。「你知道,很多女性受搔擾只因她們的態度引人誤會。」
看他一本正經的認真,她忍不住笑了。
「在辦公室之外,你也永遠用這種態度?」她問。
「只是不想引人誤會。」
「曾經令人誤會過?」她盯著他。鬍子下面是怎樣一張臉?清秀?粗獷?普通?她猜不到。
「沒有。」他垂下頭,彷彿另有心事。
話題告一段落,他們之間又變成空白一片,他們原先是沒有聯繫,沒有共鳴的人。
「怎?你總是不參加你的家人……」他問。他一定很辛苦的在找話題。
「並非故意,只是不湊巧。」她隨口說。
「或是——對我有成見?」
「沒有。怎?會呢?」她失笑,此人也天真?「你是思奕的朋友。」
「我的意思是——我們並不排斥你,」她覺得不妥,怎?談起這題目?「只是——大家不熟。」
他想了一陣。
「事實上我當這兒是自己家,」他說得很特別。「你們是個正常,可愛又溫柔的家庭,我很羨慕。」
「你的家呢?」她忍不住問。
「在美國?在台灣?我也弄不清楚,」他自嘲的。「但它永遠不像你所擁有的。」
「我很抱歉,我並不知道——」她有點窘。
「我已習慣一切,十二歲我就開始獨立,一直念寄宿學校,我有我的快樂。」他說:「你不需要抱歉。」
他內心很驕傲,她強烈的感覺出來,他不接受同情。
她只能閉口。她完全無心探知他內心的一切,完全沒有。他們還太陌生。
慢慢的吃完味道相當不錯的面,他站起來,很快的收了碗筷,到廚房洗-,放好。他大概真當這兒是家,一切自然。
回到客廳,他仍沒有離開的意思。這下子思曼為難了,她想靜靜的聽一會音樂,看一陣書。她卻又不能趕走他。
「你可以不理我,當我不在。」他拿起晚報。「我想等思奕回來。」
「你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她問。
「今天一直沒通過電話。」
她想一想,回到臥室。化妝台上有張便條。看她多蠢,竟沒想到媽媽會留話給她。
「思朗的男友約晚餐,你可趕來,在新同樂。母字。」
趕去?怕他們已吃完,在回家的路上了。看來思朗對這「大人物」男友認真起來。
「他們和思朗的朋友一起晚餐。」她到客廳告訴子樵。「很快就會回來了。」
「哦!」他頭也不抬的看著報紙。
這個人真是「自我」得太厲害,我行我素的不理別人感受。
思曼索興回到臥室,反正也沒什?好講的,還不如各自為政好些。
聽到門聲時已九點半,他們回來了吧?推門出去,卻看見子樵已離開。這傢伙,不是才說要等思奕嗎?
剛要回到臥室,門聲又響,這一次,真是他們回來了,包括神采飛揚的思朗。
「思曼,太不給面子,為什?不去?」思朗第一個叫。
「看見媽媽的留字已經八點半,還怎?去呢?」
「子樵剛走,我們在下面碰到他,」思奕盯著思曼。「你們一起晚餐?」
「他不走,只好煮牛肉湯麵給他吃。」思曼坦然。「我們之間話不投機,所以各自為政,他在客廳,我在臥室。」
「你們倆,到底為什?對子樵有成見?」思奕笑。「思朗不請子樵還說得過去,但不准我打電話通知就太過分。」
「他那傢伙還是不懂人情世故,硬要跟去呢?」思朗叫。
「子樵怎會不懂人情世故呢?他只是冷漠,只是淡泊,不在意而已!」思奕解釋。
「他又不是我的朋友。」思朗轉向思曼。「你可知道,我找到一個好棒的男朋友。」
「大人物嘛!專機去台北吃晚飯的。」思曼笑。
「什??」思朗眼睛睜得又圓又大。「什?飛去台北晚餐?他只是個年輕的港大講師啊!」
思曼皺眉,然後笑了。
「大概是我錯了吧!」
「我才真不明白,書念得那?好,人又長得那?帥的男人,會喜歡我們家小丫頭。」思奕打趣。
「為什?不行?我很差勁嗎?」思朗十分不服。「他是博士,可是愛情不講究學歷的,我有我的長處。」
「怕我不懂愛情?!」思奕走進臥室。
「思曼,明天補請你,好不好?」思朗好興奮。
「好像已經訂了婚似的。」思曼笑。「才幾天呢?你必須冷靜一下。」
「我們是想訂婚,真的!」思朗叫。
「孩子,多點認識,久一點再說,不要太衝動。」父親淡淡的說。
小勤鼠書巢 Luo Hui Jun 掃瞄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