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讀紅樓 25、小人物的戰爭
    畢飛宇談到他的小說《玉米》時說,每個人心中有個鬼,那就是我要比你強。這想法可不是成龍式的勵志,而是一種小人物的戾氣,千方百計踩壓和他(她)狀況相近或者更差的,由此獲得一種心理平衡,一種消極的優越感。

    這一點在《紅樓夢》也多有體現。芳官罵趙姨娘「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晴雯等人對小紅的攻訐更是過分,但她們到底還算是大觀園裡「有臉的」,最為突出的一場小人物的戰爭發生在小廚房負責人柳家的和迎春的丫鬟司棋之間。

    寶玉和姐妹們搬入大觀園後,還是在賈母那兒吃飯,鳳姐提出,天氣轉冷,不如在大觀園裡設個小廚房——話猶未止,已被一直想為鳳姐樹威信的賈母接過去,樹為鳳姐的民心工程,毛澤東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這一段可為佐證。

    小廚房在大觀園裡安營紮寨之後,仍是不得消停。大觀園裡的伙食實行配給制,各屋的公子小姐們都有一定的伙食標準,由廚房自行配置,在營養口味上應有一定的考慮。然而眾口究竟難調,少不了有人想要自個點菜,這就算超標了。

    真正的特權階級如寶釵、探春不會讓廚房負責人柳家嫂子為難,有回她們想吃個油鹽炒枸杞芽,就先送了五百錢過去,算是自費。柳家的倒笑了,說,兩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彌勒佛,也吃不了這五百錢的,這二三十個錢的事,還預備得起。又要送回去,探春們卻不收,說如今廚房在裡頭,保不住屋裡的人不去叨登,一鹽一醬,哪個不是錢買的,你不給又不好,給了你又沒的賠,這就算還了他們素日叨登的東西了。

    這一番話,除了體現探春們的大方、體貼之外,還展現了大觀園主人公的自信與責任感,她們不需要用特權來證明自己,看不上那點小名堂,反而給自己制定嚴格的行為標準,通過更高尺度來檢驗自己的價值與身份。現實眼下也是如此,大人物上往往不會佔小便宜,倒是些小人物,哪怕當個門衛,也要將這點權力用足,做成十分文章。

    問題就出在底下人身上,所謂修養素質都是主子小姐弄出的花樣,大丫鬟如襲人或者也以主子的標準要求自己,剩下的如晴雯等就不想那麼多了,誰能佔到便宜算誰的本事,算誰真的有面子。

    能混到大觀園食堂經理的位子上,柳家嫂子自然深諳看人下菜之道。晴雯叫個小丫頭來告知要吃蘆蒿,柳家的忙不迭地問要雞炒還是肉炒,小丫頭說葷的不好才另叫你炒個麵筋的,不擱油才好,柳家的趕緊自我檢討說發了昏,洗手炒了,「狗顛屁股」地送了去。芳官到廚房裡看見蟬兒幫人買的熱糕,她先就要嘗一塊,蟬兒不給,柳家的忙將自己的端給她,芳官為了氣那一位,就拿柳家的糕一塊一塊砸雀兒玩。

    說來蟬兒也是探春的人,竟然被芳官這樣輕賤,一來因為芳官的主子寶玉既是正出,又是男孩,天生就比探春高半頭,二則蟬兒是干雜活的粗使丫頭,芳官卻是寶玉房裡的新貴。這等級雖然沒有成文,不像襲人的身份已得特批,享受加了括號的通房丫頭待遇,但在大觀園裡混的人,孰重孰輕,一望即知,也算大觀園裡的潛規則了,人間本無世外桃源。

    這且放下,只說晴雯提出超標要求,讓柳家的又添麻煩又賠錢,芳官雖是針對蟬兒,卻拿她柳家的人情不當回事,柳家的心中就沒有不滿嗎?不過不敢發作罷了,她畢竟求著芳官把她女兒弄到寶玉房裡,作為奴才,她太知道跟對主子的重要性,在寶玉房裡待遇好機會多,她從晴雯芳官們的囂張上看到了女兒的未來。

    等到司棋也差了人來要燉雞蛋,柳家的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洩的機會。僕因主貴,迎春既是庶出,又不像探春那般求上進,沉默寡言的性情也不投賈母這個熱鬧人的緣,是大觀園裡的邊緣人物。跟著不得勢的迎春,司棋這個「副小姐」還不如寶玉屋裡的二等丫鬟,偏偏她也來弄這個特權。

    她差蓮花來要雞蛋,又好笑又辛酸,蓮花理直氣壯地來到廚房裡,張口就說,司棋姐姐要碗雞蛋,燉得嫩嫩的。不但提出要求,還加以強調,好像她天真得不懂自己原不屬於特權階層,又有點強做聲勢,試圖矇混過關的意思。以前我做記者時去政府部門採訪,有時忘了帶證件辦不成出入證,就昂首挺胸,混若無事地朝裡走,蓮花的口吻一如我那個小小伎倆。

    然而,她被柳家的攔了下來,柳家的一雙「富貴眼睛」把她從特權階層裡篩選了出來,打回原形。非但如此,柳家的還藉機大發不敢對晴雯們吐露的怨氣:我勸他們,細米白面,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倒也罷了。吃膩了腸子,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麼麵筋、醬蘿蔔炸兒,敢自倒換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應你們的,我倒別侍侯頭層主子,只預備你們二層主子。

    蓮花還要辯駁,要你們進來不就是為了方便?卻不知,人家是為了頭層人物的方便,而司棋蓮花在柳家的心中,起碼排到三層以後了。至於蓮花又扯出晴雯要蘆蒿的事,更戳到柳家的痛處,索性就將一筆賬細細算來,一則她瞧不起這個小丫頭——她一天到晚陪笑臉,好容易有個瞧不起別人的機會,什麼話都敢說,二來也是氣急敗壞,全湊到了一塊。

    蓮花犯了柳家的忌,柳家的又何嘗不是犯了司棋的忌?寶玉的丫鬟三天兩頭能得到賞賜,司棋卻幾乎沒有拋頭露面的機會,那些喜慶喧嘩的場面上,很少看見她的身影,沒有人帶她玩的。這腔怨氣,跟別人不敢發作,連一個廚房裡管事的都這樣欺負她,怎能不使她勃然大怒,拚死一爭?

    兩個小人物,兩個同樣被人踐踏卻又彼此看不起的人,遂起紛爭,司棋帶了一幫人,氣勢洶洶地闖進廚房,要將「箱櫃裡所有的菜蔬,只管丟出來餵狗」。她如此用強,如此豁得出去,看上去是佔了上風,其實也把自己給掏空了,換成襲人,哪怕是晴雯,都不會這樣親力親為地報復,連芳官的對手還是趙姨娘,而司棋,就沒這個檔次了,她的用強是孤注一擲的。

    結果是兩敗俱傷,柳家的落了場晦氣,司棋不但沒吃成雞蛋,還輸了身段,用亦舒的話叫,姿態難看,贏了也是輸了。當然,生活還在進行,接下來柳家的被誣陷拘留,司棋暗中歡喜;她的嬸娘賄賂當權者,填了柳家的缺,急慌慌地走馬上任,不過半日柳家的又被寬厚的平兒放還,司棋的嬸娘賠了夫人又折兵,成了一個笑話,司棋也氣了個仰倒。至王夫人抄檢大觀園,司棋情事敗露,被驅逐出去,柳家的大概也樂不起來,據王夫人說,她的女兒五兒已經死掉,若是不死,真的進了寶玉的屋,只會落得晴雯芳官一樣的命運。

    兩個小人物的鬥爭,沒有輸贏,偶爾占一絲上風,卻更有陰影在前,不能暢快一笑。她們都活在有力者的踐踏下,命如螻蟻,朝不保夕,然而,就是在這樣的處境中,仍要互爭長短,彼此打壓,刻意地瞧不起對方,給自己找一點可憐的心理平衡,一場場鬧劇因此而上演。只是,一縷悲涼從心中溢出,作為看客的我,卻也笑不出來,這樣的戰爭永遠不會完,會一代一代進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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