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讀紅樓 17、孤苦李紈
    沒有很多的愛,有很多的錢也是好的啊。亦舒借她的主人公喜寶之口這樣說。微微的怨悵,更多的是決絕,倒像李紈的心聲。

    李紈,字宮裁,金陵名宦之女,老爸當過國子監祭酒,一家子全是知識分子,只是到了她這兒,忽然唱起「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老調,沒讓她走才女路線,只約略識得幾個字而已。當然紅樓夢裡「約略識幾個字」不能坐實了看,李紈創作能力一般,卻是大觀園裡最權威的評論家,每次開詩社,高低勝負都由她一錘定音。

    她青春喪偶,孤兒寡母相依為命,賈母所謂「寡婦失業的」,這五個字極傳神,那個時代,丈夫就是妻子的事業,死了丈夫,可不就是失業?沒有誰再為她打算,她從珠大奶奶變成了未亡人,樹立於榮國府裡的活牌坊,大家都很有耐心地等待這個大活人變成石頭,這是她唯一的任務,唯一的生存價值。

    她和兒子賈蘭在大觀園裡的處境,是非常邊緣化的。老祖宗口口聲聲說她可憐,但只是保證她該有的尊嚴與利益,並不見發自內心的疼愛,婆婆王夫人本來就是木雕泥塑般的人物,也就是見寶玉時還有點笑容。至於賈赦賈政之流,只看林黛玉初進榮國府時,他們懶得見這個大老遠投奔過來的外甥女,千方百計找了借口躲避,就知道何等薄情寡義,自然更不會關心這個兒媳婦,好在有傳統道德為他們做遮掩,可以打出「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幌子來。

    以常理計,李紈這個年輕的少婦,不可能「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只是她又能如何?虛偽的道德禮儀,她那當過國子監祭酒的老爸賦予她的文化負荷,使她只能守著緩慢如抽絲般的光陰,等待一個沒有幸福埋伏著的未來。

    第七回「送宮燈賈璉戲熙鳳」,展現那對小夫妻的閨房之樂,雖然只是一陣笑聲,卻說明鳳姐跟賈璉還是有一段好時光的,同一時刻,李紈卻歪在炕上打盹。這只是擷取一個小小的場景,更有多少難捱的夜晚,不知道李紈如何度過。傳說有個寡婦是每晚將一百個銅錢灑落在地,熄滅燈燭,逐一摸起,等她死去,人們發現那一百個銅錢個個珵亮,那是一個女人用青春與柔情拭擦出來的。李紈沒這麼誇張,但「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的歲月,其中的苦楚孤獨,局外人再有菩薩心腸,也無法做真切的瞭解。

    和李紈較為親近的,該是那些姐妹們,她們一道吃酒做詩,戲謔調笑,第三十九回的螃蟹宴上,正是一團高興時候,李紈因平兒觸動心事,說起賈珠在世時,也有幾個房裡人,可惜這些人守不住,日日在屋裡不自在,只好趁年輕都打發了。「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倒有個膀臂。」說著滴下淚來。見她如此,眾人都道:「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說著便都洗了手,大家約往賈母王夫人處問安。

    是冷漠嗎?也不全是,我總覺得賈府的人,對於李紈,在尊敬中又有一些警惕,那個時代裡,一個寡婦是讓人尷尬的,沉默固然不當,讚美也是一種殘忍,貿然表示同情,卻只是「提出問題」而不想「解決問題」,又顯得偽善,最好是盡可能地裝做忘記她的身份,以尋常人待之。李紈再多的苦楚也只應該往肚子裡咽,否則就是不合時宜,除非是別人主動提起,比如寶玉挨打那回,王夫人哭得肝腸寸斷時忽然想起賈珠來,李紈也才能跟著痛快哭一場。

    李紈在賈家,就是個精神擺設,老太太房裡的慧紋工藝品顯示他們家的富貴,活牌坊李紈身上則體現了國公爺家猶存的氣節,豎起這個牌坊後,任賈珍賈璉們怎樣荒唐無恥,仍然可以自詡為「規矩大」的人家。

    估計那會兒上流社會的寡婦都是這麼過過來的,倒是小戶人家擺不起這樣的工藝品,活得還比較人性,像尤二姐的老娘,就是再嫁的。李紈的處境不特殊,特殊的是賈蘭遇到的漠視,賈璉無子,寶玉尚未娶親,他是榮國府裡第一個也是唯一的重孫,按說不知道有多金貴。然而紅樓前八十回裡,竟全是寶玉出風頭,這個可憐的孩子只能跟著賈環混,只有一次寶玉看他拿一隻小箭飛奔過來,問他幹什麼,他說演習射箭,寶玉道,看跌掉了牙齒,你還演習不演習。這唯一的一點關心,也像順水人情,弄不好是寶玉那天吃撐了,隨口消遣一下也未可知。

    大多熱鬧場合,都沒有賈蘭的身影,他的出鏡率還趕不上尚在襁褓裡的巧姐,試舉一例,五十四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真如鳳姐形容的婆婆媳婦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滴答答的孫子都來了,連賈菱賈菖這些明顯現謅出來的人物都提到了,惟獨沒有賈蘭。放鞭炮時,賈母摟著黛玉,薛姨媽要抱湘雲,真正最小堪憐的賈蘭,卻誰都想不起來,他是在家裡溫書呢,還是在其他場合廝混?總之,他不是賈母們最愛摩挲的孩子,他們心中,最可憐見的倒是老大不小的寶玉。

    這裡面有賈蘭自身的原因,第二十二回全家大小聚在一起猜燈謎,賈政不見賈蘭,就問,怎麼不見蘭哥兒?老婆子去問李紈,李紈笑著答道,他說方才老爺並沒叫他去,他不肯來。眾人都笑這孩子天生的牛心拐孤,賈政趕緊叫人去把他喊來。

    一個小小的細節,體現了賈蘭的敏感,寡母帶大的孩子原比人心事重,比如李賀,比如許渭,在寡母落寞的身影之後成長,對人間世事自有一種體察,他們無法長成天真爛漫的孩子,無法做讓人又愛又恨的淘氣包。他們早熟的眼神,警覺地觀察著世界,時刻準備閃躲,這樣的性格,放在小戶人家,或者更得至親的憐愛,可是賈家太大了,子孫太多,長輩的疼愛成了稀缺資源,還會跟利益掛鉤,子孫之間因此有了若隱若現爭奪。賈環為什麼要推翻油燈,燙寶玉的臉?除了寶玉跟彩霞搭話,更因為他爭寵爭不過寶玉。賈母們有限的親情就分不到內向的賈蘭頭上,她疼開朗活潑的寶玉鳳姐還疼不過來呢。

    或者要問,黛玉也是個多心的,為何還能得賈母的寵愛?那是因為黛玉雖多心,卻是個直性子,她的多心都是寫在臉上的,更有許多時刻,她也是伶牙俐齒,巧笑嫣然的。而賈蘭太壓抑,太沉悶,猜燈謎這次,他的牛心拐孤似乎只為大家取笑了一番,但是眾人心中自然落下一個印象,這個孩子不好接近,不是個可人疼的,久而久之,眾人便懶得叫他了,他也越加沉默,只在心中立志要出人頭地,替他母親爭氣。

    像榮國府這樣的人家,人多嘴雜,心思複雜,有時像企業,有時又像官場,惟獨不像個家。活在其中,李紈最清楚,世上沒有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沒有誰會給他們額外的幫助,真正地憐惜這孤兒寡母,他們一切都得靠自己。

    所以李紈跟別人也沒有太多的感情牽絆,帶著小姑子們玩,只是她的工作,她必須履行的職責,她不偏愛任何一個,和誰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平淡;偶爾在鳳姐生病期間代個班,她也沒有探春式主人公的激情,她只要管好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就成。

    李紈的日子,過得精明,她不佔別人的便宜,也不肯吃虧。寶玉他們辦詩社,李紈帶著他們到鳳姐那兒拉贊助,鳳姐快嘴快舌替她算了一筆賬,說你一個月工資十兩銀子,比我們多兩倍,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裡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終獎你拿的也是頭一份,去掉開支,你一年有四五百兩的收入呢。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頑頑,能有幾年呢?你反倒挑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涸海干,我還不知道呢。

    這番話首先指出李紈的小氣,又強調自己的為難,李紈無言以對,只好圍魏救趙,以攻為守,借鳳姐昨兒打平兒說事,轉移眾人視線。鳳姐本也不想得罪這幫小姑子小叔子,只不過要吃虧吃在明處,不肯平白當冤大頭,正好就坡下驢,彼此戲謔一通,再給他們五十兩銀子,擺平這件事拉倒。

    曾有人發問,這五十兩銀子後來怎麼未見提起?可不是,九月初二是鳳姐生日,九月初三得了銀子,到十一月間寶琴他們來了又起詩社,就讓寶釵他們再湊個五六兩銀子送到她那兒去,其間也就兩三個月,一個月兩社,即使社社不漏,也就四五社,如何能花了五十兩銀子?湘雲在寶釵的幫助下,把榮國府有頭有臉的全請了,也才二十兩銀子,平日裡小範圍的聚會,一次怎麼可能花掉十多兩?

    有人懷疑被李紈私吞了,我想未必,她到底出身於書香門第,還要博個好名聲,不至於連這點銀子都貪,想來是李紈花得太仔細,和她們姐妹的月錢搭著花,再就是要留到後手不接時再用。總而言之,她不打算把好容易籌來的這點錢全部花掉,雖然鳳姐說「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的做會社東道兒」,似乎還會再贊助,可是哪有那麼容易呢?李紈可不想再聽鳳姐跟她這麼算一次賬。

    李紈算是一個精明人,她精明在骨子裡,只爭利益,不爭意氣,她不像鳳姐那樣要壓人一頭,只要不損害她的利益,她樂得做好人,趙姨娘的弟弟死了,她張口就賞四十兩,按照規矩,只該賞二十兩的,這規矩探春都知道,李紈未必一定沒有聽說過。所以底下人都說她是大菩薩,面子裡子俱得實惠。

    李紈的做派,也不是就鳳姐一個人看出來了,她跟寶釵探春等要份子錢時,她們一起應諾,可見都是趕忙答應的,怕她不放心。但是她們都能理解她,一個寡婦,除了抓幾個錢外,還能靠什麼建立她的安全感呢?

    李紈拚命攢錢,撫育幼子,與世界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等到她的明天終於到來,她不會再回頭看從前的光陰,他們母子沒有被那些人愛過,自然也不會去愛那些人。

    偌大個賈府,終也有人亡家散的一日,繁華落盡,滿目蕭索,大廈已傾,斷壁殘垣,只有李紈「戴珠冠,披鳳襖」,這對母子成了賈家斜陽殘照,而當年風頭最健的寶玉卻潦倒不堪,雖然高鶚給了他一個舉人的身份,但都知道這是作者自己的愛好,真實的結果必然更為慘淡。「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上帝的歸上帝,塵土的歸塵土,老來富貴的李紈,沒有對寶玉施加任何援手,他們活在各自的命運,一個鳳冠霞帔,一個窮困潦倒,也不可謂不公平。

    李紈不會像《金鎖記》裡的七巧那麼變態,沒那麼有攻擊性,想像她與賈家劃清界限的時刻,眼睛裡應該依然有溫婉的笑意,話依然說得妥帖,她的修養使她一定能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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