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讀紅樓 10、鳳姐婚姻
    1、人生若只如初見

    人生若只如初見……這是一句太悵惘的感慨,總是在曲終人散或者人仰馬翻之後,望著生活留下的一地狼籍的瓜子皮,忽然想起某年某月的一天,隔著那一樹桃花的灼灼光華,我曾見你最初的笑顏。

    這場景,對於怨偶同樣適用,影視劇裡常有狼心狗肺的丈夫和他死纏爛打的黃臉婆,消磨盡所有的溫情,只剩下嫌惡與仇恨、逃離與追擊,總揣了淒涼想,他們也是好過的啊,除了被命運所弄的極少數人,最初也都曾相看兩不厭。

    因此不忍看鳳姐的那句判詞: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這判詞有兩種解釋,差別在「二令」上,有人說是賈璉對於鳳姐,從最初的言聽計從到命令有加最後終於休棄,也有的將「二令」組成一個「冷」字,從聽從到休棄,中間的過渡是冷淡而非命令。我比較認同這一說,鳳姐那麼最愛賭狠的人,豈是輕易聽人使喚的,賈璉若冷淡她,她倒也無計可施。

    無論是哪一種,反正賈璉之於鳳姐,是慢慢地冷了心,憎惡鳳姐者或者以為理所當然,甚至以為鳳姐也無所謂,他們這對夫妻很多時候都像政治聯盟,忽聚忽散,全出於利益,不似寶黛之間的萬千宛轉情意。然而我體貼著鳳姐的心,知道她終究是個女人,心裡自有一個刻度,測得出賈璉眼神裡逐漸降低的溫度,那種冷冰著她,總有脆弱棲惶的一刻,因為他們當初也是好過的啊,也有過初見時的旖旎歡喜。

    剛登場的鳳姐,雖不是新婚燕爾——她已經當了一陣子家並贏得相當聲譽了,且據旺兒介紹,賈璉原有兩個通房丫頭,鳳姐來了沒半年,都尋出不是,打發出去了,她自己陪嫁過來的四個丫頭,也是嫁人的嫁人,死了的死了,其間必有一個過程——但也還未到七年之癢,算是一個放大的蜜月期,不良教育下長大的賈璉,其實是個喜新不厭舊的主,尋花問柳的同時,對家中的嬌妻大概敷衍得也很不錯,小夫妻間經常起膩。

    第一次是第七回「送宮燈賈璉戲熙鳳」,倆人都沒露臉,只聽隱隱一陣笑聲,王蒙說是因為曹公偏愛鳳姐,不肯寫得露骨,然而此時無聲勝有聲,這陣笑聲,起到了「此處刪去XX字」的效果。

    若嫌這段太俗,到了賈璉送黛玉回家探父,鳳姐日夜牽念一節,有如怨詩裡的場景。書中這樣寫道:話說鳳姐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後,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睡下之後,她還要和平兒屈指算賈璉到了何處,可謂「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此刻的鳳姐,與詩人李清照也沒多大區別。

    中間賈璉打發昭兒回來報信,鳳姐當著人面未及細問賈璉,心中自是記掛,少不得耐到晚上回來,復令昭兒進來,細問一路平安信息。連夜打點冬衣,又細細追想所需何物,還千叮嚀萬囑咐,要昭兒在外好生小心伏侍,不要惹二爺生氣,勸他少喝酒,當然了,更重要的是不要勾引他認識混賬老婆。

    賈璉從蘇州回來之後,更是小別勝新婚,鳳姐歡迎賈璉歸來時那番伶俐口齒,看得出她心情極爽,她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否?其嬌俏動人,可稱一個艷字,賈璉不得不接招,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雖然答得生澀呆板,也還算知情識趣。

    鳳姐又說起兼管寧國府之事,明明是想在老公面前邀功,卻要弄出委屈的小可憐樣兒,說她原不想管這事的,只是不懂得拒絕別人,不得已接了這個差使,結果弄得一塌糊塗,要老公代她描補——「就說我年紀小,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了她呢」,威風八面的鳳姐,撒嬌的本事居然也是一流的。

    在鳳姐與賈璉不多的幾場對手戲裡,數這個冬夜的氣氛最為溫馨祥和,賈璉的奶媽趙嬤嬤也來湊趣,三個人坐在一起喝酒閒話,鳳姐一口一個媽媽地叫著,又是添菜,又是敬酒,趙嬤嬤趁機為兒子求個差使,鳳姐一口答應,說你只要把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就行了。 雖然仍是少奶奶對待奶媽的客氣,卻也看得出她對賈璉的感情,以至於對一切與他有關的人,都有一種自然而然的親切。

    閒閒寫來這一場小飲,趕得上賈母主持下的那些盛大宴席,因為一切都還在最飽滿的時候,近似於迴光返照的輝煌還在期待之中,鳳姐與賈璉尚且有情有意,愉悅的氣氛自然溢出,不似後來,即使笑語喧嘩,大肆鋪排,也總有盛極而衰強撐著的意味。

    可惜這頓飯到底也沒吃安生,一會兒賈璉要去寧國府,一會兒王夫人又喊鳳姐去商量事,一會兒又是賈薔來求採買戲子的差使,鳳姐一力攛掇著賈璉應下的同時,又將趙嬤嬤的兩個兒子塞了進去,而賈薔猶問鳳姐賈璉要不要什麼東西,這份人情自然是從公里出,鳳姐賈璉表面上是拒絕了,卻留下伏筆:我短了什麼,少不得寫信告訴你,且不要論到這裡。果然是老江湖,相形之下,賈薔顯見得頭回辦事,太過興頭,做得現鼻子現眼的。但這表現也沒錯,在上級面前,原不需要做得滴水不露,露點破綻更能拉近距離,賈璉的批評裡不就透著自己人的親狎?

    賈璉與鳳姐,原不是普通的夫婦,在家族式管理的榮國府,他們還是同僚,他們的閨房,也隨時充當辦公室、簽押房,一絲天然的柔情被強硬的權力與利益衝擊殆盡,只剩下勾心鬥角,同床異夢,這一切已經在這個夜晚初露徵兆。然而,仍令人感懷於猶存的溫情,隨著情節的深入,這樣的辰光越來越少,擴張的慾望一點點地毀滅了正常的夫婦之情,待到不可收拾之時,我不知道,他們冰冷似鐵的心,想到當初的情景,是否也有那麼一點點哀傷惋惜。

    2、鳳姐婚姻癥結所在

    賈璉和張愛玲的父親有點像,都是名門公子,幼時喪母,家中人來人往卻又人情寡淡,看似花團錦簇,其實缺乏真正的關心。他們很容易看透世故,唯因這看透,與熱血青年無緣,交際圈的影響,加上天性裡的一點輕浮,足以構成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一個略有底線的紈褲子弟。

    張愛玲的父親,一生也沒能打起精神,抽幾口大煙,弄幾句詩詞,浪蕩於風月場所,偶爾引動一兩分真情,納個姨太太回家。他沒有害人之心,也不作威作福,只想保持這種灰調生活,若不是被捲入摧枯拉朽的歷史洪流之中,這樣一種夢想也不是不可能實現。同樣出身的張愛玲的母親,卻對這種生活方式極端鄙夷,她嚮往鮮明刺激的西洋文明,兩種生活理想頻頻碰撞,終以分道揚鑣告終。

    璉鳳這對夫婦與之微有相似之處,賈璉不是個壞人,賈雨村為虎作倀,誣告石呆子拖欠官銀,將扇子罰沒充公時,賈璉還說了句仗義的話:為了幾把破扇子,弄得人家坑家敗業的,也不算什麼能為。他的道德底線起碼比賈雨村要高,除去那些偷雞摸狗的行為,言行舉止都挺正常,作為榮國府玉字輩第一人,他也算家中的一個頂樑柱,黛玉回蘇州探父,就是他一路護送,雖是不得已的職責,卻也一副重任在肩的架勢。他為人還算厚道,樂於提攜貧寒的遠房親戚,說話裡透著聰明,比如賈芸要討寶玉的好,認他做父親時,賈璉便笑道,聽見了沒有,認乾兒子可不是那麼好開交的。他不是看不透賈芸的那點小心眼,只是看透之後,能做寬容的理解。

    賈璉沒有大奸大惡的志向與能力,對於權力也不很熱衷,他的理想生活是家中妻賢妾美,外面遊冶風流,用現在的俗語就是「家中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一夫多妻的男權社會,更給這種夢想提供裡道德支撐。

    然而,這不是鳳姐的夢想,從小被當作男孩教養的鳳姐沒有那麼強的「三從四德」的意識,雖然身處賈家的末世,一切都在走下坡路,她心中,猶有一份創世紀的輝煌。她希望在別人心中是這樣一個形象,模樣標緻,口齒爽利,心機深細,在外面神通廣大如千手觀音,在家中則得老公千般寵愛唯命是從,總而言之,佔據一切的制高點,被所有的人所恭維、所羨慕。

    這兩種理想自然不能兼容,首先賈璉就不肯專寵鳳姐,一生都圍著這一個女人打轉,邢夫人都說,誰家沒有個三妻四妾的,說明這是個普遍現象,直接受益者賈璉更是打心眼裡擁護這種普遍現象。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要強的鳳姐決不容許她與賈璉的世界裡,再出現一位女主人,她先是把那兩個通房丫頭攆了出去,自己的四個陪嫁丫頭也只剩了平兒一個,平兒也是有名無實的,「大約一年二年之間兩個有一次到一處,他還要口裡掂十個過子呢」。這一點上鳳姐就沒有潘金蓮的手腕,潘金蓮拉攏丫鬟春梅結成統一陣線,共同對抗潛在的假想敵,收到良好效果,鳳姐卻過於恃強,計較一城一地之失,對平兒這個赤膽忠心的心腹都不肯放一馬,有小聰明而無大智慧。

    對於賈璉的生活問題,鳳姐圍追堵截,不惜採取過激手段,也在可理解的範疇中,女人天生愛吃醋,況且賈璉真不是個讓人放心的主。鳳姐招人煩的是,工作上她也要玩心眼,玩弄老公與股掌之上。

    榮國府是家族式管理,賈璉與鳳姐除去夫妻關係,還有同僚之分,很有些辦公室夫妻的意思,二人同心,其利斷金,他倆聯起手來,必能做大做強,可是鳳姐太愛出風頭,太想做個風光八面的女強人,甚至要占老公的上風。

    當然不能明著來,畢竟是大戶人家,為人妻者便不能做到舉案齊眉,也決不允許騎到老公脖子上拉屎拉尿,邢夫人對賈赦的恭敬大概還因懼憚於自個的填房身份,千金小姐出身的王夫人對老公不也是恭敬有加嗎?鳳姐的策略是不動聲色,通過撒嬌賣俏等一系列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

    比如賈薔來討採買戲子的工作,賈璉對他的能力才有些質疑,鳳姐便不由分說地敲定下來,既然嬌妻拍了板,賈璉也就讓了步。他只當小事,並不放在心上,而鳳姐在賣了個人情給賈薔等人的同時,更驗證了自己的權威以及對賈璉的影響力,官場上明爭暗鬥者,常常通過一些不易察覺的細節,完成了對既有權限的試探,鳳姐是把家庭當官場來做了。

    元春省親之後,要將小沙彌道士另外安置,少不了要找個管理者,負責他們的日常生活,這種事務,落到賈家子弟手中,又是一個弄錢的工程。鳳姐沒和賈璉商量就給了賈芹,賈璉剛表示異議,鳳姐便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地瞅著賈璉道,你當真的,還是玩話?分明是威脅賈璉了,她又拿什麼來威脅呢?不過是恃寵撒嬌而已,所以當賈璉再次讓步時,緊跟著就調笑了一句,鳳姐嗤地一聲笑了,向賈璉啐了一口。

    這場鬥法裡,鳳姐押上了夫妻感情,作為制勝籌碼,她把婚姻與工作攪和到了一起,有點像某個笑話裡那個廚子,在外面燒菜時總喜歡擰下一隻鷓鴣腿,揣在懷裡帶回家,後來在自個家裡燒鷓鴣,居然也忍不住擰下腿來,揣到懷裡,鳳姐弄權都弄成了習慣,跟老公打交道也要試試身手。

    賈璉所以不同意把這個項目給賈芹,是因為他許給了賈芸,如今食言自肥,只好許以下一宗工程,但賈芸是何等聰明人物,立馬省悟到鳳姐才是實權領導,而賈璉不過是個幌子,他投錯了廟,拜錯了佛。且不說賈芸隨即改換門庭,投資鳳姐,只說如連一遠房親戚都已曉得賈璉無權,要辦事還得找鳳姐,證明賈璉已經被鳳姐成功地架空,此前寶釵過生日,鳳姐已經有了主意,還裝模做樣地去問賈璉,分明拿他當聾子的耳朵——擺設而已。

    直到這時,還沒有引起賈璉的警惕,他本不是在權力上留心的人,用他自己的話是「我只要有酒吃有戲看」就成,他願意為為妻子讓出一箭之地,鳳姐於是得寸進尺,全面接收了屬於他的地盤。

    鮑二家的事發,鳳姐大鬧一場,賈璉理虧又加上想息事寧人,當著全家大小的面對鳳姐道歉,這進一步穩固了鳳姐的位置,賈璉的政治排名更加靠後。

    此後鳳姐更無忌憚,自個獨斷專行不算,連她的心腹都跟著飛揚跋扈。夫妻之間,各自培養心腹,也算一奇,更奇的是賈璉的心腹不敢惹鳳姐的心腹,鳳姐的心腹卻敢惹賈璉的心腹,他們的心腹正如一面鏡子,清清楚楚映出這對夫妻間的權力格局。

    但有得必有失,賈璉雖然懶怠,不思進取,但並不是個笨人,對於鳳姐的心機和手腕,他看得最明白。一個女人如此著迷於權力,她的可愛必然大打折扣,而鳳姐的狠毒剛硬,更與賈璉較為溫和的性情不同,後來璉鳳之間再沒出現面前那種打情罵俏的場面,他們在一起便是談家務事,很像一對政治夫妻。

    倆人已到這個地步,賈璉另去尋可愛的女人,先是尤二姐,後是秋桐,好在這時他有了充足的理由,鳳姐沒有生出兒子,不孝有三,無後事大,這是他的權柄與利器,是他失掉權力之後,與鳳姐抗衡的另一法寶。鳳姐再厲害,再得老祖宗的寵,卻也邁不過這個坎兒,她只能瞅準時機,暗中下手,步步為營地害死了尤二姐。到了這會,令他們婚姻保持平衡的是力量而非感情,一旦力量失衡,悲劇就在所難免,而鳳姐的判詞說明,這失衡的一刻必將到來,鳳姐機關算盡,反倒害了自己。

    那麼鳳姐應該怎樣?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老公推到前台,這大約能換得委屈的安寧,安徒生童話不是已經教育過天下的婦人,一定要相信:老頭子做事總是對的,哪怕拿一匹馬換一匹羊,一匹羊再換成一隻鵝,最後再換成一筐爛蘋果,都要充滿信任地給他一個甜蜜的吻,這樣,你一定會有好報。一個有野心的女人必不肯這樣做,她的能力熱情都在賈璉之上,怎麼願意跟隨老公的感覺?這也是現代的女強人的困惑之一。

    當然,他們婚姻的失敗也與SOHO式的工作環境有關,假如他們活在當代,各自在不同的公司打拼,明爭暗鬥也好,勾心鬥角也好,都是衝著別人去的,彼此卻是利益共同體,再加上距離產生美,賈璉說不定還會佩服他老婆有本事呢。就算他不是個省事的,還想再弄點花花事,不在一個生活圈子裡,鳳姐打聽出來的可能性也要小一點,賈璉又是沒有長性的人,還沒等鳳姐發現,就自生自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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