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的屋子裡住進了新房客之後,我一直都失眠。
他有太多古怪的招式,讓人應接不暇。
果然,在報紙登出消息的數日之後,有陌生的客人到訪。
我打開門,門外站著一位身穿貴服的中年婦人。
「請問閣下是否姚曦的朋友?」她問。
「姚曦?」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然後恍然大悟。我說:「不是。」
我只不過是出租一半的房間給他佔用,他膽敢讓我在本城惡名遠播,我要他死得難看。
「同學?」婦人又問。
「不是。」我再答。憑什麼她認為她的兒子會認識像我這麼正派而且健康的朋友?我簡直想馬上與他劃清界線。
婦人為難起來,她以為自己找錯地方:「請問這裡是不是蘺薇大道C座二號?」
「沒錯。」
「奇怪。」婦人在精緻的皮包裡拿出一封信來看,喃喃地說:「應該是這裡才對。」
我看了一眼婦人手上的匿名信,上面歪歪斜斜地貼著從雜誌上剪下來的大字。那自然是我那個聰明房客的傑作。
我知道她最想問:閣下是否綁架了我的兒子?
有這樣一個兒子,做母親的也真是失敗,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兒子腦裡裝的是什麼?
最後婦從乾脆問:「這裡有沒有一個叫姚曦的人?」
「有。」我說。我看見婦人終於放下心來,呼出一口氣。她似乎很擔心,相信已經找了好些時候。
「請進來。」我說,讓出一條路。
那婦人稍有遲疑,她怕一旦踏進這個龍潭虎穴,我這個做賊的便多了一個人質。但她愛子心切,終於還是走進我的屋子,左看右望。
「他什麼時候回來我也不曉得,你可以在這裡慢慢等。」我說。
「他平時都去些什麼地方?」婦人問。
「我不知道,你可以直接去問他本人。」我建議。多少父母與子女產生磨擦,皆因缺乏溝通。這一對更是模範。
「多謝你照顧他。」她說。
我一呆,這個做母親心思還真是慎密,令人敬畏。
「哪裡。」我說,又不是我自願的。
她欲言又止,似乎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的樣子。
我耐心地等,我有很多時間,如果你的故事太長,不妨從高潮說起。
直到離去之前,那婦人還是無法向我訴說什麼。她放下一筆錢,看著我,歎氣。
我疑惑,這筆錢是給我的還是給姚曦的?可惜婦人已經消失,這將是本世紀最難解開的一個迷。
但是我相信,那婦人必定信得過我,她把自己的兒子托付給我,要我好好地看守他,於是留下一筆錢,給我作不時之需。
一定是這樣沒錯。我微笑地收起錢。況且這個數目與姚曦要求的一百萬相差太遠,所以我才更加肯定。
不義之財。原來不勞而獲的感覺是這般令人心曠神怡。真是做夢的時候也曉得笑出來。
姚曦無疑是我的貴人。自從認識了他之後,我不用再過那種生活拮据,三餐不繼的日子。但是我也是有付出的,除了我,我不認為有誰能忍受姚曦這種出奇不意的行為模式。
我去超級市場買東西,即使是不好吃,好歹也做一次飯來交差。
捧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我從大馬路上過去,正好經過回家的那條小巷子。我不經意轉頭往裡面撇了一眼,巷子裡陰暗而潮濕,隱約可見到有幾個人影晃動。我並不為意,無論是什麼地方,都總會有一些這種敗類,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幹不為人知的勾當。
裡面的人似乎在爭執著什麼,我停住了腳步,因為我好像聽到熟悉的聲音。
不會吧?我想了想,後退幾步,再一次看向巷子的裡面。這一看真是嚇得我三魂不見了七魄。我的那位房客,正被好幾個不懷好意的傢伙團團圍住,而他站在當中,還一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的樣子。
大事不妙,尤其他身上總帶著不知數目的錢,一定是因為這樣而被盯上了。
我捧著一大袋的東西閃身躲在牆的後面,我在想如果現在我報警,警察到底要在什麼時候才會來到?不如大聲呼救,或許可以嚇退裡面的人。
我是個和平主義者,我討厭暴力,因為我不會打架。
怎麼辦呢?我的心亂作一團,可不可以假裝什麼都看不見?但是我不可以見死不救……也不是不可以……我與他不是很熟……
就在我努力掙扎要不要衝出去的時候,裡面突然大動干戈,一切都已經太遲。
紛爭持續了數十分鐘,而這數十分鐘內我就這樣保持著同一姿勢站在牆的後面,動也不敢動。
聲音停止了,我偷偷地伸頭進去張望,除了地上躺著那幾個被扁得不似人形的傢伙之外,我的那位房客早已不知所蹤。情況似乎在向一個我所不能理解的方向發展,莫非一切原是幻覺?
會不會是我看錯了人?但這光天化日的……不是吧?我疑惑起來。
回到家裡的時候,我的那位房客正坐在大廳內看書。
「你回來了?」他看見我手裡的東西,似乎很高興:「今天要吃什麼?」
好像與平日沒有什麼不同,他也不像發生過什麼事。
我問他:「你有沒有雙胞胎的兄弟?或是與你長得極相似的親戚?」
「不可能,我是獨子。」他說。
那就怪了。我又問:「你有保鏢?主人一旦發生意外,他就會從不知名的地方跳出來救人。」
姚曦皺起眉來,他說:「你幹什麼?今天怎麼盡問些沒頭沒腦的問題,受了刺激?」
是,還是莫大的刺激。
不會真的是幻覺吧,我苦惱地想。姚曦抬了抬手撥著前額的髮絲,我正好看見他手腕上的傷痕。我瞪大眼睛,像發現什麼證據似的衝過去,我捉著他的雙手,他被我嚇了一跳,拚命地掙扎起來。
「你要幹什麼?放開我!」他大叫著,恐怖地看著我。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我的表情比他更恐怖。
姚曦低頭看了一眼,說:「這是傷痕啊,你不會沒見過這種東西吧。」
「怎麼弄出來的?!」
「撞到了就弄出來了,你到底是怎麼了?」
我一呆,是啊,我到底是怎麼了?我放開他,竟回不過神來。
我在緊張什麼,他沒事就好,難道我希望看見他躺在地上,被人揍得面目全非?我的這個房客身懷絕技,他會打架,那麼厲害,可能還是空手道或是柔道不知幾段。
看人不可以只看表面,真理,今天終於相信。
就像我面前的這個少年,他到底還有多少地方是我所不知道的?他並不像看起來的那麼簡單。
姚曦懷疑地看著我,我知道我今天是有點不對勁。
「對不起,我太過緊張,因為我收了人家的錢,所以要好好地照顧你。」我說。
「你收了誰的錢?」姚曦問。
「你母親啊。」
「我母親?!」姚曦嚇了一跳:「你見過她?什麼時候?在哪裡?」
「就在今天早上,在這裡。」
姚曦似乎不能理解,他想了一會兒,明白過來:「她不是我母親。」
咦?那麼我今天見到的又是誰。
姚曦從書包裡拿出那個名牌的錢包,從裡面抽出一張照片,遞給我說:「我的母親,在這裡。」
我接過來,照片上的人與我所見到的婦人有幾分相似,但的確不是同一個人。
「你見到的人是蘭姨吧。」他說:「母親死後,她才嫁進姚家。」
哦,原來是這樣。白白浪費我的想像力。
「怎麼,很失望?」姚曦對我微笑:「你以為我們親子不和,想要拔刀相助,好討回一筆賞金?」
我瞪他一眼,並不作聲。
姚少爺,這回你可猜錯了,賞金我已如數收下,但我可不打算拔刀拔叉來相助。
「你在想些什麼?表情這樣豐富。」我的房客盯著我的眼睛問。
「我?我會想些什麼。」我轉過頭去,乾笑數聲。
真是不得了,我與本城巨富的未來繼承人獨處一室,照顧他不得妥當,我會不會被凌遲處死?
我站在廚房裡,看著自己手裡面的材料,想了好久。
最後我走出大廳,對那個坐在沙發裡看電視看得哈哈大笑的人說:「今天我們不在家吃飯,我帶你到外面去吃東西好了。」這是為了你的人身安全著想。但這一句我當然不敢說出來。
「什麼?又要到外面去吃?」他皺眉,已經開始有意見。
我無奈,這確是逼不得以的選擇啊。
我很害怕與姚曦上街,一到了街上,他就失去控制。
他又停在人家的商店前面東張西望,案件重演。
我生氣地站在他後面,他從玻璃的反射看見我臉色發青,於是聳了聳肩。
「我見這個東西很有趣,多看一眼而矣。」他歎了口氣,好像辦的是正經事,蠻不講理的是我。
我不發一言向前走,他只得緊緊地跟了上來。
走進一家小菜館裡,我們選了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我把菜牌遞給他,我想我如果無法親自做出像樣的東西給他吃,至少也該讓他點自己喜歡吃的菜。
姚曦把菜牌從左翻到右,從上看到下,然後對我說:「哪裡才是正餐?」
我啼笑皆非,他竟以為這菜牌上的都是前菜。
「姚少爺,希望你會得明白,你現在流落平陽,已不比在宮中的日子,這裡只是街頭無名的菜館,並沒有刀叉可供使用。」語氣甚為不屑。
姚曦對著我笑,他說:「嘖嘖嘖,你真沒耐心,我不過是與你開個玩笑,閣下何必如此認真。」
開玩笑?
姚曦合起菜牌,伸手招來侍者。
隨便地叫了幾個菜,他的態度似長年常客,熟練異常。
侍者離去,姚曦收回目光,問我:「表現如何?」
「你經常在這裡出沒?」我問。
「這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這裡的學生總會在附近有幾家相熟的小菜館。」他說。
「這裡的學生?你是這裡的學生?」我懷疑。
姚曦看著我,似笑非笑:「不可以?」
啊是,怎麼我會忘記了,我看過他的學生證。
「你的家人會給你來讀這個?你怎樣繼承家業?」
「喜歡讀什麼是我個人的事,誰也管不著。」
口氣極為任性,似足姚大少爺的性格。
「奇怪,」我說:「你與我同學年,我卻沒有見過你。」
「我們不同系。」他說:「但我就見過你。」
「啊?」我又嚇了一跳。
姚曦似乎很喜歡看我驚訝的反應:「我說過,在學校裡面你是個名人。」
名人?怎麼會。我自問安分守己,沒有任何不良紀錄。
「這麼出名真是不好意思,」我說:「要不要我給你簽個名?」
「我一直都在留意著你。」姚曦說。
留意我?為什麼要留意我?哦,對了,我是學校裡的名人。
「你相不相信,我等你把出租告示貼出來已經等了好久。」姚曦說得有意無意:「我用了一些小手段,逼你上一任的房客退出,好讓我可以代替他的位置。」
「你說真的?!」我瞪大眼睛,不能置信。
姚曦反問:「你相信?」他覺得不可思議。我馬上沉下臉來,這傢伙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滑頭。真是不得了,我已經開始上他的當,被他唬得團團轉,一旦成為習慣,後果不堪設想。
本還擔心他會被欺負,現在我同情招惹他的人。
「貝文帆,你真是一個有趣的人。」姚曦說:「我喜歡你。」
這種恭維聽了一點也不叫人開心。見我毫無表情地瞪著他,他也不介意。這時菜已送上來,心情馬上大好。
什麼事情都容後商議,民以食為天。
不愧是姚少爺點的菜,每一樣都可以拿來做招牌。但是姚曦卻動也不動,只喝一杯清水。整頓飯下來,只有我在那裡個人表演。
「你很能吃。」姚曦若有所思,好像看到了奇觀。
我疑惑:「你呢?怎麼不吃,忘了祈禱?」
他輕哼一聲:「吃?我看你吃就已經飽了。」
什麼意思?我不以為然。人生在世不外是吃喝玩樂,我不過是盡忠於上天賜給我的人性本能,把其發揮得淋漓盡致。
難怪他姚少爺會看不慣這種吃法,生在豪門,想必他吃個晚飯也是那樣的儀態萬千:用閃亮的刀子,小塊小塊地切開面前八成熟的牛排,還得小口小口地送進嘴裡,最緊要是別忘了拿起放在一旁折疊成花形的餐巾,輕輕地把嘴邊的汁液拂去,再向坐在對面的人雍容地露齒一笑,接下來不斷重複以上步驟,如此類推。
連吃飯也要受這種折磨,真是生不如死。我習慣吃飯似打仗,大家對牢一盤菜,聽見一聲令下,便可對準目標,如狼似虎。
不是說只有經過自己辛勤勞動得來的食物才是最甘香甜美的嗎?其實就是這個意思。
見我吃得毫無儀態,姚曦不禁要諷刺我:「不急不急,甜品還沒上。」
我扮作喜出望外,問他:「還有甜品?是什麼?椰汁燉官燕?噫,這裡的燕窩都只用三等的,吃了會沾在牙齒上。」
姚曦聽了終於忍無可忍,他拿起帳單,招來侍者結賬。
這姚少爺最受不了人家在他面前露出這種市井的小家子氣,我表現得像在街市裡與人討價還價的阿嬸,還硬要人家賣菜的給我搭根蔥。
我不介意在與姚家少爺上街的時候讓他付賬,只要他願意。
真是一種享受。
回家的途中姚少爺又被街頭的小玩意迷住了雙眼,這次我已經見怪不怪。他一直盯著一個鑰匙的飾環看,那是個亮晶晶的小玻璃珠,這種連女孩子都騙不到的東西不知為何竟可以入得這姚少爺的法眼。超級匪疑所思。
我見姚曦盯著那小東西看,似回憶著久遠的過去。把價錢扳過來看了看,我笑了起來。
好吧,總得有些禮尚往來的時間,這是中國一向以來的優良傳統,用這看起來二角五一打的小玩意換一頓大餐,怎麼算也是我賺到了。
我掏出錢包,對老闆指了指那飾環。老闆馬上為我把它解下來交到我手上。
姚曦在一旁看著,我對他微笑,把小東西遞給他。姚曦似乎很驚訝,指著自己,詢問的眼神。
我點頭,指了指飾物,又指了指他,再度微笑。
姚曦很高興,雙手捧著稀世珠寶般,合上雙手放到胸前,一臉陶醉。
那老闆站在那裡看我們表演默劇,露出恐怖的表情。他一定覺得奇怪,這兩人怎麼看也是一表人才,怎會得又聾又啞。
這是我第一次送人這種禮物。
姚曦把它繫在那個寸步不離的書包上。
那天回家,姚曦再也沒有停在人家的商店前張望。他像個容易滿足的小孩,嘗到了甜頭便不再吵鬧。很乖巧的樣子。
姚曦看起來與普通的富家子弟沒有什麼不同,一貫的任意妄為,一貫的放蕩不羈。
我的新房客,他說自己一直在留意我,但我卻對他一無所知。除了知道他喜歡帶著許多的現鈔,在必要或是不必要的時候都會拿出來揮霍一番之外,的確沒有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