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祭大奠已到。
祭奠前七日被定為齋戒之期,神司在此期間必需清心寡慾以確保毫無雜念。
我被安排在獨立的行宮,終於要得收心養性起來。
開始的時候我感到極不習慣,但想想也不過是七日,瞬間即逝,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七日之內,不會有任何閒人闖進禁地,那是對神莫大的不敬,雖然住在裡面的人本就已是對神大大的不敬。
神司的禮服早在多月以前就已準備好。我獨自一人,坐在空蕩蕩的房間裡,看著那一襲白得刺眼的服飾,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每一晚,我都看得見,當日被放置河上的少年。
他的聲嘶力竭,他的謾罵和咀咒。
窗外傳來一下的聲響,我驚嚇得跳起來,忙問:
「外面的是誰?」
門被風吹開,根本沒有人。
我失笑,虧心的事幹得太多,以至草木皆兵。
除了早午晚有專門的僕童送來膳食,平時這裡可說是叫天不應叫地不聞。為此,王曾擔心地對我說:清持,本王實在擔心,七日之後,你是否依然能活著從行宮裡走出來。
他太小看我。因為我平時總是極盡奢華之能事,把人呼來喚去。王不相信沒有了下人服侍的我會過得完好無缺。
但他並不知道,在遇見某人之前,我過的又是什麼樣的生活。
我要一人活下去的話,會比任何人都活得更好。
不過沒有人會相信吧。是,這種日子過慣了,這種大話就連我自己都已經不敢再相信。
我換上雪白的祭衣,站在風中,是暗無邊際的夜裡唯一的顏色。
遠處有輕微的絲竹之聲,不知現在的王在哪一廂的行宮,又依在哪一位美眷的溫柔之中。
瞧,沒有了趙清持世界依然無恙。誰又管誰深宵寂寞。
我抬頭看天,蒼天無語。
背後又傳來聲響,但這一次我已不再害怕。
「出來。」我說。
人也好,鬼也好,今晚聚明日散,一切無妨。
有人從樹叢裡偷偷地看我,他知道我已發現了他,但他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出來。
「既然都來了,何必拘泥。」我說:「即便是客人,就該留個姓名。」
那個男孩慢慢地撥開樹枝,從裡面鑽出來。雖然滿臉的塵土,但不掩他一臉英挺的氣質。
看他一身華貴的衣飾卻被穿得邋遢不堪,我笑了起來。
「你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問。
「你是不是趙大人?」男孩出其不意,問非所答。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反問。
男孩說:「聽聞趙大人是個妖媚的惡徒,專門顛倒是非,蠱惑人心,不過有點好奇而矣。」
「真是有意思,你是聽誰說?」我問。
男孩看著我,發了一會兒呆,又說:「你真好看。」
「多謝。」我不顧廉恥,照單全收。
「你到底是誰?」男孩問,他並不怕生,很快便可以控制住場面。
「你以為呢?」我問。
男孩子其實十分聰明,他早已知道我是誰。
他不揭穿不過是為著我們雙方好下台。
男孩並沒有離開,他留了下來陪我說話。他對我很好奇,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
不止一晚,還有接下來的每一晚,他都出現在這裡,我對他說:你知不知道此事一旦渲揚出去,你死罪難逃?
男孩一點也不驚慌,他說:不,大王不會對我怎樣的。
我倒是有點驚訝,這人口出狂言,是何許人也?
你是誰?我問。
男孩不回答,只說:明天大奠舉行,我以後就不能再來了。
我點頭,緣份至此,冥冥皆有定數。
第二天醒來,一切化為烏有,仿似從來沒有這個人,沒有這七日。
僕童早就恭敬地排開,場面浩大,一直列至祭壇之上。
我在身穿白服的仕女手中穿上祭飾,神色茫然。
及地的禮服一直延伸出去,華麗非凡。
身後端莊的侍童雙手捧著司祭用品,不絲一苟。
我看著前面用白娟引出的一條直路,只覺這是通往異世界的大道,此行不必回頭。
天際泛著艷紅的霞彩,詭秘異常。我登上祭壇,神志迷失,心緒不寧。
我已經忘記自己是如何開始又是如何結束,整個過程都在別人的注視之下完成。我聽見耳邊響起古怪的頌詞,沸騰的人聲,震耳欲聾的吶喊喧嘩向我排山倒海而來,令我無法招架。好幾次,我以為自己或許會就這樣被淹沒在這一片的混亂之中,永遠不再醒來。
少年的詛咒夾雜在其中,那麼吵,我還是聽到了。
我會回來,他說,我一定會回來報復你們所有的人。
尤其是你,趙清持。
師傅對你偏心,所以你會得逃過此劫,趙清持,你才是祭品,這條命,是你欠我的……
我閉上眼,一陣天旋地轉。
少年慘白的面容縈繞不去,形同鬼魅。他向我伸出雙手,我嚇得倒退一步。少年青白的臉容更加扭曲,指著我說:趙清持,死的人應該是你,為什麼你還活著?為什麼?
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如果有機會選擇,我不願意留下來。
帶我走吧,我對他說,我把這條命還給你。
少年的影像變得模糊不清,最後化成一縷白綾糾纏在我的身上。我無法呼吸,漸漸失去知覺。
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是夜闌人靜,明月當空。
身邊有人輕撫我的額,他說:清持,一切都過去了。
我問:「祭奠呢?祭奠如何?」
王低下頭來,他在我耳邊說:「從來沒有什麼祭奠,清持,忘了吧,什麼都沒有發生。」
「是神跡,」我閉上眼睛,語意悲傷:「因為我不配神司之職,所以祭奠才會無法完成。」
「不是的。」王說:「不是這樣的。」
不要放在心上,清持,不要再想起來。
那人不斷向我施展暗示,抹煞我的記憶。
我沉沉地睡去。
明天又是新的開始。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那天的祭奠胎死腹中,卻無人問津。
那天好像只是一場幻覺。我一個人的幻覺。
我坐在庭園中發呆,這一段時間我變得安靜。
王多次邀我出遊,我都無心應酬。
司馬燕玲婚期在即,娶的又是名門公主,所有的人都被轉移了視線,忙於穿梭於相國府與宮內,恭賀送禮的達官貴人爭先恐後,司馬燕玲風頭一時無量。
我看著人們來去匆匆,各自繁忙。那一次是在相國府內,這一次是在宮中,在此之間,已然幾度物事全非?
王陪在我的身邊,寸步不離。
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我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他都看在眼裡,我對他說:不要這樣,我不是病人。
王張開雙手,我便投身進他的懷抱。有人依附,感覺連心也是溫軟的。
天灰黑一片,密雲遍佈。
像人的一顆心。
為什麼是我?我問。
王說:因為除了你,天下已沒有別人。
如果沒有這一副容貌,如果不是這一副靈魂,如果我們在相遇的時間錯過了,那麼今天聽到這番話的會是誰?
如果沒有命運。
司馬燕玲順利完婚。
他的婚禮聲勢之大,莫不令人驚歎。
公主盛彩華妝,被送進府內,府中三天三夜,為這對才子佳人舉行豪門夜宴,通宵達旦,熱鬧非常。
深宮中相形顯得孤單。所有的人都去了相國府,我倚在堂前,無聲無息。
公主笑得那樣端莊,至於這其中到底有幾分真情,旁人無法揣測。
向公主敬酒的時候公主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不是在司馬燕玲的婚宴上。那時公主初知道自己即將下嫁司馬相國,獨自在長亭借酒消愁。
我坐在她對面,為她斟酒。
沒有任何對話,我與公主一杯接著一杯,突然化解所有恩怨情仇,變成莫逆之交。
「司馬大人年輕有為,已是一國之相,文滔武略,才氣逼人,我是否應該感到滿足?」公主問。
我默不作聲。
「清持,我一直恨你,如果沒有你,我已是本朝皇后。」公主說。
公主情緒激動,輕易把罪名強加在我的頭上。但事實上就算沒有我,那個君主都不是一個會按步出棋的人。
「清持,敬你。」公主醉意盎然,妖媚動人。
無論是誰都無法抗拒的,真正的女人。
我舉起杯,喝下酒,刺激的液體滲入五臟六腑,無處渲洩。
「清持,我恨你,我恨你。」公主伏在案上,哭得語意不清。
我又何嘗不恨。
那狠狠的一刀,你以為是劃在誰的心上。
我離開的時候公主還在長亭裡醉生夢死。我吩咐婢女好好服侍公主,然後深深地向她作了最後的扣拜之禮。
但她看不見。還有未來茫茫的前路,她也看不見。
回到宮中的時候,只見地上一片狼籍,沿途的侍童全部跪伏在地,我停了下來。
隱隱覺得不妥,到底是什麼事情令龍顏大怒。
走進行宮的時候,只見匍伏在地的仕女顫抖地對我說:「大……大王有命,請趙大人一回宮……馬上移步至明月殿……」
明月殿?那是什麼鬼地方。
推門進明月殿的時候並看不見裡面有人。我拂開羅帳,才看見了閉著眼睛躺在上面的王。
我坐在旁邊,並不敢驚動。誰料王卻是醒著的,他問:
「清持,你到底去了什麼地方,見什麼人?」
我沉默著,然後我抬起頭來輕笑出聲。他生氣,原是出於妒忌。
「放心,我見的人不是司馬相國。」我說:「我去的地方也不是相國府。」
王睜開眼,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清持,以後不要去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否則你莫怪我遷怒他人,錯殺良民。」
我不作聲。
這種脾氣今天怎樣也算是領教過了。看那慘不忍睹的行宮便知道厲害。
但他實在不必擔這種心,因為除了這裡,我根本沒有可以去的地方。
以前是這樣,以後也一樣。
再次看見那個男孩是在一次郊外的狩獵大會上。
「你喜歡什麼?」男孩問我:「無論是什麼我都可以為你獵到手。」
雖然他看起來這樣自負,但要滿足我他還稍嫌太嫩。我指著天上的太陽,並不說話。
除非你是后羿,有神箭為我射日。
男孩笑了笑,飛身上馬,絕塵而去。
我招來旁邊的侍從,指著男孩問:「他是什麼人?」
侍從恭敬地回答:「他乃是鎮南將軍最寵愛的三少主。」
鎮南將軍的三少主?怪不得。
此時王正在叢林裡一馬當先直闖過來,我站在空曠的原野上,迎著風,迎著我的王者。
馬在我的身邊飛馳而過,馬上的人大手一伸,我已凌空被抱上馬。
速度令人瘋狂,吻我的人也令人瘋狂。
我依在強大的力量之中,我不擔心,總會有人願意為我衝鋒陷陣。
從那日開始,我所有活動的範圍都在王的視線之內。我不在乎,對於被需要的感覺,我沉迷般地享受著。
有多少愛也不要緊,只要你不放手,我不會離開。
見他兩手空空,於是我笑問:我的王,這一程你到底獵到了什麼?
王但笑不語。
這一刻,他大概是愛我的吧。我淡淡地想。
那麼下一刻呢?下一刻的下一刻又如何?
無法保障的明天。
下馬的時候,隨從們都小心地侍候著,好像我是個易碎的瓷器。王高高地坐在馬上,我抬起頭來,逆光地仰視沉默的王。
王一拉韁繩,再度策馬而去。此時,樹林的那一邊卻有另一快馬飛奔而至。
鎮南三少主騎在馬上,英姿颯颯。這人年紀輕輕,已然一副大將風範。
我站在原地,對他微笑。我倒要看看,他為我獵了何物而來。
三少主手中只有鷹。
「一箭穿心,好箭法。」我對他讚賞有加:「可惜不是我想要的。」
三少主點了點頭,他說:「題目太難,所以只好把最接近題目的東西帶回來。」
我驚訝,此人說話有點意思。
鷹血染上白袍,少主驚呼:「不好,你的衣服被弄髒了。」
我低頭看了看那一抹刺眼的紅,並不在意。
「隨它去吧,不要放在心上。」我說。
「不行。」少主說:「你這一身白色染了其它都覺不適。」
那你要我怎樣,這裡也沒有衣服可得更換。
少主想了想說:「大人隨我來,這一帶我都熟悉,附近有水源可以清洗。」
我上了他的馬,不出數里路,便已看見密林中有一片平靜的湖。
想不到小小的密林之中藏有仙境。
我下了馬,環視四周,心情大好。鷹血染在外褂的一角,我坐在湖邊,把染血的地方浸入湖中。
少主坐在我的身邊,沉默地看著我。他不懂掩飾,所有心思,我都一清二楚。
「你知道嗎?」少主說:「那天夜色之中我看見你,只覺這世間之上,沒有人比你更般配於白色。」
是嗎?我笑,我所有衣飾皆素白,如此單一,為著的是掩蓋不為人知的污穢。
白色可以安定我的靈魂,無論我多麼不堪,總有一種顏色可以為我抹去一切。只可惜乾淨的就只有這一身衣服,除此之外,已無其它。
「洗好了。」我說:「回去吧。」
少主看了看我:「不能,還未洗乾淨。」
怎麼可能會輕易洗得乾淨,我說:「算吧,這套衣裳我回去了也是要丟掉的。」
「為什麼呢?」少主問:「為什麼要丟掉。」
我一時答不上來,我不知道為何少主對這一襲白衣如此介懷。
少主扶我上馬,我們重返營地,一路無語。
回到原地的時候,王已經在那裡等候。
王問我:清持,你此行可玩得開心?
想來想去也沒有特別令人開心或是不開心的事情發生。
除了那位年輕的三少主。
他問,為什麼?為什麼我不可以?
我回答:因為你還年輕,等你再長大一點之後,才有資格追求自己想要追求的一切。
但在此之前,你必須先強大起來。我說。
日子過得平靜。
我依舊夜夜放縱,依舊到處遊蕩,依舊不上早朝。
我越來越得寵幸,現在宮中已經沒有人敢公然與我對抗。就連一開始反對我的那一派也突然銷聲匿跡,不見蹤影。
如是者,我過得更加稱心如意。
那天我在宮中走動,遇見司馬燕玲。
他變得更沉穩,更有氣度。
「司馬大人好嗎?」我向他打招呼:「近日公事繁忙,司馬大人又逢新婚之喜,清持還不曾正式恭賀大人。」
司馬燕玲對我淺白地笑了,他不再逃避我。
「趙大人有心了,司馬在此謝過大人。」他說。
我有點失望,不知什麼原因。
曲終人散,留連不去的只有我一人,不免落寞。司馬燕玲早就跨出那一步,遙遙領先,我卻留在原地停滯不前。
「公主可好?」我問。
「我會待她好。」司馬說。
我點頭,無語。
天空萬里無雲,間或飛過麗影雙雙。
「是喜鵲。」我說。
司馬轉過頭去,他說:「那是相思。」
是嗎?我指著另一隻:「畫眉。」
「那是蜂鳥。」司馬燕玲說。
我噤聲。
昨日蹤影已不復再。只有孤單的仍然孤單。
我看著那只獨自飛行的雀鳥,在一片寒風之中徘徊不去。
是鶯。我說。
司馬微笑,只有這一次,我猜對了。
告別了司馬燕玲,我一人走在庭園之中。
園內繁花似錦,春光無限。
我躺在花海之中,細細呼吸。微風夾帶著花的香氣傳送過來,一陣一陣,銷魂蝕骨。
我喜歡花,花的顏色,花的嫵媚。我幻想自己某天死在花中,化為一片飛絮。雖然有點矯情,但我對花有一種愈越的癡迷。
我的行宮裡永遠擺放一隻花瓶,用南塘的水,養一束後庭的花。
王對花沒有興趣,無論我擺放得多麼細心,他總不曾讚賞過一句。
司馬燕玲對花亦沒有興趣,他從來不關心閒花和野草。
他們關心的是國運的興衰與成敗。
只有我,游手好閒,所以才有那麼多的時間注意路邊的小石頭,諸如此類。
但我實在無事可做,除此之外,我別無所長。
這種生活總有一天會結束。並不需多久,日子寸寸流逝,沒有什麼會真正被留下來。
所以要抓緊時光,趕在死亡之前,盡情燃燒。哪天終得化成灰燼,也無需嗟怨,一切本是注定。
王對我說:清持,無論何時見你,總感到人生在世,如此消遙。
我躺在塌上顯得嬌庸,我說:長居深宮之中,無甚作為,惟有集所有精氣鑽研吃喝玩樂,久而久之,登峰造極,十項全能。
王低下頭來,看我的目光無限憐惜。
我閉上眼,這種幸福遲早有一天會徹底崩潰,我知道。
時間無多,君不見,路的那一邊,已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