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開始。
嵐說我可以在這裡重新開始。
鏡子裡的人這樣陌生,看不見靈魂。
這個城市難以生存,我掙扎向上,犧牲別人也犧牲自己,不就是為了這一天?我終於還是等得到,我還可以重新開始?我還可以?
我坐在家裡的陽台上,一天的繁星,每一顆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
「在想什麼?」有人站在我的身後,輕輕地問。
想什麼?我笑,我說:「我在想如果你是一個天生的殺人狂,在殺人無數,雙手沾滿鮮血之後,突然有一天良心發現,去自首,然後對法官說,請給我一個機會,我想要重新開始,那麼他是不是就可以得到赦免,重新開始?」
哲失笑,他問:「怎麼,IQ題?」
我也笑,那樣地無力。
「何必在意,皓然,你有自己的方式。」哲說。
是,不停的背叛就是我的方式。我疲倦地合上眼。
「我不在乎失去,因為我從來不曾得到過。」我說。
「皓然,你太貪心,你早已得到全世界的愛。為何仍不滿足?」
愛?真是讓人感覺寂寞的一個字。
可記得,多年以前,曾有這樣一個人,她對我說:我可以更幸福一點,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你。
第一個對我說這句話的人不是我的繼母。
第一個是我母親。
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時的母親很憂鬱,很神經質,有天我打破了她心愛的水晶瓶子,她很生氣,隨手拿起身邊的一樣東西就向我打過來。我下意識地躲避,還是被劃傷了手臂。
下人見到這可怕的場面慌忙過來阻止,我聽到尖叫聲,他們說:太太,快住手,他是你的親生兒子啊!
冷靜下來的時候我終於看清楚她剛才向我打過來的東西,是花王修剪花草留在那裡的刀子。
母親一時紅了眼,瘋了一般。我知道,那一剎那,她是真的想殺了我。
為什麼我要生下你!為什麼!母親大哭大叫著: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你多好!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你!
那時我還太小,並不懂得意思,只曉得在那裡一邊哭著一邊道歉,我說:對不起,媽媽,對不起。
真是令人心酸的回憶。
自此之後,母親對我都很溫柔,她很後悔,不停地對我說:皓然,媽媽是愛你的,你一定要相信,媽媽是愛你的。
是,我相信。之後母親給了父親一筆錢,要他帶我走,永遠不要再出現在她的面前。
臨走的時候,我的父親站在那裡對她說:這一點錢,怎麼夠,生活各樣都是龐大的開支,再添一點吧。
我站在風中看著他們討價還價,母親看我一眼,點頭答應。她這樣急於擺脫我。
那一年,我五歲。我對她說:再見。
我看見她哭了,這一次,是為了我。真正是,或許會有那麼一點點的愛吧。
愛,多麼奢侈。
現在又在想什麼?哲輕輕地問。
我抬起頭來,看著一天的星星。我說,我在想,我是否還可以重新開始。
哲用手蒙起我的雙眼,在我耳邊低低地說,不要看,皓然。你可以的,只要你不回頭。
我已疲倦,此刻只希望有人握起我的手,直接帶我去終點。
日日如是,早得麻木了,根本不想掙扎。
哲又用薄薄的被子把我包起來,我對他微笑,他總當我是小孩子。
他的體溫隔著被子也那樣清晰,他把頭靠在我的肩上。
夜風中哲的聲音淺淺地飄送過來,他說:不要回頭,皓然。
千萬不要回頭。
就算不回頭,日子也是這樣過去的。
我把設計圖的成稿拿給嵐看。為了這幅設計圖,我花費了畢生的精力。
「可還滿意?」我問。
嵐細細地看過去,他說:「皓然,你從來不曾讓我失望過。」
滿意就好。我說:「皓然此行功得圓滿,明天我就會離開寧氏。」
嵐驚訝地抬起頭來,他說:「皓然,你怎麼可以離開,你需留在此地,跟進這次的計劃。」
「設計這圖早已化盡我最後一口精氣,你留我在這裡,也不過是形同虛設。」
「很好,還曉得說這種笑話。」嵐說:「皓然,你今天已回復正常。」
「回復正常?」我奇怪地問:「我何時曾不正常?」
嵐笑,他說:「你不知道,昨天你站在樓頂上,面色蒼白,精神晃忽,嚇壞一村子人。」
有這麼誇張?我不相信。
「我面色蒼白是因為那裡風高物燥,我精神晃忽是因為我怕你會在那裡把我推下去。」我收拾自己的雜物,我說:「嵐,我會做好轉接的工作,你無需擔心,你麾下猛將如雲,自然會有人安全地把你送至辛巴特的寶島上。」
「皓然,你不能走。」嵐說,語氣竟有一絲不悅。
這就是當權者的脾氣,他們以為自己說過的話都是聖旨,違抗者殺無赦。
我不理他,打開門,誰料嵐一手推過去,又把門砰的一聲合上。
我驚訝。「嵐,你可會為了我在此上演霸王別姬?」我學他的語氣,諷刺他。
嵐面無表情,他說:「皓然,你必需留下。」
「請提供三個令我信服的理由。」我也不讓步。
「我......」嵐似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說不出來?那麼請靠邊站。我推開他,打開門。
嵐生氣了,一揚手又把門砰的一聲合上。我嚇得呆在那裡,不敢再去碰那扇門。外面的人一定覺得奇怪,為何這門開了又合,合了又開,什麼時候裝了這種機關?
「嵐,何必,我們之間已沒有可能。」我說。如果不說個清楚,他不會死心。
「沒有可能?什麼叫沒有可能?」嵐冷笑:「皓然,你根本就是我的人。」
啊呀,真是好笑,我無法抑止,笑得那般暢快。
我記起了那天晚上,姜婷對我說:皓然,你已是哲的人。現在我可以回去對哲說:我其實是寧家的人。這樣兜來轉去,最後總會得發現大家原來是一家人。真開心。
「我並不是你的人,」我說,他怎會變得如此天真:「我不屬於任何人。」
「皓然,我從未試過對一個人這樣認真。」
「凡事總有第一次,記住我今天如何地傷害你,你以後就要學乖一點,不要再輕易上了別人的當。」
「皓然,為什麼要逃避?」
「我不曾逃避什麼,是你一廂情願而矣。」我已經說得很無情。
「我不相信,如果沒有一點感情,你我如何能相持六年。」
「因為我需要你,我已說過。」我說:「但那不是愛,嵐,那不是愛。」
相信我,嵐,我曾愛過你,那樣地熱烈,只是已經過去。不過我不會說,因為我不能給你任何希望。
嵐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他說:「皓然,為何你要這樣說。真是讓人受不了。」他把頭埋在我的肩上,我木然地站著,我必須給他一個時間,來憑弔這一段感情。
嵐,我輕輕地說,這一切始終還是會過去,過了今天,你要曉得學習如何保護自己。我不是教你無情,只是......
我已說不去。
離開寧氏,我一個人站在陽光下,從一條大街走過另一條大街。
毫無目的地,我無意識地走著。
街上有很多小販,我停在那裡,一攤一攤地買下去。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我相信,我要重生,必須面對。
一直走到黃昏,我坐在公園裡的長椅上,看著小孩子在那裡玩鞦韆。
稚嫩的童音,破越長空,彷彿一直延伸至另一個世界。
有人站在我的面前,我抬起頭來,我對他微笑。
他拉起我,我跟他走。
天已轉暗,路還很長。我與身旁的人都不發一言。
我仰起頭,每晚的月亮都不會是同一個樣子,但都一樣迷人。
低下頭來的時候,我對身邊的人說:「回去吧。」
他並不作聲,隨我而去。前一段路由他主導,回程由我帶領。
經過一家賣電器的小商店,玻璃屏封後面是一列展示的電視機。裡面正播演我愛看的那套電影。
電影的男女主角經歷過生死考驗,女主角有無法向外人道的心事,但男主角寬容她。男主角對她深情地說:一切已經過去,讓我們重頭開始。
我呆在那裡,靜靜地觀看結局。
身邊的人也停在那裡,陪我靜靜地看。
就算失去了全世界,你還有我。男主角這樣對她說:請讓我留在你的身邊,假如你覺得不幸福。
我笑了,因為我覺得好笑。身邊的人不安地看我,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不敢放開。
轉過頭去,我問:哲,你是否喜歡我?
哲僵在那裡,他不知道該不該承認。
快回答,我在心裡暗暗地想,你只有一次機會。
他歎了一口氣,說,是,我喜歡你,皓然,你一直都知道。
我點頭,繼續向前走。
哲沉默,他擔心我,我看得出來。但是有什麼好擔心呢,我獨自一人,走過這許多段路,也不曾倒下來。
「皓然,」哲終於忍不住,他拉著我,逼我看著他的眼睛:「你今晚到底怎麼了?」
我想起了以前有過這樣的一晚,我喝醉了,站在那岌岌可危的堤壩上,那時哲便是用這種眼神看我。
那時我剛剛知道自己欠他三億六千萬,彷彿整個世界都塌了下來。
我笑了,我對他說:「別擔心,我只是在想要如何還你三億六千萬,或許你願意接受我賭債肉償?」
哲皺眉:「皓然,你說得好不低俗。」
「是嗎?」我笑得更開心:「我以為你喜歡我,除了這一副軀體,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哲不語,我用雙手溫柔地撫上他的臉,我問:「為什麼不開心?」
「不要這樣,皓然,不要這樣。」哲說,握住我在他臉上游離的手。
「你不想要我?」我問,目光盈盈。
哲無法作聲,意亂情迷地看著我,一切都疑幻似真。
我輕輕地把他拉過來,吻他。
哲的身後是一片漆黑的街道,無限延伸過去的黑暗。我的心也是一條漆黑的街道,無盡的黑暗。
我不要你的身體,皓然。哲在我的耳邊說,我要你的心。
夜色之中,我聽見自己淺淺的笑聲。我說,哲,你太貪心。
你應該知道,無論是金錢還是感情,我都還不起。太過為難,因為嚴皓然根本就沒有心。
看著我,我對面前的人說:好好的看個清楚,這一晚,我是真的。
起碼這一晚的嚴皓然是真的。我說。
只有這一晚。
國際機場。
第七十五航班機即將起飛,請各位乘客準備。廣播裡,有明麗的女聲宣佈。
我收起報紙,站起來。
機場的過道裡陽光明媚,我帶上淡淡的茶色墨鏡,看向天空那一望無際的碧藍。
然後,我微笑。
我終於要離開這個城市。我想起了某人的聲音,他對我說:皓然,不要回頭。
是,我全聽你的,我不會回頭。
那個人現在正做些什麼呢?當他起來發現那張留言,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我的笑意更深了。他一定被我氣得半死,尤其他昨晚還被我欺騙了全部的感情。
他是我的債主,我無力償還這一筆巨債,只好再偷他一筆錢,然後逃跑。
世人稱我這種人為夾帶私逃。多麼貼切。我喜歡這個詞。
我坐在豪華的機倉裡面,享受著美麗的空中小姐慇勤的服務。
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衣著整齊而文雅的男孩,很年輕的樣子。
男孩子長得很清秀,見我一直看著他,他不好意地向我點頭打招呼。
我也向他點頭,心情實在愉快。
「我不大習慣坐飛機。」男孩子說,似乎在解釋什麼。
他很緊張,我看得出來。
「怕飛機失事?」我問。又說:「其實無需擔心,世上死於病疾的有千千萬萬人,在醫院裡痛苦呻吟,但救解脫,也不能如願。你瞧,一次飛機失事,不過短短數十分鐘,還來不及感覺疼楚已被炸得粉身碎骨,這樣乾脆,也不是所有人能遇得上。」
男孩被我說得面色發青,緊緊抱著自己的背包,一雙眼睛盯著我仿似看見怪物。
我喝著飛機上的萍果汁,然後把放在機架上的白紙遞給他。
「這是什麼?」男孩接過來,懷疑地問。
我笑,說:「現在飛機上的服務都十分周全,這是航空公司留給客人臨終寫下遺言的白紙。」
男孩尖叫一聲,招來空中小姐,他強烈要求更換座位。
真有意思,無論去到哪裡,都可以遇見有趣的人。我愛這個世界,如此繽紛。
這個男孩未經世故,生活裡面有形形式式的磨難,他生長在溫室中,不受風雨,所以獨獨害怕飛機失事。
但這又有什麼相干,遲早有一天,他得離開自己的堡壘,接觸外面的人和事,美麗的,醜惡的,開心的,傷心的,最終他會明白,這個世界根本不完美。
這樣的天真,可以保持得多久?這個社會最看不過弱者,自然會有人來調教你。
飛機外面是一片又一片潔白的浮雲。再過數十小時,嚴皓然便可以重生。
我閉上眼睛,我不再做夢。
哲,你可看見,我才是那個笑到最後的人。
這一局,我贏。
身邊傳來輕微的音樂聲,我睜開眼,看見旁邊早換了人,這次是個年輕的女孩子。
「你好,」她說:「我吵醒你?」
我搖頭。看見她打開了飛機前座的微型電視機。
裡面播著昨天才看過的電影。
「我知道結局。」我對她說:「不是個令人開心的結局。」
「哦?」女孩問:「我也看過結局,但我記得是個喜劇。」
喜劇?怎麼會。
「那個男主角向女主角求婚,他為她犧牲了這麼多,最後女主角被感動了,終於答應嫁給他。」
「是嗎?但是她並不愛男主角。」我說。
「你怎麼知道?」
「你看,整場戲做完為止,女主角都沒有正式對男主角說一聲我愛你,她只說:我願意。」
「願意還不代表愛嗎?」女孩問。
「這是不一樣的。」我說:「你或許會願意為自己的老闆賣命地工作,為奴為婢,但你不見得愛上了他。」
女孩笑,她說:「你是影評家?還是導演?」
「我什麼都不是。」我說:「只是牢騷太多,忍不住要抓個人來給我虐待雙耳。」
女孩發出銀鈴一般的笑聲,這樣的可愛。
我又閉上眼,飛機平穩地向前飛行。
隱約中聽見旁邊電視機裡傳過來劇中的台詞。
請讓我愛你,男主角說,假如你覺得不幸福。
我笑。
千萬不要愛上我。
即使我覺得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