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一切都是夢,醒來之後又要回到現實之中衝鋒陷陣。
我看著哲秘書給我看的資料,那是哲下一周的行程。
正常來說應該是由我來安排好行程再交由哲的秘書整理,但事實上我連安排的事情都交由哲的秘書來做,反正哲的秘書並不抱怨,很是好使好用。
我根本就是一個不合格的助理,但我不在乎。
以前我是一個優秀的員工。而且極力保持優秀員工的形象。
現在我善長遲到早退,在公司裡游來蕩去,不問政事。
不知就裡的人以為我是大內密探,一見我出現就立即改變話題。
他們都怕我,仿似公司裡有什麼風吹草動,我都會得馬上飛奔到哲的身邊去打小報告的樣子。
大家都對我畢恭畢敬,我也樂得橫行無忌。
我無聊,於是繞著公司到處走。
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哲的秘書對我說:嚴先生,哲現在有朋友在裡面,你不方便進去。
朋友?那傢伙會有什麼像樣的朋友。
哲的秘書對我笑得詭秘,她說: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呢。
漂亮的女孩子?
突然有不祥的預感,我急忙調頭走。
誰知這時哲卻按下秘書鈴,他說:皓然是否在外面,叫他馬上進來。
哲的秘書對我挑了挑眉毛,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逃得不夠快,我後悔死了。
歎了口氣,我推開那扇雙面雕花的總裁辦公室大門。
客人背對著我進來的方向,但那種玲瓏標緻的線條看過一次便永遠都不會叫人忘記。
她是姜婷。
哲手上拿著筆,此刻正休閒地輕敲著桌面。
「皓然,」哲說:「這位是姜小姐,你們昨天已經見過,我就不多作介紹了。」
姜婷轉過身來,今天她穿得極樸素,只一身剪裁合身的白裙。
上天厚待她,無論什麼布料,一到她身上都變成價值不菲的時裝。
一個年輕的女子,又有那麼多的錢,要如何用才好?
所以她努力地尋找共同玩樂的對象,她認為全世界的人都與她一樣,有大把時間無處打發。
「皓然,」姜婷說:「我對哲說想借用他的私人助理幾天,他說非得問一問他本人的意思,現在你已在場,意下如何?」
什麼?借用?當我是什麼。
借給你,我怕還有命回來?當然不可以。
「皓然並非自由之身,」我說:「哲先生行程緊湊,皓然要從旁打點一切,恐怕抽不出空閒。」
哲笑,只有他知道我是一個怎樣的助理,並且容忍我。
姜婷聽後只微微點了點頭,並不勉強。
這倒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原以為她不會那麼容易罷休。沒想到她在這種時候放棄。
原來我的吸引力也不如想像中高。真是令人失望。
「既然如此,我也不打擾哲先生了,如果再來舍下作客,姜婷定必好好招呼兩位。」她站起來,對我嫣然一笑,離去。
一切如此有風度,這女子世間罕見。
竟有些悵惘。
如果跟了她去,或者可以得到一箱黃金,並能與公主跳一夜的舞。
「你不是在後悔吧。」哲說:「快快追出去,說一聲你願意,便可禮成。」
我瞪著哲,他卻笑得開心。
真叫人生氣。
中午的時候,我一個人走在大街上。
有一輛車子跟在我的後面,不快不慢,尾隨著我穿街過巷。
我無奈,只好返轉去對車裡面的人說:
「姜小姐,請問你還有什麼事?」
她笑,說:「皓然,請上車。」
我有一下子的猶豫,她說:「放心,我能耐再大,也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你擄走。」
聽上去似是而非,不過我還是決定上車,因為已經有途人頻頻向這邊張望。
「姜小姐,是否有要事相告?」我問。
「沒有要事,不過是想與先生談一會兒話而矣。」她十分坦白。
最怕別人這樣說,天文地理,人生哲學,我全部一竅不通,不要找我談心事。
「皓然,你怕我?」她很敏感。
「怎會,姜小姐才貌出眾,個性隨和,宜近交。」
「那天你不會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她說:「那天你還不知道我是誰。」
是,所以闖下大禍。
「皓然,從今天起我會正式向你發出邀請,來表示我的誠意。」她說。
「邀請?什麼邀請?」我問。
「皓然,你這樣說是不是在拒絕我?」
小姐,你想我怎樣答你?
「皓然,我希望你會再來我的地方作客。」
「皓然實在很想成就姜小姐一番美意,」我突然想起那天被門童擋在外面:「但小姐鐵門之外明明插了塊牌子,上面寫著:華人與狗不得內進。」
她笑起來:「皓然,只有你可以讓我這樣開心。」
是嗎?那樣真是糟糕。
「皓然,我願意出一個價錢,買你一夜真心。」
我嚇一跳,光天化日之下,竟可做這種交易?!但是本能比理智還快,我幾乎是脫口而出:「三億六千萬!」
姜婷呆了一下,又笑了起來:「哇,先生要價很高呢。」
我知道我這一輩子都擺脫不了這個陰影。
我笑,說:「小姐不必當真,皓然只是開個玩笑。」
「只是玩笑嗎?」她一路靠過來,我一路退過去。
最後關頭我打開車門,跳到大街上,剛才的途人還在原地張望,但我已顧不得那麼多,怎樣也總比在車中被非禮好。
「皓然......」她叫道。
「多謝小姐的熱情款待,但皓然最近雜務纏身,明天或後天或大後天或大大後天都應該沒有空。」我知道自己已經語無倫次。
不領教過還真不知道時下的女子竟可以這樣厲害。
時代的確是有所不同,現在的女孩都曉得自己積極去爭取。
想要一件東西時她們不會再作無謂的暗示,她們已懂得直接對你說:我要這個,這個,還有那個。
如果你給不起也沒有關係,她們自然會去找可以給得起的人。
我對姜婷來說只是比較刺激一點,新鮮感一過,她也會曉得去找比我更刺激的人。
我與她不過相識短短數十小時,我並不相信一見鍾情。
我越抗拒姜婷越覺有趣,這是一定的。
她有的是錢,有的是時間。而我,我有什麼?
我不過是被有錢人家相中的寵物而矣。
有錢的男人會對一個女人說:我願意出一個價錢,買你半生的愛。
這個女人或許會答應,但男人卻並非只有她一個情人,男人對很多美麗的女子說過同樣的話。因為男人有錢。
女子每晚等男人的到來,漸漸地失去耐性。
她早已摸清男人的時間表,在他不來的那些晚上,女人拿著男人給她的錢,對另一個男人說:我願意出一價錢,買你一夜真心。
那是因為女子實在太寂寞。
姜婷呢?
她是否寂寞。
她對多少人開過價,我又排在第幾,姜婷自己是否還會記得清楚?
那艘在夜晚才會飄浮在半空的幽靈船。
姜婷的諾亞方舟。
在見到姜婷的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了姜婷的支票。
三億六千萬,不多不少。
裝支票的信封裡還附上一張便條紙,上面寫著:八點,今晚,不見不散。
地點?自然是姜婷的寶船上。
我想了很久,像那些被男人買下的女子,她們在獻身的前一晚都會想很久。她們在想,為這樣的一個男人,值不值得。
值不值得,我怎會知道,我又不是女人。
但晚上八點正,我去應約。
今晚沒有舞會,姜婷在大廳中等我。
燭光搖-,輕紗瀰漫。
不知名的音樂自四面八方飄散過來,我像寧采臣,初見聶小倩。
但寧采臣不會為了三億六千萬去見聶小倩,我和寧采臣不一樣,我心術不正。
姜婷是個美麗的女子,毫無疑問。
即使沒有三億六千萬,她也是許多男子的夢寢以求。
「姜小姐,我來了。」我說。
她笑。
侍者上前為我斟酒,隨後又退回暗處去,彷彿從來不曾出現過一般。
「姜小姐,你有一封信寄錯了地方。」我說,遞過去一個信封。
裡面裝著一張支票,上面有姜大小姐的親筆簽名。
姜婷並沒有看裡面的內容,她明白我的意思。
「姜婷已經依足先生的要求,為何先生卻突然改變主意?」
並不是我不想,而實在是我不敢。
三億六千萬並非小數目,一旦接受,不知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姜婷不見得會花巨額只為找我聊天。
怎麼看也不過是從一個深淵跳向另一個深淵,計來計去都是一筆爛帳。
「美麗的女孩邀約,怎樣惡劣的條件也不該叫她失望,並不需任何代價。」
「皓然,你太會說話。」姜婷說:「一直都不明白,為何那個人會被制得往,你的確是有點能耐。」
怎麼話題突然轉到別人身上?
「我制住了誰?」我問。
姜婷微微一笑,她說:「皓然,你又怎麼會不知道。哲在這個圈子裡可是出了名的玩家。沒有人見過他把誰放在身邊超過三星期,除了你。」
姜婷喝著酒,看著我的眼光極嫵媚,她問:「皓然,你鐵了心要拒絕我,是否因為你已經是他的人?」
我是他的人?哈哈哈,真想笑。目光不經意掠過窗外,只見一天的繁星。不知為何,心裡突然一陣空虛。
我並不是他的人,我只是他的籌碼。姜婷也知道,這不過是一場遊戲。
就如姜婷所說,哲是一個玩家。
沒有人留在哲的身邊超過三個星期,一段時日之後,他的身邊出現了一個叫嚴皓然的人,於是大家紛紛下註:這個可以維持多久,三個半星期?一個月?
大家都那麼期待,就連姜婷也來湊熱鬧,她好奇,「制住了哲的嚴皓然」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物?她願意出價三億六千萬,來認識嚴皓然。
瞧,我該大笑三聲。為什麼要覺得悲哀,這本是我的榮幸。
討得主人歡心,假以時日,還會得到名份。
難道你還指望得到真心?
我終於笑起來。
姜婷問我:「皓然,你為何這樣開心?」
「為什麼不開心?」我說:「每個人面前皆有一條路和兩個選擇,你是要哭著走過去還是要笑著走過去,都隨閣下心意。」
不是沒有懷疑過,明明欠下巨債,為何我仍然可得到特別的禮待。
現在終於發現,原來我才是那個最大的賭局。
那麼,這一次,莊家是誰?
那一晚,我又做夢。
夢裡我變成小小的昆蟲,被縛在一望無際的大網上。
我不害怕,我在那裡靜靜地等。
很多日子就這樣過去,我一直沒有等到要等的事情發生。我失望。最後突然有一天,那張網終於風化了,斷裂了,我重新獲得自由。可惜被困得太久,我已失去獨自生存的能力。我夢見自己死在那裡,就在那張被扯破的網下。
然後夢就醒了。
哲對我說:
「皓然,你去準備一下,我今天要帶你去見一位客人。」
你當我是醉紅樓裡面的花魁,見客!
「老闆,我病了,要請假。」我說,懶懶地睡在床上呻吟。
「病了?什麼病?」哲冷笑。
「我不知道,但覺四肢無力,頭暈眼花,好嚴重的樣子。」我說。
「哼,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哪天你不是四肢無力,頭暈眼花?嚴皓然,你膽敢在這裡裝死,就要膽敢承擔裝死的後果。」
呵,恐嚇我。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本事治我。
自從我欠下此人三億六千萬,我發覺自己變得越來越無賴。
「嚴皓然,」哲突然笑得那麼溫柔:「你可知道你現在是住在誰的家裡,睡在誰的床上,和誰在討價還價?」
「我知道我知道!」我生氣地叫,從床上跳起來指著哲說:「你不用每隔三妙提醒我一次,總有一天我會還清所有欠你的人情,你以為三億六千萬有什麼了不起!」
「哇,好有氣勢。」哲驚訝,他說:「三億六千萬的確是沒有什麼了不起,皓然,你打算開支票?還是給現金?」
我氣妥。我後悔沒有收下姜婷的錢,這個人比姜婷更難侍候。
我開車送他去目的地。我去見他要我去見的人。
那位要見我的客人似乎很心急,他的秘書一見哲出現便馬上通傳:「黃董已經在此等候兩位多時,他吩咐一見哲先生和他的助理就馬上請兩位進去。」
哲點頭,拉著我,好像怕我會逃掉一樣。我看了那位秘書一眼,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她一定是在想:這是個什麼樣的助理,竟擺面色給上司看。
「黃老闆,來遲了,實在不好意思。」哲說。
我看著那位黃老闆,他正是那天出題考我的人。
「哪裡哪裡。」黃老闆客套地賠著笑臉:「是黃某要哲先生百忙中抽時間來會見,黃某也自知強人所難。」
「事實上是這樣的,」那位黃老闆也沒有打算要拖延時間,一上來就開門見山:「我想借用閣下的私人助理一段時間。」
我嚇了一跳,到底我額頭上面是不是鑿了字,寫著此人可隨意租借?為何每個人見了我都說要借?
「這實在是個不情之請,哲先生,請你務必相信黃某,不是到了緊要關頭,黃某也不敢如此失禮冒昧請求。」黃老闆似乎有莫大的苦衷。
「哦?」哲對黃某人的無奈充滿興趣,真是惡劣的喜好。
「哲先生那天也見過那張設計圖。」黃老闆說,一邊看著我:「事實上那是我們公司下一年準備重點發展的計劃之一,我們投放了大量資金,自然是希望做出最完美的設計。」
哲點頭,他說:「可是哪裡出了狀況?」
黃老闆一呆,他沒想到哲已經猜到。
「是,總公司那邊似乎有人對這張設計圖不甚滿意,由於總公司最近出現人事變動,行事政策和以前有所不同,那邊拒絕再撥出資金投資此次計劃,超出我們預算之外。」
「真是個大問題呢。」哲說,但我看不出他有半點同情的地方。
「是的,」那位黃老闆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他說:「那天見過哲先生的私人助理出手不凡,黃某心想只有借先生的助理一用或許可以過得這一關。」
我不以為然。我又不曉得打劫銀行,借我過來我也不會得點石成金,有何作用。
哲看著我,我瞪著他。不要假裝問我意見,反正你從來都不會給我發表的機會。
哲笑,他說:「黃老闆若是看得起皓然,我借你一用又有何相干。」
我的心一直涼了下去,早就該有所覺悟。遲遲都不肯相信,我竟有一天會被哲用來作為交易的條件,而且,我看不見這次把我換出去所得到的價值。
「黃某實在不知該如何多謝先生,」那黃老闆呼出一口氣,又充滿歉意地看著我說:「皓然,這一次是逼不得已,希望你不會介意。」
如果我說我介意, 結果會不會不一樣?我笑。我對他點頭說:「黃老闆言重了,這是皓然的榮幸。」
那黃老闆馬上放下一塊心頭大石,遞給我一張圖紙:「皓然,請看。」
看十次也是一樣,這不過是那天那張破爛的設計。我已經心不在焉,實在提不起興趣。
「整個設計只有當天先生修改的地方得到總公司那邊的默許,其餘的,黃某也真是不敢在先生面前提起。」
如何奉承也沒有作用,我只是借來的外援,廉價的勞動力。我一向有自知之明,我曉得自己的身份。
「黃老闆想皓然如何幫你?」我問,不如直截了當一些,何必浪費彼此的表情,虛假地在對方面前演戲。
見我如此爽快,那黃老闆也不再轉彎抹角,他說:「皓然,黃某想借用閣下的才華,把這次的設計起死回生。」
我看著那黃某人,他也看著我,而且一臉的期待。
起死回生。瞧他說得多容易,你當我是巫醫,還是神棍?
我又轉過頭去看哲,他也看著我,一副看戲的表情。
雖然是激將法,但是生效了。
我對黃老闆笑笑,我說:「這有何難,如果黃老闆信得過皓然,皓然自當竭盡所能,給黃老闆一個滿意的結果。」
黃某一得到承諾,立即眉開眼笑,他說:「皓然,我早看過你的設計,實在無可匹敵,我當然是信得過你。」
這就好,我冷笑。看著哲,他也笑,居心叵測的甜蜜。
想我認輸?
請再等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