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方展硯溜進方展墨的房中,他仍在熟睡。晨光中,只見他白玉般光潤的臉龐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我不在,你睡得更好嗎?方展硯撫過哥哥的髮梢,一夜未眠的臉上浮起點點苦澀。「我要怎麼做你才會愛我?」留下一聲深深的歎息,他關門離去。
半夢半醒間的方展墨循著弟弟的聲音,下意識地回答:「我愛你啊!」可惜,空蕩蕩的室內已無人回應。等他完全清醒的時候,時間已過正午。
「媽,你在家。」笑著跟母親打過招呼,他開始找東西填肚子。
「我要出去,你吃完記得把碗洗了。」方淑艷照了照鏡子,頂著精緻的妝容準備出門。
方展墨來不及嚥下口中的菜餚,含混地問了句:「你去哪兒?」
「你外公家。晚上你自己弄吃的吧。」方淑艷聲音猶在,人已不見蹤影。
「又是外公家?」方展墨嘀咕了一句,繼續埋頭吃飯。
像大部分下午一樣,吃完飯以後方展墨在家看看電視、聽聽音樂,消磨午後的時光。不同的是,他今天的情緒中多了一份焦躁,因為他在等待弟弟返家,他有些話想告訴他。關於他的感情,關於他的愛……如同撥開層層迷霧,心靈的歸屬清晰地呈現在他的腦海。
他想鄭重地告訴方展硯,他愛他,他想與他開始一種全新的關係,比兄弟更親密的……戀人關係。
光線在房間的地板上慢慢退去,時鐘指向七點。
方展墨關上了嘈雜的電視,在房間來回走動。平時這個時間弟弟早已到家了,可今天卻遲遲未歸。加班嗎?方展墨沉不住氣,撥了個電話去詢問,可是電話中卻回應「您撥的用戶已關機」。
「搞什麼?」方展墨不悅地將電話扔在沙發上,看著銀白的機身在柔軟的墊子上跳動了兩下之後,他突然想起今天弟弟一個電話也沒打給他。
難怪今天總覺得不對勁,平時……方展墨一怔,不知從何時開始,方展硯變成了空氣一般的存在。有他的時候,不覺得特別,沒他的時候,會覺得─窒息。
撿起電話,繼續撥打。一遍又一遍的「已關機」聽得方展墨煩躁不已,頭髮都被抓得豎了起來。
「喀嗒」,門鎖突然響起。方展墨幾乎是衝到門前,卻在看見母親的身影後失望不已。
「你沒去酒吧?」方淑艷沒有察覺兒子的異樣。
「啊,我就走。展硯他……」
「他出差了,下個星期才能回來。」
出差?!
「他沒跟你說嗎?說是去海濱城市,他昨天還說要帶你一起去。」方淑艷說。
昨天?見面就吵起來,哪有機會說啊!方展墨搖頭。「媽,我去酒吧了。」跟母親說了一句,他離開了家。
回想弟弟昨天提到的驚喜,指的是帶他去看海吧。方展墨將手插在褲兜裡,慢悠悠地走著,心裡又酸又澀。
他喜歡海,雖然一直嚷著去看,卻一次也沒行動。他很久以前跟展硯提過,他如果去海邊,一定是和喜歡的人一起。展硯現在想帶他去,只怕就是打的這個如意算盤。
那個傻瓜!方展墨暗歎。其實,他之所以喜歡海,是緣自十七歲時的那一場暗戀。老師名字裡有一個海字,就像一個烙印,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裡。
雖然感情早已不在,可是,固化的願望卻一直不曾消失,如果能和弟弟一起去看海,也算是得償夙願吧。不過,要等下一次了。
***
日子一天天過去,隨著弟弟的歸期臨近,方展墨只覺心情越來越雀躍。
不知道展硯聽到他的表白會有怎樣的反應?也許會激動得昏過去吧,一想到這裡方展墨的臉上就笑開了花。為了能給弟弟一個正式的表白,他這幾天一直避開弟弟的電話,即使接了也只是隨便扯兩句就掛斷,以防止自己一時按捺不住把心裡話給說了出來。
「老闆。」酒保推了推倚在吧檯前傻笑的老闆。方展墨回過神來,疑惑地看著他。
酒保壓住想翻白眼的衝動,說:「你的電話響了。」
「哦。」方展墨拿出手機,尷尬地笑了笑。是陶傑,他遲疑了一下,按下了接聽鍵。
「喂。」
「我完了,」陶傑的聲音聽起來像雨地裡的爛泥,「他們……都知……道了,我……什麼,什麼都完了。」
「發生什麼事了?你慢慢說。」方展墨詢問。
電話那頭傳來斷斷續續的哭腔,陶傑語不成句地說:「我……我為什麼,呃,為什麼要……愛上一個男……人?如果……不……是他……都知道了,我、我、我什麼都完了。謝謝……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謝……」
「陶傑,陶傑!」方展墨擔心地喊著,可電話那頭卻再也沒了聲響。他掛了電話,回撥過去,電話占線。直覺告訴他,陶傑一定出事了。強壓著心頭的不安,方展墨飛速地離開酒吧,向陶傑的家中趕去。
「陶傑,陶傑,你在家嗎?陶傑,我是方展墨,快開門!」方展墨用力地敲打著深棕色的木門,門下透出的光線慘白慘白,看得人心慌。
「陶傑,開門。我知道你在,陶傑……」門沒有打開,屋內卻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方展墨一驚,抬腳就踹在了門板上。
一下、兩下……當方展墨踉蹌著闖進屋內時只見到滿眼的猩紅。
***
安眠藥加割腕,雙料自殺。在醫院搶救了一夜,人還是沒能救回來。方展墨站在陰冷的過道上接受員警的例行詢問,面色鐵青。
「你和死者是什麼關係?」
「朋友。」
「他之前有說過自己想自殺嗎?」
「沒有。」
員警有些不滿方展墨生硬的態度,停下來看了看他。這時,另一名員警走了過來,說:「不用查了,那小子是同性戀,還是個出來賣的。事情捅到他工作的地方,昨天剛被開除。估計是為了這個想不開的。」
說著,兩名員警同時掃了一眼方展墨,異樣的眼神不言而喻,方展墨無聲地握緊了拳頭。
方展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家,只記得打開門時弟弟憤怒的表情。
「你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一晚上不回家。」方展硯大力扣住方展墨的肩膀,吼聲震耳欲聾。
方展墨動了動嘴唇,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你跑去哪裡了?」方展硯看到哥哥眼中的疲憊,不由得放軟了聲調。
方展墨看著弟弟,有些悲傷地說:「陶傑他……」
「陶傑?你一夜不回就是和他一起?你們做什麼了?你和他一起鬼混嗎?」方展硯連珠炮一般的提問讓方展墨毫無招架之力,當他緩過勁來,正想解釋清楚時,一個文件袋就飛到了他的頭上。本能用手臂一擋,文件袋落到了地上,裡面的東西散了出來。
「這就是你的朋友。你知不知道他就是個男妓,你居然還當他是朋友?」方展硯指著地上的東西,氣得渾身發抖。
出差這段時間,哥哥對他冷漠的態度讓他嘔到了極點,好不容易趕完工作回了家,想見的人卻一夜未歸。一聽到哥哥口中說出陶傑的名字,就像火星濺到火藥桶裡,所以淤積的情緒統統爆發出來。
作方展墨蹲在地上,撿起那一張張照片,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問:「這是什麼?」
「你看不懂嗎?三天和五個男人上賓館,他幹哪一行的你還要我解釋給你聽嗎?」
「是你幹的?!」方展墨不可置信地看著弟弟,腦中迴旋著員警說過的話。陶傑的事是被人告到他公司裡的,所以他才會被開除,才會想不開而自殺。看著手中這一堆齊全的資料,方展墨怎麼都不願相信做這事的,居然是自己的弟弟。
「是我幹的。我不去查他,難道像你一樣拿個男妓當朋友?拜託你看人用用腦子,這種人渣你……」方展硯話還沒說完,方展墨就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方展硯猝不及防,跌倒在地,鼻樑上新配的眼鏡也掉在了一旁,被方展墨一腳踩了個粉碎。
揪住弟弟的衣領,方展墨還想再打第二拳,可一看到他唇邊隱隱的血漬,心中又有些不忍,於是將人推在地上,狠狠地說:「我沒想到你這麼卑鄙。如果陶傑是人渣,你連人渣都不如!」
說完,方展墨站直身子,回到了房間胡亂清了幾件衣物,打算離家。
被打得暈頭轉向的方展硯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揪住哥哥的手臂,問:「你去哪兒?」
「要你管!」方展墨反手甩開弟弟的手,吼道:「我沒你這種弟弟,滾開!」
這是方展墨第一次用這麼惡劣的口氣跟弟弟說話,方展硯被吼得楞在當場,好半天才緩過神來。
「你走了就別再回來!」不甘心地頂了一句,卻見哥哥頭也不回的走了,方展硯想把人追回來又覺得拉不下面子,心裡頓時感到十分委屈。
他也知道調查陶傑有些過分,可是哥哥也沒必要這麼生氣啊!他只是擔心哥哥交友不慎,當然嫉妒也是原因之一,可這一切還不是因為愛他才……方展硯捂著生疼的下巴,恨恨地踢了大門一腳。
***
屋外的陽光很好,可方展墨還是覺得通體發寒。陶傑清澈的笑容不斷在他的眼前晃動,那句「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讓他心如刀絞。如果不是他這個「唯一的朋友」,陶傑未必會走到這一步。
來到付雷霆的家門口,方展墨有些好笑地看了看手中的鑰匙。沒想到還是用到了它,付雷霆怎麼跟「半仙」似的。
洗澡的時候方展墨才發現,手背被割傷了。
記得他闖進去的時候,陶傑整個人趴在地板上,地上儘是玻璃杯的碎片。進門前聽到的響動,應該是陶傑打翻玻璃杯的聲音,也許那個時候,他是想求救……方展墨出了浴室,把自己扔在床上,閉上了眼。他累了,不願再想下去。
關了手機,酒吧也沒去,一連失蹤了幾天心情也沒調適過來。轉眼就到了陶傑遺體火化的日子。方展墨找了一身黑衣,一臉沉重地來到了殯儀館。意外的是他在葬禮上並沒有見到陶傑的家人,卻看見了葛晴和舞會上的那個男生。
「展墨?你怎麼來了?」葛晴很驚訝。
「我和他是朋友。」
「員警說他死的時候是被一個姓方的人發現的,不會是你吧?」
「是我。」
「還好你去了,不然他一個人肯定走得很孤單。」葛晴有些傷感,站在一旁的男生摟住她的肩膀,用力握了握。本是安慰的動作,在方展墨眼中卻看出了一絲宣告的意味,讓他露出了幾日來的第一個微笑。
「他的家人為什麼沒有來?」方展墨問。
「怕惹麻煩唄,」葛晴忿忿地說:「陶傑被人騙了,欠了一大筆債,他家裡人怕背債上身,一個都不願意來。」
「欠債?」
「嗯。放債的人找到我們公司我才知道,聽說是為了一個男人才……」葛晴停了下來,似乎在考慮該不該把事情說出來。
「那個男人是他的情人嗎?」
「你知道這件事?」男生突然插話。
方展墨點了點頭,說:「在員警那裡聽說了一些。」
與陶傑在天台的那次談話還記憶猶新,他當時提到的想盡辦法弄錢,想必就是指出去「賣」吧,看來他愛上的那個男人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方展墨伸手攏了攏領口,神色黯然。
誰不渴望一段相濡以沫的感情,可感情這種事不是一個人的付出就能有所收穫,兩情相悅真的很不容易,更何況是同性之間的戀情。
愛情啊,看起來像水晶,事實上比玻璃更脆弱。回想展硯雖然有些幼稚,尤其在嫉妒的時候,但是對他的感情卻從來都很真摯。只是這一次……實在是讓人無法原諒!
葛晴見沒什麼可瞞的,便接著說:「他真是很笨呢!為了幫那個男人,居然去做那種事賺錢。結果被同事無意中看到了,一下就告到了老總那裡,老總怕影響公司的形象,二話不說就開除了他。他一定是萬念俱灰才走上絕路的。」說著說著,葛晴的眼眶就紅了起來。
「同事告發的?」方展墨反問。
「是啊,我和他一個公司,告發他的那個人一直很排擠我們這些新人……」葛晴接下去的話方展墨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滿腦子都充斥著「我誤會了展硯」的聲音。
方展墨覺得一刻也等不下去了,匆匆與葛晴告別,直接奔向家中。半路上想起這個時間展硯還在上班,於是馬上轉去他的公司。
弟弟參加工作兩年,這還是方展墨第一次來他工作的地方。看著辦公室裡那一大群埋頭工作的男男女女,方展墨才開始考慮自己是不是不該來這個問題。
「方先生,方經理現在正在開會,他請您去他的辦公室等一下。」秘書小姐職業化的聲音和笑容讓方展墨更加不自在。
「要開多久?」
「這個我不太清楚。」
方展墨心想這拘謹的地方也不方便談話,於是說:「那算了,我還是先走吧,謝謝你。」
「你去哪兒?」方展墨剛要轉身,就聽見弟弟不悅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我……」
「去辦公室等我,我一會兒就來。」不容哥哥反駁,方展硯就將人推進了自己的辦公室,甚至誇張地將門給反鎖了起來。
「喂!」方展墨哭笑不得地捶了兩下門,可是門外毫無反應,無奈之下,他只能認命地坐到了辦公室的沙發上。
方展硯重新坐回了會議室,一顆心卻全部飄到了哥哥身上。這幾天他找人都快找瘋了,剛剛聽秘書說哥哥來找他,他差點沒跳起來。逮到空檔就從會議中溜了出來,還好趕得及把人攔下來,方展硯撫了撫急速跳動的胸口,暗自慶幸。
裴龍看著如坐針氈的兒子,臉上掠過一絲陰影。自從上次撞車的事件之後,方展硯的哥哥就成了「不成器」的代名詞。現在兒子為了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簡直不成體統。
會議結束以後,裴龍跟在方展硯身後,決定見見這個與自己兒子有一半血緣關係的大哥。
「你怎麼把你哥哥鎖在辦公室裡?」看著兒子開鎖,裴龍有些驚訝。
方展硯避開了父親的目光,沒有回答。
因為等得太久,方展墨已經倒在沙發上睡著了,額前的劉海遮住了他的臉。方展硯蹲在哥哥的身邊,不忍吵醒他。
「咳!」裴龍咳了一聲,提醒兒子把人叫醒。
「董事長還有事嗎?」方展硯看著父親,擺出一副「無事請回」的架式。
裴龍一怔,突然想起自己並沒有立場與方展墨說些什麼,尷尬之下只好說:「你不要因為私事影響工作。」
方展硯瞥了一眼牆上的大鐘,說:「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了。」
裴龍一時語塞。
這時,方展墨正好被說話的聲音吵醒。看到除了弟弟還有外人在,立刻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看清方展墨的臉,裴龍不由得退了兩步。不是因為那份趨於中性的美麗,而是因為他與記憶中的影像重迭了。
方展硯知道,那是因為哥哥長得極似母親。
裴龍似乎有些無法控制心頭的情緒,於是一言不發地離開了辦公室。
方展墨看著這個有些莫名其妙的老人,不由得向弟弟投去詢問的目光,卻對上弟弟的一張冷臉。不得已乾笑兩聲,問:「你沒戴眼鏡?」
話一出口,方展硯的臉冷得更厲害。方展墨一見踢到鐵板,只好不自在地將目光移至他處,假裝在看辦公室內的擺設。
「我戴隱形的。」
「啊?」弟弟突然開口,方展墨不由得一楞。
「走吧。」
隨便收拾了一下東西,方展硯先行走出了辦公室。方展墨亦步亦趨地跟著,感覺自己像個察言觀色的佞臣。
從二十幾樓往下走,電梯越來越擠。方展硯不著痕跡地擋在哥哥面前,方展墨低下頭,止不住唇邊的笑意。雖然這個弟弟有時候惡劣了一點,但大多數時候還是很護著他這個哥哥的。
下到停車場,兄弟倆上了車,方展硯關門、發車一氣呵成,就是沒開口說半句話。沒辦法,心裡還是有些小彆扭,誰讓哥哥上回又是打又是罵的,他嚥不下那口氣。
方展墨從後視鏡中看了看弟弟,正好發現他也在通過鏡子看自己。短兵相接,方展硯率先別開臉。還真的嘔上了?方展墨癟了癟嘴,蜷在座椅上懶得出聲。
車了開了近二十分鐘方展墨發現路不太對,於是問:「這是去哪兒?」
方展硯不答。
「你不說我就跳車了。」方展墨也槓上了,作勢就要打開車門。
方展硯不甩他,車門在車子起動時早就鎖上了。
為什麼每次和弟弟起爭執都佔不到上風呢?方展墨覺得挫敗無比。
一路鬱悶到目的地,原來是自己的外公家,方展墨忍不住對著天空翻了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