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睜開眼,一時之間,西門雪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接著映人他眼簾的,是間陌生又顯得有些簡陋的竹屋。
他正想轉個身,跟著皺眉發現全身上下傳來陣陣的疼痛。好不容易側過身,就讓他瞧見教他殺意陡升的一幕——
不遠處,有個陌生人正拿起小几上的一把劍——他的劍。
基於本能反應,西門雪全身立刻繃緊,袖中落下一根銀針,扣在指間,然後發出。
那名陌生人像是後腦也有長眼睛似的,閃電船起劍一擋,待劍身再回到劍鞘中時,西門雪的成名暗器「冰魄銀心」就這樣被夾在柄鞘之間。
西門雪一凜,全身立刻進散出一股冷肅殺氣。
「『鬼煞仇心』果然名不虛傳,劍好。」陌生人轉身,面對著西門雪,正是那名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像是完全不把他的殺氣放在眼裡,慢條斯理的將銀針取下,續道:「暗器也好,手法更是一絕。」要換成普通人,這根銀針此刻就會是透腦而過的奪命凶物。
西門雪微微醚起眼,打量著站在離床邊不遠處的白衣少年。
他很年輕,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是個很漂亮的少年,但與自己陰麗邪魅的美不同,一身白色衣袍,襯托出他稍嫌削瘦,但卻非單薄的健頎體態;斯文俊逸的臉孔上是一派的溫文儒雅,再加上微揚的唇形,讓他看上去就像是個時時帶著笑,謙沖有禮,和氣待人的斯文書生——若他的眼神不是那樣淡漠,身手不是那樣驚人的話。
少年站在原地,神色漠然的接受西門雪懾人的逼目光。
「放下。」冷硬的話語出自西門雪的口中。
夾帶冰刃般的冷冽沉喝,若在平日,定能嚇倒江湖泰半人物,但眼前的少年顯然是個例外。
少年捧起劍,在西門雪殺人般的眼光下,以手摩挲描繪著劍鞘上的雕紋,然後拔出劍身,讓劍身閃煤的銀芒映入他沉黑的瞳中,宛如夜空中的燦爛星子。
詭譎異樣的氣氛在竹屋裡瀰漫著,過了好一會,少年終於還劍回鞘,自言自語般的低聲念著:「舐血為芒,以命養劍,難得……」
西門雪一擰眉,瞬間掌上運氣,蓄勢待發。熟知江湖生存守則的他十分明白,生死勝敗往往就在一線之間,一瞬也輕忽不得。
但少年卻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關鍵時刻,恍若未覺盈室的肅鬱暗流,將劍放回原處。
「你很幸運,至今我還未曾見過中了『脈斷心』的人能活過半個月。」少年淡淡道。
西門雪掌氣頓時一收,「解毒的人是你?」他清楚的記得陰童生的直言不救,但眼前的少年委實太過年少……
少年臉上一片冷漠,「你該問的是我為什麼答應救你。」
西門雪一揚眉。
少年的目光越過西門雪,落在他的身後,淡聲道:「謝謝你枕旁那位癡心人吧。」
「梅兒。」隨著少年的目光看去,西門雪赫然發現剛剛因他全副心力都放在少年取劍一事上,竟投發覺練雪正躺在床的另一邊。
如風過無跡,少年的身影無聲無息的消失在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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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睫上依舊沾染著幾許清露,沉睡的嬌顏上微微擰起的柳眉,如花帶淚般的清美搖曳在他的心湖。
「梅兒……」以頰相觸摩挲,溫熱的感覺漸漸滲入他的骨髓。
「唔……」臉上的撫觸,引著她從黑茫無際的夢境中脫出,但一睜開眼,眼前那張熟悉的臉龐卻讓她一時間以為自己仍在夢中。
練雪緩緩的伸出手,撫上那在夢中始終叫她追不著、碰不著的俊臉,「你……這是夢嗎?」即使手上傳來溫熱感,但已在暗冷的孤寂中守候許久的仍是敢置信。
他終於回到她身旁了嗎?
她的畏怯看在他的眼裡,讓他好生不捨。
「梅兒……」戀戀呢喃中,是不捨,也有更多的懊惱。
他竟讓她又嘗到了心碎的滋味!是他,那個誓言要守她一生、愛她一生、護她一生燦笑紅顏的自己。
「對不起。」他忘不了最後在她臉上所看見的那抹淒然無措,嘴中嘗到的苦澀則是她椎心的痛,梅兒的一切一切,他感同身受。
因為她是他的梅兒呀!
扇落了眼睫間的晶淚,望著眼前的他,雙掌間的暖溫,印證了她的想望。
「嗚……」縱身投入他的懷中,傾洩而出的是她數日來的委屈與心願得償的欣悅。
西門雪攬緊了懷中的暖玉溫香,拾回了他原以為一分永世的愛戀,柔情的馥郁薰然從此停留在他的雙臂之中,時間悄悄流浙在如醉的濃醇愛意之間。
溫暖的胸膛抹去了她的淚,撫平了她胸中突起的恐懼尖石,圓潤如玉的心顯露於外,是她臉上瑩潤的笑曜流光。
「我終於等回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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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救他?」蒼老的聲音不滿的抱怨著。
「……」
「風小子!」陰童生著惱的低喝一聲。
原本負手望向遠方山脈的白衣少年緩緩轉過身,失笑道:「跟您的理由不是—樣的嗎?何必再問我?」首先動手想挽救西門雪一命的人可不是他啊!
見少年的黑瞳中閃耀著不解,再露出一抹溫雅敦儒的淺笑,倒讓人覺得是陰童生的質問是小題大作了。
陰童生頓時氣勢盡失,「你……」這小子就那張臉長得好。
他歎了一聲,「這世上不是人心多涼薄嗎?怎麼我遇上的儘是些癡心人哪!」
「也許是物以類眾吧,您老不也一樣?」
聞言,陰童生皺痕紋刻的臉上立即出現了一絲赧紅,不自在的低咳數聲。
少年不再多言,轉身望向西門雪及練雪棲身的竹屋,黝暗的眼中深不可測。
陰童生亦隨著將視線移向竹屋,沉重一歎,「多情是美,癡心卻苦啊!」
透過窗欞,少年依稀可以看見榻上交頸相偎的愛侶,「童爺爺,您可知道那名姑娘的名諱?」
陰童生訝然的脫口道:「小懷兒……」他已許久不曾自少年口中聽到那聲童稚時對他的親熱稱呼。
「她名『練雪』,練雪、戀雪,獨戀西門雪……」少年轉頭笑看陰童生,「如真能名副其實,或許我們終能見到多情也美,癡心亦全的人間美事。」
陰童生一凜,凝視著遠方山嵐,眼中見到的卻是兩張相似的美顏。
好一晌,他方低吟歎息,「但願如此……」
但願第三次在他面前步過的癡情愛戀,歸去的盡處,名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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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什麼?」
聞言,少年俊朗淡漠的臉上首次出現了另一種表情——疑惑。
「救我的代價。」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深諳人心貪婪面的西門雪不會天真到以為眼前這個救他一命的少年會不求取報酬。
少年眼中浮現一絲興味,「哦,她沒告訴你?」這可好玩了。反正太過幸福的愛情,總會引起人心底那一絲絲邪惡的妒念。
西門雪薄歷一抿,不答。
就算梅兒不說,他當然也會問,只是……
「沒什麼啊……」
他不信!光瞧她晶眸中流光反轉不定,就知道事實不是如此。
「真的只是件小小的事情嘛。」
若真是如此,為何她在說這話的同時,小手要在他的胸膛上畫著大圈小圈,意圖轉移他的心思?
「你怎能不信我呢?我才不會像你這樣,連偌大的事也瞞著……」
伴隨著嬌碎鶯語的兩潭水漾凝光幾乎要溺死了他,而漸近的嫣紅檀口,則一再左右他的心緒,撼動他的意志。
「所以你得賠償我。」
賠償?樂意之至。
吞沒一再抿溢在他鼻間唇前的那抹嬌艷醇香,放肆的攫取香舌玉齒間的濃烈情潮。卻在攪動她一身蕩漾風情的同時,讓那溫郁的香流蒸發腦中思緒,放縱自己投身在滾浪逼天的情濤中,承受著情水愛火的雙重煎熬而甘之如飴。
在那許久之後,他終於尋回一絲理智的同時,她如花軟嫩的纖軀又自動纏上了他,玲瓏的曲線彷彿天生就為嵌進他偉岸的身軀所生。她那雙細藕玉臂輕輕攀上他的頸項,軟嫩的唇瓣停留在他的耳際……
「我才不要像你一樣,總要我自己去聽你的心,去猜懂你的心呢,我要直接告訴你……我很愛、很愛你喔……」
在那之後她又說了些什麼,他總想不起。唯一記得的,是自己帶著滿心的狂喜,再次覆上她那說出他這一生最樂意聽到的話語的紅唇;而他的雙手像是想印證他是真的擷取了那抹他夢寐以求的暗香似的,撫過她身上每一寸,將她的所有揉進了他的身,好好深藏在他身間的每一處,直至最深的角落……
「拈香一縷,雪暖滿霜。冬梅一支獨傲,除雪無謂成雙。」
少年突來數語,換來神智乍醒的西門雪狼狽一聲,「哼!」
少年仍不放過這難得的取笑機會,「看來就算是傳聞中冷血無情的『鬼煞仇心』,終究被化成了繞指柔啊。」
分心失神是殺手的首要大忌,能讓眼前這個頂尖殺手失去慣有的冷肅沉然,看來相較於練雪的癡心,怕是西門雪還更勝一籌呢!
眼看一雙癡心得償,或許他可以開始學著相信——愛,其實代表的不只毀滅。
他的異樣看在西門雪眼中,卻成了一種嘲諷,話中儘是不耐,「說出你要的代價。」
少年淡淡地掃過他一眼,「我已有練姑娘的承諾,而我並不是個貪心的人。」
西門雪瞇起眼,掩不住瞳中發出的冷冽厲光,「你要什麼?」被救的人是他,他絕不容許該是完全屬於他的梅兒,將任何屬於她的東西做為救他的代價。
少年當下便明瞭了他的言下之意,他在做代價交換,而這次付出代價的人是他。
「你認為你的命值多少?」
西門雪沒有絲毫猶疑,反手便將背上的劍擲給了白衣少年。他不會錯認少年在見到他的劍時,眼中流露出的欣賞之意。
接下了劍,少年挑起斜飛的劍眉,「一把劍?」這人倒真乾脆,當他拔出那把劍,立刻就明白了西門雪是用血、用命在養劍、帶劍,這把劍就如同他的魂魄一般,而今他竟不假思索的就將劍擲給了他。
不僅如此,西門雪隨後又加上一句:「我此生只執此劍。」
少年聞言不禁動容。
西門雪今生只配一劍,意味著他今後不再用劍!也就是說他用了與當初斷臂所應付出的相同代價,換回了練雪的承諸。
沒想到他竟低估了西門雪,低估了一個男人能為真心所愛付出多少。
少年向來淡漠無波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裂紋,可話一出口,語氣依然是清清冷冷的,「但江湖人皆言:『鬼煞仇心,只從有心』。」誰知這項承諾代價是否會因西門雪一句「有心」,盡皆成空?
西門雪冷眼一瞟,「梅心即我心。」
少年聽了,笑了,笑得瀟混,笑得真意。「成交!」
原來,世間真有美意如斯的摯情,不枉他善心大發一回。
不過,太過完滿的結局總容易惹動人與生即有的那一點邪念。
當少年帶著劍轉身離開時,看戲似的拋下一句:「對了,在你拋劍之前,我忘了告訴你,承恩山莊段氏父子率人已在一個時辰前踏進谷裡,想來現在人應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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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殺人的方法不只用劍一種。
西雙雪手上未停,在輕喀數響後,他冷冷而立,毫無溫度的眼中儘是輕蔑,四周橫躺著只眼大睜的一千江湖死士,他的眼神異常澄亮,映出的是段召寧顫抖的有如風中落葉般的老邁身軀。
段召寧指向他的手指因深深的畏懼而發顫著,「你……」這怎麼可能?身中「脈斷心」的他不但沒有毒發氣絕,還像捏死螻蟻般的為百花谷中的百花,奉上足以成為它們數年滋養肥料的人屍。
「雪兒,請你……」對戰不過一刻,便因雙膝關節盡斷而敗下陣來的段觀波,雙手拄地,神態慌急地向著身邊的人兒求助。
在段觀波的身旁,一身白衣的練雪挺然獨立。自戰起,她的眼光就不曾離開過場中西門雪的身上,她的心中依舊泛著疼,為了那批死在西門雪手下的人。
只是……這樣的疼遠遠比不上那日西門雪倒在她身上,那種心中絕對的荒蕪,連痛也無法感覺到的空茫要來得使人恐懼。
面對段觀波的屈顏懇求,她只是幽幽的歎了一聲,「段大哥,你們不該來的。」不該在她已離不開那個狂狷的男人之後。
聽出練雪話中的拒絕,段觀波心中的懼駭如漣漪般越擴越大,「雪兒!」不,他不相信善良的雪兒竟會做出這樣的回答。
他的驚詫很快就在一聲慘呼中結束,「啊——」他轉回頭,只來得及看到西門雪赤紅的右手拔出——從自己爹親的胸中。在這瞬間,縱使他心中是多麼想過去探探段召寧的呼息,奢望仍留有一線生機,只是正向著自己而來的那抹冷殘玄影,卻讓他全身力氣喪失殆盡。
就在此時,練雪深吸一口氣,緩步迎上。
西門雪停下腳步,靜待著她。
練雪直直的走近西門雪,眼光從他的臉上順沿而下,停留在他的右手上,「你的手……」
西門雪勾起唇,微抬起染血的手,「怕嗎?這種罪惡的顏色。」
出人意料的,練雪緩緩的執起他仍濕淋的右掌,貼在她白若淨雪的頰上,無視鮮血因此而染上了她的頰,然後合上眼,「我是不愛這樣的紅,更厭惡它的腥惡,但……」她睜開眼,晶透的黑瞳中有著欣喜。「我慶幸它……讓你仍是溫熱的。」
下一刻,得意的笑聲從西門雪的胸中震盪而出,「哈、哈、哈……」
他的梅兒,這就是他的梅兒呀!
雙臂一伸,將眼前這個讓他牽戀一生的女人緊擁進懷裡,重重地復上一記深吻。
太多的深情積壓在一人的胸中,是焚心的噬人熱焰;但若是讓兩人同享,卻會是盈滿胸臆的暖陽春照,催人心醉意滿,沉湎不願醒。
萬分不捨地將唇自醉人的紅艷上稍稍移開,西門雪以指輕刮過練雪的雪嫩玉頰,「瞧你,成了個花臉。」看來血的顏色一點也不適合親親梅兒,以後可得小心點。
「進屋去吧,你這身衣服也得換下,而且我有個好提議,既然是我弄髒的,換衣的一事就讓我代勞,如何?」他親密的抵在她的耳旁,出口的曖昧愛語頓時讓練雪一陣面紅耳赤。
「哼!」練雪羞啐一聲。
就在兩人並肩偕行之際,身後已被兩人遺忘的段觀波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練雪!」
練雪腳下一頓,回頭看著他,眼中是瞭然的澄光,「段大哥。」他從未連名帶姓的叫她,而他,確實有理由如此。
乍失親人的段觀波的眼中不掩沉痛的憤恨,心痛之餘自然口不擇言,「若練叔地下有知,也定會與我們同咒:你與他必將同落罪業煉獄!」
惡毒的詛咒讓練雪頓時一陣悚然,西門雪連忙加重了收攬的力道,眼如冰鋒利刃,狠冽的似要將段觀波割裂成碎片。
小手搭上怒氣滿身的愛人,練雪搖了搖頭,「留下他吧,段家只剩下他了。」然後輕輕掙出他的懷中,上前數步,話語雖柔如春風煦然,但絲毫無損其中的堅決。「無論人間煉獄,我甘心相隨他左右,生生世世不悔。」
如雪的嬌顏上,映著撼人的不悔瑩光;風中傲立的纖細身影,看在段觀波的眼中,恍然間竟成了傲雪枝梅,就如同冬梅永不屈於天地,孤綻雅香一般,眼前的女人也以同樣的堅執,執愛不移。
段觀波無言。
他還能說什麼?這整件事中又有誰真錯了?是背約的練雪?狂傲不羈的西門雪?還是被利怨蒙蔽了心眼的爹?更有甚者,是明知不可行卻又無力阻止的自己……
「回去吧,段大哥。怨我也好、恨我也罷,但別在此刻,段家的未來仍需要你。」
段觀波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怨紅顏禍水,還是謝她護佐了他一命?
最後,他只能跪在地上,眼睜睜的看著一雙人影相偕離去。
驀然,一陣風煙襲來,沙塵模糊了他的視線,因陣陣刺痛而淚眼-然間,那兩道人影似乎順風交纏,卷結成一。待風停止息,眼前又是一片清朗時,兩人身影早已消失無跡。
他無能、也不知該不該追上……復仇……
這個問題至他老死,仍是無解。
因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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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戀雪啊……」在遠處靜觀許久的少年,望著雙雪身影漸遠,低吟聲中有著淡淡的滿足。
一切皆已落幕,看來也許會如自己所料,這對似雪的有情人,終能情夢得償。
「那個……這位小兄弟,你可不可以……」在少年身旁,黃慶仍不死心的死纏爛打著。
西門珍若逾命的劍居然送給了這個小伙子?想也知道,這一定又跟練姑娘有關。偏偏不論他在誰身上下功夫,就是沒辦法探查到當初練姑娘到底是答應了眼前少年什麼樣的條件。
少年淡笑的瞟過黃慶一眼,「你近來也瘦了不少,嗯?」
黃慶一愣,「嗄?」這小伙子在說什麼啊?他的圓肚近來是消了些沒錯,誰教這百花谷漂亮歸漂亮,可啥也吃不得,更別說這裡的伙食……唉,那真是……
咦,不過這跟那有啥關係啊!
「喂、喂,你別走呀!」黃慶一回神,少年人已在丈外,他忙不迭也高聲嚷道:「打個商量嘛!要錢、要珍玩古董都好商量,要不美人也成……喂,你也走慢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