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然葉落,灑下無盡的秋;落在徑上,鋪的是有情的心;蕭風過,帶起此生最後的舞。
踏踩花徑,欣賞一場落葉絕舞,練雪心底除了醉於秋意之美,更憐惜至死都不忘獻舞求得踏徑踐葉之人驚美一句。
伸手撈住掠身而過的秋葉,看著它索瑟的棲在自己的掌心,錯看間,邊緣撕裂的紋,竟像是一道笑,惹動憐葉人的一思唸唸
問世上何人,能與葉一般,執念一生一世?
也許,只有他……
「雪兒,你在想些什麼?」
「段大哥。」練雪沒有回頭,只是攤平了手心,任葉隨風去,一顆心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你想,它會不會後悔?」後悔它竭盡所有的付出,卻被埋沒在自然之間,無聲無息,終其一生,得不到任何關愛一眼,沒有絲毫的回報。
「嗄?」段觀波張口結舌,愣愣的站在她身後。
她在說些什麼?「他」指的是誰?又是什麼後悔不後悔的?
練雪側過身,強扯出一彎笑,瞳中有著不可名的幽深暗暗,「沒什麼,我只是在自言自語。」
怎麼又想起他了!此刻的她,不該。
三天前,正如黃慶所料,她和西門雪一路安然無事的抵達承恩山莊,隻身入莊的她順利的見到了承恩山莊之主段召寧,以及她未來的夫婿段觀波。
當段家父子見到她時,反應之驚詫不在話下,但段召寧好歹也是見過世面、歷經過大風大浪的一方之主,很快便從震驚中回神,隨即安排她在莊裡住了下來。
「雪兒,還在想練叔嗎?」看著她臉上強裝出的笑顏,段觀波心裡好生不捨。
他與雪兒是指腹為婚,不過原本他的對象並不是練雪,而是練雪的大哥,誰知練夫人和他母親不約而同生下男嬰,這事只好作罷。直到過了五年,練夫人再次懷孕的消息一出,兩家人又開始為段家的小小公子和仍在練夫人肚中的小娃兒牽紅線,這回果真不負眾人所望,練夫人生下了練雪這個小千金,兩家的兒女親事也就此決定。
段家及練家兩家來往密切,練雪可是他從小看到大的,更別說練雪嬌美秀麗、善良溫柔,早就是他心中所認定此生最合適他的妻子人選。
聽段觀波提起練潮,練雪臉色一僵,眼眶泛紅,螓首垂俯,「我……」
見到她如此反應,段觀波不由得在心底咒罵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一開口提的就是人家的傷心事。
「別難過了,相信練叔在天之靈看到你這樣,也一定不會開心的。」很拙劣的安慰,但已經是他的最大極限了。
「我知道。」她明白段觀波向來口拙。「逝者已矣,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我不會讓爹和大哥在黃泉下還為我擔心。」
段觀波聞言心安不少。
「那就好。」溫和的語中夾雜的是更多的讚許。
遇難不侃不亂,果然有未來當家主母的氣度與風範。
下意識迴避他讚許的眼光,練雪只覺一陣心虛。
她知道他眼中的光亮意味著什麼,也明白她應該對未來夫婿對自己的滿意讚許而感到高興,可是她說不出口,說不出口她剛剛在想的人,不是爹、不是大哥,更不是要與她共度一生的他,而是……
在這瞬間,她覺得自己好壞、好壞,站在未來夫婿面前,滿腦子想的卻是另外一個男人。
想他常掛在嘴邊,只為她綻開的一抹暖笑;想他在路途顛簸中,提供給她安息的寬厚懷抱;甚至是他每每在蓄意挑弄她後,取笑她氣鼓腮幫子時,一記額上的輕敲、一手揉亂她發頂的寵溺,或許也還有……在最初十日裡,常常在喝藥後,從她嘴際偷走的愛吻……
思及此,練雪不由得撫上自己的唇。
「……好不好?雪兒、雪兒?」練雪遠飄的思緒被一聲聲叫喚拉回。
對上段觀波疑惑的目光,她連忙放下手,「對不住,段大哥,我又失神了。」
「沒找系,我只是想問你想不想到外頭走走?」為解練雪愁容,段觀波提出帶她出門散心的善意邀請。
「這……也好。」悶在這裡什麼也不做,只會讓她更有時間胡思亂想。
段觀波伸手就想拉過她,「那我們走吧。」
不料練雪下意識的一個閃身,避開他的手。直到看到他的手僵在半空中,以及他滿臉的尷尬不解,她方才醒悟自己剛剛做了什麼。
「對不起,我……」咬著唇,她心中也是同樣的不明白。
她是怎麼了?不說他是她的未婚夫,他也是熟識已久的世交兄長啊、怎麼……
段觀波尷尬的收回手,臉上擠出一抹諒解的笑容,「不要緊,是我越矩。」話雖是這麼說,只不過練雪疏離的反應,使他不由得在心裡暗暗忖度——
雪兒似乎有某些地方改變了。
為想逃他探索般的目光,練雪急忙發問:「段大哥想去哪裡?」
「呃,我們到城裡逛逛吧。」
也許是他多心了。
澇 澇 澇
說實在話,梅兒還真沒眼光。
嗯,這樣說不對,應該說當初練潮怎麼會挑上這麼個軟柿子,把親親梅兒的一生交付在他手上?
西門雪坐在樹上,閒閒的看著底下正搬演一場英雄救……不,勉強只能說是英雄「護」美的好戲,他嚴苛的下了個評論——
這個段觀波好歹也是名門少主,怎地身手這等差勁?看來承恩山莊風光不了多久了。
再加細看,段觀波腳步還算沉穩,表示他在基本功上沒有偷懶,基礎扎得不錯。不過看他左支右絀的慌亂模樣,就知不過是只紙紮猛虎,禁不得打,缺乏臨陣磨練、反應駑鈍。除此之外,手上功夫更是乏善可陳,只知死板的一招套著另一招,不知隨著對招而靈活運用,看來段觀波今生注定絕不會成為武功高手,約莫只能憑著前代庇蔭,享盡一生。
不過至少這位段少莊主還有一點入得了他的眼,就是他寧可讓刀劍在他身上留下幾道血口子,卻把小梅兒保護得挺周到的——只要他能把掛上梅兒細細柳腰上,那只礙眼的毛手移開的話,那就更令人滿意了。
至於梅兒,那可是表現好得不能再好了。雖然夾身在刀光劍影間,依舊強自鎮定,除了柳眉間的距離變得短了些——又是那隻手的錯,做什麼把梅兒抓得這麼累——連一聲叫聲也沒發出過,跟上回比起來,進步不少哪!而這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自己的功勞,把梅兒調教得如此處變不驚。
一個不留神,段觀波臂上又被劃上一道。
嗯,還好梅兒是在另一邊,沒傷到。不過剛剛那一刀砍得那麼慢,段觀波竟也閃不開,看來勝負很快就要分曉了。
西門雪意態神閒的東挑段觀波行步凌亂、西嫌他掌上無力;底下的段觀波可是拚得氣喘吁吁,險象環生。
銀晃晃的劍光在烈日下閃出一道虹,堪堪從段觀波腰隙劃過。
段觀波退一步、手一沉,避開了劍虹,卻被削落一大截袖角;而箍住練雪纖腰的手不由得一緊,練雪吃痛出聲。
「啊!」從一開始便努力克制尖叫的衝動,忍耐著手及腰上傳來被緊抓著的疼痛感,直到段觀波在她腰間的這一記幾乎要她束斷腰的緊箍,方才痛哼一聲。
就在她出聲的同時,樹上的西門雪嘴邊笑意倏地斂去,臉色一沉。
梅兒叫痛了,這些人都該死。
朗朗日光下,幾不可見的一絲銀光在眾人眼前一閃即逝。
「咚!」一人面朝下直直倒在地上。
削變陡生,在場的眾人皆是一愣,不約而同地停下手,看向同一方向。
不遠處,西門雪冷然而立。
放肆的邪氣滿身,配上那張連女人也要自慚形穢的絕美臉龐,即使此刻面容上毫無笑意,但晶邃黑瞳中透露出的一股詭美的妖幻,仍是緊緊的攫住了在場所有人的全副心。
山道上,迅風揚塵,揚起西門雪頰旁幾綹不羈的發,也振起他一身黑衣,衣間簌簌的鼓動,是形於外純然的殺意。
「你想插手?」攻者之一率先回神。「我勸你最好先掂掂自己的份量。」雖然不知適才同伴到底為何而亡,但憑恃著自己這方人多勢眾,一出口便是恫喝之詞。
眼微瞇,西門雪薄唇微勾。
這些人活不了了——雖然那日在暗林中,她一直是背對著他的,沒有瞧見他殺人時的表情,可此刻他唇邊的笑意,練雪沒來由的就是明白那道笑弧所代表的意義。
「雪兒?」感覺臂上的小手一緊,段觀波回首,有些意外的看著練雪眼中從乍放一抹他無法理解的瑩光,到黯然合上眼,彷彿正在靜待著什麼。
就這麼須臾的分神,一切都已經結束。
就在段觀波轉頭間,西門雪眼一開,眸中厲光四射,肩微動,瞬時在那群圍攻者眼中有如輕煙般消逝,再似風霧一般穿流在他們之間,在他們仍疑惑著為何在焰日罩頂時,竟能感受到一股晨霧拂面般的哆嗦寒氣時,喀聲數響,將他們送入永世黑蒙的地獄黃泉。
待段觀波再回頭,所看到的就是七名圍攻者七橫八豎的倒臥在綠地上,其中六人的頭以不可思議的角度仰起,在熾烈光曦的照射下,臉上沒有任何的痛苦、恐懼之色。
頸斷絕命,一滴血也不見,俐落、乾淨,是殺人者完美的極致。
太、太驚人了!
段觀波怔怔的看著,只覺頸後一陣發涼,這人好高的殺人功力。眨眼之間,這些來意不善的惡徒已魂歸離天,而他甚至連眼角餘光也來得及瞥見。
「你又救了我一回。」柔亮的嗓音中,隱隱含著更多的不可言喻。
原本只是單純驚訝於西門雪武功之高的段觀波,在練雪一聲道謝下,心中十分震驚,不敢信的眼光立即投向不知何時已睜開眼的練雪身上。
雪兒認識他?
「雪兒,你的朋友嗎?」單純有如一張白紙的雪兒怎麼會認識這樣邪魅的人物!
「我……他……」練雪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後只得無言的默認,「嗯。」
沒有深究練雪耐人尋味的怪異反應,段觀波很快的步向西門雪,拱手為禮。
「多謝兄台的仗義相救。」
西門雪眼中仍是一貫冷沉的嘲諷,「仗義相救?」
又一個不可救藥的癡人。
聽不出西門雪話中的譏誚,段觀波一臉熱切,「是啊!要不是兄台出手援助,我與我的未婚妻今日必定難逃惡人毒手。」
這傢伙這句「未婚妻」真是礙耳極了,也許讓它變成「生前無緣的妻」會比較順耳些。
對於西門雪冷淡的反應,段觀波絲毫不以為忤——有傲人絕學身的高手,待人難免倨傲了些。
「在下段觀波,是承恩山莊少主,今日承蒙兄台出手相救來必當圖報。他日若有用到承恩山莊之處,在下就算肝腦塗地,也會報答兄台大恩於萬一。」段觀波臉不紅、氣不喘,依照江湖上的「定律」,開始了一連串的報恩之說。
「報答?」耳熟的兩字終於引起西門雪的注意。「你想報答我?」
「當然。」又響又亮的回答。
「不惜一切?」
段觀波挺起胸膛,「只要是我做得到的。」
西門雪眼中邪意一閃。
有趣,真是有趣極了!他倒要看看這個滿口知恩報的段大公子,有多少能耐說出這樣的話。
「如果……我要她呢?」他指向練雪問道。
段觀波萬萬沒有想到西門雪竟會提出這樣違逆世情的要求,一臉愕然,「啊!這……」他瞠大眼定定看著西門雪,想從他的臉上找出一絲玩笑的意味。
在努力瞧上老半天後,段觀波只覺頸後的涼意開始蔓延到全身四肢,再隨著源源血流,深入骨髓,凍得他立當場,臂上冒出陣陣難皮疙瘩。
這人的眼光太深沉平靜,像是已看透一切;而這樣的人口中所說出的話,都會是令人感到可怕的真實。
背脊一陣冷顫,段觀波不禁懊惱起自己之前的不假思索、心直口快,難怪爹常常在他耳近訓誡叨念著,老說他說話不經大腦,遲早會招事。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又怎會想到竟會有人提出這樣不近人情的要求!
所以,他應該……不會是認真的吧……
「呵呵……兄台真是說笑了。」眼光略掃過立在身後側的練雪,段觀波企圖一笑帶過這個令人不安的話,同時還不忘回頭尋求練雪的支持。「雪兒,你說是吧?」
他當然不是開玩笑的,他已經想很久了。
練雪心虛的瞟了眼西門雪,沒有意外的看見他臉上那抹富於深意的笑容,模糊的答應道:「唔,應該……是吧。」
雖然她對西門雪的企圖早有深刻的體認,不過此時顯然不是討論爭辯這個話題的時候。
「對了,承恩山莊就在不遠處,若兄台不嫌棄,是否願意到賽捨讓在下款待數天?」段觀波的一句邀請,在練雪的心中捲起激天波濤。
練雪一陣頭疼,開始懷疑起自己將來的日子了。
他還真是遲鈍到家,人家都擺明了對他的未婚妻有興趣了,他竟然還引狼入室?
「上承恩山莊?」撫著下巴,表面上一副深感興趣的模樣,但西門雪心中卻是另有忖度。
有沒有段觀波的邀請其實並不重要,畢竟天底下幾乎沒有他不能去的地方,小小的承恩山莊他更是不放在眼裡。不過現在看來,段家似乎惹上了麻煩,而且還是不小的歷煩——這裡距離承恩山莊並不遠,襲擊者竟敢肆無忌憚的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是在段家的勢力範圍內挑起戰端,實在是不合情理。
「那就打擾了。」
承恩山莊會如何不關他的事,不過既然梅兒那顆固執的小腦袋還沒想通,他也只好勉為其難,配合著些了。
無論如何,梅兒不能有任何的差錯。
「對了,我還沒有請教兄台尊姓大名。」段觀波終於想到這個他早該問清楚的問題。
西門雪壞心的就要開口直言:「我……」不知道段大公子聽到他的名字時,會有什麼反應?
不過西門雪的如意算盤還沒撥出,便當場夭折了。
「他叫南雨。」練雪急中生智,搶先道。
西門雪習慣性的揚起劍眉,睇了練雪一眼。
南雨?
練雪不甘示弱的菱口一抿,一雙杏眼瞥了他一眼——你不喜歡我幫你取的新名字?
西門雪一愣,隨即屈服在她一對點漆流彩下,搖頭失笑道:「是,我叫南——雨——」稍稍拉長了聲音、也稍稍提高了嗓門,算是小小的抗議吧。
唉,遇上親親梅兒,自己這個眾人聞名無不為之喪膽的江湖頭號神秘殺手,也要乖乖束手就擒,任憑那只纖細小手搓圓揉扁。
不過,梅兒反應還真快,腦筋一轉,就將他的「西」改成了「南」,雪兒也去了下半邊。嗯……拋開無緣無故被人改名,還沒有抗辯餘地,心中的那一絲絲委屈感,要他說,梅兒取的名字還真是不錯。
真是,跟前這個段大公子真該跟他好好學習什麼才叫知恩圖報。瞧瞧他,不但要奉上一生做為回禮,連她想投向別人懷抱,他還得小心翼翼的護送她安然的進了別人懷裡,就連「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最基本原則,也只能乖乖在她求憐似的水亮眸光中溺斃,再隨著出口的軟聲細語,一去不返。
「那就請吧,南公子。」
西門雪心中一陣苦笑,搖搖頭,開步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