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容啊!我先出門 !今天晚上多準備點好吃的。」
兩排三樓的透天房子,隔著一條小巷道,巷道裡,一名穿著整齊的中年男子正由家裡緩緩步出。
「正宏!等一下,你也真是的,公事包都沒帶就要出門啦!」屋裡傳出一道聲音,阻止他的前進。莊正宏一笑,敲了自己的頭一下,看著妻子拿著公事包走出來。
「唉!!真是年紀大 !」他無奈地道。
「小萱?!」趙孟容訝異地喚,繞過他走出門外,「你怎麼這時間回來!不用上班嗎?」
莊正宏不禁轉過頭,還心細地發現,「芷萱,你臉色怎麼這麼差啊!出了什麼事?」
「阿姨,姨丈。」趙芷萱對他們揚起一個笑容。
「真的耶!你變了好多喔!怎麼了?是不是工作太累啦?」趙孟容也發現了,趕緊抓著她檢視她的身體。
「唉!」莊正宏深深地一歎,柔下語氣:「是不是你爸爸回來找你了?」
他自己也是商業人士,跟王舟山又是故交,再說王舟山這三個字在商界極有名氣,他對他的事當然知道個幾分。
「什麼!姐夫回來了!這樣太好了,小萱啊!你跟姐夫那麼久沒見了,現在總算可以團圓了。對了,那個女人也回來了嗎?」
過往的事他們是看得明明白白的,對於王舟山的拋家棄女雖有怨怪,但他們都知道,王舟山對她姐姐是仁至義盡了啊!
而且王舟山的離去,也全都是……唉!
就連對那個女人,他們也是沒法有任何怨言啊!
趙芷萱不禁瞪大雙眼,好一會兒後才開口道:「阿姨,你忘記媽是怎麼死的嗎?你忘記媽死得時候有多痛苦、有多怨恨嗎?」
趙孟容沒想到她會這麼想,若她記得沒錯,小萱也很愛自己的父親啊!現在怎麼會說出這種話呢?他們從沒灌輸她仇恨啊!
「芷萱,當年有很多事是你不知道的,就像你拿那一千多萬為我們還債,每個人都當你恨透我們,怎麼想得到你對我們還是那麼孝順呢!至於舟山他……唉!」莊正宏又歎了口氣,看向妻子,「孟容,幫我打個電話公司請假,芷萱,我們進屋裡談,你就知道自己該不該恨他。」
趙芷萱一動也不動,只是淒然地一笑,「我沒有恨他,我也知道他當年並不好受,可是媽是無辜的啊,她也不是自己想這樣啊,他既然都忍那麼久了,為什麼不多忍六天?」
就差那六天的時間,就可以讓她媽走的時候不那麼痛苦了!
莊正宏夫婦倆,臉色難看地對望一眼。
「而且我跟他也早就見過面了。」趙芷萱難忍心傷,「他應該不會想再見到我了。」
莊正宏夫婦感到訝異,不知道該怎麼辦。芷萱的意思是說,他們的見面不順利嗎?
「小萱,你作這個決定一定會後悔的。」趙孟容氣急地道。
趙芷萱忍著心中的難受,「我很早以前就後悔了,這個悔恨讓我每天過得很痛苦,可是,我只能堅持下去,為了媽,我只能堅持下去了。」
她壓力好大,需要找人傾訴,而莊正宏夫婦是惟一知道她過去的人。
而且來到這裡,凌御武就找不到了吧!
趙孟容忍不住心疼地抱住趙芷萱,「你這孩子怎麼變成這樣?」
莊正宏感到頭痛,本以為只要好好跟芷萱談談,就能讓她安心地跟舟山團圓,沒想到,她已經跟舟山碰過面,而且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這樣一來,要讓她知道事情的原委,以她的責任感及愛很分明的個性,恐怕不是容易的事。
唉!事情怎會搞成這樣?
早知道舟山一回來,他就該想辦法先去見他的!
趙孟容心疼地安撫著趙芷萱,沒多久她便睡了,可見她是真的累了。
「這該怎麼辦才好啊?」趙孟容煩心地道:「還是我們跟小萱講清楚吧!依姐夫疼小萱的性子,讓小萱頂撞個幾句,他應該不會放在心上的。雖然姐姐交代我們怎麼樣也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但說出去也總比看他們父女倆反目成仇好吧!」
「舟山地……」莊正宏緩緩閉上眼,沉痛地道:「他得了癌症,應該是沒得救了。舟山什麼都好,就是不夠勇氣面對芷萱的恨,這回應該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才會決定回來的吧!」
王舟山生病的事,財經新聞有報導,雖然篇副不大,但莊正宏是有心人,自然會注意到。
趙孟容因丈夫的話全身一震,只能道:「怎麼會這樣?」
他竟然……走上跟姐姐同樣的路……
「我想我們要快點想辦法說服芷萱跟我們去見他一面,這件事對他而言一定很重要,但要是真的來不及,這件事我們還是永遠保守秘密好了。不然,到時候芷萱的自責,我怕她會毀了自己。」他語重心長地道。
趙孟君想了想,也只能默然地點點頭,兩人靜默了好一會後,她才道:「好了!不然,我先去買菜,今天就跟你那群朋友說聲抱歉吧!」
她正要起身去拿菜籃子,此時門口卻傳來一陣「叮咚」聲。
趙孟君驚訝地看了丈夫一眼,見他搖搖頭才道:「我去開門。」
莊正宏也好奇地站起身,跟著走出去。
趙孟君打開大門,一見來人,不禁一臉疑惑。
「先生是……」
「我姓凌,凌御武,是芷萱的上司,我知道芷萱回來了,有些重要的事想跟她講,請問方便嗎?」凌御武淡笑著,有禮地道。
「這……」趙孟君不敢肯定,看著他又看看自己的丈夫。
她怎麼也沒想到這個男人是來找她們家小萱的,他看起來是一表人材,難道是小萱的男朋友?「請問凌先生找芷萱有什麼事呢?」莊正宏問道。
「嗯……王舟山先生你們知道吧?」凌御武說。
莊正宏夫婦都愣住了。
「凌先生,我們進屋裡談吧!」莊正宏請他進去。
一進屋內,凌御武便將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
其實凌御武准了趙芷萱的假後,便一直找人跟蹤她,主要是為了她的安危,同時也是想若王舟山真的不行了,那他無論如何也要拖著她去看他才行。
他今天會來登門拜訪趙孟容夫婦,是因為今天早上的事。
看到報告時,他真的很訝異,對莊正宏夫婦的印象也立即改變,再加上趙芷萱的那一巴掌,他知道這對夫婦應該是可以幫她的。
「凌先生高居總經理之職,怎麼會為了我們的家務事跑這一趟呢?」莊正宏聽完後也不迂迴,直接問道。
凌御武一個苦笑,卻是一臉堅定地道:「我愛她!我知道她並不是真的恨她父親,所以不想讓她後悔一輩子。」
莊正宏不禁為他的話動容,「你願意聽個故事嗎?一個連芷萱也不知道的故事。」
知道一定是跟萱兒父母有關的事,他輕輕地點點頭。
「故事開始前,我先跟你說一件事,舟山他很疼芷萱,當初也不是不能帶芷萱走,要不是為了孟君,他怎會舍下這個小女兒呢?」莊正宏深深歎了口氣。
凌御武還是不能理解,若王伯父真是為了他的妻子好,又怎麼會跟王伯母跑去美國呢?
莊正宏知道他在想什麼,對他露出瞭解的笑容,「我要說的故事其實很老套。一對相愛的年輕男女結了婚,婚後雖然有小爭吵,但也算幸福美滿,而他們也很快地有了一個可愛的小寶寶。」
莊正宏說著說著,視線柔和了起來,雖然自己也有兩個孩子,可是最放不下心的卻是這個小寶貝啊!
「可惜好景不常,做妻子的得了癌症。」莊正宏神色黯淡。
一旁的趙孟容也紅了眼眶,傷心的往事歷歷在目……
「不過做丈夫的沒有放棄希望,仍對妻子盡心照料,或許是病痛磨人吧!妻子不認為自己還有救,但看見丈夫為自己這麼勞累,她怎麼能忍心繼續拖累丈夫,而且她也找到了一個可以代替自己好好照顧丈夫的人,於是便央求診治她的醫生跟自己的妹妹合演一齣戲,假裝她罹患了精神病,將自己的丈夫跟那個女人給逼走。
「沒想到,假戲真做,她竟然真的患了精神疾病,讓自己的小女兒害怕不已,沒多久她就去世了。」莊正宏話一說完,閉上眼直歎氣。
趙孟容緊緊地摀住自己的臉,到現在她還是不知道自己當初的幫忙究竟是對是錯。
凌御武驚訝著,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凌御武!你來做什麼?」一道怒吼聲,由一旁傳來。
廳上的三人都站了起來,望向聲源。
「萱兒!」凌御武喚她。
幾日不見,她看起來更清瘦了,王伯父對她的影響力還真不小啊!他一定要盡快帶她去見王伯父。
他走近她身邊,抓住她的手,「走,我現在馬上帶你去醫院,王伯父的時間真的不多了,你不要再這樣固執下去了!」
「放開我!你為什麼總要死纏著我,我到底做錯什麼?到底要怎樣你才能放過我?」趙芷萱激動地大吼大叫。
這裡可以說是她最後一個能得到安靜的地方了!凌御武居然還來破壞!
「小萱,你怎麼說這種話呢!」趙孟容出聲糾正她。
趙芷萱轉頭看他們,姨丈的表情也是帶著不認同。她突然輕笑出聲,一臉厭惡地盯著凌御武,「都是我的錯,那我走可以了吧!」說著,她甩開凌御武的手,跑了出去。
「萱兒!」凌御武見她衝動地跑走,立刻就要追出去。
突然他的手機響起,又看莊正宏已經追出去他才停下腳步,接起手機,因為這支手機會響一定是有重要的事。
「喂!御武嗎?」手機裡傳來凌建一氣急敗壞的聲音。
凌御武嚇了一跳,「爸!」
「你到底在搞什麼?為什麼那丫頭還是沒去見舟山啊!舟山他……他就要不行了!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一定要讓那丫頭去見舟山最後一面,就算老爸求你!」凌御一大聲吼道,掩不住滿滿的哀戚。
凌御武深吸一口氣道:「我知道了!」
這時,莊正宏又氣喘吁吁地返回家裡。
趙孟容立即上前問道:「小萱呢?」
「跑掉了!」他皺著眉。
「什麼?」趙孟容憂心忡忡。
「萱兒的事就請兩位交給我吧!我知道該怎麼做了,請兩位儘管放心。」凌御武向他們保證。
反正都讓她恨成那樣了,現在怎麼做都沒關係了吧!
茫茫然的,趙芷萱回到了自己的家門口,她從來不知道,原來日子是可以過得這麼恍恍惚惚的,其實她好怕……
照理說,只要那個人早點走,她的日子就能早點獲得平靜,她反而該開心才對,可是內心就是莫名的有一股恐懼,讓她不敢去面對他。
「你終於回來啦!」忽然有一聲溫柔的輕喚傳來。
趙芷萱抬頭,卻對上了凌御武深情的眸子。
「你……」她怔愣地看著地。
「你父……王伯父,」凌御武頓了頓,「已經由醫院回到家裡了。我知道講這些一定又會讓你不開心,可是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的心情又起了一絲激動。
想不到,他對她還是有期待啊!就算到最後王伯父走了,她還是不認王伯父又如何?
他想了很多,也知道她對他很厭惡,他凌御武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人,只是他知道她不是無情的人,她不必要為這種事後悔一輩子!
要是這樣,他會心疼啊!
看她這幾天猶如行屍走肉地在逃避,短暫的逃避可以當做緩衝,但最後還是要面對的。
問題是,如果再晚一點的話,她連想面對的機會都沒有了。
她明明是那麼地想見他……
趙芷萱如遭電極,心裡有不好的預感,「他……他怎麼能回家?他不是很糟嗎?」
「咱們中國人的習慣,落葉歸根,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裡。」凌御武努力裝作自然。
他想對她大吼,尤其是想將那個「死」字狠狠地說出口,看能不能打醒她那顆讓自己給壓抑下的心。
「是嗎?」她別過頭去,極力穩住呼吸,直到能接受凌御武的話所帶給她的衝擊,「不管如何,還是謝謝你。對不起,不請你進來坐了。」
她一個轉身,越過凌御武,拿出鑰匙要將門打開。
「萱兒!」凌御武一聲狂吼,緊緊抓住她的手,「這不是開玩笑的,他要死了,要死了,你懂不懂啊!這表示你永遠再也看不到他了,沒有後悔的餘地了,比任何合約都要來得絕對啊!」
天啊!這是什麼該死的感覺,這件事又跟他有什麼關係?
王舟山真的不行了嗎?
要不是知道她對王伯父深沉的思念,他又何必來自討沒趣,她每次一聽到王伯父的消息,哪一次不洩漏自己的情緒的?她又為何要該死的壓下這股思念呢?
「我知道你討厭我,覺得我煩,只要你去找他,叫他一聲爸爸,我保證除非你要求,不然我一輩子也不出現在你面前。」凌御武心痛地道,抓著她的手更加用力。
真的,他只是想要她不後悔。
趙芷萱笑了一聲,忍不住也狂吼出聲,「你知道嗎?我甚至希望自己不要那麼明白死亡的意義,要是我媽能從墳墓裡走出來,跟我說她不怪、不恨、不怨了!我就不去傷害那麼愛我、疼我的人。他不該回來的,不該回來的!雖然他因此不會知道我過得如何,但至少用不著承擔我恨他啊!」
終於,她落下了淚。如果凌御武說的是真的,那麼一切也快結束,媽應該不會怪她吧!何況,她也沒對那個人承認過,她還是愛他的……
「萱兒。」凌御武胡亂地抹去她臉上的淚,緊緊將她摟在懷中,心疼地道:「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你別哭了,別哭了好不好?」
「咳!」突然,他們對面傳來一陣咳嗽聲,明顯的是想引起注意。
凌御武往前看去,是趙芷萱對面的鄰居,將門半掩地看著他們,可能是因為他們講話太大聲,人家出來抗議了。
他向那人點個頭,一臉歉意地道:「對不起!」
那人也點點頭,便將門關上。
「萱兒,我們進屋裡談好不好?」凌御武對懷中的她,輕聲地道。
趙芷萱輕輕地推離他的身子,默然地打開門。
一進到屋裡,凌御武也不知道要對她說什麼了。
其實,對她,他放棄了,只是那股不捨不是說放就能放的,何況他還知道了她過去的事。
然而,只要知道她會過得好,那麼那份不捨,自然而然也會消失了。
「你為我做的一切我都明白,也真的很感激你,可是我沒救了!過去的一切抓我抓得太緊了,放不掉的。」趙芷萱疲倦地坐在沙發上,第一次如此真誠,沒有防備地對凌御武說。
凌御武見她的神情,難忍不捨,一把將她擁入懷裡。
她也沒半點抗拒,就怔怔地躺在他懷裡。
也許是她太累了吧!這樣讓他抱著好舒服喔!
若可以,她真希望就讓他這樣抱一輩子……
「聽你阿姨說,你媽外表柔弱得讓任何男人見了都想保護她,個性也極為體貼溫柔,讓每一個跟她相處的人都如沐春風。」凌御武輕撫著她的秀髮,緩緩地說道。
趙芷萱淡淡地一笑,覺得自己就像嬰兒般,受到呵護疼寵。
這些話她也聽阿姨講過,只是她完全沒印象,從有記憶開始,媽似乎就很少待在家裡了—就算待在家裡,她也不被允許跟媽太過親近,因為媽生病了,記憶中只有父……那個人疼她寵她的印象。
有的也只是在那個人離去後,她被迫去照顧媽,而媽卻回給她滿是怨恨的神情。
記得她對媽做了好多好多的保證和承諾,可是她眼裡依然只有恨,完全沒有她這個女兒……
察覺到趙芷萱的身子突然間緊繃了起來,凌御武更是加重雙手的力造,將她深深地擁入懷裡。「怎麼了?」他擔心地問。
趙芷萱將頭埋進他的懷裡,貪戀這懷中寬厚安全的感覺,輕輕地搖搖頭。
凌御武不以為意地道:「你說抓你抓得太緊的過去,是指你媽吧?可是那時候你媽生病了啊!你覺得那樣溫柔善良的人,會帶著深沉的恨離開人問嗎?想想她在你還很小很小的時候,疼你愛你的樣子啊!不然這樣對她不公平。」
趙芷萱全身一震。同樣的話不是沒人對她說過,但只有他讓她清楚地聽出,他這話是在為媽抱不平!
為什麼她會讓自己跟那個人都不好過?全都是為了媽啊!而他做什麼要為她媽抱不平呢?
凌御武毫無所覺地道:「一個愛你疼你的人,怎麼可能捨得讓你因她而痛苦呢?萱兒,不要這樣抹殺了她對你的愛。」
話到最後,他不禁泛起陣陣的心痛。
這些話不就代表了他的心?要不是因為愛她愛得不捨,他早就離開了,只是這些話她聽得進去嗎?
罷了!罷了!她能這樣靜靜地待在他懷裡,任他摟著,就什麼都夠了!
但等王伯父真的離開了,那她……
凌御武的心猛然一震,一臉哀求地看著她,「萱兒!」
他真的不想看到她去面對絲毫無法挽回的傷痛!
趙芷萱也抬起頭來,對上他的眼,眼眸裡充滿了恐懼,好一會後才緩緩地道:「可……可是,現在……還來得及嗎?」
凌御武心中湧起一陣狂喜,他站起身,也將趙芷萱整個人抓了起來,大聲地道:「我現在馬上開車帶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