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沁孤蘭 第一章
    山巒、原野漸漸褪去了蒼翠的外衣,山間草坡上那似黃似白的花朵隨風揚起。由綠轉黃,又由黃轉紅的楓葉大塊大塊地點綴著遠山,像是山上燃起的一簇簇野火。

    颯颯的黃葉隨風飛旋,在路上、馬車邊旋轉、飛舞,一會兒在飛舞中漸漸地沉寂,一會兒又在靜寂中再次舞動,彷彿不甘流逝的生命在風中作最後的掙扎……

    無聲地歎息著,車中人的心情和這秋景一樣蕭瑟。

    馬車孑孓西行,除了蕭蕭風聲、沙沙落葉聲、得得馬蹄聲、轆轆車輪聲,四野一片寂靜。

    西斜的太陽為山巒鍍上五彩變幻的金輝,讓蕭瑟秋景更美得絢爛。絢爛到了極致,彷彿生命在燃燒所有的力量,放出最後的光彩。

    「夫人,前面離市鎮還很遠,今晚恐怕要露宿野外了。」車旁騎馬護衛的騎士看著無盡蜿蜒的道路,皺了皺眉,向車中的婦人報告。

    「你看著辦吧。」車內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端莊婦人,了無心緒地懶懶回答。

    她叫慕容丹,擁有令人羨慕的身份:著名的武林世家黃山慕容家的大小姐,四川「唐門」四爺唐海的夫人。

    少女時代的她,有傲人的家世,清秀端雅的容貌,不俗的武功。她也有美麗的夢幻,幻想仗劍江湖,做個意氣風發、快意恩仇的俠女;幻想遇上一個英俊瀟灑的青年少俠,和自己一同躍馬揚鞭,做一對風流俠侶……

    在嫁給「唐門」四公子唐海時,她也抱著這樣的夢想走上迎親的馬車。他們是相配的一對:家世、外貌,武功都相當,他們應該會有共同的愛好、共同的理想,會成為一對恩愛伴侶的。

    但日子一天天、一年年的過去,她的夢幻破滅了。他們的婚姻只是聯合兩家勢力的策略。新婚不久,她就開始了獨守空房的日子。十多年來,她只有一個唐四夫人的空名。丈夫唐海對她沒有愛,只有一份冷淡有禮的尊敬;她的婆婆、「唐門」真正的掌權人唐老夫人對她也很冷淡。她享有作為唐四夫人能享有的一切,不缺吃、不少穿,人們對她尊敬有禮,但她真正擁有的只有無盡的寂寞。

    新婚不久,她發現唐海在娶她之前先納了妾,小妾纖雲甚至已身懷六甲、即將臨盆,她也想過大鬧一場,宣洩夢想破滅的鬱憤,但她忍住了。她有慕容家的尊嚴、自己的尊嚴;當她看到纖雲挺著大肚子拜見她時的敵意目光,內心更似被澆了一桶冰水,覺得渾身發寒。她憑什麼鬧呢?她僅僅因為有傲人的家世,就後來居上,佔據了纖雲覬覦已久的位子。更何況,纖雲是唐老夫人的心腹丫環,在「唐門」裡無形中的地位就比她更高。她現在面臨的境地,不是自己能不能容下纖雲。而是纖雲能不能容下她!

    她沒有孩子。唐海與纖雲生了二子一女,對她更冷淡疏遠。她沒有知心人、沒有一個心靈的寄托。她不屑去爭奪唐海的注意,連爭風吃醋都懶,在「唐門」成了一個無聲無息的擺設。

    半年前,她徵得唐老夫人和唐海的同意,隻身回黃山娘家省親。與多年不見的親人相聚,才發現一切都變了。每個人都有自己要煩惱操心的事,沒有人有餘力關注她。大哥勸她好好當她的唐四夫人,不要奢求得太多。因為她代表著兩家力量的聯合,她沒有選擇的自由。現在,她就是在返回四川「唐門」的途中。

    沉沉地歎息一聲,慕容丹望著風中飛舞的落葉。她就像這落葉,命運全交給了風,是飛上青雲,還是沉入泥沼,全不由自己做主。

    「夫人,前面有炊煙升起,一定有人家,我們也許找得到投宿的地方了。」侍衛楊明興奮地報告。慕容丹掀開簾子探頭望,果然見不遠的一片樹林後升起一縷炊煙。「好吧,你安排吧。」

    繞過一片樹林,果然看見一間低矮的茅草房。楊明有些失望,但有人家總比在這深秋季節露宿荒郊好。於是,先讓車伕停住馬車,自己上前詢問。

    「有人嗎?」楊明拍拍門,那門板用各種不同的木料拼湊而成,好像稍一使力就會碎開來的樣子。

    「誰呀?」門開了一道縫,露出一張瘦削、乾枯的老人臉龐。

    「我們是過路的,天黑了,想在這兒借宿一晚,請老伯行個方便。」楊明禮貌地請求。

    「這……」老人混濁的眼珠顯出戒慎之色,「不太方便,屋子太小,家裡又只有老兩口……」

    楊明明白他的顧慮。對於突然上門的陌生人,又是個彪形大漢,老人難免會擔心。「老伯,我們馬車上有女眷,只要讓我家夫人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我們其他人睡在屋外就行。」

    老人看看從馬車窗口露出臉向外張望的慕容丹,似乎是個端莊高貴的夫人,應該不是壞人吧。「這……好吧。」他遲疑地點點頭。

    楊明高興地連連道謝,接著回頭喊道:「夫人,可以在這兒借宿。」

    慕容丹和丫環綠桐下了馬車,向老人道謝,走進茅屋。老人帶著楊明和車伕去張羅餵馬。

    低矮的茅屋陰暗簡陋,似乎有一股腐爛發霉的味道,讓慕容丹不習慣地皺了皺眉頭。陳舊的木桌上點著一盞小小的油燈。屋內一個老婦人忙把舊木凳用自己的衣袖擦了又擦,才遞給兩人坐。她從未見過穿得這麼好的貴婦人,惶恐得手腳都不知放哪兒才好。

    老婦人用一個缺了口的碗盛上水,放在慕容丹面前,恭敬地說:「夫人,請喝水。」

    綠桐皺起眉:「這水能喝嗎?」那老婦人滿是泥垢的手指甲都伸進了水裡,看了令人作嘔。

    「綠桐!」慕容丹見老婦人惶恐地把手往衣服上猛擦,忙喝止丫環,又安撫老婦人:「老婆婆,多謝了。打擾你們,真不好意思。」十多年孤獨寂寞不自由的生活,早把她千金大小姐的脾氣磨盡了。

    這夫人真和氣。老婦人咧開缺了門牙的嘴笑著:「夫人您別客氣,咱家裡窮……啥都沒有……」慕容丹微微一笑,吩咐丫環:「綠桐,去車上拿點銀子來。」

    綠桐答應一聲走出門,不一會兒,捧了一小包銀子進來。

    慕容丹拿過銀子,交給老婦人:「老婆婆,這點銀子算是我們今晚的食宿費。」

    「那、那怎麼行?」老婦人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銀子,怕有好幾十兩吧?足夠他們老夫妻倆過好幾年了。「咱家裡又沒魚、又沒肉,沒啥好的招待貴客,哪敢再收錢?」說著把銀子推回去。

    「不行,您一定要收下,不然我們就不住在這兒了。」慕容丹又把銀子推回去。這一家人窮得讓她看了都心酸,老婦人身上的衣服補丁疊補丁,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就在二人推來推去時,「哇──」,內屋傳來嬰兒的啼哭聲。

    「咦,老婆婆,你家裡還有人啊?是你的孫兒嗎?」

    「啊,是、是啊。」老婦人張皇地丟下銀子進了裡屋,一會就聽到她「喔──喔──不哭──」的哄孩子的聲音。

    不一會兒,老婦人抱著孩子走出來,到灶下盛了碗米湯,一勺一勺地餵著孩子。

    慕容丹好奇地湊上前,看那裹在打著補丁的藍花布襁褓中的孩子。

    「好可愛的孩子!」她不由讚歎,那嬰兒大約只有一兩個月大,比巴掌還小的臉蛋,像一隻小貓兒。此時正閉著眼,滿足地咂著米湯。

    「老人家,我抱抱好嗎?」強烈的母性使慕容丹渴望將嬰兒抱在自己懷裡,體驗一下當母親的感覺。

    老婦人小心翼翼地將嬰兒交到她手上,又用木勺舀一勺米湯喂孩子。

    「真可愛。」慕容丹慈愛地看著嬰兒的小臉,內心溢滿感動。她多麼渴望有一個孩子啊,可以在漫長的寂寞中陪伴她,讓她寄托全部的心思和感情。

    小嬰兒似乎察覺到換了一個懷抱,睜開眼睛望向陌生的臉龐。多美的眼睛!那麼澄澈清亮,黑白分明,一眨不眨地望著慕容丹,然後咧開沒牙的小嘴,甜美地笑了。慕容丹霎時覺得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變得柔軟無比,一陣淚意湧上眼眶。

    「咳,咳。」內屋傳出低低的咳嗽聲,「婆婆,孩子……」聲音微弱、飄忽,彷彿隨時都會消失。慕容丹抬頭側耳聽,微微蹙眉,聽這聲音,這女子極度虛弱,已經病入膏肓了。

    「來了。」老婦人急忙衝進內屋,「蘭姑娘,你不要起來。孩子在外面,她餓了,我正餵她呢。」

    原來屋內是孩子的母親。慕容丹低頭看看睜著清靈可愛大眼的嬰兒,也一掀布簾,走進內屋。微弱的油燈光下,可以看見床上躺著一個形容枯槁的女子,身上蓋著露出棉花的破棉被。看見慕容丹懷中的嬰兒,無神的雙眼驀然閃出明亮的光彩,顫巍巍地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孩子……」

    這就是母親的愛!那女子眼中的光彩使慕容丹頓時領悟。不捨地將嬰兒放入她懷中,慕容丹覺得懷抱裡一陣空虛。

    「孩子……」女子氣吁吁地低喚著,目光溫柔地盯著懷中的小嬰兒,「娘,娘只想好好看看你……」淚水一滴滴落在嬰兒的小臉上,嬰兒伸出小舌,嘖嘖地舔起來。

    女人的臉上露出帶淚的微笑,為那嬰兒的天真可愛。慕容丹呆了呆:儘管削瘦蒼白,儘管憔悴枯黃,那女子卻可以說是絕頂美麗,她必定曾是個傾城傾國的絕代佳人!

    女人抬起眼,望向慕容丹:「你是……」

    「我叫慕容丹,夫家姓唐。是來投宿的。」

    「投宿?天黑了?又是一天……」女人喃喃自語,目光悠遠,似乎穿透眼前的泥牆,看向暮色蒼茫的遠方,有一點渴盼、一點淒楚……

    「蘭姑娘,你歇著吧。」老婦人伸手想抱過嬰兒,「孩子我來抱吧,你累不得的。」

    「不,我不累。」女人抱緊了孩子不肯放手,目光又看見慕容丹,「唐夫人,我可以叫你聲姐姐嗎?」

    慕容丹點點頭,這女子談吐文雅,氣質不俗,決不會是個農家女。

    「我拜託你,拜……托……咳……咳……」女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蘭姑娘,別說話了,快歇著。」老婦人著急起來。

    「咳咳!」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她放下掩口的衣袖,衣袖上赫然是殷紅的血跡。

    「哎呀,你又吐血了……」老婦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你生了什麼病?」慕容丹關心地問。

    「都怪我們太窮。」老婦人抹著眼淚,「一個多月前,蘭姑娘生著病來到宛和,那時她已快臨盆了。從生下孩子,她就一直病著沒起來,我們又沒錢請大夫,耽擱了……嗚……」

    「別急,我有銀子,我吩咐人去請大夫。」慕容丹急忙說。

    「別,別去了。」終於喘過氣來的女人輕輕拉住她的衣袖,「姐姐,我已經不……不行了,只求你、求你為我照顧孩子,把……她……撫養大……」女人淚光盈盈的美麗眼眸哀懇地望著慕容丹。

    「別說傻話,我請大夫來,你一定會好的。」慕容丹柔聲安慰她,感覺鼻子發酸。

    「沒、沒用了。」女人淒楚地搖搖頭,「我……只是……捨不得孩子。」看著猶不知愁滋味的嬰兒,目光中充滿憐愛、不捨、心痛。「她那麼小,就要沒娘了。孩子,娘捨不得你……可是……娘再也不能……照顧你,不能看著你哭……看著你笑……看著你長大……」

    那麼淒涼纏綿、痛苦又無奈的聲音,慕容丹轉過頭,悄悄抹去眼角的淚花。老婦人早已泣不成聲。

    「孩子的爹呢?」也許這女人是被男人始亂終棄,才落到這步田地吧。

    女人的目光又幽幽地投向遠方,唇邊浮上一朵微笑,充滿柔情,纏綿如絲,那麼美麗:「他,現在不知在哪兒,但,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想我……他愛我勝過他的生命……可是,我連他此刻……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不知道我們有了孩子……有了愛的結晶……」

    那是一個多美麗的故事?女人臉上的柔情令慕容丹動容;那是她從未體會過的癡情濃愛。

    「孩子,可憐的孩子。你從未見過你的爹爹,也許……再也見不到了。若是你爹爹看到你,不知會有多高興。他常說……希望有一個……像我的小女兒,讓他疼寵。他一定會……把你當成……手心裡的寶……」女人貼著嬰兒的臉頰呢喃著。嬰兒好似聽懂了一樣,咿咿呀呀地回答著。女人笑了,眼淚卻也滑落下來,「瞧,你多麼聰明,像你爹爹……長大以後,一定是個又聰明又美麗的姑娘……咳咳……」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似乎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女人的手無力地鬆開,倒在床上。老婦人忙給她拍胸口,忙亂中嬰兒也哇哇大哭起來。

    慕容丹忙抱過嬰兒,伸手摸那女人的脈。天,她根本摸不到脈搏的跳動!

    終於停止了咳嗽,女人費力地喘著氣,艱難地開口:「姐、姐姐……求求你……」她無神的眼光期盼地看著慕容丹。

    「你放心,我答應。」慕容丹明白她要說的話,含著淚點頭,「我一定好好把她扶養大,給她所有的愛。」

    「謝……謝……」女人露出一絲放心的微笑,緩緩閉上了雙眼。

    「蘭姑娘!蘭姑娘!」老婦人大哭起來。

    慕容丹和一旁的綠桐也掩住嘴壓下哭聲,卻止不住流淌的淚水。

    突然,慕容丹抬手制止住老婦人和綠桐:「別哭了,別出聲,聽!」三人屏息傾聽著。

    那女人口唇微微翕動,傳出低低的呢喃,不知是說「飯」還是「范」,老婦人心想她是不是要吃飯,卻不敢開口問;因為她的聲音極為微弱,使她們都屏住氣不敢出聲。

    女人緩緩睜開眼,但空洞的目光已經沒有了焦距。「孩子……孩子……」

    慕容丹將耳朵湊近她嘴邊才聽清她說什麼。輕輕將孩子放在她枕邊,「孩子在這兒。」

    女人拼盡所有的力氣微微偏過頭,目光落在酣睡的嬰兒臉上,沒有焦距的目光中似有萬般柔情、憐愛、不捨,一絲絲、一縷縷,像要把孩子緊緊纏在眼中、纏在心中……

    她對孩子喃喃低語著:「寶貝,我的寶……貝,爹爹……和娘……多麼愛你……梵……梵……你看……我們的……女兒……」

    她的呢喃越來越低,只有她自己才聽得到。她希望自己的話能刻入孩子的心裡,能被不知在何方的愛人聽到。她知道,無論她在哪裡,天涯海角、人間天上,他都會找到她。

    「梵……梵……」

    女人的眼睛半張著,仍牢牢地定在嬰兒臉上,卻再也看不見她至愛的人……

    天明時,在楊明和車伕的幫助下,他們將女人葬在樹林中。墳前立了塊木牌,刻著她的名字:蘭泣露之墓。

    孩子不知道她的母親永遠長眠在地下,兀自在慕容丹溫暖的懷裡沉睡著。

    「可憐的孩子。」慕容丹心中滿溢著憐愛,「你會幸福地長大。今後,我就是你的娘。你的名字就叫唐蘭,蘭是你娘的姓,她雖然不能看著你長大,但她的愛會永遠伴著你。」

    「你們聽好!」慕容丹嚴厲地掃視著楊明、綠桐和車伕,「這個孩子就是我親生的女兒!回去後,你們說話可得當心點!」

    「這……妥當嗎?」楊明有些猶豫。他是慕容家派來的護衛,忠心得毋庸置疑。

    「有什麼不妥?我出來大半年了,就說我出來後才發現有了身孕,時間上算來也差不多。何況我不過想要個孩子做伴。」斜睨綠桐一眼,她知道這個丫環是「唐門」派來監視她的。不過,她一向安分守己,唐老夫人也不會對她怎樣,「我不會讓她學『唐門』的任何功夫,我要讓她遠離江湖風雨。你們不必擔心她會對『唐門』不利。如果我聽到有人說她不是我親生的,我就找你們三個算賬!」

    位於兩江交匯處的藍溪鎮,三面環水,一面臨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是名揚天下的「唐門」所在地。

    鎮上的人都姓唐,久而久之,人們已忘記鎮子原來叫什麼。從店舖的夥計到街頭的攤販都姓唐。這些人並不屬於「唐門」的成員,不過是依附「唐門」生存而拋棄了自己的原姓,也有唐氏一族的遠親旁支。

    鎮東依山而建的唐代大宅佔了全鎮一半的土地,這才是真正威鎮天下的「唐門」。不過,「唐門」真正的基地在何處,卻是一個謎,不是門內的核心人物不得而知。

    「唐門」這一代的掌門人是唐泳,而真正的掌權人是他精明厲害的母親唐老夫人。唐老夫人有五個兒子,分別是唐泳、唐清、唐泊、唐海、唐汛。

    唐四爺的夫人慕容丹,兩年前回黃山娘家省親,在娘家生了個女兒唐蘭。從此,她把自己居住的丹華閣改名為幽蘭軒,幾乎足不出戶,只悉心教養女兒,對其他事毫不關心。

    「乖寶貝,快睡吧。」慕容丹坐在唐蘭床前,慈愛地哄她入睡。

    「娘,講故事。」兩歲的唐蘭嬌憨地笑著。粉妝玉琢的小臉漾出甜美的笑渦。

    「已經講過兩個了,你答應過聽完就睡的。」慕容丹佯裝生氣地輕點女兒的小鼻子。女兒那玉雪可愛的小臉常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薄命的絕代紅顏。蘭兒越長越像她的生母了,長大後一定是個絕色美人,美得足以顛倒眾生。

    「好吧。」唐蘭懊喪地噘起小嘴。雖然她很想再聽一個故事,但娘說過說話要算話,答應的事要做到。「我睡了。」她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慕容丹笑了,輕輕地為女兒蓋上棉被,低頭憐愛地在她額上印上一個吻,「晚安,小寶貝。」兩年來,蘭兒成了她生活的重心,為她孤獨寂寞的生命帶來了活力和希望。有了女兒,她再不覺得被禁錮在唐氏大宅中的日子難熬了。她時常感謝上天賜給她聰明美麗、乖巧可愛的蘭兒。

    站起來再望蘭兒一眼,慕容丹轉過身準備離開,倏然對上了一雙在黑暗中發亮的眼睛。

    「啊──」她張大嘴驚呼,突然全身一麻,聲音被堵在了喉嚨裡。糟糕,被點住穴了!她除了眼珠還能轉動外,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天!老天!慕容丹驚恐地在心中祈禱,千萬不要傷害蘭兒……

    一個高大的人影從黑暗中走出來,來到她面前:「你是四夫人慕容丹?」低沉的聲音悅耳迷人。

    慕容丹想點頭,卻動不了,只能呆呆地看著他。

    修長偉岸的身軀;濃黑的眉毛斜飛成倨傲的劍形;下巴的線條完美地顯示著他的驕傲和不馴;挺直的鼻樑顯示他個性上的頑強、不妥協;抿緊的豐唇性感而堅毅。那深邃而犀利的黑眸,如盯住獵物的黑豹,讓人移不開眼睛,只能顫抖地接受未知的命運。

    慕容丹確信自己從未見過這個俊挺的男子。他是個讓人難以忘懷的人──他渾身上下散發出的狂野氣息彷彿隨時都會衝破那一襲瀟灑的黑袍;他像是地獄來的使者,隨時準備攝取人的靈魂……

    「娘。」唐蘭坐了起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黑衣人。

    黑衣人聞聲望向小女孩,一剎那,他的眼神變了,眼裡迸射出狂喜的火花,然後是溫柔、憐愛、疼惜……伸出微顫的手,他抱起了唐蘭。

    慕容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老天!他要對蘭兒做什麼?他真是個可怕的人,能無聲無息地摸到位於內宅的幽蘭軒!要知道,唐宅內外戒備森嚴,連所有的僕役、丫環也會武功。不僅如此,宅內房屋、假山、樹木、花草都布成陣式,處處安裝了機關,踏一步就會被喂毒的暗器射成刺蝟!不瞭解路徑、機關,武功再高也闖不進來,何況是在無聲無息、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

    慕容丹恐懼得全身微微顫抖,卻動彈不得,也叫不出聲,只能眨著眼睛,流下絕望的淚水。我的女兒……

    唐蘭卻一點也不害怕,只是用那澄澈美麗的眼睛看著陌生的黑衣人。在她小小的心靈裡,只覺得這個陌生人很親切。他的大手那麼安定,懷抱那麼溫暖;她似乎能感受到他內心那種痛楚、愛憐、激動交織的混亂情潮……

    「蘭兒,蘭兒……」陌生男子懷抱著唐蘭,眼光急切地在她臉上逡巡,尋找熟悉的眼、鼻、唇,熟悉的輪廓……低啞的聲音那麼沉痛,又充滿溫柔,彷彿失心的人淒愴地呼喚他的心。一剎那,那狂烈又溫柔、痛楚交織欣喜的表情深深震撼了慕容丹!

    「不哭喔,不哭。」唐蘭伸出小手輕輕撫上陌生人的臉龐。她好像能聽到他心底那悲喜交集的哭泣。

    慕容丹詫異地睜大了眼;從未接觸過陌生人的蘭兒為什麼對這個男人這樣親近呢?這男人身上散發的氣息連她都感到害怕呀!

    男子的眼淚倏地流了出來,他將臉埋在唐蘭小小的肩上,肩頭微微抽搐、顫動著,身影淒愴、孤獨得令人心悸!

    唐蘭張開雙臂,抱著他的頭,稚嫩的聲音安慰著:「不哭喲,不哭哦。」

    好一會兒,黑衣男子抬起頭,目光貪婪地盯著唐蘭的小臉,低啞著聲音輕訴:「你真像你娘,那麼美麗、聰明、善解人意。眉毛像,眼睛也像,哦,鼻子像我,耳朵也像我。可愛的寶貝……」他的聲音哽咽了,淚水再次模糊了他的雙眼。

    他是孩子的父親!慕容丹驚駭地急喘著,他是來帶走孩子的!不!不要!蘭兒是她灰暗生活裡的惟一光明呀!

    男子轉頭看向慕容丹,顫抖著聲音問:「孩子……叫什麼名字?」

    他不是知道孩子叫蘭兒嗎?慕容丹詫異地眨著眼。

    「哦,我忘了。」男子低聲說,「你保證不出聲,我就給你解開穴道。如果同意,就眨眨眼。」

    慕容丹用力地猛眨眼,生怕輕了他看不見。黑衣男子手指隔空一彈,慕容丹僵硬的身體一鬆,能活動了。可她不敢出聲,不敢呼救。雖然只要揚聲一喊,就會招來「唐門」的好手。但從這男子的一手解穴功夫,可以看出要殺她是輕而易舉的事!何況,蘭兒還在他手上。

    「你……你是……」慕容丹的聲音因緊張而顫抖著,「求你……把孩子還給我……」

    「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們。」男子看出她的疑懼。凝睇唐蘭小臉,目光中溫柔、愛憐橫溢,「她是我的女兒,是我和蘭兒的女兒。」

    「我就是蘭兒。」唐蘭天真地回答。

    「你叫蘭兒?」黑衣男子的手指輕輕捧著唐蘭的小臉。

    「是、是的,她叫唐蘭。」慕容丹把手背在身後,強壓住伸手奪回孩子的衝動,內心充滿絕望。這個男人如果要帶走孩子,她根本沒有辦法阻止。

    「蘭兒,」黑衣男子輕柔地喚著,唇邊噙著一抹淒楚的笑,「她娘姓蘭,我叫她蘭兒。我這輩子,只流過兩次淚;一次是半年找到蘭兒的墳,一次是今天……」

    唐蘭奇怪地偏著頭,不懂這男人怎麼說了好幾個蘭兒,那不是在叫她嗎?

    「我的蘭兒是世上最美的女人。」男子低沉的聲音有著壓抑的激動,「如果知道她有了身孕,我不會丟下她去決鬥!勝利了又如何?我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貴的……」痛楚使他說不下去。深深地吸口氣,將女兒的小臉貼在自己臉龐上。

    慕容丹關心的是唐蘭的去留,可是那男子的真情流露,使她不忍、也不敢打斷他。

    「我們曾經約好,我決鬥回來就和她歸隱山林,生幾個可愛的孩子,女兒要像她一樣溫柔善良,清靈脫俗……她給了我一個可愛的女兒,是我們愛的結晶,更是她生命的延續。可是……我們卻……再不能……」聲音哽咽了,淚水再次滑落。

    唐蘭似懂非懂,小臉依偎著父親,小手輕輕為他拭去淚水。

    「你、你要帶走她?」慕容丹鼓起勇氣問,緊張得指甲掐入了手心。

    黑衣男子若有所思地看向慕容丹,看著她因緊張而嘴唇微顫:「你很愛這孩子?」

    「是,是的。我把她當親生的女兒,她是我的心肝寶貝。」

    黑衣男子目光又回到懷中的女兒身上,沉默半晌。在慕容丹幾乎以為沒有希望了時,他才輕輕一歎,「讓我多看看她,多抱抱她吧。」

    「你是說……」慕容丹的心因希望而怦怦跳動著。

    「也許,讓她留在這兒對她才是最好的……一個心已經死了的人,怎麼能教養好孩子呢?」

    「對!對!」慕容丹狂喜地叫著,不去細想這男人為什麼作出這個決定,「我一定會全心疼愛她,給她最好的生活!」

    「唐孤蘭。」男子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什麼?」

    「我說,她叫唐孤蘭。孤,取自我的姓,我是獨孤梵;蘭,取自她娘的姓。」

    「獨……孤……梵……」慕容丹驚駭得幾乎暈倒。

    那個天下第一大魔頭「魔中魔」獨孤梵?天!蘭兒的生父竟這樣「聲名顯赫」!怪不得他進入唐宅如入無人之境。慕容丹也是武林世家的女兒,聽過許多關於他的傳聞。傳說他武功極高,從未有對手;生性狂傲,行事邪氣,全憑自己的喜惡。而且他天文地理、琴棋書畫、醫卜星相、機關消息……無一不精,是一個百年不遇的奇才!在自己還是少女時,他就已名揚天下,想不到看上去卻如此年輕英俊!

    「你,你不是死了嗎?」慕容丹聲音顫抖,全身都在發抖,他可是惡名昭彰的大魔頭啊!

    幾年前,各門派組成「除魔盟」,圍剿獨孤梵,卻被他重創了不少俠士,從容逃去。直到三年前,「除魔盟」的盟主「俠中俠」洛子江請出少林閉關幾十年的十戒大師,與獨孤梵決鬥。這一役結果如何,卻沒有人知道,因為三人一齊失蹤,幾年來許多人花費心思四處打探,卻沒有下文,直到今天仍是個謎。現在,獨孤梵活著,那麼是他獲勝了?十成大師和洛大俠死了嗎?想不到這個足以轟動江湖的大消息竟會被早已不問江湖事、打算在幽蘭軒中終老一生的她得知!

    「我怎麼能死?我的蘭兒在等我,就是下了十八層地獄,我也要爬出來!」獨孤梵語氣、神情,狂野中帶著邪氣,彷彿真是從地獄爬出來的魔鬼,那澎湃的感情卻表露無遺。

    慕容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該為見到這曠世奇人而興奮,還是為自己的小命擔心?該大聲喊叫招來援手,還是……可是就算「唐門」上下加起來,也未必能奈他何!

    「你不要怕,」獨孤梵看出了她的恐懼,「你是蘭兒的養母,我不會傷害你。」他在椅子上坐下,懷中的女兒已偎著他睡著了。他輕柔地換個手,讓女兒睡得更舒服。唐蘭咕噥一聲,把小臉貼在他胸前,繼續沉睡著。

    「我只想多看你一會兒,我的女兒。再多看一會兒……」獨孤梵低頭對著女兒喃喃低語,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燭火閃爍,給他的臉上投下神秘莫測的暗影。「你是我們愛的延續,要記住爹和娘永遠愛你……不,不必記住,你什麼也不必知道,就這樣幸福快樂地長大吧。天亮了,爹爹就要去陪你娘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她最膽小了,怕黑、怕蟲子,也怕孤單……爹爹只好丟下你了。別怪爹自私,爹爹只是太愛你娘……」

    慕容丹捂著嘴忍住嗚咽的聲音。這是怎樣的癡情狂愛!人人口中的大魔頭是這樣的至性至情。慕容丹羨慕起蘭泣露:蘭姑娘,你雖然死了,卻是幸福的。因為在你這短短的一生中,竟有一個人這樣癡狂地愛著你,也因為你曾經深深地愛過……

    獨孤梵喃喃地訴說著,訴說著對女兒的愛,對她的祝福希望;也訴說著和蘭泣露的愛情。直到蠟燭燃盡,火苗閃了一下熄滅了。清冷的月光從窗外照進來。

    獨孤梵沉默了,只是癡癡地注視著女兒酷似愛妻的美麗小臉,把她深深地印在腦中,牢牢地記在心裡。一個蝴蝶般的輕吻落在女兒腮上,又一個、又一個……雨點般地一個又一個……

    毅然地把手上的女兒放在慕容丹懷中,獨孤梵回頭再深深看女兒一眼,咬牙轉身,無聲地從窗戶躍出。

    「你……」慕容丹追到窗前,卻見庭院寂寂,冷月無聲,早不見獨孤梵的蹤影。

    她懷中的女孩,做了一個好美好美的夢,夢見有人說愛她,甜甜地露出幸福的笑容。

    慕容丹的淚水緩緩流下,她知道:這一次,獨孤梵是真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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