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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鏡,魔鏡,告訴我,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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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鏡,魔鏡,告訴我,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鏡子裡的美女翕動著嫣紅的櫻唇問。
鏡子並沒有像童話故事裡一樣,在漫起一陣迷霧後,開口回答惡毒的女人:「美麗的王后啊,您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它沉默著。
這是一面中古世紀的鏡子。黃金打造的鏡框鏤刻著精美的玫瑰花和小天使,盤繞著長青籐的手柄上鑲著七顆紅寶石。經過了漫長的歲月,映射過一張張紅顏白髮,目睹了一幕幕宮闈秘史,鏡面依然閃亮如新,鏡框上的花紋依然精美得讓人愛不釋手,紅寶石更閃耀著謎樣的光芒。
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玻璃鏡之一,在玻璃鏡剛發明不久,製作方法還是最大的秘密的時候,一位國王以天價定制,送給艷冠群芳的情婦。嫉妒的王后派人暗殺了情敵,奪走了鏡子。清晨,王后從妝匣中拿出沾血的鏡子,在國王面前對鏡梳妝,從鏡中看見國王的臉色像死灰一樣,於是,她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從此,這面鏡子歷經了一個又一個主人,但總是落在美麗而惡毒的女人手裡。
是的,美麗而惡毒,就像「貴婦的面紗」。我的手指輕輕撫過光潔冰涼的鏡面,撫過鏡中美女噙著笑意的嘴角。
我知道我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不必魔鏡告訴我。但我知道我是美麗的,美麗而惡毒,才能夠擁有這面魔鏡。
鏡中的女人有著光潔如玉的肌膚,即使用放大鏡仔細看也找不出一條皺紋和一點瑕疵;晶瑩如水晶的眼眸總是漾著神秘的波光,長長的羽睫總是慵懶地半合著,掩飾著眼中的算計,不讓人窺見心底的秘密。曾經有人說我有一雙貓兒一樣的眼睛,任何人都逃不過那一雙明眸撒出的誘惑之網。挺直的俏鼻精巧得像是象牙雕刻的,驕傲而自信地挺立;半張的粉嫩櫻唇噙著淡淡的笑意,吐出香甜的氣息……
我不必問魔鏡男人到底要什麼,因為沒有人比我更知道男人要什麼。男人要我輕扇著睫毛,妖媚地送上誘人的眼波;要我半噘著紅唇,撒嬌地奉上羽毛般的輕吻;纖細的手指若有若無地撫摸他們的脊背;要我修長的玉腿漫不經心地擦碰他們的腿……我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女人,不是十八歲的青澀丫頭了。儘管「你可以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也不會在我臉上找到一點遜於十八歲的衰老和粗糙,但我的眼底,沒有屬於十八歲的天真稚氣,只有二十八歲的成熟、世故和——不能讓人看懂的東西。
是的,鏡子裡美得勾魂攝魄的臉龐,是屬於我——楊仕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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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檢視一下梳理整齊的長髮,烏黑得像烏鴉翅膀的髮絲盤成一個簡單的髮髻,抿一抿鬢角,不讓髮絲有一點零亂。儘管這阿婆髻的髮式會讓人顯得老氣,儘管我知道一縷不聽話的散亂的髮絲會更突顯我的萬種風情,但是——今天,這樣更好。
順著美麗無瑕的精緻臉蛋,看到纖長白皙的頸項,男人形容像天鵝般優美的頸項,一半是天生,一半是日本美頸操和蘭蔻美頸霜的產品。脖子上只有一串式樣簡潔優雅的珍珠項鏈,卻更能襯托出一低頭的溫柔嬌羞。
端莊保守的黑色套裝,一粒粒白色的珍珠紐扣一直扣到頸部,把每一寸如雪的肌膚都遮得嚴嚴實實。這可不是我喜歡的樣式,但是今天……還好,香奈兒精巧貼身的剪裁襯托出高挺飽滿的豐胸,纖細柔美的腰肢,圓潤翹挺的臀部……及膝的裙下,是穿著黑色細網格絲襪的美腿,線條多麼纖秀柔美,足以引來男人貪婪的眼光;纖巧秀氣的腳,蹬著一雙最普通的黑色素面細高跟鞋。
夠了,這不是我喜愛的裝扮,但對一個將參加自己丈夫的葬禮的寡婦來說,難道她還能穿著參加聖誕節的狂歡派對的服裝嗎?這一身打扮可以參加黛安娜王妃的葬禮了,我自嘲地撇撇嘴。在一會兒的葬禮上,我將扮演一個端莊美麗、楚楚可憐的未亡人。其實我比較感興趣的是葬禮之後的宣讀遺囑,不過,就算是為我可憐的亡夫——笪頌賢盡最後一點心吧。
梳妝台上的鑽石閃著耀眼的光芒,那是我的結婚戒指,三年前笪頌賢用他的肥手戴在我的無名指上,三年來我時時刻刻想摘下來丟進太平洋。抓起戒指,冰冷的鑽石似乎要把冷氣從我的手心傳入,順著血液直到心臟。今天,我會戴上它,最後一次。
走到吧檯前,為自己倒一杯威士忌,又回到鏡前,對著鏡中貓兒一樣的眼睛舉杯,「敬我的第三任亡夫!」飲下一大口,讓辛辣的熱氣順著喉嚨烘暖心臟,烘暖全身,「敬黑寡婦!」仰頭一飲而盡。我的酒量並不好,越喝臉色越蒼白。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再加上一點淡紅胭脂化妝出的紅腫眼圈,多可憐的未亡人!
戴上帽子,放下帽沿上的面紗,遮住貓兒一樣幽暗的眸子,美麗而哀愁的笪夫人要送別她的亡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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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厚厚的地毯掩去了我的腳步聲。還沒走到拐角,大廳裡嗡嗡的議論聲就傳進我的耳朵裡。
「真是個掃把星,剋死了三個丈夫……」
「哼,剋死?你們還真信呀?一連死了三個丈夫,而且一個比一個有錢,想想正不正常……」高八度的嗓音,一聽就知道是和笪頌賢同一個曾祖父的堂妹笪文莉,一個兀鷹盯腐肉一樣死盯著笪頌賢財產的八婆。
「你是說……」伴隨著一聲聲吸氣的聲音。
「哎呀,我可什麼也沒說……」
「太可怕了!難怪我見了她總覺得身上發冷,汗毛直豎。我的第六感一向很準的,直覺不喜歡的人一定有問題……」
「我也是。看她那樣子,真是標準的狐狸精長相……」
「那雙眼睛可會勾人了,我家那口子,一見她就邁不開腳……」
我撇撇嘴,早知道三姑六婆們不會說我什麼好話,平時她們不時地冷嘲熱諷、指桑罵槐一通,不過像今天這樣,所有的長舌婦們都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一起開火聲討我,真是難得的盛況啊!以後想聽也許還沒有這個好機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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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男人們的長舌一點也不亞於女人。
「笪老去得太快了,去年才辦了六十大壽吧?」
「大表哥身體一向都很硬朗的,自從三年前再婚後,身子每況愈下,精神越來越差。這不,說去就去了。」說話的是笪頌賢那個有事沒事來揩點油的遠房表弟呂一良,邊說還邊掏出手絹,按按眼角,拭去根本不存在的眼淚。
「娶了那樣的女人,當然要日夜奮戰啦。古人不是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嗎?咱們對笪兄可羨慕死了。」與笪頌賢有生意往來的某公司副總曖昧地邪笑著,表情讓人不得不作出某方面的聯想。
「是啊,可真是個小妖精。那胸、那腰、那臉蛋,嘖嘖,沒得說,極品!只可惜小騷貨怎麼不來勾我的魂呢?」
「你?你還不夠有錢。『達賢』可是排名進了前十位的大企業,你的小公司還差了點。等你也進了全省十大富豪再說吧。」
我一點也不吃驚。男人看我的眼光總是明明白白地寫著色慾。他們在禮貌地和我說話時,腦子裡想的也是我的豐胸貼著他,我的玉腿勾著他,赤裸裸地在他身下扭動、呻吟……哼,男人!
笪頌賢還孤零零地躺在棺材裡,而一旁,他的親戚故友們正熱鬧地議論著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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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過拐角,在樓梯上站著,等待他們發現我。
首先抬頭看見我的是笪頌賢的好友兼專屬律師黃中齊。他很快收起吃驚的表情,快速地走上前幾步,到樓梯口迎接。「笪夫人,您好。」
大廳裡嘈雜的嗡嗡聲立刻消失,靜得可以聽見一些人抽氣的聲音。我的眼睛一一掃過呆若木雞的人們,有的人尷尬地移開目光,有的臉色發紅地低下頭;還有的恨不得用口水把我吞下……很好,好極了,我欣賞這一慕,這正是壞心的我想要看到的場面。我高高抬著頭,像個接見群臣的女王,緩緩走下樓梯,眾人的目光也隨著我的腳步移動。我對自己出場造成的效果滿意極了。
「黃先生,」我幽幽柔柔地喚道,優雅地向他伸出手,「您能來真是太好了,頌賢臨終時還在念著你呢。」他是負責執行笪頌賢遺囑的律師,我最好能把他拉攏過來。
「夫人,請節哀順變。」黃中齊托著我的手。
「唉,頌賢這一走,留下我一個女人家,簡直是六神無主。」我微微側過頭,哀淒地歎息。我知道,從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見我優美的後頸和面紗半掩的美麗側面。
「夫人放寬心,有什麼需要效勞的請儘管吩咐。」黃中齊果然立刻表現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英雄氣概。
「你真是太好了,中齊,我可以叫你中齊吧?」我眨眨眼,讓雙眼淚光瑩瑩,搭在他手上的手指緊了一下,「您是頌賢生前最好的朋友,頌賢不在了,我真是不知怎麼辦才好,只有依靠您了。」
他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他的目光也有一剎那的迷離,但他很快穩住了自己。「能為夫人效勞,是我的榮幸。」
標準的紳士答案,可是我知道,他想做的,決不是一個標準的紳士的行為。我在心裡偷偷笑了。
「中齊,今天的一切就拜託您了。」我的表情充滿依賴和無助,這會大大滿足男人愚蠢的英雄情結。
男人!我總是知道男人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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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起三炷香,在燭火上點燃,細細的青煙裊裊上升,模糊了大照片上笪頌賢的面容。那眼神透過迷濛的煙看著我,好像帶著一種古怪的扭曲的微笑,嘲笑著在他靈前上演的一出出鬧劇。
閉上眼,我不看他得意的古怪笑容。你笑什麼?笑人的貪婪嘴臉嗎?別忘了你正是靠這樣的特質才起家的,才能站在鈔票砌成的台階上睥睨世人。你已經死了,他們還活著,目光正越過你的屍體,虎視眈眈地盯著你辛苦一輩子積累的金錢,還有你的女人。
還有我,我要的也和別人一樣。你很聰明,當然不會傻得以為我愛你,你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所以你用金錢的網來捕捉我,牢牢地握住繩索,不讓我掙脫。可是現在,你死了,你牢牢守著的金錢再也帶不走了,看著活著的人在你的葬禮上瓜分你的財產,你是不是會像上次我飛去意大利買了一堆珠寶一樣覺得肉疼呢?我好想大笑三聲。
肅穆地鞠個躬,把香插在靈前,然後站在一邊,準備作為死者惟一在場的親人向來弔唁的賓客答禮。
「夫人,請節哀。」
「夫人,保重身體。」
剛才還尖酸刻薄地諷刺著狐狸精的女人一個個感性地用手絹擦拭著假想的淚水,親切地拍拍我的背,用可以讓人窒息的力量擁抱我。剛剛還色迷迷地談論俏寡婦的男人們,以無比的莊重在靈前鞠躬、上香,再對我說一通安慰的話語。
「謝謝,謝謝您。頌賢看到您來,一定很安慰。」淚珠恰到好處地噙在眼眶裡,隨著我低頭還禮,黑色的紗網上,滾動著一顆晶瑩的珍珠。嫣紅的櫻唇微微顫抖著,吐出一句句低低柔柔的話。果然,我在他們臉上看到了同情、憐惜。
「感謝,請到那邊休息。」黃中齊也幫著招呼客人,儼然以半個主人自居。
哼,我的嘴角不讓人察覺地一撇,只要放下一點點餌,就有魚上鉤了。這條魚,很快就能派上用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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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長的一場戲。
總算把死老頭埋進了土裡。坐在車上,我只想快點回家,踢掉高跟鞋,丟開造型高雅別緻的女帽,扯散綁得一絲不亂的頭髮,脫掉這身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喪服,跳進我那超大的按摩浴缸裡,好好地泡個澡,在水中滴幾滴芳香精油,直泡到皮膚發皺為止。
人生就是一場戲,我從來沒有演過這麼長的一幕。每當我轉過身,笪頌賢的那些親戚們就用惡毒的眼光盯著我,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吞下去。可惜呀,再兇惡的豺狼虎豹,又能把一隻成了精的狐狸怎麼樣呢?
「夫人,您笑什麼?」
「什麼?」難道我不小心在嘴角露出了笑容?我看看身邊一臉狐疑的黃中齊,我們正坐在車子後座,在從墓地回笪宅的路上,「不,您看錯了。我是太累了,這兩天我必須強壓下心裡的悲痛,支撐著操辦頌賢的後事。對我一個弱女子來說,真的好難……」我扯扯嘴角,露出一個疲憊不堪的微笑。這對我一點也不難,反正我也被一連串煩瑣的事弄得快累癱了。「真想有個人為我分擔,讓我依靠……」我的聲音漸漸弱下去,頸項無力地一偏,頭靠在意大利真皮坐椅的靠背上,輕輕挨著黃中齊的肩。
「你該好好休息一下了。」黃中齊悄悄挪動身體,好用肩膀承住我的頭的重量,「剩下的事交給我。也許離開一陣,去度個假什麼的會比較好。我在加拿大北部有一處度假別墅,臨近湖濱和森林,是個度假放鬆的好地方。」
「也許吧,也許。」我輕輕拍拍他放在膝上的手,「我也想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加拿大北部,真是個好地方,可以看看楓葉,玩玩雪,真令人嚮往。可是眼前的事沒理出個頭緒,我也沒有心情度假。」就不知他懂不懂,所謂要理出頭緒的事,就是關於遺囑的問題了。
黃中齊的欣喜那麼明顯,可以預見,這個男人一定會等在加拿大的別墅。
汽車駛進了笪宅的雕花大門。
「中齊,陪我喝一杯好嗎?」我把手交給紳士地站在車門前的黃中齊,優雅地從車中走出來,「這個時候,我實在不想一個人待著。」
「好吧。」他早就在等著這個邀請,欣然地挽著我的手走進大宅。
幾口酒下肚,黃中齊的兩眼閃閃發亮,不再含蓄地迴避我柔媚的眼波,反而牢牢地盯著我。我吞下含在口裡的酒液,伸出舌尖緩緩地舔去嘴角的一滴紅酒,得意地看見黃中齊傻傻地張著嘴,口水幾乎流了下來。
「中齊,」我把高腳杯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慢慢交叉起兩條腿,他的眼光也像被強力膠粘住了,隨著我的腿移動,「沒有把一切處理完,我實在無法離開。」
黃中齊畢竟是個聰明人,不需要我多加暗示。「只剩下宣讀遺囑了。」他一定已經在心裡想著加拿大的美麗假期了。
「我對法律是外行,您是大律師,這裡面的程序一定很複雜……」
「是有點複雜。」黃中齊立刻端起了行家的架子,「不過,那些程序由我為您辦好就行了。」
「那……什麼時候宣讀遺囑呢?」我等不及了。
「只要與遺囑有關的人到齊就行了。」
「哦,要召集那些宗親、表親嗎?」笪頌賢生前一向討厭那些貪婪又刻薄的親戚,他們無關緊要。
「這……」黃中齊猶豫了一下,似乎作為律師的職業道德和討好我的念頭在心裡交戰了會兒,「夫人是否知道,笪先生有一子一女在國外……」
是的!我的心「咯登」一下,我怎麼忘了這兩個重要人物?我從來沒見過這兩個人,笪頌賢也從不在我面前提起他們。他們從笪頌賢和第一位老婆離婚,就被送到國外的寄宿學校,現在也有二十多歲,接近三十了吧?他們父子、父女並不親近。但所有的東方人都是很看重血緣的,反目成仇的兒子也比相濡以沫的外人親,比如我……垂下眼睫,我端起酒杯啜一口酒,掩飾內心的震驚。「這麼說,頌賢的遺囑必須要他們在場才能宣讀?」也就是說,他們是財產繼承人之一。
「是的,我已經設法通知笪少爺和小姐,但他們還沒有回音。也許近期就會趕回來。」
我感興趣的不是他們什麼時候回來,而是笪頌賢給他們留下了什麼。「那麼,頌賢一定給他們留了一些有紀念意義的東西,比如祖宅,或是……」我旁敲側擊。
「不是,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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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我美麗的繼母想知道我會得到什麼遺產嗎?」一個帶著嘲笑口氣的男中音突然打斷了黃中齊的話。
我吃驚地回頭,看見一個身材高大挺拔的男子正慢慢從樓梯上走下來。他大約三十上下,濃黑的劍眉、深邃迷人的眼睛、挺直的鼻樑、方正的下巴,構成了他出色的外貌;大約一米八○或以上的身高,透過白色的T恤可以看出賁起的肌肉,真是個讓女人流口水的極品男。他的手悠閒地插在米色的休閒褲口袋裡,半濕的頭髮搭在飽滿額頭上,更為他增添瀟灑的氣質。此時,他似笑非笑,嘲諷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著我。這是哪個地獄裡跑出來的撒旦?我竟有點不寒而慄。
「你是誰?」坐在我對面的黃中齊回過頭,立刻站起來,擺出一副護衛美女的姿態,腿卻有點發抖。
年輕男人嘲諷的目光轉向黃中齊,「你是誰?這話應該我來問吧?」
「什麼意思?」
這還猜不出來嗎?我吸口氣,從容地站起來,「你是尉恆吧?」
「賓果,聰明的女人。」笪尉恆誇獎的語氣簡直令人生氣。
原來這就是笪頌賢的兒子。想不到又矮又肥的笪頌賢居然有這樣修長俊偉的兒子,在他身上看不到一點他那個腦滿腸肥的父親的影子。也許是麵包牛肉吃多了,早已變了種。他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出現,讓我有一瞬間的慌亂,不過我很快就穩住了自己。他為什麼回來?又為什麼在這時候出現?他聽到了我們的話嗎?聽到了多少?一連串的疑問在我心裡翻著泡泡,不過我盡力不動聲色。
笪尉恆甩一下頭,把遮住眼睛的濕發甩開,隨意地步下台階。哇,如果我是小女生,一定會尖叫:「帥呆了!」可惜我早已過了犯花癡的年紀。他沖黃中齊點點頭,走到我面前,居高臨界下地俯看著我,「這位美麗的女士就是我的繼母吧?不自我介紹一下嗎?」
我站起身,禮貌地伸出手, 「我是楊仕儒。常聽你父親提起你,很高興見到你。」
他無視我伸出的手,輕浮地吹了聲口哨,把手中的東西拋上拋下。「我父親提起我?真是美麗的謊言啊。自從他為了一個風騷的歡場女人把共患難的妻子趕出家門,我們就不曾說過一句話。他提我做什麼?」與他輕佻的語氣相反,他的眼神深邃得讓人看不懂。這眼神讓我提高了警惕,這可不是一個輕佻的浮浪子弟見到我時總會露出的色迷迷的眼神。
我順勢垂下手,拿起茶几上的酒杯,沒有如他希望地露出尷尬的表情。「要不要喝點什麼?」如果他以為他的話會讓我覺得難堪的話,那他就太小看我了。我知道笪頌賢的第一任老婆,也就是笪尉恆兄妹的生母,是他的青梅竹馬。不過他發了財之後,和所有的暴發戶一樣,很快把同甘共苦的結髮妻子拋在腦後,搭上一個又一個風騷的女人。妻子的苦勸只換來他的拳腳,最後乾脆離了婚。這些都是發生在我認識笪頌賢之前的事,我才用不著內疚難堪呢。
「威士忌加冰塊。」他倒一點也不客氣,「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來一杯放鬆一下也不錯。」
我瞟一眼他神清氣爽的外表,發現他不斷在兩手之間拋來拋去的東西是笪頌賢書房裡的水晶玫瑰擺設,他身上散發著青草味的沐浴乳芳香,跟我放在主臥室裡的那瓶一樣。他的動作倒挺快嘛。「看來你已經放鬆過了。」
笪尉恆又吹了一聲口哨,「主臥室的按摩浴缸真不是蓋的,絲毫不比五星級飯店的總統套房差。老頭子挺會享受啊。」
他竟然進了主臥室!他以為他是誰,可以如此放肆!我轉過身,拿起酒瓶和杯子,借倒酒的動作,努力平息心裡的怒氣。「浴缸是我選的,很高興你能喜歡。」
「那就難怪了,我還以為老頭子變大方了,居然把主臥室裝飾得那麼豪華,原來是為了討年輕漂亮的新太太歡心啊。」他突然又連連搖著頭,「奇怪啊,奇怪。」
「有什麼奇怪的?」
「老頭子一向小氣巴啦的,只有在女人身上才捨得花錢,不過僅限於沒到手的女人。怎麼對娶回家的女人還這麼大方?」一邊說,一邊還邪惡地上下打量著我,好像在說:你有什麼本事,讓男人捨得花大手筆討你歡心?
他是存心想激怒我。不過比這更尖刻的諷刺、謾罵我聽得多了,裝傻一向是我的拿手好戲。我笑一下,「看來你很瞭解你父親。」
黃中齊不甘心被冷落在一邊,對我們明槍暗箭的對話有點不耐煩了。「笪尉恆先生,我是黃中齊,令尊的好友,也是他的專屬律師。」他熱情的態度令人懷疑其中的原因。
「你好。」笪尉恆禮貌地點點頭。
「你父親的遺囑指定由我執行。」
敏感的話題。我努力裝出平靜的表情,遞過酒杯,「你的酒。」
笪尉恆炯亮的眼睛突然牢牢盯住我的眼睛,看得我幾乎掛不住完美的笑容,好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接過酒杯,啜飲一口。 「謝謝。明天是否可以宣讀遺囑?」
黃中齊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後一句是對他說的。「可是尉芳小姐……」
「尉芳已經全權委託我處理她的遺產份額,需要看委託書嗎?」
「這……明天我會在我的事務所等候。」
就這樣?明天就宣讀遺囑?我簡直措手不及。
「明天九時,我會準時到。」笪尉恆沖黃中齊舉一下杯,「我今天累了,想早點休息,就不陪二位了。」
「請便,您請便。」黃中齊只差沒點頭哈腰了。我的心裡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為什麼要這樣巴結笪尉恆?
「你住哪個房間?我帶你上去安排一下。」我總該表現一下對「兒子」的關心吧?
「不用了,我已經安置好了。」
「還缺什麼?需要什麼就說一聲……」
笪尉恆跨前一步,似笑非笑地在我耳邊低聲說:「好一個慈愛的繼母,你演得不累嗎?」
「你……」我呆了一下,他已經大笑著走上了樓梯。該死的!我的兩隻手緊緊絞扭在一起,想像正在捏住他的脖子。
我的臉色一定很可怕,黃中齊不安地開口:「夫人,他說了什麼?」
定了定神,我搖搖頭,「沒什麼,只是一句玩笑話。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把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稱為孩子,實在有點古怪吧?黃中齊的表情有些迷惑。可我無心解釋。
他很快把疑問丟在一邊,興奮地說:「真想不到笪先生這樣英俊瀟灑,一看就知道不是平凡人。真是人中之龍……」
他口中的「笪先生」不一向是指笪頌賢嗎?現在變成笪尉恆了,這條變色龍。我心裡不好的預感更強烈了。難道……千萬不要是我想的那樣。不過,我無心再探聽遺囑的內容了,反正明天就會知道了。現在就算知道了,我也來不及做任何準備了。
我累了,真是演累了。明天,我還有一場不輕鬆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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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熱浪滾滾,馬路上的行人撐著傘遮擋太陽炙人的輻射,一面拚命揩著臉上的汗水,腳步匆匆,想早一點躲進冷氣房,好讓快要烤焦的身子降一下溫。
一層玻璃把熱氣、塵土、噪音都隔絕在外面,冷氣機製造出清涼舒爽的空氣。我站在落地窗前,俯身看著下面來來往往的行人,一個個匆匆忙忙,揮汗如雨,都在為名、為利、為生存、為野心奔波勞累。曾經,我也是其中的一員,像那個騎著中古機車、紮著馬尾巴的女孩一樣,穿著九十九元一件的T恤,頂著烈日,淌著汗水,從一個打工地點趕到下一個打工地點。雖然辛苦,想著等待自己的人,臉上就會露出燦爛的笑容。也曾經像人行天橋下那個流浪漢一樣,忍著飢餓,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
這裡是黃中齊的律師事務所,位於這座大樓的十八層。今天是宣讀遺囑的日子,我提前十分鐘到達,發現笪頌賢的親戚們居然早已到齊了。看來錢財的魅力還真不小啊。懶得看這些人尖酸的嘴臉,我獨自站在窗前,俯瞰著下面的街景。
今天我穿了一套裁剪簡單大方的白色套裝,配一頂白色的寬邊遮陽帽——現在正扔在沙發上,一頭烏黑的長髮披散在背上,像一道黑色的瀑布,流瀉著迷人的光彩。我淡掃蛾眉,除了一點暗色的唇膏,沒有脂粉。這模樣,在鏡中看來是如此清麗可人,不像一個黑寡婦,而是一個高雅的淑女。
「嗨,大家都在等我嗎?」一個玩笑似的輕鬆口氣。
我低頭看看腕上的鑽表,准九時,一分不差。
「你是……尉恆?」笪文莉一臉懷疑,只差沒明指他是騙財的騙子了。
「如假包換。」笪尉恆笑嘻嘻地俯身吻一下笪文莉畫得紅紅白白的老臉,也不怕被粉味嗆死,「文莉姑媽,你還是那麼年輕漂亮啊。」
說起謊來臉都不紅一下,我撇撇嘴。
「尉恆表哥,我是胡靜雪,你還記得我嗎?」笪文莉的女兒好像看見了一塊上等肥肉一樣,兩眼放光,格格傻笑著,花癡。
「當然,誰能忘記這麼美麗可愛的表妹呢?」笪尉恆捧起她的手送到唇邊一吻。油腔滑調,天知道,他被送出國時,胡靜雪出生沒有。
胡靜雪心花怒放,一邊發出母雞似的笑聲,一邊抖動著肥碩的胸部,故作嬌羞地拋個媚眼,「表哥這樣說,人家會不好意思的。」
呂一良不甘自己被冷落,打斷胡靜雪繼續發花癡。「尉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剛下飛機。」
「怎麼沒回來參加你父親的葬禮?」
「是啊,為人子女的,連父親的喪事都不到,這像話嗎?」
「就算有什麼芥蒂,也不應該這樣,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嘛。」
「尉恆啊,不是七叔公說你,雖然你喝了洋墨水,可也不要忘了咱們是中國人。古人說,百善孝為先……」
一個個都擺出了長輩的架子說教起來了。
他也有百口莫辯的時候?我偷偷笑了,心裡好痛快,這些長舌公、長舌婦們為我報了昨天的一箭之仇。
「這可不能怪我,七叔公。」笪尉恆舉起一隻手,「我一得到消息,立刻買機票飛回來,一分鐘都沒耽擱。誰知父親已經下葬了,還是沒趕上看最後一眼,我也很難過啊。」說著還有意無意地往我的方向瞟一眼,一臉沉痛的表情。
立刻,幾雙懷疑、敵意的眼光射向我。我差點兒為他拍手,好一招金蟬脫殼,不動聲色地就把戰火引向我了。那些人的眼光,分明是在指責我是個謀財害命、謀害親夫的蛇蠍女人,懷疑我為了掩蓋罪行,匆匆忙忙地把死者埋了。聰明的我不必辯解,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說出對我的懷疑,就算解釋他們也不會相信。我怯怯地看著黃中齊,委屈地紅了眼眶。
黃中齊立刻挺身而出,「笪老先生病重時,我曾設法聯繫笪先生,不過,笪先生行蹤不定,費了一番周折才聯繫上。死者入土為安,只好不等笪先生了。」
「是啊,前一陣子我去歐洲旅行了。回到三藩市,聽到電話留言才知道。」大概是覺得閒話扯夠了吧,笪尉恆決定該進入正題了,「我們今天是為遺囑來的,人已經到齊了,黃先生,開始吧。」
一聽到這個話題,每個人立刻正襟危坐,也顧不上聲討我了。反正就算笪頌賢是被人害死的,他們對為他報仇也沒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遺囑。
我坐到沙發上,手放在膝上,緊緊捏著手袋。旁邊的位子下陷,一個高大的身軀落座在我身旁,散發出的熱力不容我忽視。我用小指壓住手腕,想制止越越跳快的脈搏。奇怪,他為什麼對我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從他身上,我敏銳地嗅到危險的氣味。我偏過頭,正好迎上他炯炯的目光,對著我疑惑的眼神,他微微勾一下嘴角,唇邊露出一道笑紋。我回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心裡更緊張了。
黃中齊鄭重地從保險櫃裡拿出文件,開始宣讀:「本人,笪頌賢,將名下財產做如下分配:祖宅、陽山笪宅留給吾子笪尉恆,吾妻楊仕儒未改嫁時有居住權……銀行保險箱內珠寶,留給吾女笪尉芳……留給吾妻楊仕儒勞斯萊斯一輛,銀行現金兩千萬……」
拉拉雜雜說了一大串,我得到了現金兩千萬、一輛勞斯萊斯,還有些不值什麼錢的所謂有紀念意義的東西。可最重要的還沒有說到,達賢企業呢?為什麼還沒有提到?我不知不覺屏住了呼吸。
「……本人名下之達賢集團百分之五十五股份,百分之四十留給吾子笪尉恆,百分之十五留給吾女笪尉芳……」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聽不見黃中齊還說了些什麼。我看見親戚們亂成一團,我看見笪尉恆站起來與黃中齊握手,看見黃中齊討好的笑臉;卻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笪尉恆……笪尉芳……我呢?怎麼沒有我的名字?我是他的妻子,天天陪在他身邊伺候他的妻子!
真諷刺,那個口口聲聲愛我勝過一切,願意為我掏心挖肺的死老頭子,最後卻擺了我一道,除了一點吃不飽也餓不死的錢之外,把一切都留給了與他多年不來往的兒女。血緣的力量真偉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