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風倒了杯茶,默默地放在母親面前。
他發現母親的白髮更多了。
止不往的心酸,楚風側臉轉身,走到陽台抱起一直嗚嗚叫的「多多」,撫摸它柔軟的長毛。
「多多」是敏感的,它已發覺家中異於往日,大家都變得冷談,不再逗弄它了,因此十分傷心。
豈止是動物,人類何嘗不是如此?
傷心、絕望的楚琳,此刻已走進另一個國度裡。
那裡,有天使的歌聲、舞動的精靈,正唱著聖歌和她一起飛翔。
那裡,還有仁慈的天父向她伸出雙手,慈愛地領著她四處觀賞人間未曾出現的美景。
被這般寵愛著,楚琳笑著告訴楚風:「別吵我!你看,這裡有好多星星;會唱歌的星星。」
雙掌合攏,她像是正小心翼翼地捧著什麼東西似的,等待著對方的驚奇和讚賞。她揚著眉:「對不對?好漂亮!」
楚風假裝正在欣賞,不時投給楚琳鼓勵的微笑:「嗯!好多星星。姊,你該放星星回去,到了晚上,它們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楚琳善良地點頭,雙手一揚,往空中撒開,嘴上叮嚀著:「快點回去嘍!天父在等你們了。」
連這個時候,她還是那麼聽話,體貼。
電鈴聲響起,門開處楚琳看見季偉走了進來,很奇怪的想了想,不解地問楚風:「他是誰?為什麼天天來我們家?」
楚風難過地告訴她:「你忘了嗎?季偉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你們無話不談的……」
算了!現在只有順其自然了。
季偉放下公事包,問楚媽媽:
「她今天怎麼樣?」
楚媽媽搖搖頭,默不吭聲。
從客廳望過去,季偉瞧見正在盯著自己看的楚琳。
他輕鬆地揮一下手。「嗨!小姑娘,你好嗎?」
她不好意思地躲在弟弟身邊,告訴楚風:「他在叫我-!」楚琳很喜歡這個人,他每天都來陪她,萬一時間到了沒來,楚琳還會不斷地問家人:「他呢,怎麼沒來?塞車了嗎?」
此時,楚媽媽示意季偉坐下。
「小子,你工作忙嗎?」
怎會有這樣的開場白?肯定有事!
「楚媽媽,你別繞圈子了,有事要吩咐?」
「小子,我對於你的一番真心都看在眼裡;不過——楚琳雖然不像別的病人會有暴力傾向,但什麼時候能正常起來,誰也不知道。」
「沒關係,我……
楚媽媽揮手打斷他的話,忍不住又落淚了,她繼續哽咽著說:「你的家庭、父親的期望、工作前途、未來生活……都不能因此而受累。如果楚琳和以前一樣正常,我把她交給你,那真是高興都來不及的事!但是,今天她病了,什麼人、什麼事都弄不清楚,你不是還要發展政治生涯嗎?拖了個她,根本不可能;而且,你的父親也不會贊成。今天早上,他托你二嫂打電話來,客氣又明確地通知我了,希望你再來的時候,正式與你談談。」
「我快三十歲了,楚媽媽。我要什麼、不要什麼,自己心中清楚得很。那個家,和我愈走愈遠了,我不能依照他們要求的模式過生活;而且,我真心愛楚琳,一點也不覺得是拖累。你放心吧!對於他們的話使你為難,我向你道歉。」他急著表白,深伯明天再也進不了這間屋子。
楚媽媽看著他,百感交集。
這兩個男孩子,一起愛著我的女兒,最後卻演變成今日這種局面。
經過考驗的愛情,其滋味是甜美的。
見他心意已決,楚媽媽想:罷了!由他去吧。
季偉拍了拍楚媽媽的手,進入楚琳房間。
楚風背上吉他,準備上班,臨行前告訴季偉:
「她今天話多了,精神也比昨天好。」
季偉點點頭,目送楚風上班。
「嗨!」一聲嬌喚,打破他的沉思。
季偉趕忙坐在她身邊。
陪她看著卡片,紙張上印滿了燦爛美麗的花朵,也有小動物的活潑姿態。楚琳一張張解說給他聽。
翻到其中一張,上面是一間別墅型的田園住宅,裡面百花爭放、碧草如茵,一對男女穿著禮服坐在馬車上……
她的臉色立刻變了。手掌開始抖動,緊張地對季偉說:「魔鬼!那個男的是魔鬼,他要抓我走!」反身抱住他,楚琳害怕極了,眼中儘是惶恐。
季偉馬上把那張圖片撕碎,他安慰楚琳:「別怕,有我在!我保護你。」
哄了一陣子,楚琳在他懷裡睡著了。
季偉跌人一段回憶中……
那是在他大鬧記者會之後,安娜打電話到台南老家,問到了他的公司電話,不久,津平找他出去。
二人相見,不知從何說起。
津平首先打破沉默。
「你恨我?」帶點討好的口吻。
「為何不問楚琳恨不恨你?」無聊至極的虛偽!他瞧不起這種人。
「她——她好嗎?」
「你說呢?一個已不復記憶的人,卻怕聽到徐津平三個字!為的是什麼?」
「說什麼都太遲了,對不對?」他顯得很痛苦。
「不要告訴我,你傷心、你抱歉……」季偉輕蔑地望著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
太陌生了!他不是津平,只是一位不擇手段、急於成功的冷血殺手。
楚琳何其不幸,竟遇上這種人!
「我不瞭解,維持形象的方法很多,找楚琳結婚就能提升形象嗎?」季偉問津平。
「我也愛她!」津平大聲回答,「我並不只是為了形象。沒錯,安娜是人盡可夫,但她如果真的與我共赴紐毯的那一端,了不起是媒體冷言冷語一陣子,對我傷害並不很大;更何況,安娜八面玲瓏,該安撫、該討好、該威脅甚至該利誘的人,她都能夠輕易的擺平。你說,如果只是單純的想找個老婆,安娜未必會比楚琳遜色,對不對?所以,不是只為了個人的形象……」
「據我所知,沒這麼單純。」
「什麼意思?」津平止步,回頭問。
「你到現在還不肯承認是為了形象?我的老闆劉律師和你是同一個黨部的。你可是貴人多忘事啊!據說,黨部有意提名閣下出來競選『議員』,那麼,你告訴我,形象對你重不重要?」
「嗄,你是說……沒錯!是有側面消息傳來;不過……」
「別側面、正面了!我都知道這件事了,你根本不可能還沒有任何動作——大作家『亞當先生』!」他冷冷一笑。
「好吧!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我是需要形象好一點,但長久以來,安娜在對外造勢上,已經成功的幫我打出知名度,就算是娶妻生子,倘若我不是喜歡楚琳,最低限度,我也可以保持最有價值的單身漢或大眾情人的形象,這總可以吧?你一直誤會我……」
「錯了,我沒有誤會你。」季偉走累了,坐在石椅上,「津平,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犧牲她?」
津平落寞地站在樹下,望著對面坐著的季偉,這位從來不是對手的小老弟,變得強悍、精明多了!他有些心虛地搓了搓手。
季偉是成熟多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青澀的小男生了。
現在的他,變得壯碩挺拔,越發顯出男人味來,相形之下,自己長期處於酒色財氣中,已經有了老態。
「回答我啊!怎麼,心虛了?」他咄咄逼人。
「說犧牲太難聽了!是她太脆弱了。」津平仍然嘴硬,「我以為,只要安娜容得下楚琳,兩邊都相安無事,對我也是一件好事。」他頓了頓,偷偷看了季偉,對方正面無表情地低頭聆聽。
他繼續說:
「我對楚琳當然有情,只是她太天真、不夠世故,無法抵擋風雨,而安娜則不然,她勇猛、沉著、懂得鑽營,對我的未來事業頗有幫助。」吸了一口煙,津平腦海裡突然想起安娜的浪笑媚語,不自覺地鬆了口風:「我不否認,安娜是個很棒的性伴侶!但她不穩定,只適合做情婦;楚琳呢?純潔得像一張白紙,可以安心地走入婚姻中持家教子。至少對她,我仍懷抱著尊重,連生理的慾望都忍住了,否則……」他止住話語,因為迎面射來兩道凶光,使他警覺到自己的失言。
季偉撲過來,一把揪住津平的衣領,怒吼著:
「亞當先生,你給我聽清楚!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否則,我會不惜一切地毀了你!」
津平退後數步,他思考著該如何挽回顏面。
季偉青筋暴起、呼吸急促。
看樣子,似乎難有轉圜的餘地。
津平輕輕地問:「我可以去探視她嗎?」
「哈哈!你還有臉問我這句話!」
雙手奮力反擊,津平死命地推開季偉,不知羞恥的他仍然試圖爭回自己的顏面。他大聲地叫起來:「笑話!你是什麼東西?要不是看在過去兄弟一場的情分上,你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嚷嚷?助——理——先——生!」
他故意貶低季偉,打擊他的自尊。
季偉並沒有上當,他嘴角帶著不屑,神情凜然地望著眼前這個自私自利的小人。
「有一種人,眼見明天就要垮了,今天還寡廉鮮恥地不知死活!亞當先生,你絕對不知道,我已經和安娜談過了;她也是在利用你,不但利用你的名利,還……」似笑非笑地,他故意帶著揶揄的目光,上下掃了津平全身一遍,接著說:「還利用你這副不——怎麼——中用的軀殼!」
津平面孔脹紅,男人最怕的弱點被他擊中了。
季偉毫不放鬆。
「好自為之吧!多多運動,鍛煉一下身體,否則,你『賣』不了多久的!」
津平有如餓虎撲羊般,氣極敗壞地上前抓住季偉,出手就是一拳。
季偉敏捷地接住他停在半空中的手,微微一笑道:「怎麼,來真的?」
津平咬牙,用力撞向季偉。
只見季偉左右開弓,「砰砰砰」連著三拳將津平打得人仰馬翻。
理理衣襟,望著嘴角滲出血水的津平,季偉丟下一句:「真是中看不中用!」
騎上機車,揚長而去。
津平坐在草地上,瞪著他的背影,為之氣結。
∫ ∫ ∫ ∫ ∫
坐在飛機上,銘生簡直坐立難安,他腦中不時浮現楚琳的純真笑靨。
下機後,他直赴楚家。
家中只剩楚媽媽,正在為楚琳梳辮子,母女二人有一句、沒一句的,不知道嘀咕些什麼。
見到銘生,楚琳顯得好高興。
楚媽媽問她:「他是誰?」
「他是哥哥!」楚琳乖巧地回答。
還是沒有恢復記憶!原本以為她見到銘生這麼開心,應該是想起來了,沒想到,她只是憑著心情認人。
「沒關係,楚媽媽。至少好人、壞人她能夠分辨,我們就可以不那麼緊張了,是不是?」
楚媽媽點點頭,對銘生說:
「這一陣子,她活多、人也較活潑,我有信心,她會好起來的!醫生也這麼說。這下好了,你和她那麼親,你回來對她的幫助很大。」
銘生深有同感,從巴黎到台北,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總算定下來了。
「醫生說,最好讓她出去透透氣,例如上超市、做禮拜,或者客人來時,也可以讓她幫忙,增加面對人群的機會,可以減少她自閉的傾向。」楚媽媽關心地說。
「醫生說得對。」銘生表示贊同。
「我去做兩道菜,你一定好久沒嘗過家常菜了。」
「謝謝!這倒是真的。」他笑了。
銘生牽著楚琳,來到客廳坐下。
他問楚琳:「最近看了些什麼書呀?」
楚琳茫然地望著他:「看書?看書?」想了想,接著央求銘生,「我要看書。」
銘生到書房找來了幾本以前她最喜愛的詩集,扶她坐好後,開始慢慢念,一邊觀察她的表情。
她是喜悅的。
銘生的聲音、詩中的詞句,似乎勾起了往日美好的回憶,她不時滿意地看著「多多」,又瞧瞧銘生。
漸漸的,她安靜了。
「常綠……常綠山莊,哥哥!春猶堂……」
「你記起來了?哇!太好了!」銘生高興得抱起她,不停地旋轉。
她呵呵笑,攀住銘生,貼著他的胸膛,楚琳問:
「哥哥,你昨天為什麼沒來?」
「我去找喬伊玩。喬伊,你記不記得?」
「喬——伊?喬——伊?」她想不起來,有點傷心地對銘生說,「喬伊在哪裡?」
知道她一時之間無法全部記起,銘生安慰楚琳:「喬伊也是哥哥,以後會來看你;可是,你要認真地想,好嗎?」
告別了楚媽媽,銘生立刻趕回台中。
張董見到銘生,頻頻追問楚琳近況。
銘生原原本本的告訴了父親。張董終於知道楚琳心中早有所屬,過去在台中的那段日子,雖然和自己兒子十分投契、感情濃厚,也不過是兄妹一場。
張董的失望,銘生全看見了。
他在心中對父親抱歉著,怎麼辦呢?這是沒法子的事啊,我何嘗願意讓老人家失望?這還算小事一樁,萬一他知道我和喬伊……
張董放下煙斗,從口袋中拿出支票簿,開了一筆為數不小的款子,對銘生說:「楚琳她們家經濟情況並不太好,這張支票你拿著,必要的時候可以派上用場;還有,如果你楚伯母同意,告訴她,我和我妹妹是一家人,所以我妹妹的乾女兒也就是我的乾女兒,知道嗎?」
銘生知道父親想通了,所以高興得不停地點頭。
父親也跟著笑了笑,多年來,彼此都不願跨越的最後一道堅持已全部撤離。銘生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位可愛的女孩。
她絕對想不到,就算心神迷失了,她留下來的愛仍然發生了效應。正因為我們都在乎她,父親與我,才能重新建立起新的關係。
謝謝你,楚琳!銘生內心呼喊著。
如果此刻你知道了,一定高興得向我討人情,對不對?
「爸!我想接楚琳來台中,這裡天氣好,她們家靠近山區,終日潮濕不太好。」
「沒問題,你儘管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