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祥一個字也不提兒子,但金嫂看得出來,除了尊嚴作祟,他夠傷心,夠難過,也夠想兒子的了,常常,夜深了,還見他臥房的燈亮著。
別說一個做父親的會思念兒子,就是金嫂,也日夜盼著,盼著那個從小衣食有人照顧的孩子,突然提著箱子,坐到飯桌前,挑這挑那,扒兩口飯,擺下筷子。
程多倫從小就偏食,吃的份量比一個怕胖的女孩還少,現在一個人在外頭,又沒人催著,三餐飯,怕要忘掉兩餐。
金嫂不能想到這些,從出娘的第一秒,自己就抱住了這個孩子,二十二年了,多少的歲月,縱使是一隻花瓶,一個瓷器,一件衣服,這份感情,也深了,何況是個人,而且是個很不壞的男孩。
在這個家,金嫂扮演的,不止是一個管家,一個傭人的角色了。二十多年前,死了丈夫,就在程家了,兒女全在大陸,跟著程家到了台灣,程家的信賴,使自己成了程家的一份子,程太太去世後,大小事情,更是自己一手拿主意。
要程子祥開口去找兒子,那是不可能的,這位早年喪妻的老主人的牌氣、個性,金嫂清楚透了。
沒有和程子祥商量,金嫂這個舊式女人,憑著老式道德觀,大聲大氣的跑到舒雲那裡,一點也沒想到,自己是在拜託別人幫忙,嗤之以鼻的,擺出正派人的姿態。
「我不是來求你,你要清楚,今天小倫所以會跟他爸爸鬧意見,一個人搬出去,你要負大半責任。」
舒雲這個寂寞、空虛而可憐的女人,到底是明理的,金嫂鄙視的目光,舒雲諒解的待以誠摯。
「多倫搬出去多久了?」
「一個多月了。」 金嫂看也不看舒雲。
「你要我做什麼?」 舒雲把一杯茶,恭敬的擺在金搜面前,坐了下來。
在這個女人面前,金嫂有高一等的自尊,這個沒念過書,卻有一腦子舊觀念的老太太,她實在覺得自己的人格,足以站在眼前這個作家上面。
「倒不是我要你做什麼,我剛才已經說過,今天小倫跟他父親鬧到這種田地,你是負大半責任的,打從小倫被你留在你這寫什麼小說開始,我們小倫就跟以前不一樣了,我想,小倫以前是個什麼樣的孩子,你大概也清楚,這是用不著我講明的。」
金嫂故意停了停,鄙視的看舒雲一眼。
「小倫這孩子,有時候是非都不懂得分辨,關心他的人哪,他聽不進他們的話,外人呢,他反而聽得進。」
金嫂蓄意的歎了口氣:
「也不曉得這個時代是怎麼變的,好了,別的話,我也不說了,前面我講了,外人的話,小倫有時候反倒聽得進,所以我就想到你,你去勸勸他,不要再跟他爸爸嘔氣,有什麼事,搬回來好商量。
那個孩子在家就不大吃東西,現在天也涼了,衣服他也沒帶多少,萬一出個什麼差錯……」
那份站得高人一等的人格與自尊,這時候也忘了保持,老淚一來,金嫂恢復了幾十年的樣子。
「他被照顧慣了,現在一個人在外面,要錢沒錢,要吃沒吃,也不曉得變成什麼樣子,都怪那個從監獄裡逃出來的女孩,談什麼戀愛,傷都沒好,就成天纏在一塊。」 這會兒,金嫂忘了開始是在怪罪舒雲,一股腦的把責任塞在羅小路身上。「這個戀愛一談,惹火了我們老爺,逼著小倫把那姓羅的女孩送走,否則他就報警,也不知小倫中了什麼邪,把姓羅的送進監獄回來,一句話不說,就整理皮箱,你看看,這是什麼話,簡直——簡直——」
金嫂傷心極了,掏出手帕,拭去老淚,縮縮鼻子,剛剛忘記保持的自尊與人格,又重新展露了,只是不再那麼嗤之以鼻。
「反正,這件事,你多少也應該負點責任,找到小倫,要他回家,不要再嘔那個孩子氣,叫大人難過。」
「多倫現在住哪你曉得嗎?」
「我怎麼曉得他住哪?」金嫂這會兒氣焰又升不上來了:「我一個老太婆,大字一個不識,學校那麼大,東南西北也分不清,怎麼找?」
舒雲點了根煙,深深吸進一口。
金嫂的自尊與人格,又隨著舊道德張開了,不順眼的把臉一撇。
「這樣吧,你先回去,找到多倫,我跟你聯絡。」
「你可要勸勸他呀,不光是找到就好了。」
「我知道。」舒雲又噴出一口煙,點點頭。
「那我走了,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送走金嫂,舒雲把身子埋進沙發,一根煙接著一根煙,煩惱程多倫,也煩惱被挨了揍就再沒到台灣來的陸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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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工商管理系的教室,一間間找,終於看到程多倫了,那張原本稚氣,營養而紅潤的臉,令舒雲吃驚的不敢相信,瘦干而黑,一條髒兮兮的牛仔褲上面,搭了件短袖襯衫,已經是秋末了,縱使是白天,也是涼涼的需要件長袖薄衫罩著。
這個小男孩,是金嫂說的,他被照顧慣了,沒人提醒,連季節變了都不曉得。
舒雲搖搖頭,心底一陣一陣的難過。
等了有半個鐘頭之久,下課鈴響了,舒雲從走廊那頭走到教室門口,夾在同學中的程多倫,走在最前面,步子邁的好快,像在趕什麼似的。
舒雲輕輕走過去,走到急促的程多倫面前,站著。程多倫一抬頭,手上的書,差點落了一地。
「沒想到,是不?」
舒雲微微一笑。程多倫是愣住了,這個曾經能左右自己生命的女人,竟在一種沒料到,也沒渴望的時候,幽靈般的出現,程多倫的感覺有震驚,也有些不平衡,但,思緒單純極了。
「找個地方坐下來談談好嗎?」
有幾個同學,擦身回過頭,好奇的看。程多倫態度很穩,既不顧慮,也不忌諱,更沒有不安,或任何從前那種遇事侷促的樣子。這個孩子長大了,像個男人了,舒雲很驚奇的告訴自己。
「可能來不及,我要趕到監獄去,今天是會客的日子。」
「我只耽誤你一點時間,那邊會客時間是幾點?」
程多倫還沒回答,舒雲才發現,他的手腕上,有一道痕,上面沒有表。
「怎麼樣?」
程多倫沉思了一會兒,點點頭。
「好吧。」
上了舒雲的車,到一家清靜咖啡店,程多倫有一種好陌生的感覺,這種花錢的地方,自己有好久沒來過了,進到裡面,程多倫,發現自己竟有些侷促。
「喝什麼?」 舒雲放下皮包,輕柔的問。
「咖啡。」
「兩杯咖啡。」
交待了服務生,舒雲坐正身子,臉上依然掛著輕柔的微笑。
「你長大了。」 舒雲又補了一句:「是個成熟的大男人了。」
程多倫沒搭腔,只淺淺的笑笑。
「有煙嗎?」
「怎麼?現在抽煙上癮了?」
舒雲掏出煙,程多倫抽出一根,先幫舒雲點完了火,再燃上自己的。
重重的呼出一口濃霧,程多倫聳了聳肩。
「煙癮倒沒有,只是有時候需要它,不過,這種時候不多,忙碌佔去了我大半的時間。」
「忙著自立?」
「我總該給自己自立的機會了,否則,我老是比別人晚長大一步。」 彈彈煙灰,程多倫凝視著煙灰缸:「不過,這樣做會傷了我爸爸。」
程多倫的確長大了,那瘦干而黑的臉,那雙變的深沉的眼睛,那緊結的眉心,怎麼也找不到往日單純、略帶憂鬱的樣子。
舒雲靜靜的看著程多倫,最後那句會傷了我爸爸,叫舒雲感動的要伸過手,去撫摸那長大的臉。
「多倫,你真的長大了,而且,似乎比別人快了一步。」
「快了一步?」 程多倫感慨的笑笑:「如果真的快了一步,那個代價,我付太大了。」
程多倫點了第二根煙,半瞇著眼,這個小男孩,連點煙的樣子,都像個大男人了。
「你曉得我搬出來的原因嗎?」
「曉得一點。」
「是金嫂去找你的吧?」
舒雲點點頭。
「我曉得不是我爸爸。」 程多倫那張掩在煙霧後的臉,有一抹似淒涼的苦笑:「我太瞭解他的個性了,縱使他心裡盼望我回去,他也不會主動講出來,尤其我是在那種情況下出來的。」
「多倫,我不是說教,你覺不覺得,你這次出來,完全忽略了你父親的立場?」
程多倫噴出一口煙,沉思了一會兒。
「如果你這問話,是在我剛搬出來的時候對我講,我會很激動的拒絕回答,不過,現在,我冷靜,也可以回答你了。」
再吸了口煙,程多倫彈了彈灰。
「人活在各種角度扮演各種角色,角色不同,立場也就不同。我爸爸是個好爸爸,他擔憂我,關心我,重視我生活裡發生的每一件事,問題是,他常常忘記,他那個二十二歲的兒子,應該扮演一個二十二歲的角色。」
程多倫的眉心,深深的打著結,緊緊地。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對一個父親的角色要求太高了,認識你的時候,我開始發覺,我爸爸給我的範圍,竟比別的父親窄了許多,我的年齡是二十二歲,但伸展在一個甚至只有十二歲的空間。」
程多倫抬起頭,手心的力量,按壓在餐桌面上。
「羅小路逃獄的開始,我只是感動,只是歉疚,我每天從醫院溜出來,企圖勸她投案。可是,逐漸地,我在沒有預備的情況下,發現我很自然的接受了她,包括一向我看不慣的粗野舉動,和她一句話一個他媽的講話方式,我愛上了她。」
程多倫看了舒雲一眼,低下頭,又抬了起來。
「這種感覺,跟和你在一起時候,完全不同,小路實在是很純的女孩,我們在一起,我明顯的感覺我二十二歲了,她需要我給她力量。如果說,你令我成長,那麼,小路使我成熟。」
舒雲靜靜的聽,專注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清楚的聽著。小路,這個好女孩,她幫助了自己解脫了一個沉荷的歉疚。
「舒雲,我講了那麼多,你能懂小路對我的重要了,不是嗎?」
「我瞭解。」
程多倫重重呼出一口煙,眉心結得更緊,更緊了。
「小路聽了我的話,答應去投案,但她要求給她兩天的時間,兩天裡,我們要每一分鐘在一起,我答應她了。事就這麼巧,在小路兩天後就要去投案的那天,我爸爸不給我一點妥協,他要小路馬上投案,否則,他要報警。」
「你為什麼不要求你爸爸?你可以對他解釋呀!」
「我要求了,我得到的是一口回拒的答案,斬釘截鐵的回拒。」
「結果你送小路去投案了?」
「被別人報警,罪刑是不堪想像的。」 程多倫冷冷的一笑:「最後我是送小路去投案了,在我爸爸規定的時間內去投案了。」
「所以你就因此搬出來?」
「我不否認當時我恨我爸爸這樣威脅我,我一直欠著小路,她入獄,她割腕自殺送醫院,然後逃出來,她揍了你,我罵她,從開始,我就欠著她,我欠她太多太多,而她要求我給她兩天的時間,我竟不能做到,那時候,我真的恨我爸爸。」
「你不覺得你這樣搬出來,對你爸爸而言,是件不公平的事嗎?」
「單就小路的事來講,是不公平了些。可是,前面我說過了,我爸爸給我的範圍,比別的父親窄了許多,在那個空間裡,我永遠只是我爸爸兒子,人生的舞台有多廣?我真的要水遠比別人晚一步長大?現在,你明白嗎?我應該搬出來,我是在幫助我自己,也是在幫助我爸爸,我不要他那個已經二十二歲的兒子,卻沒有二十二歲的自治能力和信心,這些對一個男該來說,是他的財富。」
舒雲感動於眼前這個勇敢的男孩,他有他道理,一個合理而值得鼓舞的道理。可是,今天抱著的是怎麼樣的一份態度?那個日夜望兒子的父親,他能明白他的兒子,他會感動,他會零涕,但是感動與零涕外,他還是他的兒子,唯一的獨生子。
舒雲矛盾得厲害,要怎麼做?到底怎麼做?一個勇敢的可愛男孩,一個愛子心焦的老父親,老天這個選擇,你叫我怎麼去區分?
「舒雲,不要提出今天邀我見面的目的,你清楚我出來的原因,現在幾點了?」
「六點五分。」
「糟糕!」
「怎麼了?」
「超過去看小路的時間了。」 程多倫不安而焦慮的眼神,舒雲看得又抱歉,又羨慕那被愛得如許深的小女孩。如果陸浩天有程多倫重視羅小路的十分之一給自己,這世界,自己對它,再也沒有任何要求了。天底下的事,為什麼總是這麼不平衡?」
「真是抱歉。」
「沒關係,好了,我得走了。」
「這麼急?我請你吃晚飯。」
「不用了,謝謝,我還得趕去家教。」
「你當家教?」
「一、三、五和二、四、六,兩個。」程多倫站起來,聳一聳肩:「早上我還有八十幾份報抵要送。」
「這樣,不是太累了嗎?吃得消嗎?」
「開始不習慣,現在很適應了。好了,我真的要走了,再見!」
「多倫!」
舒雲叫住了那個轉去的背影,小心翼翼的想要說什麼,卻停在那,講不出來。
「還有事嗎?」
「你真的不考慮我今天來的目的?」
「你很清楚我,是不是?」
「好吧,我不勸你了,你需不需要錢用?」 舒雲盡量使自己的口氣溫柔、緩和,而尊重著男孩:「光靠兩個家教和送報的收人,你夠用嗎?我的意思是說,如果——」
程多倫走前一步,感動的望著舒雲。
「謝謝你,舒雲,——。」 站了有幾秒鐘,程多倫低頭撫了撫手上的書,露出成熟、自立的笑:「不要再叫我回來,我會趕不上家教,現在的父母,對兒女的寄望都很高,請個老愛遲到、不負責的家教,他們會換人的。我走了,再見!」
舒雲沒再叫回程多倫,望著那瘦長的背形,快步走出餐廳的大門,一份感動,重重的敲在舒雲的心坎上,舒雲哭了。這個男孩,他長大了,他可愛得令人喝彩,而那份固執,卻叫人心疼,心疼的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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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門,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舒雲不認識這個人,從衣著看上去,是個氣派很足的紳士。
沒等舒雲開口,門口的人先開口了,很禮貌的。
「請問舒雲舒小姐——?」
「我就是,你是——?」
「我姓程,是程多倫的父親。」
程多倫的父親?這倒叫舒雲很意外,這個印象嚴肅而固執的長者,他到這兒來,顯然是為了兒子,舒雲側開身子,引進程子祥。
「是程先生,請進,請進。」
「謝謝你,舒小姐。」
進了客廳,沒等舒雲開口,程子祥摘下眼鏡,擦了擦額頭的汗,開門見山的表明了來意。
「舒小姐,今天來打擾你,實在很不好意思,多的客套話我也不說了,今天來的目的——。」
舒雲把熱茶端上前,掛著對長者尊重的笑容。
「程先生,先喝點茶。」
「謝謝。」接過茶杯,程子祥一口也不喝,似乎有些迫不及待的:「我今天來這,想請舒小姐幫我個忙。」
舒雲當然明白指的是什麼,更明白這位老先生還不曉得他那個忠心老管家已經來過了。誠懇的點點頭,舒雲做出一臉不知內情的樣子。
「程先生,你儘管說,我看看我是不是能幫得上。」
「是這樣——。」 程子祥歎了一口氣,搖搖頭:「這是我的家務事,實在不應該麻煩舒小姐,可是——,唉!」
「沒關係,程先生,你說好了。」
程子祥感激的點點頭,又是一陣歎息。
「多倫——,多倫他從家裡搬出去了。」 程子祥抬頭看了看舒雲;「一個月了。」
「為什麼?」
「他不滿意我這個做父親的。」
這問話,回答的那麼簡單,卻隱藏著極大的傷痛,這一切,舒雲全看在眼裡。
「舒小姐,你是比一般人更瞭解人們的各種感情,尤其一個父親對兒子。我就這麼個兒子,我太太死的又早,我還寄望什麼?或者我管他管得過嚴了一點,可是,他這麼大了,很多道理,不須要說明,他該懂得,干涉他,限制他,這些不全都是為了他。」
舒雲看到一張焦慮的臉,那張焦慮的臉,如果旁邊沒有人,他是會難過得落淚。
「舒小姐,不瞞你說,多倫認識你這件事,我很生他的氣,而且,對你也很不諒解。」
「我瞭解,這沒什麼錯,以先生的立場,這是必然的。」
「他跟你認識,我們父子發生了第一道鴻溝,很深的一道鴻溝。」
程子祥很難過,似乎也很懊悔。
「為了這件事,我打了他,打的……打的太重了。」程子祥回憶起來,內疚得眼眶都紅了:「要是沒有人攔,那次我真會失手打死他,其實——,他會犯那麼大的錯,也怪我——,我平時對他管的是太嚴了。」
這就是人類的感情,愛的深,責備深,一樣的,懊悔起來也深。程子祥搖頭,拍著自己的膝蓋骨。
「這次,他愛上一個報紙通緝的逃獄犯,每天帶著傷去陪那個女孩,學校又開學了,他什麼都不管,我並不反對他談戀愛,可是偏偏每次都那麼不合常理。」
講完,程子祥抱歉的抬頭看了舒雲一眼。
「尤其,居然對象是個逃獄犯,一十九歲的女孩,年紀輕輕不但坐牢,還能逃出來,真是好可怕的一個女孩,我能不阻止嗎?我是他的父親呀。」
「程先生,有件事你大概還不清楚。」舒雲點了根煙,換了個坐姿:「你說的那個女孩,叫羅小路,是不是?」
「就是這名字。」
「程先生,你還記不記得,你家有一次遭小偷,是金嫂報的案?」
「對,有這回事。」
「偷東西的就是這羅小路。」
「哦?是她?」程子祥大吃一驚。
「羅小路是多倫的朋友,金嫂報了案,羅小路被判刑一年,多倫一直覺得很歉疚,在羅小路坐牢時,多倫時常帶點吃的去看她,這次因為我,使多倫受傷住院,羅小路在監牢裡知道了,冒生命的危險,割腕自殺,從醫院逃出來,找人打了陸先生。」
舒雲停下來,靜靜的看程子祥驚愕的反應。
「這樣的一個女孩,你覺得她可怕?多倫對她的歉疚,她對多倫的感激,兩個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彼此之間,有那麼深摯的誠懇,發生愛情,是很自然的。當然,你阻止他們有你做父親的理由,但有時候,大家處的情況不同,這方的理由,用到那方,中間的錯誤,會弄得多糟,根本不是某方能想得清楚的。程先生,我這樣說,不曉得你是不是能明白我的意思?」
程子祥一句話也沒說,一次又一次的拿下眼鏡,一次又一次掏出手帕,一次又一次的去擦眼角。
「多倫是個善良、單純的男孩,羅小路也是個好女孩,你知道嗎?程先生,多倫逐漸像個二十二歲的男孩了,這都是羅小路直接間接對他的影響。」
程子祥擦了最後一次眼角,懊悔而帶著近於懇求的目光抬起頭。
「舒小姐,今天你這些話更增加了我許多的懊悔,可是,我,我不能去求我兒子呀!我是懊悔,可是,我能找到他面前,告訴他,我做的過分了,請他原諒,回家吧,別讓我這個老爸爸日夜不能安睡——?」
又是一眶老淚,程子祥激動的也顧不得掏手帕了。
「舒小姐,你總是他的朋友,由你出面去要他回家,比我自己——,總是適合一點,今天我這樣來打擾,我實在是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所以,無論如何,請你要幫我這忙。」
程子祥從上衣口袋,掏出了一張寫著字的紙。
「這是我兩個禮拜來,打聽到的地址,多倫就住在這,我自己——,我——,我想,舒小姐,就麻煩——。」
程子祥話講到一半,電鈴響了,程子祥停下來,舒雲往門口看看,站起來。
「坐一會兒,程先生,我去開個門。」
門開了,出了一個意外,驚訝和尷尬場面,那簡直不能形容了。
進來人是誰?
是金嫂,那個忠心的老管家老僕人。
程子祥握著紙條,鏡片後還透著潮濕的紅絲,那只握紙條的手,彎弓著,像一個犯案被逮到的人。
舒雲也是尷尬的,為難而不知該怎麼辦的好,剛才,對程多倫出走,為顧及程子祥的尊嚴,故作一無所知,金嫂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卻這時候鑽來,老天!這是多難收拾的一個場面?
而金嫂呢,她的手幾乎沒地方放了,兩隻小腳,伸直站在那,笑也不是,打招呼也不是,看看程子祥,看看舒雲。
一片靜默後,程子祥乾咳了一下。
「金嫂,找舒小姐有什麼事嗎?」
舒雲還來不及阻止,那個忠心,即沒什麼腦子的舊式女人,結結巴巴,搶先了一步。
「來看多倫有——有沒有消息,我前幾天來——。」
舒雲急壞了,一口打斷金嫂的話。「哦,前些日子,我在街上碰到金——。」
程子祥放下一直彎弓的手,看了看紙條,放回口袋,又是一聲乾咳打斷了舒雲的話。
「舒小姐找過多倫了?」
舒雲望了金嫂一眼,點點頭。
「他不肯回家?」
舒雲真不忍心回答,這個盼子心切的父親,他連兒子住的地址都打聽到了,告訴他,程多倫不肯回家,老天!這是多麼殘忍的一個答案啊!
「今天打擾舒小姐了,真是很不好意思,我公司裡還有點事,我——。我先走一步了。」
程子祥走了,望著那個抱著希望來,卻背著失望,沮喪與更加的難過和傷心而離去的身影,舒雲的眼淚,已經禁止不住了。
正如程子祥說的,感情分好幾種,但,有哪一種比一個已經懊悔,在殷切盼望兒子回來的父親,更令人心碎、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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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索、考慮了很久,舒雲知道再去找程多倫,一切也都屬枉然,那孩子固執猶如一面銅牆,如果他搬出去,純為與父親賭一口氣,勸說與開導也許還能動搖他,但事情不是這麼單純,他有他的理由,他的理由是那麼令人讚賞,舒雲覺得,再去勸他回家,簡直是件冷酷而不諒解的行為。
但,程子祥那份盼子的心情,使得舒雲無法坐視。
如果有一股力量能使程多倫願意放棄自己的固執,這是唯一可循的途徑,有這股力量的人舒雲曉得、是那個自己一直很欣賞,現在正關在監獄裡的羅小路。
這是個辦法,可是,中間又出現了困難。
程多倫說,只要是探監的日子,他都會去看羅小路,很顯然,自己沒有機會去見羅小路。放棄這個可以一試的辦法嗎?
舒雲點了根煙,閉上眼晴。
煙燒去了半節,舒雲張開眼,走到電話機旁。
「喂,程公館嗎?請問金嫂在嗎?」
「我就是,哪一位呀?」
「我是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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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嫂坐在這不及三個榻榻米的小房間,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傷心難過的幾乎是嚎啕大哭了。
「這麼沒良心的孩子,從你出娘胎,一張紅紅縐縐、丑兮兮的難看相,到現在長的這麼高、這麼大、這麼俊,哪天不是金嫂給你弄吃弄喝,金嫂算是一寸一寸給你捏大的。」
金嫂愈說愈難過,眼淚、鼻涕希瀝嘩啦的。
「你倒是一點良心也沒有,一走就是一兩個月,哪想到還有個金嫂?」
程多倫坐在金嫂旁邊,安慰的拍著金嫂,一方面不停的看鐘,今天是探監的日子,金嫂怎麼偏偏選今天突然出現,金嫂再不走,時間就錯過了,程多倫急的慌,又不能開口。
「看看你,住的是什麼鬼地方,小的連轉個身都嫌困難。」 金嫂不滿意的四周看:「這一兩個月、你就呆這裡呀?怎麼住哦。」
「不錯呀這個地方,房租又便宜。」 程多倫笑著說心裡卻急得一塌糊塗。
金嫂又不滿意的臉一撇。
「不錯?虧你也講的出來。」
兩隻小腳從地面蹬直,金嫂走過去打開帶來的一大包東西,裡面全是吃的蘋果、水梨、罐頭、奶粉、洋火腿、烤鴨、雞蛋應有盡有。還有一盤熱氣直冒的炒豬肝和清燉土雞湯。
「先把炒豬肝和土雞湯吃了,都還是熱的呢!」
看到那麼一大堆吃的,程多倫馬上很高興的想到羅小路,但一聽要吃豬肝和雞湯,程多倫就涼了半截,老天爺,今天哪還趕得上去看羅小路?
「金嫂!我,我今天還有點事!我想……我想……」
金嫂理也不理,端上豬肝和雞湯,擺上湯匙和筷子,就把程多倫往椅子上一按。
「有事也得吃。」
「可是——金嫂,我真的有事,很重要的事。」
程多倫才要站起來,又被金嫂按回去。
「不要囉嗦。」
「金嫂,我晚上再吃,現在我真的要出去——。」
程多倫話都沒來得及說完,金嫂一屁股坐在床上,哭了起來。
「我就說你這孩子是沒良心,一知道你住這,就趕著殺雞燉湯,大氣都沒來得及喘一口,就提著大包的東西等在門口,站了一兩個鐘頭,哦,見不到兩分鐘,你就不耐煩,就要出去。」
殺雞燉湯,大氣沒喘一口,站了一、兩個鐘頭,這都是事實。程多倫不吃東西要趕去看羅小路,金嫂那份二十多年的感情,抵不過一個女孩的傷心,也是真的。但,最重要的,金嫂有重大的任務:阻擋程多倫去探監,因為舒雲正在那兒跟羅小路談話。
「我金嫂白疼你了,每天想你,想的連胃口都沒有,你哪當回事?見我不到兩分鐘,就不耐煩,就趕我走,就——。」 金嫂又嚎啕放聲了:「好吧,既然你要趕我走。我還留什麼呢?我走好了,我走好了。」
說著,金嫂抬起袖角,邊擦淚,邊假裝往門口走。
程多倫被這個動作急壞了,一步踏到門前。
「金嫂,金嫂,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你聽我說,我真的不是——。」
金嫂知道自己居上風了,一個勁的往門口鑽,袖角還擦呀擦的,跟真的一樣。
「你也別擋了,我走就是了,算我金嫂不識相,人家長大了,哪還需要我金嫂這個老太婆。」
「金嫂——。」 程多倫真是不知道怎麼辦好:「唉,金嫂,你別哭嘛,我不走,我陪你,我把雞湯喝了,好不好?」
扶著金嫂重新坐回去,程多倫決定今天不去看羅小路了,最多下次去時,挨她一頓脾氣,夾幾個他媽的和大白癡,這總比叫金嫂傷心的走,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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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小路隔著一層玻璃,看到的不是程多倫而是舒雲,程多倫沒來,為什麼她突然出現?羅小路臉色難看極了。
「很驚訝嗎?」舒雲友善的微笑。
「你來幹什麼?」羅小路斜吊著眼,口氣十分不友善:「誰叫你來的?」
「沒有誰叫我來。」 舒雲還是友善的笑著。
「沒有人叫你來?」 羅小路質疑的看著舒云:「不對吧?程多倫今天怎麼沒來?」
「多倫跟金嫂碰面有點事,所以——。」
舒雲的笑容還掛著,話都沒講完,羅小路幾乎是咆哮的叫起來。
「他跟你還有來往?」
「別誤會,是我去找多倫的。」
多倫,多倫,自己都沒這麼叫過,這個老女人,叫的多親蜜,無恥的大白癡,他到底跟這個老女人還維持著什麼樣的關係?
「哼!」 羅小路的壞脾氣又來了:「你當然可以找他,什麼人都可以找他,尤其是你。」
羅小路把「你」 說的特別重,目光中,充滿了憤怒與鄙視。
「你們有深厚親蜜的交情,你高興找他,他高興找你,都非常理所當然,你回去告訴他,請他以後不用再來了,我很識相,對於老情人重修舊好——。」
「小路,你誤會深了,根本——。」
羅小路根本不給舒雲說話的機會,一張漲紅的臉,眼中露出仇恨的光,持電話的手,微顫著。
「用不著解釋,那是你們的事,我沒興趣聽,現在你可以滾蛋了。」
「啪」 一聲,羅小路把電話重重一放,轉身調頭就走,舒雲沒料到羅小路會來這一招,隔著玻璃,急的大叫羅小路的名宇。但,一切都枉費了,羅小路的囚衣消失了。舒雲覺得腦子一片渾濁,怎麼把這件事處理的這麼壞?很單純的一件事,竟被自己搞的如此複雜?
舒雲頭暈暈的,車開的好慢,好慢。
亂了,一切都弄亂,怎麼交待?對程多倫,對程子祥,對金嫂。舒雲真的頭好暈,好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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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小路,這個暴躁、固執、時常不用大腦思考的女孩,就如她自己說的:我很識相。
她真的很「識相」,連續的,她不會客,那個客就是以為自己一次沒來,而激怒了羅小路的程多倫。
懷著沮喪的心清離開監獄,勉強打起精神,擠公共汽車去當家教。
家教完了,拖著極度疲倦的身子,回到三個榻榻米的小房間,裡面竟坐著一人——,舒雲,抽著煙,煙灰缸都滿了,顯然,她來了有一段時間了。
「舒雲?」
「去家教了?」舒雲彈彈煙灰:「我來的時間不對,你再不回來,我就走了。」程多倫把手上的書放下來,情緒的敗壞,似乎也需要一根煙。
「給我一根。」
點上了煙,程多倫重重的吸了一口,一屁股坐在床上。
「又來勸我回家?」
「勸得動嗎?」
程多倫勉強笑笑,頭往床角一靠。
「去看羅小路了嗎?」
程多倫看舒雲一眼,歎了口氣。
「去了。」
搖搖頭,程多倫抱怨的坐直身子。
「我簡直找不到第二個脾氣像她那樣的女孩。
你知道嗎?有一天,也不曉得金嫂從哪曉得我住在這,帶了吃的來看我,就這樣耽誤了去看小路的時間,我就知道她會發脾氣,只是沒想到,這次發的這麼大,我去了五次,她就是不見我。今天我又去了,她還是老態度,出都不出來,還不知道她這次脾氣要發多久。」
程多倫重重的把手往床上一拍。
「每次去了她都不見我,但又不能不去,她不見歸不見,要曉得我沒去,那她的火,要冒的更大了。現在,哼!」 程多倫一聲苦笑:「反正只要會客的日子,我就得去報到,直到她氣消為止。」
舒雲把煙頭擰熄,準備了這些日子來的歉意。
「多倫,小路不見你,我要先向你道歉。」
程多倫不解的看著舒雲。
「向我道歉?」
「我去看過羅小路,就是金嫂來看你的那天。
我是想要羅小路勸你回家,但,我話都沒來得及說,她就誤會了,她是太愛你了,所以——,怎麼說呢?總之這個禍是我闖的,我很抱歉,目的沒達到,卻給你帶來麻煩。」
程多倫一聲不響,坐直身子,靠回床角,雙手枕在腦後,半天,才說出一句話。
「地址是你給金嫂的?」
「我並不知道你在這,地址是你爸爸給我的。」
「我爸爸!」
程多倫一下子跳了起來,又驚訝,又不相信。
「你爸爸花了幾個禮拜打聽到你的住址,長者的尊嚴擋住他,他不好直接找你,要我幫他忙,我曉得我起不了效果,所以約了金嫂來看你,我去監獄,希望羅小路能影響你,沒想到一切弄的那麼亂,不但沒達到目的,反而叫羅小路起了那麼大的誤會。」
後面的話,程多倫已經沒注意聽了,頭仰靠在牆上,眼眶紅了,眼淚順著眼角,爬了下來。
「多倫,你一個人搬出來,在外面吃苦,在你爸爸想,只是你對他的不滿意,兒子對父親不滿意,那真傷一個做父親的心。我很欣賞放棄家裡富裕的物質,一個人在外頭自立的男孩,但是我更同情一個在盼望兒子諒解,日夜等待兒子回家的父親。」
程多倫的頭還是仰靠在牆上,膝蓋弓坐在床面,兩手交疊的握著,握的好緊。
舒雲抽著煙,不再說話,程多倫交疊的手和滑落的淚,舒雲清清楚楚的看到。
不管怎麼說,程多倫到底是一個孩子,一個容易被感動,容易被影響的好孩子。舒雲噓了口氣,像是完成了一樁艱難的工作。
但,舒雲那口氣才剛噓完,只見頭仰靠在牆上,雙手交疊,一動不動,還流著淚的程多倫,壓著咽哽的聲音,堅定的講了一句震驚舒雲的話。
「我會回家,等我畢業。」
意外,意外,再加意外,舒雲煙夾在手上,無數意外,使舒雲講不出一句話。這個一向柔弱的男孩,為什麼頃刻間能變的如此巨大?
幾個禮拜前,對程多倫突然的改變,突然的長大,突然的能自己抑制自己的思想與生活,這一切的突然,在幾個禮拜前,看在舒雲眼裡,是欣賞,也是感動。
但,這一刻,欣賞與感動,像海浪翻過的沙灘,平整的沒有一絲痕跡。
舒雲只有一個感覺——冷酷,無法形容的冷酷。
很久,很久,舒雲迸出了萬般不滿意的話。
「為什麼?」
程多倫還是一動不動,淚,已經停了,淚痕仍沾在臉上眼角。
「你應該明白。」
「對,我明白,但我不諒解。」
程多倫沒回答,頭仰靠著,沒去看舒雲。
「你不覺得你冷酷了點?」
程多倫還是不說話。
「你爸爸花那麼多時間,打聽到你的地址,為了你,拋開對我的成見,在我面前,流著淚談你,盼望你能回家,你不感動?」
程多倫閉上眼睛,眼淚從眼皮裡擠出來。
「告訴你,多倫,我不再覺得你固執得可愛了。」
程多倫咬了咬流在唇角的淚,仍然沒開口。
舒雲站起來,拿起皮包,想再講點什麼,想試圖扭轉什麼,但,微張的口又合起來望著一動不動的程多倫半天。
「我走了。」
等舒雲輕輕帶上那扇門,程多倫仰靠在牆上的頭,一下子落進弓起的膝蓋,失聲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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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程多倫那,進了冷清清的屋子,舒雲皮包沒放就先開燈。
「浩天!」
客廳中央,陸浩天握著一杯酒,斜斜掛著一抹笑,坐在沙發上。
舒雲真是十分驚奇,自從上回挨了羅小路找的人打過後,這是他第一次來,舒雲一陣驚奇後,沒有像往常,狂喜的擁吻那個永遠在遊戲的男人,不曉得為什麼,舒雲不明白,也懶的想,也許剛從一個事件中退下來,情緒仍停在那吧?
「很意外吧。」
舒雲把皮包往沙發一丟,給自己倒了杯酒。
「今天碰到的都是意外的事。」
舒雲沒有挨在陸浩天身邊,對著面,坐到另一張沙發上。
「什麼意外的事?搞到這麼晚才回來?」
舒雲沒有理陸浩天,兩條腳綣進沙發裡,整個身體縮成一團,看來那麼疲倦、柔弱,那麼引人遐思。陸浩天站起來,走過去,邪門的笑著,勾起舒雲的下巴。
「很不安分喔,趁我不在,到外面又去勾引哪個未成年的小孩了?」
「別碰我!」
也不知道什麼,舒雲從沒有這麼感覺,甚至在得到陸浩天結婚消息的時候,也沒有此刻這種反感,舒雲重重打開陸浩天的手,輕蔑的轉開臉。
「咦?移情別戀啦?」
陸浩天也感覺到不對勁,從一進門就不尋常,但,邪門的笑,還是掛著。
「作家今天怎麼沒有一點熱情?」
「我很疲倦,別惹我。」
「嘖嘖,」 陸浩天知趣的退回沙發,說:「對久別的情人,未免太冷淡了吧?」
舒雲喝了一小口酒,把眼睛閉上。
太奇怪了,這個女人怎麼回事?陸浩天納悶極了。
「怎麼了?舒雲,心情不好是不是?」
人是天底下最賤的動物,當你佔上風,佔優勢時,那份不在乎,那份輕易,那份可有可無,絲毫都不隱瞞,當你跌下去時,不在乎,輕易,可有可無,被戰戰兢兢的小心翼翼,取代的乾乾淨淨,這就是翹翹板原理,高與低,永遠在循環。
這個莫名其妙的原理,用在感情,太恰當了。
陸浩天一點也沒有往常居高臨下了,相反的,還有些巴結,有些討好。
「舒雲,是不是心倩不好?」
再次重複問,舒雲仍然閉著眼皮,睜也不睜。
陸浩天的脾氣出奇的溫柔,一點也沒有不耐煩,站起來,輕輕走過去,坐在沙發的扶手上。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舒雲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來,攏攏微亂的頭髮,眉心皺著,舒雲實在不明白,自己怎麼突然間對這個一向愛的服服貼貼的男人,反感的厲害。
陸浩天從沙發扶手起來,走到舒雲後面,兩手摟抱著舒雲的腰。
「舒雲,好想念好想念你,想念得——。」
陸浩天話沒說完,舒雲拿開那雙手,胡扯的找了件事,打斷底下的話。
「我有點餓,陪我出去吃宵夜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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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家專門宵夜的高級餐廳兼酒吧,十一點多了,正是生意最旺的時候。
每一桌都坐滿了人,桌上擺著蠟燭,彈鋼琴的女孩,曳著一頭長髮,琴聲優雅的瀉著,吧檯坐著幾個單身男人,那裡的生意,顯然比吃宵夜的清淡多了。
服務生帶著舒雲和陸浩天,坐到靠近吧檯邊角的一個位子。
「吃什麼?舒雲。」
吃宵夜根本是臨時謊造的,事實上,舒雲一點胃口也沒有,點了根煙,舒雲慵懶的把菜單推到陸浩天面前。
「你點好了。」
「還是你點你喜歡吃的。」
「你隨便點,我沒胃口。」
「剛剛不是你叫餓的嗎?」
「現在又不覺得餓了。」 陸浩天開始有點不悅了,接過了菜單,看了舒雲一眼,胡亂的點了幾個菜。服務生走了,陸浩天把身子弓向前。
「舒雲,你今天真的很不對勁,到底怎麼回事?可不可以告訴我?」
「別敏感,沒事。」
舒雲把身子靠向椅背,一雙手懶懶的夾著煙,眼睛從陸浩天臉上轉向吧檯。
不經意的,舒雲的眼睛,和一個單身坐在吧檯上的男人交會了數秒。舒雲把視線轉開,但,很明顯的那個男人的眼睛,還落在舒雲臉上。
菜來了,服務生在兩隻碗裡盛上冒熱氣的稀飯,舒雲吃了兩口,勉強夾了點菜,就放下筷子了。
「怎麼?不吃了?」
舒雲沒理會陸浩天已經放下筷子,一口一口的噴著煙,視線不自覺的又望向吧檯,那個男人還在看自己,這回,舒雲看的清楚些了,男人穿著米色西裝,打著咖啡色系統的花領帶,這種配色,是舒雲喜歡的,充滿了溫馨的安全感,家裡的衣櫃裡,一大堆這種色彩的衣服。
「舒雲,在想什麼?」
舒雲把視線拉回來,輕描淡寫的應著。
「沒想什麼,在聽彈琴演奏。」
講完,舒雲又望向吧檯,那個男人舉起杯,對舒雲笑笑,舒雲沒有表情,但那眼神卻並未拒絕。
那人有一頭漂亮的綣發,年齡總在三十七、八左右,正方臉,一張嫌寬了些的嘴巴,不過,整個人看上去,很有個男人的樣子,只不過不是俊男人,不是第一眼就吸引女性,像陸浩天那種型。
「舒雲,你坐一會,我離開一下。」
陸浩天走向洗手間,吧檯上的男人端了一杯酒過來,站著,嫌寬的嘴巴,咧著笑。
「可以請你喝杯酒嗎?」
舒雲毫不考慮的接過酒,露出她那輕輕的,柔柔的,充滿女性的微笑。
「謝謝。」
男人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
「這是我的名片。」
舒雲接過名片,上面寫著:協合貿易有限公司,徐斌揚。
「隨時等待你的電話。」
這個叫徐斌揚的男人,很瀟灑的走回吧檯,坐上高腳椅,舉起杯,向舒雲笑笑。
舒雲也舉起杯,輕輕飲了一小口。
等陸浩天從洗手間出來,徐斌揚已經走了,陸浩天一眼就看到桌上的酒杯和名片。
「這——哪來的?」
「一個男人請我喝的。」
陸浩天本能的抬起頭四周查看,眼中像一團火,要爆出來。
「已經走了。」
「他留名片給你幹什麼?」
「我怎麼曉得?也許他高興。」
「你——你為什麼收下來?」
「一個未婚的女人,她有權利接受任何對她有興趣的男人的名片。」
陸浩天咬著牙,恨的講不出一句話。
「你能否認嗎?」
陸浩天拳頭捏的緊緊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拳頭捏那麼緊幹嘛。找誰打架不成?」
「犯得著嗎?別忘了。」 陸浩天放鬆拳頭,邪門的笑又掛上來了:「你並不是我老婆。」
舒雲冷冷的笑一笑,毫不示弱。
「如果是你老婆的話,你這個當丈夫的太沒尊嚴了,當著你的面,老婆也能接受勾引,哼,這種丈夫,是該去自殺了。」
陸浩天哪是吃悶虧的人,馬上惡毒的回過去。
「老婆跟情婦到底是有差別的,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做的就是什麼事,天生的,改也改不了。」
這番惡毒的話,舒雲被傷害的再也反擊不出什麼了,手,抖著,臉色都變了。
陸浩天這才發現,自己說的太過分了,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只見舒雲拿起皮包,站起來就走。
「舒雲,舒雲,我不是存心——。」
匆匆丟下鈔票,陸浩天馬上追已經走出餐廳大門的舒雲。
沒等陸浩天追上來,舒雲已經發動車子了,陸浩天馬上叫了計程車跟上去。
舒雲的車開到林園大廈,陸浩天也到了。
兩個人站在同一部電梯裡,一句話也不說,舒雲的手,放在口袋裡,一副不認識陸浩大的樣子。
進了客廳,舒雲正要按牆頭燈,陸浩天一手抓住,客廳裡一片漆黑。
「舒雲,我為剛才的話道歉。」
舒雲重重的摔開那隻手,第二次去按燈,又被抓住了,抓的緊緊的。
「放開!別忘了,你站在誰的屋簷下!」
大吼的叫完,舒雲死勁的再度摔開那隻手,「啪」地,開亮了燈。
燈光下,舒雲一張慘白的臉。
兩人僵硬,靜默了許久,舒雲揮揮手,扶著有些發暈的額頭。
「你走吧,找家飯店去住,今天晚上我想安靜一下。」
舒雲皮包一丟,走進房間,陸浩天站了一會兒,跟了進去。
「舒雲。」
舒雲從衣櫃拿出男人的衣服,塞進旅行袋,陸浩天靠著牆,掏出一支煙,看著舒雲的動作。
衣服全塞進旅行袋,舒雲提起,提到陸浩天面前。
陸浩天沒有接過來,眼睛裡,眼神複雜的望著舒雲。
「只是今晚離開吧?」
「你不覺得是該永遠離開的時候了?」
陸浩天接過旅行袋,吊在肩膀上,刁著煙,煙霧掩蓋了他的表情。
「就這麼結束了?」
舒雲望了陸浩天好一會兒,把眼睛往上看。
「扮演那麼多角色,還不如安分點,把該扮演的角色演好點,多給你太太一點丈夫的責任吧。」
「就這麼輕易的放棄我在你面前的角色?」
「保留它,能有什麼意義?」
「你毫不留戀?」
「一個情婦——。」 舒雲對自己冷笑了兩聲:「這種角色,留戀不是很可笑?」
「好多年了,你真不考慮?」
「考慮?考慮什麼?」 舒雲是一陣冷笑:「考慮你沒用誠懇、用真心對過我一天?考慮做一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情婦?考慮你在太太那邊,享受完了賢慧的家庭生活,把少的可憐的時間,在過境時,用貪婪的肉慾態度丟給我?考慮這些?陸浩天,請你尊重我一點,縱使我生成是扮演情婦的角色,也請讓我扮演一個稍為高貴點的情婦,別再這麼賤踏我,讓我對自己的自尊交待不過去,讓我不要在午夜夢迴時,覺得自己可憐,覺得自己作賤,覺得自己是個悲劇角色!」
陸浩天走出去了,吊在肩上的旅行袋,重重壓著陸浩天,陸浩天幾乎邁不出步子。
陸浩天完全走了,走出了舒雲的屋簷,走出了舒雲的眼睛,完完全全走了,舒雲看不到那個高壯的身影,舒雲感覺頭髮漲、發暈,舒雲還感覺自己迫切的需要大聲的哭出來,舒雲在這刻,沒有辦法承受自己的淚,澡也沒洗,拿出安眠藥,灌了幾口自來水。
衣服都沒換,舒雲打開音樂,開了床頭小燈,靜靜的躺下,等待明天第一道陽光照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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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子祥做夢也料不到離家這麼久的兒子,日夜渴望,時刻等待,卻接到一個電話,一個像朋友約會般的電話——兒子約自己。
放下電話,程子祥一秒鐘也沒多留,甚至來不及找司機把車從辦公大樓的地下停車場開出來,就直奔路口招了輛計程車。
趕到了兒子說的餐廳,車錢都沒叫司機找,程子祥三步並做兩步,跨進了餐廳的自動門。程多倫早來了,見到父親馬上站起來,程子祥一步步走近,站到桌前,這麼久沒看到兒子,程子祥的思念與渴望,應該可以匯成一線喜悅的笑容,但,程子祥反而更嚴肅了,板著那一慣在兒子面前的臉,不苟言笑的。
程多倫激動的連爸爸都忘了叫,程子祥那不苟言笑的神態,只是長者的維持,程多倫十分瞭解。
父子對望了有一會兒,程子祥首先坐下來,指了指椅子,乾咳一聲。
「坐呀,站著幹什麼。」
這是午餐時間,服務生帶著菜單過來,程多倫一副請客的樣子,把菜單恭恭敬敬的交到程子祥面前。
「爸爸,你吃點什麼?」
程子祥看了兒子一眼,點了客牛排。
程多倫把菜單接過來,對著服務生說。
「同樣的來兩客。」
又是一段靜默,程子祥掏出雪茄,還來不及點火,程多倫的火柴已經劃亮,略站起身。
程子祥點完雪茄,程多倫也給自己點了根煙,一吸一噴,比在家裡時老練多了,根本就是個老煙槍,看的程子祥吃了一驚。
「現在煙抽的很厲害?」
「一天一包。」
「癮頭不小嘛,能負擔嗎?」
程多倫笑笑,彈彈煙灰。
「勉強。」
那抽煙的樣子,斜吊著,大指拇與食指夾著,吸一口,還瞇起眼,吸完,彈灰,笑笑。這一切神情、姿態,都不是自己記憶中熟悉的兒子。從前那個兒子,煙是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沒有癮,抽氣氛,抽情緒,講起話來中規中矩,哪像跟前這樣,一副經歷過什麼似的,語句不拖半個廢話,簡單而世故。
兒子長大了?是大了。
程多倫對兒子的第一感覺:兒子不再是從前那個兒子了,陌生而不熟悉。
「你現在拿什麼供給你自己?」
「就這雙手。」
程多倫就那麼笑笑,手稍為伸了伸,收回來,繼續抽煙。
「供給成這副樣子?」
程子祥心是疼的,口氣卻是不屑的,那張又黑又瘦的臉,在家時的兒子,哪是這德性。
「大概六十公斤都沒有吧。」
「剛好六十。」
六十公斤,在家時,兒子總在六十七、八之間,短短兩個月,老天,程子祥真是心疼死了。
「一身皮包骨,又要賺錢,學校的課,你哪來精神應付?」
「瘦是瘦,不過,硬朗的很。」 程多倫伸出一隻手臂,比了比臂上的肌肉。
牛排來了,父子的對談暫停片刻,各自鋪上餐巾,用刀用叉的忙上一陣,程子祥按捺不住了,望著狼吞虎嚥,牛排去掉大半的兒子,開口了。
「外頭住的慣嗎?」
「還好。」
「——金嫂一天到晚念著你。」 到口邊的自己,改成金嫂,怕露出破綻,程子祥故意放下刀叉,喝了口水:「嘮嘮叨叨的,煩都煩死了。」
程多倫明白父親話裡的話,順著去答,也不拆穿。
「我也蠻想念她呢,麻煩爸爸回去替我問候她。」
這句話,真傷了做父親的程子祥,離家這麼久,不說想念自己,想念金嫂。程子祥再也掩飾不下去,什麼尊嚴,不苟言笑,再也做不出來了。
「多倫,——你就不想念爸爸?」
程多倫停下刀叉,突然覺得自己真的殘酷,何必一定去逼爸爸主動講這樣的話?
「你變的太多了,爸爸都覺得你陌生了。」
程子祥整個人軟弱下來。
「你走的這些日子,爸爸真是能慌出病來,除了金嫂,爸爸誰都不好去講,連張伯伯問起,我也只好編了個謊,如果叫人家曉得兒子已經離家出去,我這個做老子的,不曉得要被人家想成什麼樣子呢。」
程多倫靜靜的聽著,心中一陣又一陣的翻騰。
「唉,兒子長大了,老子的道理,也懂得去駁了,一個談不來,他轉身就走,反正也不怕餓死,年紀大的人——。」
程子祥頓停下來,掏出雪茄,程多倫趕忙點上火柴。
「年紀大的人,我看唯一能做的,只有讓步了。」
「爸爸——」這番話,程多倫差點哭出來。
「小倫,——。」程子祥又頓了頓:「爸爸讓步了。」
「爸爸——。」
程子祥手一揮,止住了程多倫。
「我讓步,不過,我有個條件。」 程子祥沉沉吐出一口雪茄:「你仔細聽好,這是我的條件,但在我還沒說出來之前,我先問你,你是不是堅持不回家?」程多倫遲疑在那,點頭嗎?那足夠傷一個父親的心,程子祥鼓勵的笑笑。
「沒關係,你儘管說好了,你這老爸爸現在開通多了,什麼都想開了,你儘管照你的意思說好了。」
「我要回家,不過要等我畢業,如果那時候,爸爸還願意讓我回去。」
「好、好。」 連續兩個好,程子祥吸了口雪茄:「這樣的,你考慮一下我的條件。」
程子祥換了個坐姿,握雪茄的手,放在桌上。
「這樣,我也不軟硬兼施,強叫你回去了,你這個孩子固執起來比我當年還要有魄力,現在呢,我讓步了,你要一個人住外頭,培養獨立、信心什麼的我都不干涉。不過,你呢,有個有錢的老子,在外頭吃得瘦幹幹,住的沒有一個鴿子籠大,叫人家聽起來,也說不過去,所以呢,我的條件是這樣,你住外面可以,但報別送了,家教辭掉,每個月的費用,你回家拿,或到我辦公室拿,怎麼樣?
能接受吧?」
除了感動,程多倫真是一句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程子祥滅熄半截雪茄,心頭寬鬆的噓了口氣。
「那麼就從明天開始,一個月需要多少錢,就拿多少。你看是回家一趟呢?還是直接到爸爸的辦公室?」
「爸爸,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好,我——,我想,——我認為——,爸爸,報我還是要送,家教我也仍然兼。」
程子祥是又驚愕又難過,這個兒子,怎麼固執成這個樣子?
「讓我磨煉磨煉自己,你不覺得在外面這段時間,我成熟多了?吃苦是磨煉一切的基礎,如每個月我到你那支領生活費,這跟我住在家裡又有什麼差別?爸爸,我現在一個人在外面,並不是羅小路那件事這麼單純的原因了,我在讓我自己像個男人,一個二十二歲的男人,我相信,你不會喜歡一個離開你保護範圍,就不知所措的兒子,是不是,爸爸?」
程子祥揉揉額頭,心底的感受真是複雜又複雜,這是個好兒子,尤其今天這個年頭,年輕人的幹勁與自尊,早就叫文明的慾望征服了,哪能找幾個這樣的男孩?一個千萬家產能繼承的男孩。
「小倫,不肯跟爸爸妥協?」
程多倫堅決的一搖頭。
「好!」程子祥伸出手,握住兒子:「爸爸欣賞你。」
「爸爸!」 程多倫緊緊握住那雙溫暖的手。
「很不錯,你是個能讓當老子驕傲的兒子。」
這句話,勝於任何一切,是鼓勵,是讚美,是父愛,是一切的一切。父子兩隻手,握著半天都沒收,遠遠看過去,實在是一副感人的畫面。
「爸爸,以後,一個禮拜,我請爸爸吃飯。」
「嗯,這個意見不錯。」
「每次都約在這,我請爸爸吃飯。」
「這不對,爸爸請。」
「爸爸,跟我妥協一下吧。」
「不行,不行,我很堅持。」
「我也很堅持,如果爸爸不讓我請客,我寧願取消剛才的意見。」 程多倫又補了一句:「這是我的條件。」
程子祥搖搖頭,無可奈何攤攤手。
「好吧,不過,今天這兩客牛排要由爸爸來哦。」
程多倫手一招,從上衣口袋掏出一疊鈔票,看過去大概總有一千到一千五左右。
服務生過來了,沒等程子祥開口,程多倫就把鈔票拿著算了。
「多少錢?」
「四百八十五塊,先生。」
數了五張綠色百元大鈔,程多倫把剩下的錢放回口袋。
「小倫,你這樣請爸爸一次,要餓上好幾天吧?一個月見上幾次面,這六十公斤只怕也保不住了。」
「沒這麼慘,我現在很有數字觀念咧,進賬多少,用出多少,算的妥妥當當的,絕對收支平衡。」
程子祥滿意的看著兒子,心底那份紮實,比一筆數千萬元的生意,還令程子祥得意。
「小路那女孩,最近是不是常去看她?」
程多倫點了根煙,火柴正要丟掉,又送到程子祥面前。
「爸爸,要不要來根雪茄?」
「別跟爸爸來這套。」 程子祥看出不對勁,把火柴拿過來熄掉:「是不是鬧不愉快?」
程多倫攤攤手,吸了口煙。
「女孩子脾氣,過些日子就好了。」
「到底怎麼回事?」
「舒雲去看她,想要她勸我回家,小路脾氣就是這樣,話沒聽完,就放下聽筒;隔著玻璃,舒雲又不能叫回來解釋,我連去了幾次,她都不見我,最近我也沒去了,我想,隔段時間,等她氣消了再去看她。」
「小倫,爸爸問你,小路那女孩,你是不是當真喜歡她?」
「她對我很重要,甚至我已經想到等我將來有能力成家的時候,她是我唯一考慮的女孩。」
「你說這話,很理智?」
「清醒得不得了。」
「你覺得她對你適合嗎?」
「既然她對我很重要,就表示我們很合。」程多倫吸了煙蒂的最後一口,慎重的對著程子祥:「爸爸,也許你對她有成見,年紀這麼小就不學好,但,她真的是一個好女孩,這是我唯一想說的,也是我向你保證的。」
「好,爸爸相信,爸爸支持你。」
父子的兩雙手,又緊緊的一握,像一對摯友,一對彼此信任、彼此瞭解的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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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踩上商院的樓梯口,就看到舒雲穿著件米色風衣,頭髮被風吹的飄散,倚在樓梯旁,沒化一點妝,整個人就跟此時秋末冬初的蕭瑟季節一樣。
程多倫停下來,吃驚的走過去,很高興的。
「舒雲,怎麼會想到來學校?」
「能給我一點時間嗎?」
舒雲笑著問,但那笑容好奇怪,一樣輕輕的、柔柔的,如有股濃烈傷感,不再那麼柔美。
「當然可以。」
走到學校附近的咖啡店,要了兩杯咖啡,舒雲一直沒講話,呆凝的望著窗外,連煙都不抽。
「發生了什麼事?舒雲。」
程多倫點了兩根煙,遞給舒雲一根。
「抽根煙吧?」
「謝謝。」
接過煙,舒雲輕輕吸了一口,輕輕吐出,呆凝的目光,還是扔向窗外。
「舒雲。」
舒雲把視線拉回來,喝了口咖啡,覺得熱,脫下襯衫外面的風衣。
「多倫,你覺得陸浩天這個人怎麼樣?」
「不怎麼樣,愈早離開他愈好。」 程多倫不滿意的端起咖啡杯。
「我跟他分手了。」
剛要喝進咖啡,程多倫驚愕的停下,不相信的眼睛都睜大了。
「你是說——?」
「分手好幾天了,那天從你那回去,他就來了。」舒雲輕描淡寫的,跟她那蒼涼的表情,顯得不符:「我提出來的,他很驚訝。」
「他肯嗎?」
「有什麼不肯,這份感情,原就是我一個人在維持的,他只不過免費多一個消遣的女人。」
「別講得這麼難聽。」
「很實在,有什麼難聽的。」 舒雲笑笑:「多倫,你一定以為我很難過,別那樣想,我很高興我能做這件事,我不曉得是不是這個原因,我發覺這次能這麼做,受你的影響很大。」
「怎麼說?」
「你放棄家裡的生活,一個人在外面吃苦,為的只是要讓自己做一個像樣的男孩,這很不簡單,要多少毅力,多少決心才做的成,而我呢?一份永遠不實在的愛情,難道就永遠這麼懸著?」
「你後悔嗎?」
「我沒給自己時間後悔。」 舒雲又笑一笑:「當天晚上,我服安眠藥睡到第二天中午,醒來洗洗澡,吃點東西,就把自己關進書房寫稿,連著幾天,寫稿、吃安眠藥睡覺,沒有一點空檔,哪來時間後悔?」
「舒雲,我為你高興。」
「我也為自己高興。不過,該謝謝你,你間接給我的幫助很大。」
程多倫很不好意思的笑笑,抓了抓腦袋,心裡有一種滿足。
「我突然想結婚了。」
「結婚?對象是誰?」
「還沒找到。」 舒雲解嘲的對自己笑笑:「以前雖然不是每天能看到陸浩天,但總有個等待,現在,連等待都沒了。你是知道的,我怕孤獨。我也怕透了偶而約會的戀愛,我需要一個人朝夕相處,在我隨時睜開眼睛時,身邊有個人。」
舒雲下意識的撫了撫自己的雙頰,有著幾分傷感、幾分迷惘。
「也許是老了吧,幾年前,我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現在,它變的很重要。」
舒雲攏攏零亂的頭髮,自己點了根煙。
「好了,不談我了。羅小路怎麼樣?我闖那個禍,解決了沒?」
「我已經好久沒去看她了。」
「怎麼呢?」
「反正去了她也不見我,等過段時間她氣消了,我再去解釋?」
「這樣妥當嗎?」
「沒別的辦法了。」
「也好,等你們和好時,幫我轉告一句話,我很喜歡她,我怕孤獨,但就偏偏沒朋友,我很喜歡跟她做朋友。」
雖然不正式的開玩笑說,程多倫還是在那雙眼睛裡看出了舒雲的寂寞,不曉得為什麼,程多倫突然有要哭的感覺,為了面前這三十歲的善良女人。
「舒雲,我也贊成你早點結婚。」
「是不是你都感覺出我寂寞得可憐?」
那張笑著說話的臉,程多倫真是不忍心看下去。舒雲很瀟灑的噴一口煙,半開玩笑的,一邊笑一邊講,聽起來,那聲音,又叫人一陣鼻酸。
「從現在開始,第一個對我有興趣的男人,我會很嚴肅的告訴他,要嘛就結婚,談戀愛沒心清,兩廂情願的話,馬上到法院辦手續,也不需要穿白紗、講排場宴客什麼的,三十歲的老女人穿白紗,也不適合羞答答的一桌一桌去敬酒,你說,是不是?」
舒雲又說又笑,輕鬆的像在講一個故事,程多倫此刻只想馬上離開,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哭上一場,為這個自己曾經瘋狂的愛過,現在是自己好友的女人,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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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程多倫分手,舒雲沒心情回家,開著車子,在街上慢慢兜。
一條街,一條街,沒有目標,也沒有時間壓迫,舒雲悠閒的開,開的很慢很慢。
這一帶是商業區,大樓一棟挨著一棟,放眼望過去,全是公司行號的招牌,大大小小,有鋁牌油漆的、有桃木鑲金字的、有直接嵌進漂亮的大理石裡面的,凸出醒目的公司名號,十分耀眼。
舒雲仍然悠閒的開,車裡的無線電,放著美軍電台的音樂。
突然,舒雲看到一張好像曾經在那見過的面孔,那是在一棟大樓的門口,那張熟悉的面孔,像是正在送客。舒雲慢慢將車子停下來,那張熟悉的面孔正要轉身離去,突然回過頭,先是驚訝,然後是夢般的驚喜。
「是你!」
舒雲想起來了,那個人,那個請自己喝酒,留下名片,在自己與陸浩天分手那晚,第一個認識的人。
「還記得我名字吧?」
「徐斌揚。」 舒雲流利的說出來。
「上帝的安排,真是上帝的安排。」徐斌揚想起了什麼,回頭對後面的人說:「劉秘書,你先進去,雷門的老闆來了,你叫吳經理直接跟他談好了。」
「是的,董事長。」
劉秘書走了,徐斌揚俯身到車窗前,兩隻手搭在窗沿前,笑的很開心。
「我們有緣。」
舒雲笑笑,手肘支在方向盤上。
「下車好不好?找個地方坐坐。」
舒雲還沒來得及考慮,後面的喇叭聲響個不停。
「由不得你了,再不下車,警察要過來罰款了。」
舒雲把手肘放下,車子開到前面一點的停車處。關上車門,披上風衣,走出來。
徐斌揚是個注重穿著的男人,也是懂得穿的男人,淺灰格子西裝,配著深藍的襯衫,整齊的頭髮,挺直的腰身,看起來乾乾淨淨的,很順眼。
拉椅子、掛風衣,很禮貌的做完了這些,徐斌揚一眨不眨的望著舒雲,嘴角一直浮著笑意。
「我一直等你電話,等得都要絕望了。」
「我忘了那回事。」
「漂亮的女人,總是不太重視對她有興趣的男人。」
「對我有興趣?」
舒雲突然放聲的笑起來,幾小時前,還跟程多倫談到這兩個字。
「不對嗎?我用錯了字眼?」
「什麼興趣?」
「你問的奇怪。」
「你結婚了嗎?」 舒雲突然問出來。
「你想呢?」
「還是你自己說吧。」
「結過婚的話,那天我何必冒那麼大的險。」
「那天,你膽子很大,你沒看到我身邊男人?」
「看到了,但不是你丈夫。」
「那麼肯定?」
「結過婚的夫歸,沒有可能興致那麼大,跑去有燭光的地方宵夜。」
「也許是新婚呀?」
「更不像,新婚絕對不會兩個人坐著不講話。」
「或者我們正在計劃結婚呢?」
「不,那個畫面太清楚了,是一對正在計劃分手的情侶,我說的對不對?」
舒雲斜著頭,打量著徐斌揚,帶著幾分研究。
「你像個心理分析專家。」
「又不對了,是個市儈的商人。」
「還是個董事長呢。」
「小規模的。」 徐斌揚謙虛的說。
舒雲把手肘撐在桌面上,支著下巴。
「你為什麼對我那麼有興趣?」
「我喜你這種型的女人。」
「我是什麼型的?」舒雲很有興趣地問著。
「成熟,有味道,沒有一張吱吱喳喳的嘴巴。」
「還有呢?」
「還有,你適合我的年齡。」
「你有三十幾了?」
「三十八。」
「都快四十了,為什麼不結婚?」
「年輕的時候,忙事業,再加上挑剔,機會一次又一次溜過去,我沒把握住。三十八了,不好去找個十八歲的小女孩吧?」
「奇怪了,你為什麼硬一口咬定我沒結婚?」
「結了婚的女人,縱使她只有二十歲,也掩飾不了家庭給她的那種壓迫,那種壓迫會寫在眼睛裡的,我看的很準,從來沒有錯過。」
「這麼說,你常端杯酒,去認識沒結婚女人?」
「哈——」徐斌揚輕輕的笑出來,拍拍自己額頭。「我哪來這麼多時間。」
「那天呢?」
「那天難得沒應酬,一個人心裡發悶,只想跑去喝杯酒,找吧檯小姐聊聊。結果還沒開始聊,就看到你進來了;看到你毫無興趣吃了兩口,看你冷漠的坐著,燈光下,冷漠的樣子,真的叫男人動心。」
徐斌揚誠懇,不帶半點輕佻的望著舒雲。
「尤其叫我這個年齡而又寂寞的男人。」
「寂寞?」 舒雲覺得這兩個字咬了自己:「你曉得真正寂寞是什麼?」
「我想,我們都有共同的感覺;朋友一個一個離遠了,因為他們都有他們的家,再不能像從前那樣給你那麼多時間。忙碌了一天,走進一個無聲的空間,有沙發、有床、有桌、有牆,摸起來全是冰冷的,逐漸的,你開始害怕、倦膩,你渴望有個人在你身邊,能看到他,能摸到他,能實實在在的感覺到他的存在。」
徐斌揚挑挑眉,肩膀一聳。
「可是,那一天,像是永遠不肯來,任你等待,它就是離得你遠遠的。」
舒雲的臉轉向窗外,像幾小時前跟程多倫一塊兒喝咖啡時那樣,心底似空無、似複雜、呆凝的。
「想什麼?」
「幾小時前,我也這樣坐著,和一個朋友在一塊喝咖啡,我是去找他聊天,因為我受不了一個人呆在屋裡。」
徐斌揚發覺氣氛被自己弄僵了,一時又找不到話題扯開,臨時想起,有個很恰當的話可以問。
「你看好不好玩,聊了大半天,我還不曉得你姓什麼?叫什麼?」
「重要嗎?」 舒雲漫不經心的把臉轉回來。
「當然重要,總不能從明天開始,我每天約的那個人,連個稱呼都沒有。」
「從明天開始?」
「每天約你。」
「談戀愛?」舒雲又一次失聲的笑了。
「我希望是個有結果的戀愛,我這個年齡,再談次沒有結果的戀愛,這輩子,怕是注定摸冰冷的傢俱了。」
徐斌揚笑著講,卻十分認真。
「可以告訴我了吧?」
「告訴你什麼?」
「你的名字。」
「舒雲。」
「舒雲?」 徐斌揚低唸了一聲,歪著頭:「舒雲——舒雲。」
徐斌揚吃驚的抬起頭。
「你——該不會是那個女作家舒雲吧?」
「是的話也不需要這麼驚訝,是不?」
「這個——,這個作家和市儈商人,談有結果的戀愛,還適合吧?」 徐斌揚笑著。
「要不要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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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著聽筒,隔著玻璃,羅小路莫名其妙的望著外面那五十多歲的男人。
「羅小姐,你一定很驚奇,我是程多倫的父親。」
程子祥先開口自我介紹,又和藹又慈祥,這個女孩,看起來,秀秀氣氣的,一臉聰明,加上舒雲和兒子對這女孩的批評,程子祥不覺就打心底喜歡她了。
「聽多倫說,你不肯見他。」
「我不要見一個感情不專一的人。」
羅小路又凶又傷心的話從玻璃那方傳過來,程子祥露出慈祥的笑容。
「程伯伯作證,那是個誤會。」
「才不是誤會,他們——。」
「別急,別急,聽程伯伯說。」
從怎麼搬出家裡,到兼家教、送報,到舒雲一片苦心的善意,程子祥簡潔的講了一遍。
羅小路的臉,從吃驚,到慚愧,到懊悔,到急的眼淚都快掉下來。
「程伯伯,我不知道,程多倫從來沒有告訴我,我一點都不曉得他搬出去了,他一點都不講,他怎麼——,他怎麼搞的,一個字也不提。」
「這你就不明白了,他不要你替他耽心,你曉得嗎?在他心裡,你的位置,不比我這個做爸爸的低呢,我還真有點妒嫉哦。」
「程伯伯——」 羅小路哭起來了:「他已好久沒來看我了,你——你叫他來好不好?我要——,我要跟他道歉,我脾氣太壞、太凶,我還叫他帶好貴的巧克力和雞腿——,程伯伯,我要——要跟他道歉——。」
「沒問題,這件事交給我辦。」
「謝謝——,謝謝程伯伯。」
「羅小姐,說真的,你很有眼光呢,我兒子真是個好青年,太難得了,找都不容易找。
程子祥得意的笑著:
「你好好把握,像他這麼優秀的男人,女孩子都會搶著追呢,不過,你放心,他老實慣了,你好好把握,他眼睛裡就只看到你一個人。」
程子祥講話輕鬆的不像個長輩,淚痕還掛在臉上的羅小路,兩頰都綻開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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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約你,該我請客吧?」
程子祥拍著兒子的肩膀,程多倫見到父親,又驚又喜,但還是不忘堅恃。
「原則要堅持,我們早說好的。」 多倫倒了杯水放在父親面前。
「給你老子一點面子嘛。」
「噯,爸爸,給你兒子一點說話算話的自尊嘛。」
「我兒子就這麼固執?」 程子祥笑著問。
「沒辦法,跟他老子一樣。」 程多倫肩一聳。
「好吧,午餐時間,請你老子去吃飯吧。」程子祥從椅子裡站起來:「我們邊走邊談。」
出了巷口,程多倫正要招計程車,只見程子祥打掉那隻手,一屁股坐在巷口邊的麵攤上。
「爸爸——,怎麼?」 程多倫想都沒想到程子祥會選麵攤,趕忙過去:「這裡的東西你吃不慣,我們還是——」
「哪有什麼吃不吃得慣的。」 程子祥指指另一張竹椅:「坐下,坐下。」
也不理兒子,程子祥一把將兒子按下,招手叫過正在忙著的老闆。
「老闆,來兩碗陽春麵。」
「爸爸——。」
老闆跑過來了,操著山東鄉音,笑盈盈的。
「先生,兩碗陽春麵是不?還要點什麼吧?」
「那——再來盤滷菜。」
「好,馬上來。」
老闆一走,程子祥向兒子呶了呶嘴。
「很豪華咧,你老子還要了盤滷菜。」
「爸爸,你何必替我省那點錢嘛。」 程多倫埋怨的嘀咕:「噯,這種請法,真沒面子。」
「喲,我兒子還有他老子的惡習,愛擺排場。」程子祥打了兒子一下肩膀:「對了,多倫,最近去看羅小路沒有呀?」
程多倫還沒回答,老闆端著熱騰騰的面和滷菜,一路喊著來了。
「怎麼?去了沒?」 程子祥拿了兩雙筷子,遞給程多倫一雙。
「沒去。」 程多倫夾起一把面,吹了吹。
「怎麼不去呢?」
「她脾氣大嘛。」
「準備什麼時候去呢?」
「等她脾氣消了。」
「等她脾氣消?」 程子祥莫測高深的一笑:「我看呀,她大概前兩天就消了。」
程多倫沒搭腔,低著頭吃麵,突然,像明白了什麼,慢慢抬起頭,睜圓眼睛,看著程子祥,一把面夾在筷子上,懸在半空中。
「爸爸,你——?」
「明天該去了,我看人家挺想念你的。」
「你——,爸爸,你去看過她了?」
「蠻秀氣的,一臉聰明相。」 程子祥輕描淡寫的,夾了片鹵蛋:「蠻懂事的,那孩子還不壞。」
程多倫的感謝與激動,不是因為父親替自己解釋了誤會,而是,父親竟然接受了羅小路這樣的女孩。
「爸爸!」
那一筷子的面,還懸在半空中,程多倫喜形於色的唇角儘是笑。程子祥一筷子接過那把面放進自己碗裡,呶了呶嘴。
「面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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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沒見面,兩個人都有一肚話要告訴對方。但,握著聽筒,誰也沒先開口,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盡在笑,笑著注視著對方。
「大白癡來看你了。」
打開了好長日子以來的第一句話,程多倫盡量把身子靠近玻璃。
「你想不想念我?」
「想念。」 羅小路咬咬嘴唇:「想念得差點要第二次自殺。」
「計劃好了?」
「還沒。」
程多倫在玻璃外做了個捏羅小路鼻子手式。
「大白癡。」
「想說什麼?」
「你離家出走為什麼不告訴我?」
「這個——嘿,告訴你,被你一同情,就顯得沒那麼有意義。」
「大白癡——。」
「你想說什麼?」
「我以後——,我以後不那麼貪吃了。」
「怎麼?發現我這個窮小子供應不起啦?」
「本來就供應不起嘛。」 羅小路皺皺鼻子,馬上又換了溫柔的聲音:「大白癡,你把自己養胖一點嘛。」
「養胖一點?多胖?」 程多倫比了比自己的腰圍:「這麼胖好不好?」
「討厭的死大白癡。」
羅小路笑著打了玻璃一下:
「我是說真的嘛,我以後一定不那麼貪吃了,我發誓,我開始要變成那種不貪吃的女生。」
「然後呢?」
「然後你把家教和送報的錢,買一大堆吃了會胖的東西,沒事想起來就吃。」
「吃不下呢?」
「我會強迫你。」
「沒有自由的權力?」
「狗屎蛋,自由你個大頭鬼!」
羅小路的味道又來了,這是程多倫熟悉的,習慣而又自然,程多倫玩味的看著。
「他媽的!我鄭重警告你,你再那麼瘦憐憐、黑巴巴的,像只剝了皮的烏骨雞,等我出去了,我就——。」
「你就怎麼樣?」
「我就,——我就去偷點錢,買幾百加侖奶油,把你撐的肥肥的,讓你淹死在裡面。」
「嘩,死得這麼氣派。」 程多倫滿意的點點頭:「很不錯,我等著哦。」
「等你個狗屎蛋!」
羅小路皺著鼻子,敲了敲玻璃。程多倫馬上把臉俯上前,咬那只敲在玻璃上的手。
「小路,我想吻你一下咧。」
羅小路在自己手心吻了一下,用大拇指彈出來,像童年玩彈珠一樣。
「接到沒?」
「接到了。」程多倫做了個接住的樣子,往嘴裡一扔:「好重,有兩、三斤呢。」
「什麼味道?」
「炸鵝腿的味道。」
「香不香?」
「香的要死喔。」
「大白癡。」
「嗯。」
「那個——,那個舒雲——,我是不是誤會你們了?」
「誤會得厲害。」
「她——,她有沒有生我的氣?」
「她很喜歡你,她要我跟你說,她希望能做你的朋友。你願意嗎?」
「你告訴她,我願意的不得了。」
一切都太平了,程多倫覺得一口氣,大大鬆開了。
父親——這位愈來愈令自己更愛他的長輩,他真偉大透了,到底他用了什麼方法叫冥頑的羅小路改變的這麼厲害?程多倫此刻真想抱住程子祥,來一個美式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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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
程多倫震驚的呆了,望著舒雲那張認真的臉,不敢相信的重複一遍又再問。
「你再說一遍,你是說,你要結婚了?」
「對,結婚,當人家老婆,而不是情婦。」舒雲笑著說:
「對方是誰?該不會是陸浩天吧?」
「一個認識不到一個月的男人。」
「可——可靠嗎?你對他瞭解多少?」
「三十八歲,略有經濟基礎,不帥也不醜,對我一見鍾情。」舒雲輕鬆的說著。
「他——愛你嗎?」
舒雲歪著頭,想了一想。
「他愛我。」
「你呢?你愛他嗎?」
「我滿意他。」 舒雲還是笑的很輕鬆:「我們彼此需要,因為我們都寂寞。」
程多倫坐下來,誠懇、無限的關懷。
「舒雲,你不覺得你該再慎重考慮考慮?」
「有什麼需要考慮的嗎?」
「需要考慮的太多了。」 程多倫雙手交疊著:「首先,時間問題,你看,一個月不到,你除了曉得他略有經濟基礎,不帥也不醜,對你一見鍾情,其他的,你還曉得什麼?這些都是眼睛看得到的,有更多的東西,是需要時間去觀察、去發覺的,可是,你們認識不到一個月。」
舒雲看著那張稚氣,滿是大人味的臉,聽一句,點一個頭,笑一下。
「還有呢?」
「還有。」 程多倫一臉正經認真分析:「因為你們都覺得寂寞,這簡直沒道理,你想想看,婚姻只建立在因為寂寞上,那這種婚姻,太不穩了,能維持多久?隨時那天大家覺得不寂寞了,拿什麼繼續?」
「那就拆伙呀。」 舒雲哈哈的笑。
「舒雲,我不喜歡你這個態度。」
「多倫。」 舒雲收起了玩笑的態度,認真的說:
「真的謝謝你,我說過,你是我唯一朋友,你關心和擔心我的那些問題,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告訴你一句話,你真的還年輕,有些情況,年齡不同,它的過程與發生的方式,就不能用同樣的結論。」
舒雲停下來,隨手從程多倫書桌上,拿了根煙,深吸了一口,繼續說。
「我三十了,他三十八,都超過了結婚年齡,講現實一點,還拿什麼去選擇、挑剔?再說,這種年齡談婚嫁,已經比別人晚了一大步,那有閒情逸致像你們年輕人,三年五載的去卿卿我我,去花前月下,去為點芝麻小事,一個月不講話,然後言歸於好,再眼淚汪汪,重新山盟海誓,這些都是需要時間的。」
舒雲又吸了口煙。
「一個三十,一個三十八,吵吵鬧鬧,時好時離,等發覺實在不能沒有對方,愛的死去活來時,我和他都是做祖父和做祖母的年齡了。」
程多倫一言不發,思索的點了根煙。
「所以,你明白嗎?到了這個年齡,能夠彼此需要,就是很堅強的一種維繫。人家看的多了,見的多了,該經歷的都經歷了,對外界的誘惑,也沒什麼好奇了,這樣婚姻,反而堅固的多。」
程多倫還是一言不發,手上那根煙,久沒去抽,燒了一大節灰。
「當然啦,你如果要說,這種婚姻,根本就是無可奈何,兩個沒有指望的人,將就勉強的湊在一塊,也沒錯。」
程多倫抬起頭,誠懇的。
「舒雲,我不這麼認為,真的。」
舒雲笑了,伸出手。
「那麼,祝福我吧。」
「祝福你。」 程多倫緊緊的握著。
「祝我終於有個人來趕走我的寂寞。」
「祝你以後不再有寂寞的侵噬。」
「再祝我平安無事,白頭偕老,不要在年紀一大把的時候,發生什麼緋聞。」
程多倫不曉得這個即來的婚姻,改變了舒雲多少,但,程多倫確定,舒雲是在認為,或許她說的對:年齡到了。
但不管任何理由,舒雲對這份遲來的婚姻,態度是認真的,是誠懇的。
「日期確定明天了?」
「確定了。」
「在哪舉行?我能幫什麼忙?」
「在法院。」 舒雲輕輕的一笑:「簡單隆重,不發帖子,不請客。」
「他同意嗎?」
「三十八歲的新郎了,也沒年輕人那種敬告天下親友的熱情了。」
舒雲想起了一件事,突然呵呵的笑起來:
「對了,多倫,有件事好奇怪,那天從你這回去,我和陸浩天分手。上次,我來找你,從你這走,碰到徐斌揚,你說,這是不是件很奇怪的事,我這輩子,兩個大決定,都是離開你的時候發生的。」
「大概——,嘿,上帝要你離開陸浩天,擇人而嫁,把意旨交給我來轉告你吧!」
「或許吧,好了,我得走了,徐斌揚跟我約定了去看臨時趕工裝潢的新居。」
拿起皮包,舒雲把煙往煙灰缸一扔,急急的套上外衣。
「哦,對了,這個禮拜天,徐斌揚準備在家裡請幾個好朋友來吃午飯,麻煩你請你爸爸來,到時侯,我就不再通知他了。」
舒雲纖細的身影,在初冬的陰霾氣候下,顯得更瘦、更小,那包在絲襪下的腿,走得那麼有勁。
也許,一個新的生命在等待,而她,也帶著認真、帶著誠懇去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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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小路半天不開口講話,嘟著嘴,聽筒放在耳邊,另一隻手插著腰。
程多倫真是急壞了,又不曉得哪裡惹了羅小路那個一觸即發的脾氣。
「拜託,拜託,講話好不好?」
程多倫開始央求了,賠著笑臉。
「小路,講句話嘛,一句就好了,再不講,等下時間到了。」
這句話到底產生了實際的威脅效果,羅小路插在腰上的手放下來,嘟著的嘴巴張開了。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帶東西了嗎?你怎麼搞的,就認定我是個貪吃的女生?」
「天!」程多倫拍拍額頭,大大噓了口氣:「下次別再這樣嚇我,我真會被嚇成大白癡。」
「你到底聽到沒有嘛?」
「聽是聽到了。」
「聽到了你為什麼還帶?」
「因為呀——。」 程多倫壓低聲音,怪腔怪調的:「因為我認定羅小路是個貪吃的女孩。」
「他媽的!下地獄的大白癡!」 羅小路尖叫著。
「噓,小聲點,被管理員聽到了,還以為你在計劃逃獄呢。」
沒等羅小路二度吼叫,程多倫趕緊搶先講話。
「好了,好了,不談那個不是問題的問題,告訴你一件驚人的消息。」
「驚人的?什麼消息?」
「你猜猜。」
「少來這套。」
「好吧,你聽著哦:舒雲結婚了。」
「舒雲?結婚了?」 羅小路眼睛睜大了:「你是說舒雲結婚了?什麼時候?」
「昨天。」
「昨天?跟誰?該不會是那個王八蛋陸浩天吧!」
「一個姓徐的。」
「舒雲愛他嗎?他們才認識多久?」
「愛不愛他和時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彼此認真,彼此誠懇。」
「這種方式結婚,多沒情調嘛。不過,大白癡,替我帶一句話給舒雲,希望她幸福。」
「我會告訴她。」
「還有——。」
「還有什麼?」
「替我向她道歉。」
「道歉?哪件事?她來看你你反而罵人家?」
「不是。」 羅小路好歉疚的低下頭:「我打她的那一記耳光。」
「她已經忘記了。」 程多倫安慰的笑笑。
會客鈴響了,犯人與來賓都依依不捨的搶時間,再多講兩句,程多倫正要放下聽筒,羅小路又拿起聽筒,大聲的吼。
「記住了,大白癡,不要再帶東西給我吃了,我已經開始訓練自己變的比較不貪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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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不多,除了程家父子,就是七八個徐斌揚的朋友,這屋子裡,只有程家父子是舒雲的朋友。
房子還不小,足有四十坪,新婚夫婦住,寬敞的很,尤其在台北這個寸土尺金的地方,還真有些奢侈,不看屋裡的設計,光瞧這空間,就不難想像徐斌揚是有幾個錢。
「徐斌揚,過來一下。」
舒雲真是個漂亮的女人,都三十了,但是經過刻意的打扮,你就是猜不出她到底是個經歷了多少歲月的女人。
她走向程家父子,熱烈的和程子祥握手,一邊招徐斌揚過來。
徐斌揚丟下了那邊的朋友,帶著新郎的滿足笑容,快步的走過來。
「來,給你介紹,這位是程先生。」
「久仰,久仰。」
客套的寒暄,徐斌揚熱情的伸出手。
「這位就是我的朋友程多倫。」
「你好。」
「你好,希望常來玩,常來玩。」
又是客套的寒暄,不過,看上去,徐斌揚這個人還不壞,寒暄歸寒暄,仍然有幾分好客的熱情。
「你們坐坐,我過去那邊招呼一下,失陪了,失陪了。」
徐斌揚過去了,舒雲和程家父子聊了一會兒,看看表。
「我到廚房催催,你們大概都餓壞了吧?」
「餓倒不餓,不過,你有事儘管忙去,別招呼我們。」
程子祥笑呵呵的又補了一句:「我們父子也難得碰面,正好聊聊。」
「好,那你們聊吧。」
客廳很大,一切佈置都十分現代、十分考究,看得出花了很大的心思來設計的,也能感覺出,新郎對這個婚姻的重視。
「舒雲這個婚姻選對了。」
程子祥對兒子說,有幾分滿意。
「她很認真。」
「應該的,女人終究是要有個好歸宿。」
「爸爸,你看徐斌揚這個人怎麼樣?」
「不壞,舒雲沒嫁錯。」
這是自助餐式的中菜,長長的排了有二三十道,五顏六色,應有盡有,相當豐富。
自助餐,就是有這個好處,氣氛隨和、輕鬆,加上男女主人又都十分豪爽、開朗,客人自選自的吃,站的、坐的、走動的、聊的聊、笑的笑、開新婚夫婦玩笑的,也沒一點拘束。
舒雲端著酒走向程家父子,長長的淡鵝黃色絲綢禮服,露出雪白渾圓的兩隻手臂,又輕柔,又帶韻味的體態,實在的,這是個有吸引力的女人。
「對胃口嗎?」
「好極了。」 程子祥也端起了一杯酒:「舒雲,這是個好婚姻,恭喜你,也祝福你!」
「謝謝。」 舒雲一口飲盡。
「舒雲,爸爸說,你嫁對了。」
「哈——,但願沒錯。」舒雲對程子祥笑笑。
程多倫看看表,抱歉的放下手上托盤。
「舒雲,我想——,我想先走一步。」
「怎麼、有事嗎?」
「他要趕時間去看羅小路。」
程子祥瞭解的拍了拍兒子的肩,舒雲歪著頭,指著程多倫帶點不好意思的臉。
「還是女朋友重要,好,不為難你,你等等,我馬上來。」
舒雲快步的走近廚房,拿了一個大紙盒出來,在自助餐的盤子上,每盤夾了些,放進紙盒,又順手拿了幾個蘋果。
「來,這個帶給小路。」
程多倫沒想到舒雲來這麼個充滿人情味的舉動,又是感激,又不好意思,還是程子祥已經笑著接過來了。
「就別客氣了,今天可省了一筆家教費囉。」
「是呀,這筆錢,下次請客哦。」
程多倫不好意思的接過來,抓了抓腦袋。
「我去叫徐斌揚送你去。」
「噯,不用,不用。」
程子祥叫回了舒云:「我也要走了,我就順道送多倫過去,別麻煩徐先生了,他那邊還有那麼多客人要招呼。」
「沒這道理,當然是徐斌揚送。」
舒雲也不管程子祥堅持,就叫起徐斌揚的名字,連名帶姓的。
「徐斌揚,你過來一下。」
徐斌揚一秒都沒耽擱,馬上過來了。
「多倫要趕去看女朋友,你送他。」
「現在就走是不?好。」
「什麼話。」 程子祥攔住徐斌揚:
「新郎留下來,留下來,朋友這麼多,怎麼好走開。」
「都是些熟朋友,無所謂,來,多倫。程先生,你可別走,哪有客人吃到一半,中途離開的。」
「不成體統,不成體統。」 程子祥再度攔住徐斌揚:
「新郎走開了,新娘誰照顧?好了,就這樣了,今天謝謝這頓豐富的午餐,下回選個時間我請兩位到舍下,二位務必賞光。」
「這——,讓程先生中途也沒吃飽就——。」
「二位請留步,我們父子路上還可以多談談,你們就給我們父子點時間吧,哈——哈——。」
「多倫,代我問小路好。」
「再見,再見,二位留步,二位留步。」
幾番拉扯,程子祥和程多倫終於下了樓。
「老周,先到台北監獄。」
抱著大堆吃的東西,坐進了車裡,程多倫看了看表,程子祥馬上對老周說。
「老周,開快點。」
父子會意的笑笑,程多倫覺得一陣溫暖,從心裡盪開來,蕩在車裡的每一寸空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