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曉得律師是你幫她請的?」
「其實,也不算是我請的。」程多倫憨憨的,不好意思的:「如果不是你的關係,我絕對沒有能力請到像吳律師這樣的名律師。」
「什麼話,我不過做了順水人情。」
「舒小姐,這次的律師費用,我想扣我兩個月薪水都不夠。」每當拘謹難以表達的時候,程多倫總是揉搓著雙手的掌心:「我想——,我就一直幫你寫到你的手復原,如果——,如果兩月裡,你的傷好了,那——,那我就以後慢慢還你,我一定會還清的。」
舒雲靜靜的聽完,雙臂抱在胸前,好玩的瞧著程多倫那張未成熟,時而顯得緊張的臉。
「表達完你的意思了?」
「表達完了。」
「好,你聽著哦。」舒雲雙臂抱在胸前,繞著程多倫走了一圈。「這筆錢你還不起,不管你幫我工作多少個月。」
「那——,你能把數目告訴我嗎?我想我總能還清的。」
「這筆數目太大了。」 又繞著程多倫走了一圈,舒雲停在他的面前,微笑的搖搖頭:「小傻瓜,這筆人情債,它的數目是無限的,懂了嗎?你不欠我一毛錢,月底我照樣要發你薪水。」
「這樣子不可以,絕對沒有請律師不要錢的道理,你把數目告訴我,我一定會還你的。」 程多倫固執而急迫的。
「你不相信嗎?小傻瓜,這裡有吳律師的電話號碼,你打電話去問問,看吳律師收不收你一毛錢。」
「可是,吳律師為什麼不收我的錢呢?」
「他喜歡你的單純和善良,他覺得你可愛,願意為這樣的年輕人義務幫一次忙。」
「我覺得——,我覺得理由不夠,不能成立。」
「怎麼回事?有人義務幫你忙,你好像還不願意?」
「不是,我只是覺得——」
「好了,事情都過去了,沒有必要浪費那麼多時間談它,我們現在開始工作,今天要把這篇小說做一個結束,出版社催得很急。」
門鈴在這個時候響了,舒雲的眼睛一瞬間亮了起來,晶晶瑩瑩的,美極了。
「是他!」
攏攏頭髮,拉拉衣領,舒雲有些料不到,興奮的跑去開門,弄得程多倫莫名其妙。
「峨,浩天。」
進來的男人就是那個叫浩天的,程多倫說不出來什麼,這個男人令程多倫有種無法形容的厭惡與反感,舒雲鉤著他的脖子,狂熱的吻著他的臉頰,望著他,像望著一件遺失極久的愛物。
「剛到嗎?怎麼沒通知我呢?」
舒雲又在陸浩天臉頰印上一吻:「我喜歡這個意外。」
陸浩天看見了程多倫,打量了兩眼,拿下舒雲鉤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有客人?」
「哦,我忘了介紹,他就是幫我寫稿的程多倫。」舒雲偎在陸浩天身邊,拂不掉的喜悅,濃濃的映在嘴角。
「敝姓陸,陸浩天。」
程多倫連最起碼的「你好」也不想講,只輕微的握了握手,就收回來,把臉轉向舒雲。
「我們開始工作吧。」
「哦,今天不用寫了。」舒雲沒有發覺程多倫的不對勁,笑盈盈的望了望陸浩天:「今天放你一天假。」
「可是——,你不是說今天要把這篇小說做一個結束嗎?」
「改成明天也一樣,反正不急。」
「——好吧。」
幾乎是用瞪的看了陸浩天一眼,程多倫站了會兒,走向門口。
舒雲帶上門,一個三十歲的女人,轉眼變成一個十八歲那種初戀的形態,癡情的,狂喜的,熱烈的擁著陸浩天,聲音細細,柔柔,輕輕的,充滿嬌膩與討好。
「今天才到的嗎?什麼時候走?累不累?要不要洗熱水澡?這次在台灣要停留幾天?」
陸浩天輕輕推開舒雲,往沙發一靠,沒有理會舒雲成串的問號,掏出煙。舒雲馬上依到陸浩天身邊,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機,為陸浩天點燃煙。
「那小孩多大了?」
「誰?」
「幫你寫稿的那個。」
「嗯,還在唸書,聽他說已經大四了。」
「大四了,哼,」 陸浩天乾笑一聲:「不小了嘛。」
「孩子氣很重。」 舒雲從水果盤裡拿了只蘋果削:「我想他在家不是老么,就是獨生子,幫我寫稿的這段時間,我發覺這小孩很單純,很容易害羞,很內向,有點——怎麼說呢?接近於一種戀母型的趨勢。
蘋果削好了,舒雲送到陸浩天口前,陸浩天隨便的咬了一口。
「你倒是觀察得很清楚。」
「你忘了我是做什麼的嗎?」 舒雲柔情的笑 著。
「大學四年級的男孩,戀母型而單純,三十歲的女人,擅長於寫愛情小說。」
陸浩天瞅著眼,邪意的咧著嘴角:「女作家,當心哦,可能又是段纏綿的真實愛情故事哦。」
舒雲跪坐的伏在陸浩天腳前,仰起臉,含著蜜汁般的微笑。
「我的愛情只給一個人,從開始到永遠,我只擔心那份愛情,有一天會被丟掉。」
陸浩天笑了,那笑意是隱著的,有一份得意,一份主宰的權力。
「浩天,會有那一天嗎?」
「你想呢?」
「我不敢想,我害怕想。」
「沒有永遠的愛情。」
「婚姻可以保障愛情。」舒雲望著陸浩天,眼裡一抹等待的期望。
「你曉得的,我不喜歡這種約束,搞那調調,會令人乏味。」陸浩天噴出一口煙,望了望舒雲,有幾許輕蔑。
「你不能一輩子飛,你總要有安定下來的時候。」
「也許吧。」
「我能等。」
陸浩天又望了望舒雲,還是那麼輕蔑著。
「這次你在台灣要停多久?」
「三天。」
「住這兒嗎?「舒雲渴望的問。
「不一定。
「那你住哪?珊蒂?黃蓓莉?還是李玲那?」
舒雲醋勁的撐出微笑。
「你以為我只有對我們機上的小姐有誘惑力?」陸浩天瞇著眼笑,風流自賞極了。
「飛行駕駛,空中小姐,哼,本來就是一淌渾水。」
這是舒雲第一句尖酸而不帶微笑的話,陸浩天倒不在意,那張男性的面孔,邪門的笑著,靠近了舒雲,端起舒雲的臉。
「住這兒,三天都在這兒,這個男人把三天都給你。」
舒雲滿足的鉤住陸浩天,柔軟的地毯躺下了兩個情緒熾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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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好一會兒,法警還沒來通知。程多倫換了一隻手拿著從家裡帶來的一大堆吃的東西,包括啤酒和香煙,耐心的等著。
法警終於過來了,程多倫連忙上前。
「我可以見她了嗎?」
法警搖搖頭。
「你還是回去吧,羅小路不願意見你。」
這是今天第二次了,上午來過,羅小路不願意見自己,現在,她還是不願意。程多倫失望得手上的東西都想摔掉了。
「改天再來吧,剛關進來的人,情緒總是不太穩定。」
「那——,是不是可以麻煩你把這些吃的東西交給她。」
法警接過來,打開紙袋,檢查了一下,一打啤酒和一條煙拿出來。
「這種東西以後不要再帶了,監獄裡是不准抽煙和喝酒的。」
「對不起,我不知道。」
法警拿起一個扁平小小的花紙包裝盒,搖了搖,望望程多倫。
「這是什麼?」
「口香糖,我想她在裡面一定很寂寞,嚼嚼口香糖會比較不無聊。」
法警笑笑,把口香糖放回紙袋。
「好吧,啤酒和煙帶回去,其他的我幫你交給她。」
「謝謝,謝謝你。」
走出監獄,看看表,一點過五分。昨天那個叫陸浩天的突然冒出來,搞得舒雲浪費了一天的工作時間。程多倫決定今天早點去,晚點離開,補回昨天的工作時間。
一打罐裝的啤酒和一條煙,早上從家裡提出來,又提回去,下午再提往監獄,現在又提出來,真是麻煩死了。程多倫一想,舒雲不也抽煙嗎?而且好像也喝酒,這一想,麻煩的感覺馬上沒有了。
到了林園大廈才一點二十分,程多倫按了半天電鈴,隔了好久好久,門才開,舒雲鬆散著長髮,穿著睡袍,一副剛起床的樣子。
「我以為是誰呢,怎麼來這麼早?」
「昨天我們沒寫,你不是說出版社催得很急嗎?剛去監獄回來,我想,我今天早點來,晚點走,把昨天的工作補回來。」
「誰呀?舒雲。」
裡面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不耐煩裡夾著朦隴倦怠,聽在程多倫的耳裡,曖昧透了。
「我馬上來。」 嬌聲的回答它,舒雲抱歉的回過頭:「今天不用寫了,明天也不用,後天再來,好嗎?」
程多倫一句話沒說,裡面那個暖昧的聲音又在催了。舒雲急急的又回答了一句馬上來。
「我要進去了,你回去吧,後天見。」
門在舒雲抱歉的微笑中關上了。程多倫站在門口,盯著那扇關緊的門,感覺整個人像跟那扇門似的,壓得緊緊的。
下了樓梯,午後的陽光灼熱令人生厭的刺過來,走在陽光下,那份被壓緊的感覺,強烈得加倍難受,程多倫舉起手中的紙袋,用勁的拋擲進路旁的垃圾箱,鋁制的罐裝啤酒,碰到垃圾箱的蓋子,發出刺耳的撞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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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冰箱裡拿出蘋果、水梨、葡萄、巧克力、蘇打餅乾,和一隻完整的烤雞,滿滿的裝了一大袋,就差沒把冰箱扛走,程多倫還嫌不夠,抱著紙袋跑進廚房,東找西找,都是些生的菜,金嫂正好將一盤火腿炒蛋從炒菜鍋裡盛起來,程多倫靈機一動,一把接過來。
「金嫂,這盤我要,你幫我找個塑膠袋。」
金嫂莫名其妙的拿著鍋鏟,愣在那兒。
「快點嘛,金嫂。」
「你在搞什麼呀?」
「噯呀,你問那麼多幹什麼,趕快幫我找一個乾淨的塑膠袋。」
「你這兩天究竟是怎麼回事?冰箱都要給你搬空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個塑膠袋,金嫂嘀嘀咕咕的又重新打蛋,切火腿:「冷的搬夠了,現在又要來盤熱的火腿炒蛋,真是莫名其妙,也不曉得你在搞什麼。」
「謝謝你啦,金嫂。」
火腿蛋裝進塑膠袋,外面包了張報紙,程多倫就往外跑。
「我走了。金嫂。」
「怎麼午飯不吃就走了,吃了午飯再走不行啊?」
「不行,火腿蛋冷了不好吃,人家不要。」
急匆匆的喊了部計程車,到了監獄,程多倫抱著比昨天還大包的東西,樣子很滑稽的推了大門。
「你又來了,今天帶了什麼?」
法警已經認識這個回回來,回回大包小包,回回不被接見的男孩,職務性的嚴肅面孔,破例的和藹起來。
抹抹額頭上的汗,程多倫露出傻傻的笑容。
「煙和啤酒都沒有再帶了,你檢查。」
一樣一樣的檢查,法警奇怪的拿起報紙包的火腿蛋。
「這是什麼?還是熱的。」
「火腿蛋。」 程多倫又是一個傻笑:「熱的比較好吃。」
法警搖搖頭,笑笑。
「今天要不要試試看她要不要見你?」
「她大概不願意見我。」
「我幫你去試試看。」
「謝謝你,謝謝你。」 程多倫感激得連說了好幾個謝謝。
兩分鐘不到的功夫,法警回來了,程多倫緊張的上前,法警拍拍程多倫的肩,點點頭。
「小子,你今天運氣好,她答應了。」
「她答應了?」
「跟我來吧,不要談太久,知道嗎?」
「知道,知道,謝謝你,謝謝你。」
那是隔著玻璃的房間,裡外各放置一架對講機,程多倫差點認不出玻璃那邊的那個人,亂雜雜的長髮不見了,身上不再是髒兮兮的T恤,而是一件藍色寬鬆整潔的囚衣,如果不是那臉毫不在乎的神情,程多倫真的認不出這個人就是羅小路了。
隔著玻璃的羅小路,歪斜著頭,吊兒郎當的瞄著玻璃外的程多倫。程多倫望著她,拿起聽筒,不曉得第一句話該講什麼,那邊冷不防,突然冒出熟悉又叫程多倫嚇一跳的三個字。
「他媽的!」
「我——。」 愣頭愣腦的來這麼一句,程多倫握著聽筒,只說了個我,下面就停住了。
「大白癡。」 羅小路昂著頭,口氣凶巴巴的。
「是。」 被接見了,縱使被叫大白癡,程多倫還是很受寵若驚的應著。
「聽著。
「我在聽。」 程多倫幾乎是戰戰兢兢的。
「本來沒興趣見你,不過,現在要叫你打聽件事。」
「什麼事?」
「給我好好的去打聽打聽,若是哪個吃飽了撐的幫我請的律師,告訴那個人,我羅小路一向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不欠人家的,將來出去了,這筆恩我會還的。」
「律師是舒雲幫你請的。」程多倫馬上脫口說出來。
「舒雲?你是說你幫她寫稿的那個作家?」羅小路不相信的歪著頭。
「就是她,吳律師是她的朋友,一毛錢都不收。」
「怪事了,我跟她連面都沒碰過,她吃錯了什麼藥,為什麼要幫我請律師?她有什麼目的嗎?」
「舒雲是那種很善良、很熱心的人,她幫忙你,沒有任何目的,我可以發誓。」
「有這麼意思的人?」
「等你出獄了你就會知道,而且,我保證你會喜歡她。」
羅小路歪個腦袋,研究打量著程多倫,程多倫低頭看看自己,再看看羅小路奇怪的眼光,也不知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
「我——,我說錯了什麼嗎?」
「嗯,大白癡,該不會是那個女人看上了你,所以衝著你的面子,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幫我找了個免費律師吧?嗯,從實給我招來。」
程多倫羞急的滿臉通紅,猛搖頭。
「你想得太歪太歪了,她是好心好意,她——,她真的只是想幫你,不信明天我叫她來,你可以問她。」
「沒騙我?」
「我發誓。」 程多倫馬上舉起手:「我如果騙你,我就被捲進火車輪底下。」
「好,那麼你回去跟那個老女人說,這筆恩我記住了,出去我會還她。」
「我一定告訴她。」
羅小路又打量他一陣:
「他媽的,大白癡,差點上你的當,搞了半天,你他媽的還是個有錢子弟。轉告你老頭,大門看好,有機會我還會再去。」
「還有什麼要我轉告誰的?」
「沒有了,你可以走了。」
羅小路說完,會客時間也到了,程多倫還握著聽筒,玻璃那邊,羅小路聽筒一擱,甩甩腦袋,吊兒郎當的轉身離去了。
走出監獄大門,程多倫突然墜進一種失落的情緒,很空茫,很無措,不是因為監獄裡的羅小路,是想起那個陸浩天。舒雲說今天不用去,程多倫曉得,一定是那陸浩天還在她那兒,其次,只要有姓陸的在,舒雲就像能拋開世界上的一切,那陸浩天對她那麼重要嗎?
程多倫想起了陸浩天一雙邪氣的眼睛及曖昧的語態,一股強烈的反感及憤恨無從發洩,抬起腳,狠狠的把一塊石頭踢的好遠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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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是個很不平常的日子,晚飯時,程子祥出現在飯廳,程多倫預感又有什麼事要發生了,這個忙碌的父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經常忙的連晚飯都是程多倫一個人跟金嫂一塊吃的。
父子面對面的坐下了,金嫂特別多燒了幾個拿手菜,老主人難得在家吃一頓飯,對金嫂來說,這真可以是千載難逢表現手藝的機會。
菜一道一道上來,父子兩個像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一句話也沒說,只見金嫂忙裡忙外,起勁得很。
「來,多倫,吃一塊你喜歡的糖醋排骨。」
程子祥的笑容,程子祥的舉動,使程多倫受寵若驚。記憶裡,程多倫沒見過父親這般留意過自己的味口,更沒這般的舉動。程多倫驚愕極了。
「謝謝爸爸。」
「金嫂的糖醋排骨燒得比館子裡還好。」
「是。」
和藹的,帶著笑容的,這真叫程多倫受寵若驚之餘,一頭霧水。父親這兩個字,在程多倫的印象裡,已經是無比的威嚴與尊長的距離,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父子竟能如此家常的笑談?程多倫那頭霧水愈來愈濃了。
「暑假都過了三分之一了,有沒到哪兒玩玩?」
這哪兒是程多倫所知的父親?程多倫有些目瞪口呆了。
「沒——沒有,爸爸。」
「去玩玩嘛,缺錢的話儘管開口。」
說完,程子祥又夾塊排骨在兒子的碗裡,這種連續的「恩惠」,程多倫愣透了。
「有沒有女朋友了?」
「沒有。」
「大四了,該有了。」程子祥朝兒子關切的望望:「男孩子要主動點,沒有女孩子主動來追你的道理。」
「是的,爸爸。」
「有沒有中意過什麼女孩子?」
「還——,還沒有。」 程多倫一陣臉紅,極奇妙的,舒雲的影子突然浮現出來。
「不要成天呆在家裡,沒事的時候,約約女同學去看看電影什麼的,或者,請班上的同學到家裡來,年輕人嘛,開開舞會,聚聚聊聊,也不是什麼壞事。」
程子祥的開通與新觀念,叫程多倫迷茫極了,這個人到底是誰?是父親嗎?中年以上的發福,程子祥只吃了一碗就停止了,但仍坐在飯桌前,沒有離去的意思。
「現在年輕人對茶都不感興趣了,不過,你這個老爸爸什麼都跟得上,就是對喝茶改不了。」程子祥挑了根牙籤,朋友似的跟無措的兒子聊著:「你喝咖啡吧?」
「都喝,爸爸。」
程子祥轉頭,對廚房喊:
「金嫂,沏壺茶,再燒壺咖啡。」
顯然父親有繼續聊下去的興致,這是二十多年來始無前例的,程多倫吃下最後一口飯,依然端正的坐著。
「昨天金嫂告訴我,洗衣服的時候,發現你的襯衫角有一個煙頭燒的洞。」程子祥毫無責備的笑著點了根雪茄:「怎麼?會抽煙了?」
程多倫滿臉通紅,像做錯事被逮著,那個洞是上個禮拜從監獄回來,想到陸浩天在舒雲那兒,心裡頭不舒服,到家,關在房裡邊抽了大半包的結果。
「以前沒見你抽過煙的,最近學的?」
「——只是,只是抽著好玩。」
「男孩子抽煙是天經地義的事。」程子祥似乎帶著鼓勵的口氣:「你爸爸二十歲就會這玩意兒,你媽就是欣賞我抽煙的樣子,否則我還沒那麼容易就追上她呢。」
講完,程子祥一陣哈哈大笑,開懷極了,程多倫驚愕,然後趕快跟著一塊笑。程子祥笑意還在臉上,興致高昂的略附過身,像暗傳一道秘密,降低音量。
「那些女人呀,有時候怪得很,你斯斯文文,規規矩矩,她說你沒個性。所以,嘿,有時候,你抽個煙,罵個人,發脾氣什麼的,嘿,她倒欣賞起來了,你說女人是不是奇怪!哈——哈——。」
又是一陣放聲大笑,從廚房端茶和咖啡出來的金嫂,又驚訝又開心,難得見老主人這麼高興,倒飲料時,手腳出奇的俐落。
「金嫂,到我書房把放在桌上的那條煙拿來。」
金嫂今天做什麼事都起勁的很。程子祥才吩咐完,金嫂已經飛快地上了樓,沒有幾秒,煙就拿下來了。
「來,抽根這種煙。」
程子祥拆開整條煙,取了一包,撕了錫紙,抽出一根,遞給兒子,又從身上摸出一個嶄新的K金打火機,式樣別緻,非常好看。
這是條洋煙,對根本談不上會抽煙的程多倫,這牌子十分陌生,接過了煙和打火機,程多倫看看煙,看看打火機,再看看程子祥,內心那份受寵若驚,不提它有多澎湃了。
「這打火機怎麼樣,還順眼吧!」
不問喜歡或滿意,問順不順眼,程多倫覺得父親今天可愛透頂。
「順眼。」
「這可是名牌子,我跑了好多家,千挑萬選,當牛給你媽買結婚戒子也不過如此。」程子祥邀功似的:「怎麼樣?不錯吧,你爸爸是不是很有眼光。」
「爸爸很有眼光。」
「哈——,那是當然的,那是當然的。」程子祥拿過打火機,擺一個點火的姿式:「喏,就這麼點,要知道,男孩子抽煙的樣子,在女孩眼前,可是門大學問,重要得很呢!來,試試看,學會了爸爸這招,不出三天,你就能交到女朋友。」
天啊!這哪是印象裡那威嚴不可正視的爸爸?
程多倫簡直不認識了。
程子祥愈來愈輕鬆的話題,程多倫逐漸從二十年來種植的那份牢不可拔的印象中走出來,朋友以的放鬆了自己,幾乎是平起平坐的與程子祥交談言笑。
這麼反常的談著、笑著,整晚上就不知覺的送走了,程子祥喝了最後一口茶,站起來。
「好了,老爸爸累了。」
「我去給你放洗澡水。」
一個晚上相處的笑談,比二十年來建立的父子感情還要深。程多倫幫爸爸上樓拿了睡袍睡衣,放了洗澡水,又替程子祥鋪好床,一切做得十分周到。
「爸爸,洗澡水放好了。」
「嗯,好,謝謝你。」
走到浴室門口,程子祥回過頭了,培養一個晚上,重點就是現在要的這句話,程子祥故作不經意,輕描淡寫的,聽起來就像臨時想起的一件不重要的事情。
「哦,對了,多倫,平常上課沒什麼時間玩,難得放暑假了,我覺得你可以輕鬆點,別把時間排得太緊。」
「爸爸的意思是——?」 程多倫略有所悟,似乎聽出了什麼。
「譬如說那個幫人家寫稿的事,我看還是辭掉的好,不知道你覺得怎麼樣?」
「爸爸,我——。」
「你可以考慮,爸爸只是給你個意見,你好好想想,明天早上再回答我好了。」
這是程子祥聰明的地方,硬的不行,來軟的,尊重兒子,給兒子選擇的權利,這招太有效果了。
程多倫站在那,上回在書房的堅決態度,這刻卻猶豫了,父子親情,加上今晚如此祥和的交談言笑,然而,真去辭掉嗎?程多倫困難的考慮著,欠舒雲的那份律師情,還有——程多倫耳根燙起來,舒雲的臉在程多倫的腦海裡迴盪,微妙的、奇異的。溫熱的燃著程多倫。這是一種屬於性別的神往,一個二十二歲的男孩,他如何能遏止這樣的震撼?縱使這份震撼聽來竟是如此的違反常理。
上了樓,程多倫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情緒複雜得不得了。程多倫明白爸爸今天的反常了,也瞭解那份苦心的用意。而問題是,程子祥做錯了一步,如果能早在書房談的那次就用今天的態度,今天就不會給兒子帶來煩惱與困惑了,他哪能曉得,他今晚的刻意經營,已與兒子一份莫名不可思議的感情起衝突了,這個一問被他認為優柔寡言,不夠男性的兒子,矛盾的掙扎著,痛苦的反覆輾轉。今夜,他為兒子帶來了失眠。
第二天,程子祥起得特別早,早餐桌上幫兒子在麵包裡塗了奶油,端過牛奶,滿臉慈祥微笑的問兒子:「考慮得怎麼樣?」
考慮得怎樣?失眠了一夜,程多倫實在沒有答案的,但;那塗上奶油的麵包,那端來的牛奶,那慈祥的微笑,這種強烈的親情攻擊,程多倫痛苦的點頭了。
下午一點半,程多倫守諾的到舒雲那辭掉工作,一路,程多倫頓住腳步,想回去告訴父親,拒絕他的要求,但,還是來到了林園大廈。
按半天電鈴,門才開,程多倫看到一張憔悴的臉,看到一隻哭過的眼睛,看到一屋子混濁的煙霧和滿出煙缸的煙蒂,唱針停在仍在回轉的空槽上,空酒瓶零落的東倒西歪,灑在地毯上,潮濕一片。
黃色系統的暖客廳,罩著一層灰冷的陰暗、優郁、愁淒。發生了什麼?帶上門,程多倫輕輕的拿著唱針,關掉唱盤,撿起滿出來的煙蒂,把東倒西歪的酒瓶擺好,自作主張的去開空氣調節。舒雲並沒有阻止,坐在沙發裡,雙腿縮著,一口接一口吸著煙,程多倫不曉得該講什麼。能做的做完了,像一個等待命令的孩子,站在另一頭,忘了今天來要講的話。
舒雲又抽完了一根煙,擰熄煙頭,沒有去看程多倫,手無力的朝門外一擺。
「你回家去,今天我不想寫。」
「發——,發生了什麼事。」 程多倫膽怯、擔心、關懷的問,沒有朝門口走,本來要辭掉工作的事全忘光了。
「你回家,沒什麼。」
不再理程多倫,舒雲埋首於今晨那個足以殺死自己生命的電話,已經通紅的眼眶,又翻騰起一片哀痛。
「明天你再來,幫我把門帶上。」
這句話,程多倫曉得自己無法再停留了,而心底的焦慮與關懷像一座巨石,壓得程多倫提不起腳跟。
極度勉強的走到門口,程多倫不放心的回過頭看了好一會,才伸手去開門。
「你回來。」
程多倫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頭看到舒雲,看到一抹挽留的眼光,還不敢確定。
「你是說我可以留下?」
「陪我聊聊吧,我害怕這個空屋子。」 舒雲點了一支煙:「你留下,我不是一個能夠處理寂寞的人,尤其在我情緒惡劣的時候。」
一種被需要的喜悅,暫時衝去了程多倫滿心的憔慮與關懷,程多倫重新帶上門,走回來。
「你坐。」
程多倫在對面坐下,焦慮、關懷的搓著手,等待著知道造成舒雲情緒惡劣的原因。
「我很怕寂寞,所以平常你到這兒來,隨時會聽到我放唱片。我不能一刻沒有聲音在我耳邊,我討厭黑色、陰沉、冰冷,這就是我的屋子,到處是看起來很溫暖的黃色系統。」 舒雲搖搖頭,對自己苦笑:「現在音樂和這屋子溫暖的顏色也幫助不了我了。」
「發生了什麼事?」 程多倫迫不及待的望著那雙哭紅的眼睛。
「我實在不懂男人的感情。」 舒雲又是一個淡淡的苦笑:「他享受你給他的愛,享受你給他的開心、擔憂、思念、期待、渴望。但,他什麼也不給你的,你用了全部生命,他表現的,依然是遊戲人間,依然是玩世不恭。這些都無所謂,誰叫我這種女人毫無條件的付出一切。我不明白自己為了什麼,從第一眼見到他,我就瘋了似的愛上他,他愈不在乎,愈不重視我的存在,我愈狂熱不可自拔,也許人類根本上有著愈得不到的愈要爭取的劣根性,人就是這樣吧,幾年的時間下來,感情就在不知不覺中加深、成長,一直到現在的離不開他。」
「是那個姓陸的?」程多倫的拳頭握得緊緊的。
「從開始我就錯了,他永遠不誠懇的感情,永遠同時擁有幾個女人而連騙都不騙我的態度,但,我卻妄想有一大他要娶我。其實,我曉得沒有那一天,他是航空駕駛,今大飛這兒,明天飛那兒,傷害女人的感情對他來說,容易得像踩死一隻螞蟻,上了飛機,再不找你,你又能怎麼樣?哼。」這次苦笑,舒上眼裡有淚:「大概這些女人,他算是最可憐我吧,本來今天他的飛機要來台灣,一大早接到他從香港打來的長途電話,說他不來了,昨天結婚了。」
「結婚了?」 程多倫說不出來有多麼憤怒,有多麼想揍人的衝動,而另外,卻有一股不該有的高興在那跳躍。
「他一直住在香港,很久以前我就知道香港那邊那個女孩,只是我沒想到,他突然會結婚。」
舒雲一雙手掩著臉,頭仰靠在沙發背上,半天不說話。程多倫從沙發上站起來,想走過去說點什麼,又不知所措的坐下,木木訥訥的,總算想到一句可以說的話。
「我給你倒杯水好嗎?」
「幫我倒杯酒。」
「酒,哦,好。」
慌慌張張的倒了滿滿的一杯,發覺太滿了,但又不能再倒回去,程多倫只好雙手捧著,小心翼翼的。
「酒,酒來了。」
極度悲傷中的舒雲,拿開掩著臉的手,看見程多倫端酒的傻樣子。忍不住爆出一串笑聲。
「哪有人倒酒倒那麼滿的?我接過來一定會倒出來。」
「我——,我太緊張—一。我——。」 程多倫不敢笑,怕稍一震動,杯裡的酒就會溢出來,但,舒雲的笑聲叫程多倫開心極了:「我去倒掉一點。」
「你會喝酒嗎?」
「會。」 程多倫會喝酒,天曉得的!
「你先喝掉一點。
咕嚕、咕嚕,這個謊說得程多倫眉都不皺,一口氣喝去了有三分之一,整張臉,像從染缸裡撈起來,通紅通紅的。程多倫勇敢而又得意的把酒杯遞過去。
「現在不會倒出來了。」
接過杯子,舒雲帶著笑意喝了一口,身子斜依著程多倫紅得一塌糊塗的臉。
「說謊的孩子。」
「沒有,我真的能喝,只是——只是我喝了臉就紅,沒騙你。」 程多倫極力的爭辯,臉更紅了。
「我曾經一個人一口氣喝掉一瓶酒,羅小路可以作證。」
「哦,喝的是什麼酒呢?」
「啤酒。」 程多倫窘窘的降低嗓門。
「你曉得這是什麼酒呢?」
「不曉得。
「Gin。」
對酒根本沒有概念,但,程多倫猜想那一定是種烈酒,否則才那麼兩口,胸口就開始燒,渾身火辣辣,頭也輕微的打著眩,有一股什麼要衝出來似的,這感覺很奇妙,飄飄的、恍恍惚惚的,視覺接觸到的任何事物,都有一層誘人的輕顫。跳動。
「它——,很烈嗎?」
「很烈。」 觀賞的望著程多倫,舒雲一口把杯底喝光。
「你真能喝。」 舒雲真美,她蒙霧般的眼睛,浮雕的鼻脊,憂鬱的唇角,沉悒的神情,程多倫感覺這一切都在輕顫和跳動。
「今天陪我聊天,我們不寫東西了。」 舒雲有些不穩定的站起來,走到屋角,放了唱片,屋裡的氣氛,立即改變了:「你會跳舞嗎?」
「會——。」 程多倫覺得自己在飄了,語態已經失去平衡:「會跳不太漂亮的舞步。」
這是支快節奏的音樂,刺激而充滿活力。舒雲跳起來了,扭動著身軀,忘卻了陸浩大那致命的電話,忘了年齡,忘卻屋外的世界,忘卻了一切。
音樂由快變慢,由慢變快,停了又換,換了又停,跳跳喝喝。持著杯子,喝到底就往地上摔;發出破碎的爆烈聲,舒雲就瘋狂的哈哈人笑,程多倫也渾然的跟著笑。
跳著、笑著、喝著、摔著、轉著。舒雲跳到臥房,抓了條面紗蓋在臉上。又把自己一頂法國斜女帽套在程多倫頭上,兩人邊跳邊笑,很容易的又造成爆笑聲。
舒雲這三十歲的女人今天花樣多極了,一下長裙,一下短裙,一卜禮服,一卜短裝,毫不迴避的在酒意迷糊的程多倫面前更換,又拿出十幾條男人的領帶,一條結一條,結得長長的,在脖子上繞了好幾圈。
「哈,那個壞男人想這樣弄死我,你說嘛,是不是滑稽,笑死人了,哈——。」
「滑稽死了,哈——,笑死了。」
舒雲打開衣櫃拉出一隻抽屜,嘩地,倒翻了一地男人的內衣褲。襯衫,舒雲抓起一大把,拿了剪刀,在程多倫面前。
「我們來剪這個男人?」
接過剪刀,你撕我剪,碎了一地。倆個人笑呀跳的,又從廚房瘋出客廳。
白天就這樣瘋過去了,夜從四面八方爬進來。
累了,倆人都跳累了,音樂不會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把唱片換成錄音帶了。舒雲斜躺在地氈上,滿臉的汗,薄衫有些透濕,程多倫在隔著一步距離的地氈上躺著。舒雲透濕的胸口起伏不勻,一個剛懂得神馳女性的男孩,尤其在些許的酒意中,這是叫人蕩漾的時刻。程多倫半撐起身子,紅著耳根,胸口跳著,手指頭陷在柔軟的地氈纖維裡。
「你想吻我嗎?」
程多倫深深的吃驚聽到這樣奇怪而滿是誘感的話,手指頭陷在地氈裡,動也不敢動。
「我——。」
「不要撒謊。」
程多倫姿勢不變的撐著,額頭汗粒成串,如春天爭先恐後萌發的芽苗。
「過來。」
汗一顆一顆落在地氈上,程多倫有些清醒了。
「吻我。」
舒雲閉著眼,胸口個勻的起伏,程多倫移動了身子,緩慢的、慌亂的,靠近了舒雲,程多倫生疏毫無準備,毫無一點認識,低下頭,發抖得厲害。
舒雲突然張開手臂,鉤住程多倫的脖子,撫摸程多倫滾燙的臉頰,和顫動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