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上節目或者有事,傍晚的時候,沙蘭思一定坐在陽台的搖椅裡,想些用腦子的事,想點作曲子的旋律,有時候,也許什麼都不想,真空地坐著。
一樓有人進來了,沙蘭思完全忘了昨天偷木瓜吵架的事,進來的男孩跳進她的眼裡,昨天的記憶一下子全跑回來了。
沙蘭思不知哪來的興致,從搖椅裡跳起來,攀在鐵欄杆上。
「嗨!」
男孩臉往上抬了抬。
「要不要數數看木瓜少了沒有?」
真叫人摸不著頭腦,昨天那張凶臉,今天友善極了,仰著的頭,嘴角似有似無地斜吊著一抹笑意。
「昨天的木瓜好吃嗎?味道不錯的話,無限制供應。」
沙蘭思換一隻手撐著下巴。
「嗨,你今天怎麼變得那麼友善?」
「我昨天很凶嗎?」
「呵,凶得像我欠債不還似的。」
男孩笑起來了,正要回答,屋裡傳出聲音。
「克塵呀!跟誰在說話啊?等你開飯啦!」
「馬上來。」男孩指了指裡面,抱歉地抬頭看沙蘭思:「我媽在叫我。」
說完,男孩又走了回來。「我叫喬克塵,交換一下吧?」
「沙蘭思。」
「沙——蘭——思!」念了一遍,喬克塵手往上一揮:「再見,我進去了。」
喬家媽媽實在有罪,劈哩啪啦生了半打還要多一個,在家庭計劃的兩個恰恰好裡,這七個孩子夠三家半的數量。
不過,還不算倒霉,喬家爸爸不很窩囊,雖沒有千萬財產,但喬家的經濟一直維持在中上水準的範圍裡。七個孩子除了老ど喬克玲還在念高中,剩下的喬家出了一個博士,三個碩士,兩個優秀大學出來的學士。
喬家的房子相當寬敞。這座連棟式的公寓,左右兩邊的一樓全是喬家的。在這個高級住宅區,喬家的不動產也很值幾文。
客廳,飯廳的燈開得通明。喬家當權的架著老花鏡在沙發的落地燈底翻報紙,喬家老ど女克玲死不罷休地瞧著電視裡的歌唱節目。
老大,老二年前分別嫁掉了。老三到老六,全是男孩,年齡是順著排下來的,全到了該娶的年齡了。喬家媽媽很有面子,四個男孩高度,長相都十分搶眼。也虧得她有本事,連最小的克鈴也漸露可人的姿色。
「報紙,電視能餵飽肚子是不?你們是吃還是不吃?」
四個男孩早已坐到自己習慣坐的位子了。老五克塵在這一家裡被譽為怪胎,常常屋頂被叫喊聲吵得就要爆炸時,只有喬克塵理也不理的躲在房裡畫他的設計圖。小時候,喬媽媽經常擔憂老五是不是有什麼心智閉塞症。長大後,人家老五從國外扛著碩士帽回來,被聘於一家規模宏大的建築公司,他那老死不變的沉默,又叫喬媽媽擔心是不是得了憂鬱症。
「媽,朱小青不耐煩了,她說我再不娶她,她心灰意冷,這輩子就上山度餘年了。」
老四喬克華半得意地夾了一筷子毛豆。
「我不管你。催你結婚催了幾年,愛當尼姑,愛當和尚隨你們便。」
「媽,我可是拿你們的話當聖旨。」說話的是老三喬克銘,喬家唯一的博士:「不過我們有言在先,升了教授再談成家,對不對?」
喬家當權的喬守謙的報紙早已從沙發移到飯桌上了,老ど克玲還是蹲在電視機前,只是手上多了碗飯。
「小哥,快來看,沙蘭思來啦!」
小哥就是老六喬克漢,只差喬克塵一歲。但那份毛躁,那份坐不住,兩個人並排一站,喬克塵真是穩健得叫任何女孩有安全感。
「不是蓋的,沙蘭思就是沙蘭思。你們看那氣質,完全是我喬克漢的標準。」
沙蘭思?喬克塵一邊吃飯,一邊在心裡念。沙蘭思?那個偷木瓜的不是說她叫沙蘭思嗎?
從不看電視的喬克塵,放下碗筷,走到電視前。
「喲,老五,什麼時候迷上沙蘭思啦?你瞧那專心的。」
喬克漢怪聲地叫著,喬克塵理也沒理,真如克漢說的,專心地盯著畫面上那個抱著吉它的女孩。
「老五,你不是罵我看電視最墮落嗎?」
這家誰都叫喬克塵老五,包括老ど克玲。老五看電視,哎!太反常了。
垂直的長髮,有個大腳印的恤衫,白色牛仔褲,明亮而大的眼睛,自信中閃著毫不在乎,挺直但娟秀的鼻子,看上去驕傲而不容易搭訕。喬克塵不得不承認,這個沙蘭思是個美麗的女孩。但,是那個沙蘭思嗎?
頭髮用橡皮筋不平均地左右亂扎,寬寬大大的象睡衣似的東西,有如一塊大布蓋在身上,兩隻腳丫子穿了不曉得從什麼地方買來的拖鞋,毛絨絨,好大一雙,像兩隻熊掌。
喬克塵所能想起來的就是這些了。她有明亮而大的眼睛嗎?有挺直但娟秀的鼻子嗎?是不是同一個人?喬克塵這才發現,昨天的吵架和今天的和平`,兩次都沒注意看過那個女孩。
* * *
嚴格地說,喬克塵實在不是一個輕易對陌生女孩存念頭的人。大學四年,服兵役一年十個月,美國念碩士兩年,從沒有搭訕女孩的記錄。尤其在美國那寂寞的兩年,他甚至忘了世界上還有「女孩」這種「東西」。
今天,這個在喬克塵生命史裡創紀錄的日子,喬克塵居然存了這個念頭——搭訕那個沙蘭思。
從建築公司出來,喬克塵一路這麼想著:如果她沒坐在陽台的搖椅裡呢?難道在院子裡大叫嗎?
快到家裡,喬克塵突然奇怪地質問自己:為什麼要「搭訕」那個沙蘭思?就為了證實是不是同一個沙蘭思嗎?對這個疑惑是真的有興趣?
來不及自己回答,腳已經跨進院子裡。來不及思索該不該搭訕,陽台上傳來聲音了。
「嗨!」
一切都成定局,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一切也都那麼熟悉,寬寬大大的布套在身上,腳丫子像兩只熊掌,橡皮筋不平均地左右紮著。
「嗨!」
喬克塵盡量自然地微笑,盡量表現出一副巧遇狀,他很成功。
「又碰到你了!」
「修正你的用字。」沙蘭思毛絨絨的大拖鞋有一半露在鐵欄外:「應該說又注意到我了。我們幾乎天天碰到的,只是我沒注意你。」
「我也沒注意你。」喬克塵強調地附上一句,一邊仔細地看沙蘭思的五官。
「喂,自尊心用不著那麼強,我的話可沒有傷害的成分哦。」
鼻子蠻高,眼睛也蠻大的。可是,說不上來,喬克塵沒辦法跟那個沙蘭思連在一塊兒。也許是那件象睡衣又不像睡衣的大布,也許是那雙象拖鞋又不像拖鞋的大熊掌,這樣一身不修飾的邋遢相,實在找不出電視上瀟灑,美麗的神韻。
「你很善於煽動火藥氣氛。」
「不會吧,你沒看我一臉慈祥。」
「一臉慈祥?」喬克塵揉著額頭笑起來:「你多大年歲啦?」
「再差二十六年就五十了。」
「那是蠻老了。喂,當心點啊,可站穩哦,摔下來,一身老骨頭上石膏都不方便。」
「謝了。我這個人,老當益壯,摔了也沒事。」
「的確,你那身破布,大的像個降落傘,爬到頂樓往下跳,也安全得很。」
「喂喂喂,」沙蘭思手往腰上一插,凶起來了,「我的睡衣惹你什麼了?你少欠揍!」
大門推開了,進來了喬克漢。那個一本正經的老五居然仰個腦袋在跟陽台的女孩聊,這叫喬克漢十分吃驚。抬頭一看,陽台上的女孩邋邋遢遢,又凶巴巴,喬克漢沒興趣地隨便瞄一眼,就怪臉地朝喬克塵咧嘴笑,跑進客廳去了。
等喬克漢一進去,喬克塵不以為然地笑著。
「哦,那塊破布叫睡衣呀?好吧,就叫它睡衣好了。不過,年紀這麼一大把的女人,穿了個睡衣成天站在陽台上,有點欠雅觀啊。」
這回,沙蘭思真的被惹火了。手緊緊的捉著欄杆,一股衝動湧上來,她真想跳下去,一把勒死那個自以為得意洋洋的喬克塵。
「王八蛋!」
結果什麼也沒做。既沒跳下去,也沒勒死那個喬克塵。咬牙切齒地罵了句王八蛋,沙蘭思衝進了屋裡。
電話鈴很倒霉地在這各時候響了。沙蘭思報仇似的,拿起電話就大吼。
「喂!」
「蘭思啊,我是小范,明天早上八點錄影,你能不能準時……」
話都沒給對方講完,沙蘭思象炸彈著火似的。
「錄個鬼影,沒空!」
樓下的喬家可熱鬧著。喬克漢不厭其煩地對陸續回來的人,添油加醋地描述老五搭訕樓上邋遢女孩的一幕。而喬克塵事不關己似的,又洗澡,又吃飯,好像上帝從來沒給他長過耳朵。
「我都呆了,那簡直不是我們家見了女孩跟沒張眼睛一樣的老五。」
喬克漢碗裡的飯一口都沒動,直瞅著老五笑。
「老五,進步啦!」
喬克塵照樣沒事般,挑了好大一個獅子頭。
「不過,老五,我覺得你也太沒眼光了。」喬克漢遺憾地關懷著:「那個女孩一臉凶相,邋邋遢遢又不會打扮。憑你老五,咱們家最帥的性格小生,下回找個CLASS高點的搭訕搭訕。」
喬克塵放下空碗,對喬克漢那個帶輕蔑的英文單字,既沒有不高興也沒有沙蘭思CLASS低的感覺。
「告訴你,我不但沒長眼睛,現在連耳朵也沒了。抱歉,你們慢慢談,我有一張設計圖要趕。」
關進了房間,喬克漢的聲音還不時傳進來。好像電視裡又出現了沙蘭思,喬克漢正在發表他的「眼光」。
「多有氣質,沒有歌星比得上她,人家唱的曲子都是自己做的呢。」
* * *
連續三天沒有在陽台上看到沙蘭思,喬克塵奇怪地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朝陽台望的次數增加了。甚至,聽到汽車聲,會不由自主地跑到門口看看是不是那輛紅色的小跑車。
陽台上的燈,三天來沒亮過。陽台上的搖椅靜靜的連風吹它都不動。那塊停紅色小跑車的位置始終空著。
克玲和克漢盯著電視看沙蘭思抱吉它唱歌時,喬克塵加入行列了,看得比誰都認真。
喬克塵仍然堅信她們是同名同姓。但愈是用心看,他愈是驚奇的發現兩個人不但同名同姓,而且長得真有幾分相像。
然而,那份邋`遢凶相跟電視上的瀟灑美麗,在喬克塵的眼睛裡實在結合不起來。
但,喬克塵必須對自己承認了:三天來,一天比一天渴望見到那個又凶又邋遢的沙蘭思。
* * *
懷著準備好的失望及也許會出現的奇跡,喬克塵推開大門。腦袋才剛往上一抬,他驚喜得呆住了。靜靜的搖椅裡像三天前一樣,靜靜地躺坐著沙蘭思,依舊是一雙熊掌,依舊是寬大的可以當降落傘的睡衣。只是這回,喬克塵沒有聽到清脆的「嗨」,她像沒有看到自己似的,四平八穩地躺坐著。
「嗨!你好。」
沒有反應,連眼角都沒有移動一下。以喬克塵一向對女孩視若無睹的習慣,早就放棄了。但他興趣濃著呢,嘴角還泛著開心的笑容:「有三天沒看到你了,很忙嗎?」
眼角仍然沒動,但身動了,沙蘭思進去了。喬克塵那股失望,比當年考大學差一分以致被分到第二志願還有過之。
愣愣地站在院子裡半天,喬克塵發洩地一腳將腳底一顆石子踢得老遠。
突然,喬克塵過去撿起石子,沾滿灰塵的石子在手中翻動了一會兒,他好高興地跑進屋子。
「幹嘛那麼慌慌張張的?」
喬家媽媽邊問邊忙著,也沒太分心去注意這個一向穩重卻不太開朗的兒子。
一會兒功夫,喬克塵又跑出去,手上仍拿著那顆石子。不同的是,石子外面包了張紙。
喬克塵跑到屋外適當的位置,瞄準了二樓的陽台,不偏不倚,石子落在陽台的搖椅上,同時發出了碰擊的聲音。
沙蘭思果然出來了,喬克塵樂得咧著牙笑。沙蘭思瞄了喬克塵一眼,撿起搖椅上的紙條,又進去了。
——能不能接受道歉?
整張紙就寫了這麼幾個字,而那幾個字漂亮得沙蘭思從沒見過。左看右看,她不由在心底讚美起來。
撕了張日曆紙,畫符似的塗了幾個字,照樣包在石子外。沙蘭思跑到陽台上,半個身子倒掛在外面,沒有目的,就用力這麼一扔。
這憑空飛來的石子讓喬家上下都嚇了一跳,喬克漢還一個勁的大喊。
「我的天!流星啊!一顆流星啊!」
喬克塵動作之快,沒等大家看清是個什麼玩意兒,已經捉在手裡了。
——原諒你吧。像我種胸襟寬大的人,一向懶得計較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