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交完班,陸寒換掉制服,剛走出飯店門口,躲都來不及,又被眼尖的郭媽叫住了。
「陸寒哪,交班啦,荔枝剛上市,又肥又甜,也別多吃,免得上火,哪,我給你留了一斤。」
「郭媽,你就饒了我,讓我的胃有一天不裝水果好不好?」
「水果吃了,皮膚好。」
郭媽捉著陸寒,荔枝就往她手裡塞。
「徐小亮那個鬼沒發現你現在皮膚又白、又嫩嗎?」
說著,郭媽還去拍了拍陸寒的臉。
「嘖嘖!還真滑呢。」
無可奈何地,陸寒只好掏錢了。
從進了這間飯店做事,就如陸寒說的:她的胃,沒有一天不裝水果。
「你那個有錢姐姐還來找你嗎?」
一邊找錢,郭媽一邊探聽。
陸寒理都懶得理,她不要談崔蝶兮。
「我們那棟破樓的人,都曉得這件事了,大夥兒全說你傻得少根筋。」
「快點找錢,我要回去休息了,站了八個鐘頭,腳酸、臉也僵了,你幫個忙,別煩好不好?」
「有錢你不要,偏要賠笑臉,開電梯。」
零錢交給陸寒,郭媽歎了口氣。
「其實,我頂佩服你的,年紀不大,骨頭倒挺硬的,這年頭,你這種傻丫頭難找羅。」拿著荔枝,陸寒也不再留著聽郭媽後面那一段一邊惋惜,一邊讚賞的話。才走了幾步,徐小亮從後面追上來了。
又是滿腰的鎯頭、鉗子。
「叫你都沒聽到?」
陸寒把荔枝遞給徐小亮。徐小亮吃一顆,丟一顆,反正,飯店後面是個根本談不上衛生與公德心的下層社會集合區。
「幹嘛了?」
陸寒半天一句話不吭,徐小亮嚼著荔枝,納悶地去勾陸寒腰。
「臉跟冰塊一樣。」
「你忘了我叫什麼名字嗎?」
陸寒硬冷地丟了個不好看的眼色給徐小亮。
「陸寒,寒冷的寒,別惹我。」
「好吧!寒冷的寒,我不要亂惹。」
徐小亮一顆顆剝,殼子就一顆顆留在他走過的腳印後面。
他專心吃荔枝,郭媽形容的又肥又甜。
「你幹嘛不跟我說話?」
專心吃荔枝的徐小亮,好委屈地叫著:「你不是叫我不要惹你嗎?」
「──我心情不好。」
徐小亮小心地低聲問:「可以惹你了?」
陸寒沒有往破樓的窄梯走。
她從徐小亮手上揪了個荔枝,高高地將荔枝殼往腦後扔。
「你覺得崔蝶兮令人討厭嗎?」
「問我嗎?」
「廢話,有第三個人在嗎?」
徐小亮兩眼一翻。
「長得可憐兮兮的,不過挺漂亮的、從相學上來看,她算是那種老實、善良型的。」「其實──」
陸寒把話又吞回去了。
「其實什麼?」
像拋棄自尊一般,陸寒帶點不甘願地,停了好久,好久。
「──我真想忘記我媽媽臨死留下的話。」
「去過有錢生活?」
陸寒臉都翻了。
「徐小亮,你想法卑鄙!」
「好啦,我用詞不當,你說清楚點嘛。」
陸寒用力地踢地上的一隻空鐵罐,踢得好遠,用足了力量。
「誰愛過窮日子?你知道為什麼我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好人家出來的女孩嗎?因為我覺得我應該是那樣子的!我本來應該是那樣的!」
沒有東西好踢了,陸寒不怕痛的一拳打在旁邊騎樓的柱子上。
打完了,她手也痛了,激動的壞情緒,逐漸降低,平復下來。
「你一定不相信,我真的不稀罕當有錢人家的女兒,一點都不。」
「我相信。」
「我從小看崔蝶兮的像片,你明白嗎?」
陸寒軟弱了。
「我崇拜她的形象,她那麼優雅,尤其見到她以後,她連掉眼淚都有氣質──」陸寒眼眶紅了,她真想趴在徐小亮的胸前,狠狠哭一頓。
「我一直在學她,我從小就要學她──」
大白天的,又在街上,吊兒郎當慣了的徐小亮才不管,他一把摟過陸寒的肩。「別蠢了,你有你一套迷人的地方,起碼,我就被你迷得半死。」
陸寒索性嘩地大哭了。
「我喜歡她的,你猜也猜不到,我真的喜歡她,你猜也猜不到──」
徐小亮或許猜不到,這種屬於女孩多重的細緻、微妙心理、徐小亮是粗枝大葉的。但,他能瞭解。
大白天,能一把鼻涕,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在街上就號陶起來,徐小亮瞭解,陸寒是真的喜歡那個崔蝶兮,甚至,需要她。
崔蝶兮沒有開車。
她跟羅勁白約的是吃冰淇淋的小店。
從前,別說崔蝶兮,就是羅勁白也不太涉及這種消費低廉的地方。
米色的粗布褲、細格子襯衫,羅勁白的儒雅不變,但,又多了分帥氣。
崔蝶兮還沒坐下,羅勁白就指了指櫃檯。
「我替你叫了草莓冰淇淋。」
「你覺得女孩子都喜歡吃草莓嗎?」
羅勁白擰了擰崔蝶兮嬰兒般粉嫩的面頰。
「至少你喜歡。」
擰完了崔蝶兮的面頰,羅勁白趁人不備地偷吻了下她的髮絲。
「我看到你過街、車停得很遠嗎?」
「我沒開車。」
「為什麼?」
「因為你現在也不開車。」
羅勁白開玩笑的:「怕傷了我這個搭公車的人的自尊?」
「怕你不喜歡跟我這個資本家約會。」
崔蝶兮除了單純、美麗,她那細膩的解人心思,是叫男人感動的。
羅勁白忘情地看著她,他確信,這個世界,再不會有第二個如此扣人心弦的女孩了。「為什麼這樣看我?」
羅勁白放鬆了他的凝視。
「你不但不屬於這個社會,甚至,你不屬於這個地球,別以為我在講愛情對白哦,我實在很幸運,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就坐在我的身邊。」
崔蝶兮動人的笑容,輕輕嚥著羅勁白替她叫的草莓冰淇淋。
「工作愉快嗎?」
「隔行如隔山,不過,還好我修過法文,多少應付得過去,我負責法國市場,老闆很驚訝我談成的那幾筆生意,下個月要加我薪。」
「嘩!你怎麼那麼棒!」
羅勁白挑挑眉毛。
「也談不上什麼棒不捧,用法文限法國人談話,總比用英文的親切、和諧,再加上我大概涉世未深,容易讓他們產生誠實跟信用的感覺。」
講到一半,羅勁白想起了一件事。
「你有沒有聽說過你姨父在做期貨?」
「期貨!」
崔蝶兮不懂地。
「什麼叫期貨?」
羅勁白真是哭笑不得。
「老天!崔氏機構繼承人,居然不知道什麼叫期貨?真是沒人相信。」
「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呢?」
「你爸爸那些企業,目前,你還是委託你姨父全權代理嗎?」
崔蝶兮吃了一小口開始化了的冰淇淋。
「我什麼都不懂,也不清楚該從由哪裡開始懂,只好交給姨夫了。」
「我聽到一些風聲,而且,十分可靠。」
「有關我姨父?」
「對。」
「怎麼樣?」
崔蝶兮問得輕描淡寫,毫不關心。
「跟你說的那個期貨有關嗎?」
「你爸爸在西區的百貨公司、保險大樓、大家戲院,還有,東區的二家飯店、保齡球管,甚至,連存在銀行的古董和名畫,都拿去做設定抵押了。」
崔蝶兮又不懂了。
「什麼叫設定抵押?」
拍著額頭,羅勁白真要昏了。
「就算你從不過問,起碼,你爸爸在世的時候,多少也該會聊點跟他事業相關的話題吧?」
「他的事業,永遠不會踏進我們家。」
崔蝶兮快樂的眼神,幽幽地發出郁傷。
「他只是每一分鍾愛我,從我整理一個髮型到買一雙鞋,他都要照顧。偶爾,他會談談到英國;順便在蘇富比藝術拍賣中心買到他渴望的古董,在香港的名畫拍賣,他高價獲得他要的。」
抬起眼瞼,崔蝶兮清澄,沒有雜質的眸子,楚楚依依的望著羅勁白。
「除了古董、名畫,他跟我談的,永遠是我,他給我一個很小、很溫暖,絕對受不了一絲干擾與傷害的世界,只是這樣──」
崔蝶兮的眼睛,晶瑩裡,彷彿要透出潤濕。
「不要再談我爸爸了,好嗎?我好久不敢去想他了,我不敢──」
羅勁白是不敢,也不願再談了。
如何責怪,困惑崔氏繼承人,不知道什麼叫期貨?不知道什麼叫抵押貸款?的確,崔大經給他女兒的世界太小,太溫暖,太不受干擾與傷害。
崔蝶兮被護養成了朵純白、潔嫩的百合。而且;還用上好的玻璃屋培育著,連細菌、都不是輕易能侵犯進去。
掛上電話,陳致先像一尊木乃依,有形狀,死灰無血色的形狀,但,沒有生命。陳太太正叫傭人放水,準備去洗澡。
丈夫那張像被宣判死刑的臉,可把她嚇著了。
「怎麼啦?致先。」
「紐約那邊──又跌了。」
陳太太也不管傭人在喊水放好了。
她頹坐到丈夫對面。
陳致先像個沮喪的啞子,就這麼呆呆,癡癡地癱著,動也不動。
陳太太眉心搓成一條深縫。
「都跌了?」
「──都跌了,大豆、錫、銅,都跌了。」
「倫敦那邊呢?」
陳致先得了呆癡症般,彷彿聽不見妻子焦慮的問題。
「我在問你,倫敦那邊怎麼樣?」
陳致先衰弱得連眼皮都抬不起來。
「比紐約更慘──那裡是全完了。」
陳太太搓成深縫的眉心,像有人拿郎頭,在上面用勁地敲了一錘。
突然,沉寂的空氣裡,陳太太囂叫了起來。
「叫你不要貪心,我叫過你不要貪心!」
囂叫的陳太太,再也不能沉沉地跌坐著,沉沉地焦慮著。
「兩個最大的期貨中心、你全去交割,黃金、大豆、銅;鐵、錫、銀,有什麼你就來什麼!」
囂叫聲,已經變成怒斥了。
「今天買漲,明天買跌,八字又生得壞:買漲的時候人家跌,買跌的時候人家漲。從開始就沒有賺過,叫你停,你還講我沒眼光!」
「好啦!」
呆癡的陳致先吼了。
「我又不是上帝!我能預測嗎?」
「早叫你停,你要貪!」
陳太太的聲音,比賽似地拉得更大。
「貪貪貪,你腦子裡就是一個貪!」
「我在為誰貪?」
陳致先跳起來了。
「搞清楚!為這個家?」
陳太太暫時被丈夫「貪」的理由鎖壓了。
兩張互責、怒怪的臉,又恢復了死寂,恢復了絕望、沮喪。
而問題並不是時間流逝、就能消失的。
陳太太那道深陷的眉心,發出垂死,游絲般、缺乏力量的聲音。
「一點希望都沒了?」
「明天──」
陳致先的聲音,比太太還微弱。
「成敗就指望明天了。」
陳太太的心口,抽動著。
「如果──」
她真不敢問完整句話。
陳致先衰弱的眼皮,抬了抬。
「──就全完了。」
陳太太抽動的心口,像被人踢了一腳,整個人坐都坐不穩了。
「──那銀行的設定抵押?」
「都是蝶兮的名字。」
陳太太的臉發白。
「全部──我姐夫全部的產業──」
「都押了。」
發白的臉,也判死刑了。
陳太太腦子嗡嗡響。
都是崔蝶兮的名字。
也就是說,法律上,這筆期貨交割的失敗,都是崔蝶兮做的。
陳致先喃喃地。
落地暈黃燈的光圈,照著他,蠟人般。
「人算不如天算,你說得好,沒那個八字,沒那個命。
原想趁著蝶兮代理權沒收回去之前,買空賣空。多少人靠這個撈出幾十億的身價。我陳致先──也是幾十億的數目,但──全賠了。」
陳太太的臉,捂進了掌心裡。
「──蝶兮,她全部的產業,──都押光了,全部,是不是?」
暈黃燈光下,蠟人般的陳致先,兩眼空洞,意識虛脫地。
「──包括她的房子。」
埋在掌心裡的臉;瞬間抽了出來。
陳太太張大著口,雙眼銅鈴般大。
「你──你──」
舌頭打著結,陳太太唇都抖了。
「連她的房子你都押了?」
陳致先的臉,沒有妻子的激動,他像個飢餓過度,已經忘掉飢餓,生命遲滯地把自己放在沙發裡,支撐著他的軀體。
這回,陳太太不是囂叫。
她的手腳,腦子、心臟,被一陣一陣的痙攣、刺著、敲著。
「連她的棲身之所,你都押了?」
妻子的聲音彷彿很遙遠,陳致先讓自己空白,一切的思緒都拋進空白。
「陳致先!」
陳太太像老母雞被砍了脖子般,淒痛,不可忍,無法忍的嘶喊。
「你過分了!」
陳致先眼皮張都不張。
「你真的過分到我想不到!再怎麼樣,你不該把人家住的房子也拿去押!」脖子砍傷了,砍出了陳太太的良知、砍出了她對死去姐姐的一些感情。
「你怎麼可以做這種事?你怎麼可以!她是我姐姐的女兒,哄哄騙騙,做做手腳,都無所謂,你怎麼可以把房子給押掉!」
陳致先沒有反應。
他已經擠不出任何一句話可以說了。
「你對不起人!陳致先,我也貪心、但不能貪到不留半點良心!」
衝到丈夫面前,陳太太眼淚都跑出來了。
「你得答應我,房子要給留住,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可憐蝶兮小孤女一個,你叫她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我對我姐姐沒交代的!」
陳太太搖著丈夫。
她的眼淚流個不止,真情真意的眼淚、每一顆,每一粒都是。
「弄了對假母女,蝶兮沒追究,弄掉她爸爸留下的產業,我去求她,我去跪她,但,你千萬不能叫她孤魂野鬼地沒落腳處,千萬不能,否則,連我都不能原諒你──」陳致先是麻木的,妻子的眼淚與哀求,又如何?
羅勁白想也想不到,由辦公大樓下來,竟然一眼看到他的父親。
那冷漠得近於冷酷的羅開程,板著羅勁白熟悉的表情,守候犯人一樣地,盯著由電梯口出來的羅勁白。
羅勁白太吃驚了。
吃驚得忘了該喊眼前這個人叫爸爸。
羅開程也不開門。
他像個法官,莊嚴地站在那,直挺,不忘他的權威,矗立著。
「──爸爸。」
羅勁白叫了。
他確定這位男人,是他的父親,他的意識由詫異裡甦醒。
羅開程不露痕跡,技巧地上下打量了兒子一番。
這像他兒子嗎?
牛仔褲,翻領的T恤,一看就是路邊的賤賣廉價貨品。
胖瘦是沒變。
但這,是他兒子嗎?
冬天是英國毛料的一式西裝,夏季是法國一等的麻紗白裝。領帶、皮鞋、皮帶,連襪子都是名牌。站出來,誰都讚賞,羅律師,你兒子實在優秀,皇族都調教不出這麼有風度的年較紳士。
現在,羅開程看到的是,隨便在街上。就可捉出一把一模一樣的羅勁白。「爸爸──」
羅開程表情不動,但,他那雙炯利的目光,羅勁白清楚,他在困惑一個他陌生的兒子。
「是你母親──」
羅開程藉故咳了一聲。表情依然冷漠。
「她要你回去。」
講完,羅開程仍覺自尊不夠的又強調。
「她求了我很久。你知道我不可能要一個不像我的兒子,這是我說過的話。」羅勁白沒有半點反應。
羅開程又發出他沉重,不帶感情的聲音了。
「我不會更改的,雖然,我代替你母親來這裡找你回去,可是,這裡面,絲毫沒有我個人的成分,我只是受不了她的哀求。」
羅勁白的牛仔褲,挨著大樓進口的矮梯坐下。
他看了父親一眼。
「坐下來聊嗎?」
羅開程不敢肯定,他的兒子,他那儒雅,帶貴族氣質的兒子,可以一屁股坐在行人如織的階梯上。
他,瞠目了。
「我認為你最好現在就站起來。」
羅勁白當然還是尊敬他的父親。
他站起來了。
「我對你只是失望。」
羅開程相當、相當不以為然地望著兒子。
「希望你不要讓我絕望。」
羅開程的目光,抗拒相信,這是他兒子。
「像一個貧民區養大的孩子──時間不長,但,你變得很快。」
「該我說一句話好嗎?」
羅勁白沒有變,他的態度、他的神情,還有羅開程所謂的貴族氣質。
「我還是那天離開的我,而且,更像我。」羅勁白如以往般,恭敬地對父親說話。「你說過,我像祖父的孫子。爸爸,你太清楚我的本質了。也許我這一身廉價衣服你看不慣,也許坐石階你厭惡,可是,這不是我的改變,因為,我一個月只拿一萬二的薪水,我沒辦法有多餘的錢去顧慮這些。」
現在,該羅勁白滔滔不絕了。
「我的穿著沒有影響我的工作能力,也沒有影響我老闆對我工作成績的滿意。」羅勁白態度恭敬,但言詞鋒利。
「在你沒有放棄要求我做一個你要的兒子之前,我不考慮回去。」
羅開程充滿權威、尊嚴的臉,就像被打了一耳光,毫無防備的一耳光。
「如果爸爸容許的話,我可以去看望媽。」
「不必!」
羅開程忘了他重視的身份與風度。
他吼叫得週遭的人,都回望他。
「不必」兩個字一出口,他猶如按了電鈕的彈簧,多看一眼兒子的容納力都沒有,忿憤、傲然,全身血液狂衝地掉頭走了。
羅勁白點了根煙。
他坐回石階。
深深地吸進,深深地吐出來。
一根完了,又接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