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琳琳是個過慣夜生活的人,不到中午,她是起不了床的。
而李桂香,就像由違章建築突然住進皇宮的鄉巴佬,大搖大擺的,這摸摸,那動動。丁嫂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侍候這一老一少,侍候得極不對勁。
吃午飯的時間,就是朱琳琳起床的時候。
自從這個家的支柱倒下去後,崔蝶兮就沒好好吃過一頓飯。
現在,吃飯時間一到,她那雙孩童般的眼睛,就好歡喜地早早守在那等她的妹妹與妹妹的母親。
「今天的菜合你們胃口嗎?」
李桂香夾了塊香酥排骨,淌嘴的油。
「不錯,蝶兮,叫丁嫂晚上燒個蹄膀。」
丁嫂沒好氣地看也不看李桂香。
「我耳朵又不聾,直接吩咐我就是了,叫蝶兮轉一道話幹什麼?」
「丁嫂!」
崔蝶兮喝止著丁嫂,然後禮貌地向李桂香道歉。
「丁嫂講話就是這個樣子,你千萬不要介意。」
「什麼介意不介意的。」
開口的不是李桂香,是旁邊穿著睡衣就下來吃飯的朱琳琳。
「我看這輩子你也沒被人這麼舒服地問候過吧?將就點吧。」
崔蝶兮有點看不過去,哪有女兒對母親說話用這種態度?
飯都還沒吃一口,朱琳琳先點了根煙。
「丁嫂,拿個煙灰缸過來。」
這回李桂香逮到機會反擊了。
「又沒斷手,你還真派頭呢。」
崔蝶兮奇怪透了,怎麼這對相依了二十年的母女,跟仇人似的?
一頓飯下來,崔蝶兮幾乎找不到機會,好好地與她們說一句話。
留下崔蝶兮跟丁嫂,假母女上樓去了。
朱琳琳打扮得妖妖嬈嬈由房門出來,李桂香也穿戴整齊準備出去。
李桂香皺了皺眉。
「演戲逼真點,這裡不是酒家。」
「喲!你真當你是我媽啊?」
「我有你這種女兒我好去上吊了。」
「呸!什麼東西?」
李桂香年歲到底大了點,知道輕重,曉得在這間房子裡做的是什麼事。
「好啦!再吵要下面的人聽見是不是?要上哪去?」
「我相好的等我,你呢?」
「回去看看一家老小呀,總不能跟失蹤了似的。」
李桂香才要下樓,又顧慮了。
「兩個都出去不大好吧?姓崔的會不會疑心哦。「「管她的,遺囑證明都簽過字了,還要怎麼樣?悶死在這裡一輩子啊?」
「你聲音小點行不行?」
「緊張什麼?這房子大得像博物館,那兩個又不是千里耳。」
假母女一起下來了,崔蝶兮一看,就知道她們要出去,馬上吩咐丁嫂。
「丁嫂,叫老吳準備車。」
兩個人異口同聲地一齊拒絕了。
「不用,不用,我們搭計程車。」
「為什麼呢?」
崔蝶兮沒有懷疑,有的只是一些難過。
「這也是你們的家──每一樣東西,也都是你們的,你們千萬別──」
還是李桂香反應快,她馬上堆滿了一臉的笑容。
「陸寒到朋友那,我要去買點東西,路線不同,挺麻煩的。」
也不等崔蝶兮開口,李桂香就椎了朱琳琳一把往外走了。
丁嫂瞅著她們的背影,愈瞅,臉來得愈垮。
「丁嫂──」
崔蝶兮幽幽地倚在落地窗前。
「她們──不喜歡我,是嗎?」
「她們連對方都不喜歡。」
丁嫂垮著的臉堆滿了厭惡。
「哪像一對母女;老的像賊,小的象賣笑的。」
「丁嫂。」
崔蝶兮幽幽的目光生氣了。
「怎麼這樣批評她們?」
「這還是客氣的呢!」
了嫂喊得比崔蝶兮還大聲。
「我是抱著你大的。我丁嫂在崔家圖的就是你死去的爸跟你這份感情,你要是非逼我違背良心講話,就叫我捲鋪蓋好了。」」丁嫂一聲比一聲響,她真巴不得已經走了的那對母女聽見。」「我不明白你爸爸是什麼眼光,那女人跟你媽簡直不能比,你爸爸哪根筋生錯了?居然會找那副德性的女人,還生了混身找不出半點正經的女兒。」「丁嫂、她是我妹妹。」
「妹妹?哼!擱在我心裡的一句話我就明說了,我懷疑她們是假的!」
如果不是二十年的感情,如果不是一份柔雅的教養,崔蝶兮會摔丁嫂一耳光的。「你瘋了!羅律師的身份證明你沒看到嗎?在那種窮苦潦倒的環境裡,你要她們一夜之間變成你順跟的人嗎?她們已經可憐了二十年,你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嗎?請你不要太苛求她們好不好?」
丁嫂真是氣得講不出話來了。
「怪你爸爸!吃飯只養大你的年齡,沒養大你的腦子。」
丁嫂多麼愛這個女孩,就算是女兒,也不過如此了,她憤慨、痛惜,痛惜人世間有這樣單純的女孩。
「有人拿刀砍了你,你都會當他是不小心的。」
什麼話丁嫂部說盡了;扔下崔蝶兮,丁嫂氣急敗壞地轉身離去。
「丁嫂!」
「我不理你!」
丁嫂是真正的火了,火這個一手抱大的孩子,為什麼傻到不可理解的程度。站了一天,開始時那種幾乎要斷腿的感覺,現在,逐漸適應了。
陸寒在郭媽那被迫性的買了個小玉西瓜,就回她住的那間幽暗小屋。
樓梯爬到一半,徐小亮一件鮮眼的蛋黃T恤,搭了條打折的白色長褲,款型梳理得很瀟灑的頭髮,還帶著洗頭水的香味呢。
顯然,他正趕著去赴約會。
窄窄的樓梯階,光線灰灰暗暗的。
陸寒沒注意到平常破牛仔褲的徐小亮,會幹乾淨淨,還像回事的帥起來,所以,她根本沒留心上面匆忙下來的是徐小亮。
徐小亮急著赴約,正眼也沒去瞧上來的女孩是個什麼人。
這樓梯是太窄了,窄到無法同時容納兩個人一起經過。
你上來,我下去,撞觸到是難免的,可是,小玉西瓜已碎了。
跌碎了,兩個人一抬頭,前面的戰爭還存餘波,這回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陸寒找到理由脫口一陣好罵了。
而徐小亮的理由更令他冒火。
他熨了半天的白色長褲,被打碎的西瓜,濺的斑斑點點。
「沒長眼睛嗎?一點禮貌都沒有,還好我抱的是個西瓜,要我抱的是個古董,你賠得起嗎?」
「凶什麼!你真會先發制人,爛西瓜濺了我一身;我還終個什麼屁會!」「你活該!最好跟你約會的那個女孩,看到你這副德行,掉頭就走。」
徐小亮嘻皮笑臉慣了的人。對女孩,他不認真,可是,總是有一份調戲的友善。換了別的女孩,就是在他白長褲潑墨汁,他也頂多嘻笑罵幾句。
可是,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遇上的是陸寒,他一慣的態度就消失了。甚至,他有加倍不願意諒解的意識。
徐小亮一把捉住掉頭就要上去的陸寒。
「就這樣算啦?」
「你要怎麼樣?」
「你立刻給我洗乾淨,熨好。」
「你──」
陸寒認了。
「可以,我的西瓜你給我賠來,一模一樣,買大了,買小了,我就摔到你臉上!」臉一昂,陸寒像流氓般。
「把你那條廉價的狗屎長褲拿過來。」
兩個人都當真了。
徐小亮會也不約了,穿回破牛仔褲,陸寒幽暗的房門一開,白長褲差點沒扔到陸寒臉上。
扔完了長褲,徐小亮氣沖沖地下樓了。
他到郭媽的水果攤前。
「郭媽,陸寒那個女流氓剛剛在你這買了個小玉西瓜是嗎?」
「是啊!喲!跟誰結仇了?殺氣騰騰的。」
徐小亮打量著每一顆西瓜。
「幫我選一個跟她買的那個大小一模一樣的。」
「一模一樣?幹嘛?」
「你別管。一模一樣的。」
「什麼叫一模一樣的,這些西瓜長的都一個樣子,你有病呀你?」
「郭媽!你別囉囌行不行。」
徐小亮不耐了。
「她買西瓜總要稱的吧?還記得那女流氓的是幾斤幾兩吧。」
「嘴巴有點德噢。」
郭媽不太高興地。
「我挺喜歡陸寒的,一口一個女流氓,她招你、惹你啦/什麼話嘛。」
「你賣是不賣?我愛怎麼叫是我的事。」
「隨便你。」
郭媽開始挑西瓜了。
「她可不好惹,女流氓女流氓的叫,當心一耳光子掃你。」
「有本事她試試看。好了,你挑好沒?記著,我要一樣的。」
「真搞不懂你們在幹什麼?一模一樣,神經病。」
郭媽拿起了一個西瓜。
「陸寒買的是快兩斤,還差個幾兩。」
「什麼快兩斤,兩斤就是兩斤,二兩就是二兩,請你聽好一模一樣。」
徐小亮大吼地強調著。
郭媽懶得理徐小亮了。
她一個個拿起來秤。
總算,那個一模一樣的給她找到了。
「一斤九兩,一模一樣的。」
郭媽老大不高興地往徐小亮手上遞。
「雙胞胎,給錢吧!」
徐小亮今天真大方,摔下一百塊,頭也不回,抱著西瓜就走了。
郭媽見徐小亮錢都氣呼呼的懶得找,很理所當然的往錢袋裡一放。
捧著郭媽形容的雙胞胎西瓜上樓,徐小亮伸手才敲門,門就開了,門並沒上鎖。幽暗的房間裡,一眼就看到一幅十分令人不忍的畫面。
陸寒蹲跪在地上,地上鋪了塊毯子,毯子上是那條白褲子。
白長褲是濕的。
陸寒並未發覺徐小亮站在門口。
她拿著熨斗,高熱的溫度,整齊有致地,一寸一寸熨乾、熨平。
穿著飯店制眼的陸寒依然是漂亮的。
只是,徐小亮失望他幻想的仙女;突然間與他的身份同等地位。
跪蹲在地上,穿著一身淡藍的襯衣,一條剪掉半節的牛仔褲,露出了均勻的腿。站著的徐小亮,低俯地望到她線條明顯、亮麗的側面,那些沒有理由的仇恨,無聲的、全部由徐小亮腦子裡消失。
另外,一股十分莫名的愛憐,緩緩從徐小亮心底升上來。
這個凶女孩。
這個凶得像女流氓的女孩,老天!她竟有如此嫻惠、如此堪人疼惜的一面。一隻手運著熨斗,一隻手陸寒不時地去擦拭額角的汗粒。
沒有窗。沒有冷氣,還不停止地運行手中高熱的熨斗。
徐小亮走進去了。
他的敵意完完全全被這個畫面解除了。
他也蹲下來。
陸寒愣了愣,徐小亮友善的目光撒在她的臉上,靜止不動好一會兒,陸寒低下頭,繼續另一隻未熨的褲管,她的手勢是那麼熟練,熟練得令人懷疑,她是不是在洗衣店呆過。
徐小亮把小玉西瓜放在她面前。
她頭也不抬,熨到潮濕的地方,褲管就吃地冒出一陣輕輕的白煙。
屋裡好熱,熱得人都會暈。
但,那吃地一聲冒出的白煙,徐小亮不覺得它熱,有一種朦朧的溫暖,一種久遠,不再回來的記憶,徐徐燃上來。
盯凝著陸寒低俯的臉,徐小亮遽間發現,她比第一次見到時,更美、更顯露出說不出的吸力。
「小時候──我媽媽也這樣熨衣服。」
陸寒看了徐小亮一眼,又繼續熨。
「家裡很窮,學校的制服來不及干。媽媽就蹲在地上這樣熨。」
陸寒還是沒理他。
徐小亮指西瓜。
「一斤九兩,一模一樣,郭媽說的,雙胞胎。」
乾淨,挺直的白長褲熨好了。
陸寒站起來,滿臉細細的汗珠。
「雖然遲到,不過還來得及赴約。」
「陸寒──」
徐小亮搔搔梳整齊的頭髮。
「其實──我們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血海深仇。」
拭了拭汗,陸寒拾起地上的毯子。
「也不是朋友。」
「這樣啦,我們化敵為友。」
「我說了,我們不是朋友。」
陸寒重重地將毯子往床上一扔。
白長褲搭在肩上,徐小亮早忘了他的約會。
「我有這麼討厭嗎?」
「你污辱我你忘了嗎?」
陸寒爆叫了一聲,像傷口被踩到了。
「我可以很有錢的!我可以不必去做電梯小姐!我可以舒舒服服的做有錢人家的大小姐!」
陸寒的叫聲,整棟樓的人如果都在的話,他們一定全聽到了。
「我媽媽很驕傲!她死了只留一樣東西給我,就是自尊!
你什麼都不明白,你是個沒教養的人,我死都忘不了你那樣污辱我!現在你滾出去吧!」
徐小亮幾乎是被陸寒轟出去的。
被趕出去,徐小亮還站在門外,他一點不氣陸寒,他真的不氣。
白長褲就搭在徐小亮肩上,他的腦子全是陸寒,各式各樣的陸寒。
第一次優雅、高貴的陸寒。
第二次平庸的電梯小姐的陸寒。
第三次拿鑰匙的陸寒。
今天樓梯口的陸寒。
熨長褲的陸寒。
剛才的陸寒。
陸寒?陸寒?陸寒?
徐小亮心裡轉來轉去地念著。
輪完班,也不過下午三點,今天,陸寒接的是早上七點就開始的班。
走出飯店大門,一隻男人的手拉住了陸寒。
頭一回,居然是徐小亮。
陸寒還來不及掙扎,發怒,徐小亮誠懇地露出笑臉和一排尚可的白牙。
「別生氣,我是跟你道歉的。」
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徐小亮的確誠懇地令你動不了怒。
「電梯的事、你當遇到神經病好了,我──」
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徐小亮總是搔他的腦袋,現在,他的手又搔上去了。「說了挺肉麻的;其實──你如果真的是我第一次看到的那個樣子,我也配不上你,昨天你在熨長褲,那個樣子──」
愈說,徐小亮愈是詞窮了:「算了。我明白說好了,我喜歡你。」
徐小亮的明白說,把一直沒開口的陸寒弄得驚愕、十分驚愕。
看陸寒睜著眼、沒表情,徐小亮有點急了。
「你沒弄懂嗎?我雖然輕佻慣了,亂吃女孩豆腐,可是,我還沒有喜歡過誰呢。」陸寒終於講第一句話了。
「我該算得榮幸嗎?」
「不是這個意思,唉:我曉得你很有脾氣,你媽死前只留一樣東西給你──自尊。這玩意挺難搞的,那麼多自尊心幹什麼嘛,害我一直怕自己講錯話。」
陸寒講第二句話了。
「為什麼喜歡我?」
「這還有為什麼?有人愛打麻將,有人愛聽音樂,都是去想為什麼,還活個什麼勁嗎?」
徐小亮仍然是那麼誠懇;只是誠懇得沒什麼情調,沒什麼氣氛。
「可是,你不是我要喜歡的型。」
好像一大塊冰,咚地打在徐小亮腦袋瓜上。
陸寒驕傲地露出笑容,那笑容是屬於徐小亮第一次見到她時,那種「身份」才會有的。
「不過,我們可以做朋友。」
總算沒有被當做敵人,徐小亮還不算太氣餒。
「好吧,那──什麼型的才是你喜歡的?」
「斯文、有教養,帶著貴族的氣質。」
陸寒像在訴說一個夢,一個在她心中生根,生了二十年的夢。
「服裝整齊,但式樣不能舊。指甲要修乾淨,伸出來是雙用腦筋的手──」「夠了!」
徐小亮一揮。
「你要的是個億萬富豪的兒子。」
「徐小亮。」
陸寒又受辱了。
「我不愛錢的。」
「你不愛錢?什麼叫貴族氣質?斯文?有教養?吃飯都難的時候,有個屁斯文、屁教養?服裝整齊,式樣要新、指甲要修乾淨,還得看起來是雙用腦筋的手。喂!沒錢穿什麼式樣新的衣服?成天用勞力,那雙手怎麼乾淨得起來?」
徐小亮早忘了他對這個女孩,已經盼望了一整夜,和一個大白天了。
「不愛錢?你愛得要死!」
「徐小亮。」
陸寒的臉,一陣青、一陣白。
突然,她一把捉住徐小亮,招了部計程車,塞件物品般,將徐小亮推進車裡。「幹什麼?」
「我要你看:我要你看我愛不愛錢,我要你看清楚,你王八蛋,你污辱我!你總是污辱我!」
腦子還來不及反應,車已經開了。
徐小亮被搞得糊里糊塗,陸寒一路喊她被污辱,真像徐小亮做了什麼傷她的事,而且,傷得還不輕,傷得很重、很重。
車子停在近郊一棟巨宅前。
別說裡面了,光是那扇銅雕,偉實得足夠三部汽車並行馳入的大門,就是徐小亮沒見過的。
「住得起這房子的人,有錢嗎?」
陸寒受辱的神情,一直維持著。
「當然有錢,不過,干你屁事?」
「我可以住進去的。」
陸寒洗刷清白地大叫:「是我爸爸,那是我爸爸的!」
大叫完了,陸寒受辱的心,平靜了些,但她有些懊悔了。
徐小亮不是懷疑陸寒有幻想狂,只是,電梯小姐?他實在沒辦法忘記她是電梯小姐。「你不相信嗎?」
「這棟房子的主人確實是我爸爸──但。他死了,一個月前死的。」
「陸寒──」
徐小亮也懊惱了,懊悔讓陸寒來編這樣離譜、好笑的謊話。
「──你不愛錢、我相信,以後──以後我講話一定小心,現在,我們走吧。」陸寒那張被形容成女流氓的臉,淒楚地望著徐小亮,「你以為我是個講謊話的人嗎?」「不是這個意思──」
「你是,任何人都會當我在幻想。」
陸寒安靜中,有些激動。
「我爸爸叫崔大經。」
「崔大經?」
徐小亮睜圓了眼,他覺得陸寒的幻想症到了可以送醫院的程度了。
「陸寒,我真的喜歡你,雖然你有點──虛榮心。不過沒關係的,走吧,崔大經怎麼會是你爸爸?對我講點小謊話無所謂的,我也是常騙人的──走吧。」「我知道你不相信,任何人都不相信──」
陸寒的眼睛裡,泛著淡淡的潮濕。
「我媽媽不准我講的,──因為,我是崔大經的私生女──我們走吧。」「等─下。」
徐小亮輕輕拉住陸寒的臂。
他看到那有淚要溢出的眼。
他聽到三個字──私生女。
說謊是不容易流淚的,承認自己是私生女也並不光彩。
徐小亮開始相信了,他開始要知道這個叫他動了心的女孩,背後藏的故事。「──好複雜,要不要讓我知道你的故事?」
陸寒拭拭淚的眼。
「一個有錢、有社會地位的男人,愛上一個美麗的小女孩。但小女孩懷孕後,才知道她愛上的是有妻室的男人,我就是那個只能跟母親姓的私生女。」
昨天陸寒跪在地上熨長褲時,給予徐小亮的愛憐,此刻加倍滋長起來了。「他不負責你們母女嗎?」
「我母親拒絕。」
陸寒的臉上露出驕傲的神采。
「我母親恨他欺騙:她是個規矩、自愛的女人,當她知道他只是一個有錢男人玩弄的對象後,她的心就徹徹底底死了。」
「崔大經──他對你母親沒有一點愛嗎?」
「有。」
陸寒不高興地瞪了瞪徐小亮。
「當我母親離開他後,他才發現他愛這個女人,而且,十分、十分的愛。」「那他沒找你們母女?」
「他找到了,我母親是全世界最堅毅、最倔強的女人,你無法想像有這種人。她躲著流淚,硬著心,就是不見他,不原諒他。」
陸寒的記憶在迴旋,往事在她眼底一層、一層浮現出來。
「他見不到母親,只好到學校偷看我,常常;他帶來很多我渴望的父愛、但,後來母親發現了,她幫我換了學校,我們也搬家了。」
浮現在陸寒眼底的往事暗淡下來了。
「我偷偷給父親寫了封信,告訴他不能再見他。因為,我母親流著眼淚要我發誓。」陸寒變得脆弱了,她倚著銅雕大門旁的石牆,聲音低啞。
「我不知道母親的想法對不對、我只能遵從她,你曉得嗎?她是蹲在地上,洗了一輩子衣服把我養大的,──一輩子,到她臨死。」
徐小亮相信了,感動了。這是他渾渾噩噩活到這個年齡,耳聞目睹淒苦的一個故事,而且,就發生在他喜歡的女孩身上。
不自覺地,徐小亮摟住了淚已經是控制不住的陸寒,又憐,又疼、又愛地輕輕摟著。「我總是幫母親熨她來不及熨的衣服,我不需要讓郭媽洗衣服的,──她使我想起母親,我能自己洗,洗得很好,很乾淨,──但她使我想起毋親──」
徐小亮替陸寒抹去一串連一串的淚,他想吻她,想緊緊擁著,而不是「斯文、有教養」的輕輕摟著。
銅雕的門開了。
哀傷與受感動的人,措手不及地分開來。
一部黑亮的勞斯萊斯,徐徐開出來。
裡面坐的,正是與陸寒有血統關係的崔蝶兮,她的旁邊假陸寒──朱琳琳。崔蝶兮看到陸寒了,車子正開遠,崔蝶兮遽然想起,見過這張臉,在父親的靈堂前。「停一下。」
崔蝶兮走出了車門。
陸寒來不及避開,崔蝶兮已經優雅有禮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對不起──,我們見過,是嗎?」
陸寒好激動,這個女孩是她的姐姐,可是,她有的一切,陸寒全沒有。
血緣使她震撼,貧窮與富貴撥弄著她平凡的人性,她恨著。
「我沒見過你。」
「我會弄錯嗎?」
崔蝶兮的聲音好輕柔。像聖誕節掛的小鈴當。
「在我父親的靈堂前,你全身素白,我應該──我想我不會記錯。」
「快點啦!」
車上的假陸寒朱琳琳等得不耐煩也走出來了。
「你在幹什麼嘛?」
崔蝶兮抱歉地笑笑。
「她是我妹妹陸寒。」
假陸寒大模大樣的。
徐小亮驚愕得要大叫。
面對有個人也叫陸寒,陸寒一時間,呆了。
陸寒?
她叫陸寒?
崔蝶兮的妹妹?
徐小亮衝動地瞅睨了那個假陸寒,再看看一望就知未涉世故的崔蝶兮,他真想叫出來,真的陸寒就在這裡,就在她面前。
假陸寒扯崔蝶兮。
「走了啦,來不及了。」
崔蝶兮真不願意走,她想明白這個素白女孩為什麼來悼祭父親?她到底是父親的朋友還是另有關係?
一邊被朱琳琳拉著上車,崔蝶兮一邊回頭。
有一份極微妙的感覺在崔蝶兮的心底,彷彿,她熟悉這個女孩,而且,說不出來,崔蝶兮喜歡這個女孩。雖然,那天在靈堂前,她投注過來的目光並不友善。車子開遠了。
徐小亮和陸寒都望見崔蝶兮幾次由後窗中,貝過頭來。
「有人冒充你。」
陸寒沒講話,她一直目視著遠離的勞斯萊斯。
「你為什麼不拆穿呢?」
依著牆,陸寒的眼底是一抹悲愴。
「她叫崔蝶兮,我熟悉她的一切,我父親甚至拿過她的照片給我看。但,我是被藏在黑暗裡的人。」
悲愴的眼睛仰望著天,陸寒輕聲的吶喊,像在祈求與她死去的母親通話。「自尊──我沒忘記,我有自尊──我母親要我記得。」
羅開程權威地望著她們兩個人,李桂香、朱琳琳這母女。
「你們兩位,不會住上癮吧?」
李桂香不屑地。
「住的是挺舒服啦,不過我是早一天走早好,丈夫、兒子、女兒,三兩天找個借口回去看個把鐘頭,又不是做賊。」
「好!」
羅開程很滿意地點了個頭。
「明天,我就給你安排理由離開。」
拿出了一張支票,羅開程放到李桂香面前。
「這是你合作的酬勞三十萬。」
六年的牢,羅開程偷天換日給弄掉了,還撿了三十萬,李桂香挺樂的。
「你呢?朱琳琳,也該走了吧?」
嚼著口香糖,朱琳琳聳聳肩。
「不走行吧?羅大律師反正是導演兼我的命運主宰,三十萬拿來吧,喂!別開遠了,最好馬上兌現。」
三十萬支票,現金支票,羅開程推到她面前。
「同一天走,就是明天。」
崔蝶兮急得都要哭了。
誠實地說,這對母女,與她並未產生什麼不可割捨的感情。
一個月不到,她們只相處了這點時間。
可是,她們要走了。
崔蝶兮好難過,這個世界,唯一跟她有血緣關係的人,好不容易,她接受了,找到了。現在,卻毫不留戀地要走了。
「真的一定要離開嗎?」
「蝶兮,你別難過。」
李桂香倒也不是什麼壞女人,其實,她還挺喜歡這個善良的女孩。
「我窮慣了,住這實在很不習慣。」
朱琳琳提著她的箱子,另一隻,還夾著幾乎二十四小時不離的煙。
「我媽要走,我只好跟著羅。」
談著;朱琳琳公式化地看假媽媽一眼,看得很不尊敬、很不由衷。
「誰叫她是我媽,不放心她一個人住。」
「我可以另外幫你們租房子。」
「哦不。」
李桂香胖手搖得厲害。
「別麻煩了,我要──我帶陸寒先要到南部看她一個阿姨,反正,我們會再跟你連絡嘛。」
母女就這樣走了。
李桂香真有點不忍心。
她摸摸崔蝶兮的臉。
「自己好好的過,──社會很險惡的。」
朱琳琳就連這點離情都沒了,揮擇手,像與歡場一名恩客道別般。
「再見!」
崔蝶兮坐在客廳的落地窗前。
這棟大房子,又恢復死寂了。
丁嫂是最開心的。
從進門到離開,她一分鐘也沒順眼過這兩個女人。
「蝶兮。」
崔蝶兮幽幽地看了看了丁嫂,她的目光無助、無依,好難過。
「我知道你難過,可是,人家不要住這裡,這有什麼辦法呢?」
「丁嫂──」
崔蝶兮無助、無依的目光,像一隻受傷的蝴蝶,想飛飛不起來。
「我也不勉強她們一定要跟我住,我──我難過的是陸寒好像並不喜歡我,她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她走得好快樂。
臉無力地垂放在沙發的椅背上,崔蝶兮腦子不停地尋索答案。
「你不覺得嗎?丁嫂。告訴我,她並不喜歡我,是不是?」
人都走了,丁嫂也不要再批評了。
她實在很想說,這對母女有問題。
拍拍崔蝶兮,丁嫂疼惜地把這個一手帶大的孩子摟進懷裡。
敲敲門,羅勁白進了父親的辦公間。
「爸爸,找我有事?」
羅開程脫下老花眼鏡,合起正在批示的案件。
「我馬上要去崔家一趟,你跟我一塊去。」
「去世的崔大經家?」
「對。」
羅開程站起身,按了電話鈕。
「準備車,我要出去。」
取了西裝外套,羅開程一邊穿,一邊上下打量著兒子,很滿意地。
羅勁白不解地。
「爸爸,去崔家有事嗎?」
「車上談。」
在車上,羅勁白沒開口,羅開程先談了。
「崔蝶兮找到的妹妹,還有崔大經生前的情婦,都離開崔家了。」
「就是爸爸替他們找到的那兩位?」
「是呀。」
「怎麼會離開呢?」
「不習慣嘛,遺產也分走了,還有什麼好留戀的。」
羅開程機會教育地。
「生命原就是一件很現實的東西,在學校有在學校的想法,步入社會,就要整理一套社會觀。」
「爸爸還沒告訴我,為什麼要去崔家。」
「安慰崔蝶兮。」
「安慰崔蝶兮?」
「我跟她爸爸總是多年老友了,可憐的小女孩,最近心情不好,空有幾輩子花不完的遺產,卻孤零零的,連男朋友都沒有。」
「爸爸──」
羅勁白很敏感地懂父親的意思了。
他心中立刻起了一陣反感、十分、十分抗議,拒絕接的反感。
「你要介紹我們認識?」
羅開程滿意兒子腦子不笨。
「除了富裕不說,她還漂亮、優雅,是個十全十美的女孩,不得了,龐大的遺產。」「爸爸,──我不能同意。」
羅開程瞪大了眼。
「什麼理由?」
羅勁白仍然尊敬,但,懷疑地望著父親。
「爸爸,我想你不是那樣的人?但,很顯然,你要我認識她,目的是她有龐大的遺產。」
羅開程臉都要變色了。
「你父親是這種人嗎?」
「我一直以爸爸為榮。」
「那為什麼說剛才那種話?」
羅勁白遲疑了片刻。
「因為爸爸今天帶我到崔家的動機,不是我一向認識的爸爸。」
己經到崔家了。
羅開程什麼都不想說,也懶得多說了。
進大廳前,羅開程簡單扼要地慎重看著兒子。
「天下沒有一定有把握的事,但,崔蝶兮是我理想裡的媳婦。」
「爸爸?」
「進去吧,自然點。」
丁嫂看到羅開程只是當他一位崔家的客人招呼。
但,她看到旁邊的男孩,一眼就打心裡舒服,馬上到樓上叫下崔蝶兮。
「羅律師來看你,還帶了他兒子,真不錯的一個男孩子呢。」
崔蝶兮根本懶得理丁嫂。
她飄飄地由樓梯口下來,假陸寒離開,原就不開朗的她,更憂鬱了,而那份憂鬱,卻美得令男孩見了都要心跳。
走到樓梯口的中途,崔蝶兮被東西牽住了般,腳踝停頓了。
撞車的男孩,不是嗎?不是那個羅勁白嗎?
羅勁白當然一眼認出了崔蝶兮。
只是,他如何能料到,他多麼不情願來的這一趟,見的竟是那個女孩。
崔蝶兮感覺自己的失態,緩緩舉動足跟,視線一直被站在下面的羅勁白牽引著。羅勁白的胸口有一股異動。
真的是她?
那個只短暫見了兩面,卻在當時,甚至,回去後幾天,都產生一些微妙幻覺,似夢般的女孩。
「蝶兮,近來好嗎?」
崔蝶兮的心,有些輕輕的跳動,她感覺羅勁白的眼睛尋索她。
「謝謝羅律師。」
「聽說她們母女走了你很難過。」
羅開程開始介紹他的兒子。
「路過這,順便帶我兒子一起來慰問你。」
他們都沒有開口提已經見過。
羅開程滿足極了,他活的多麼世故、奸滑的一個人哪,他當然看出這是兩個互相吸引的年輕人。
如意的計劃在他心中盤轉。
丁嫂忙進忙出,一下子咖啡,一下子水果,隔會兒又是糕點。
她是藉機會出來看羅勁白的。
接完了電話,崔蝶兮像孩子似的,滿屋子叫丁嫂。
「丁嫂、丁嫂、丁嫂!」
在後花園崔蝶兮找到了丁嫂,丁嫂正在餵養了好多年的兩條大母狗。
崔蝶兮臉頰緋紅,眼睛好亮。
丁嫂好久,好久沒見過她這麼愉悅過了。
「什麼事那麼開心?」
崔蝶兮羞怯得像個十六歲的小少女。
「羅勁白──約我。」
「好呀!」
狗也不餵了,丁嫂拖著崔蝶兮就上樓。
「打扮漂亮點,我一眼就喜歡那個孩子,我看人絕對錯不了的。」
滿櫃子的衣服,那櫃子是整面牆的,實心檀木。
丁嫂像個為女兒約會的母親,就是找不到一件她認為滿意的衣服。
「來來,這套白色的。」
丁嫂拿了套白色兩節的洋裝在崔蝶兮身上,左比比,右比比。
「其實什麼穿在你身上都好,醜八怪,金鏤衣穿上去都難看。」
說是穿什麼都好,丁嫂還是花腦筋的去找搭配。
「丁嫂,你真的覺得羅勁白很好嗎?」
「豈止好!」
丁嫂打開鞋櫃,一共六層,擺滿了上百雙,各種款式顏色的鞋。
「我看還有緣,否則,這麼巧,你車子別人不撞,要撞到他。」
崔蝶兮的臉又是一陣羞紅。
被丁嫂打扮整齊,崔蝶兮赴了她生平第一次的約會。第一次異性的約會。她沒叫司機開車,她開自己慣用的那部奶油白BMW,就是撞到羅勁白的那部。羅勁白比她早到。
仙子般的崔蝶兮,膽怯又蓋不住心底興奮地走進去了,走到羅勁白面前。白色打公主線的小上衣,連套的過膝斜裙,透白的絲襪,白色兩寸的淑女型鞋,一隻白色巧小,車了一道細緻、精雅金邊的皮包。
亮亮的,清清的一身白,在羅勁白盼望的眼睛裡出現了。
「我──遲到了嗎?」
「我早到了。」
這是他們的開場話。
兩個沒有戀愛經驗的男孩與女孩。
誰相信呢?
那麼好的條件,不管崔蝶兮或羅勁白。
侍者端來崔蝶兮要的冰紅茶。
羅勁白替她加上檸檬片。
「我沒告訴爸爸我們早就認識了。」
「我知道。」
羅勁白實在無法放棄一秒鐘不去凝望崔蝶兮,她的美,那種超乎尋常的美,能叫任何男孩產生一股只想保護,不願侵犯的愛。
「家裡只住了你跟丁嫂?」
「還有司機和花匠。」
「聽說你妹妹搬走了。」
愉悅的崔蝶兮,被難過蓋住了。
「我不懂她們為什麼要離開,──也許,她們不喜歡我,我不明白。」
任何人都能感覺崔蝶兮對妹妹的離開,那份難過與遺憾。
「你希望她們回來?」
「我爸爸的遺願,我自己也希望。」
崔蝶兮丟開了膽怯,望著羅勁白。
「你能體會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親人的感覺嗎?」
羅勁白多麼想去摸摸那張滑嫩,找不到依靠的小臉,給她一些力量。
「你有她們的連絡處嗎?」
「什麼都沒有,我覺得──她們像永遠都不願意再看到我,真的,我沒騙你。」清澈的大眼睛,閃著幽怨的睫毛,崔蝶兮孩子似的祈望著羅勁白。
羅勁白知道。他是愛上這個女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