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影子永遠不可能擁有主體,所以,我要離開你……
「影兒、少莊主,這是怎麼一回事?」楚振域看到戚絳影抱著血流全身的膠美秋哀聲哭泣,只差沒當場昏過去。「阿秋怎麼了?!」
「娘死了。」戚絳影哽咽地說道。
「死了?!為什麼會死了?」楚振域不敢置信。
「她……」戚絳影難以解釋,因為無論如何說明,都只是徒然,只是多餘。「她自殺了。」
「自殺?好端端的一個人,為什麼會自殺?」楚振域蹙起眉頭,顯然無法相信戚美秋會做出自殺這種事。
「我不知道。」戚絳影只能搖搖頭,內心傷慟無比。
繼爹會說出這些話,代表他在這段日子裡並沒有深刻地感受過娘的心,而既然娘都死了,她再多費唇舌又有何用?
「影兒!」楚振域激動地想要捉住她的肩,卻被冷君敵擋在眼前。
「楚總管,楚夫人死了,我很難過。」冷君敵唇邊揚著淺淡的微笑,在說著禮貌性的話語時,俊顏完全下見任何哀色。「不過,山莊內的事還是要拜託你好好的處理。當然,楚夫人要好好地下葬。」
「是,少莊主。」楚振域欠身行禮,恭敬地不敢再造次。
「夜已經很深了,善後的事就交給下人去做吧。楚總管,你可以先回房休息了。」冷君敵吩咐。
「是,少莊主。」楚振域先是必恭必敬地答,然後才又問:「那影兒?」他不安的眼神凝向戚絳影。
「我還有些事要跟她交代,交代完後,就會讓她回房。」冷君敵淡淡地說道。「你先回去吧。」
遣走了楚振域,冷君敵立刻差人來搬走戚美秋仍然溫熱的屍體。
「不!不要抱走她!不要——」戚絳影像是突然瘋了一般,緊緊地抱著戚美秋,不讓任何人搶走她抱在懷中的娘親。「不要抱走她!我只有她了!我只有她了……」她歇斯底里地叫著,感到只有懷裡的人才是真實的。
「搬走。」冷君敵冷眼命令道。不敢違抗命令的下人硬是將戚美秋的屍體從她的懷裡搬出。
暗黑的夜裡,終於只餘冷君敵和戚絳影兩個人。
「為什麼?為什麼要搬走她?」戚絳影眼神渙散,不斷地哺著,連冷君敵的身影對她來說都顯得模糊。
「你從來就沒有擁有她。」冷君敵扳過她蒼白如紙的容顏,冷冷地說道。一直以來,你都只是她手上的一顆棋子!」他淡淡地笑著,在望見她愕然的眼神之後,繼續冷笑道:「難得她臨死之前總算良心發現,明白她深深虧欠了你。真是難得!」
「你說什麼?」戚絳影突地激動地嚷。「我才不是她手上的棋子!」腦中飄過七歲那年娘想將她藏起來的畫面。「我才不是她手上的棋子。」她不想練武功時,娘教訓她的畫面歷歷在目。「我才不是她手上的棋子……」她不願意跟隨他時,娘怨憎的眸光彷彿依舊存在。「我不是她的棋子,我不是……」腦中閃過的是娘拿著匕首刺向她的景象。
她不是娘的棋子嗎?不是嗎?
哀嚷到最後,她終於無力地依在他胸前。「為什麼你要戳破我的夢……為什麼……」
她的確是。她的確是娘的棋子……
「你只能活在現實裡,看清你所擁有的。」冷君敵深亮的眸子望進她靈魂的最深處。
「不……」戚絳影微微搖頭,表情一片淒涼。回到現實,她會發現,她根本一無所有。
「你只能這麼做。」冷君敵將她的頭顱按入他的胸膛。「那些不切實際的幻夢一點也下適合你。」
「我從來也沒有幻想過。」戚絳影疲累地閉上眼,在他的懷裡幽幽地說道。習慣了他的胸膛,在徹底地虛軟之後,睡意突然來襲。她詫異地發覺,原來自己在歷經這一場血淋淋的慘事之後,還能有想睡的感覺。
是因為他的胸膛嗎?
「睡吧。」冷君敵淡淡地說道,沉冷平靜的語調竟意外地增加了她的睡意。「記得,再度張開眼睛時,將一切看得清楚一點。」
「包括你嗎?」在墜入太虛之際時,戚絳影喃喃地問。
「包括我。」
那聲音是更深沉而蒼鬱的,納著她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一些,她終於疲累地在他的懷裡沉沉睡去,再沒有心思去想今夜的任何事情。
次日,洗去身上的血污,戚絳影給自己換上了一身素白縞裝,臉色和衣衫有著同樣的蒼白。
她沒有太多的時問傷悲,因為他不允許。在娘死後的第一天,她的職責並非在靈堂慟哭,而是稱職地跟著他。
傍晚,她正要跟著他出莊時,莊裡突如其來地來了一大群太監,然後帶頭的那個太監宣佈聖旨。
她跪下接旨的同時,冷君敵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觀看,完全沒有理會聖旨的意思。
她甚至還能感覺到他冷哼了一聲。
是啊,世俗的一切對他而言原來就算不上什麼。
但是她不能不管啊。就算是跟隨在他身後的影子,她依舊不是他。她永遠沒有辦法像他那麼灑脫。
「欽此。民女戚絳影,接旨。」
「啊?」直到太監尖銳的聲音再度傳人耳朵,她才發現自己出神,錯過了全部的聖旨。
太監只好下厭其煩地再念一次。
這回,她終於聽清楚內容了。原來皇上說想見她和她娘。
「恕民女不能接旨。」聽完全部的內容之後,她抬起螓首,水漾的眸幽幽地望著宣旨的太監。
「為什麼?」太監的眉終於不耐煩地揚起。大概是從沒有看過接旨的人對聖旨如此下敬的。
「請公公回去秉告皇上,民女不能接旨。」戚絳影抬眸望著太監。「因為民女的母親,已在昨夜過世。」
「這……」太監顯然宣旨宣了大半輩子也沒有遇過這種事,個個雙眸都如銅鈴一般瞪得大大的。
「那你現在就跟我們回去。」為首的太監顯然沉著歷練得多,馬上如此反應。
「她不能跟你們回去。」一直站在一旁的冷君敵淡淡微笑著。「你們回去跟皇上說,就算是他本人想要來將她帶走,都是不可能的事。」他銳利的眸光直視著那些太監。
那些太監詫異地看著冷君敵,意外地發現這個男人的氣勢一點都不比他們服侍的主子低。「為什麼?」
「你們回去跟皇上說,想要一個正在服喪的人離開靈堂,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冷君敵唇邊噙著冷笑,提出來的理由竟然讓那些太監都噤語無聲,愣愣地看著他。
「恕我們這小小的山莊現在沒有空接待你們這些貴客。請回。」冷君敵擺出送客的姿態。
一群太監最後只好一愣一愣地離開了。
「好笑,真的好笑。」戚絳影在太監離去之後,笑下可抑,幾乎要把淚水都給笑出來。「你居然能想出那種理由……要我大逆不道的,不正是你嗎?」要她拋下靈堂不管跟隨著他的,除了他,還有誰?
「他們只聽得懂那種理由,我不說,會很對不起他們。」冷君敵並未被激怒,薄唇還噙著詭笑。「我不會讓任何人帶走你的。」揚起的眉梢有著鎮定自若。
「如果……如果皇上親自來了呢?」戚絳影抬起疑惑的秀眸,深深地望進他的眼裡。
她有預感,皇上一定會來。雖然她未曾見過皇上,但她就是有這種奇怪的預感。
「就算是天皇老子,也不能從我身邊帶走你。」冷君敵冷冷笑著,將她深深地擁入懷裡。
「如果,是我自己要走呢?」戚絳影鼓起全身的力量問出這句話,隨即在下一瞬發覺自己被他以驚人的力量摟得死緊。
「別想離開我。永遠別想。」
她預測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在冷君敵夜夜笙歌、而她等候在外頭的時候,突然有太監來到她面前,說皇上要見她。
於是,她被請到皇上所乘的馬車旁,參見皇上。而皇上,就從馬車裡頭走了出來,接見她。
「她真的死了……」朱棣見到戚絳影的第一句話,是無限的悵然。「你起來吧,絳影。」
這聲音為什麼那麼熟悉?戚絳影拾起螓首,錯愕地瞪大雙眸。「是你?」是那一夜她所遇到的陌生男人!
「是我。」朱棣點頭對她微笑著,並沒有以「朕」那種高高在上的名稱來稱呼自己。
「為什麼?」戚絳影睜大了水亮的瞳眸,喃喃地問。
「絳影。」朱棣咳了幾聲,正了正神色。「你娘為什麼會突然死去?」他關心地詢問。
「自殺。」戚絳影老實地回答。不知道為什麼,對這個男人,去除了之前的陌生後,她竟然有一種意外熟悉的感覺。
「自殺……」朱棣的掌緊緊地握成拳。「她過得很差嗎?」他的聲音分外的激動。
「從我有記憶以來,沒有見她真正好過。」戚絳影淡淡說道,彷彿在回憶一個極度久遠的故事。「我想大概是從讓她有了我的那個男人邂逅了她之後,並沒有依諾言回來找她,她就已經下快樂了;後來嫁給繼爹,也沒見她真正快樂過。一直以來,她都在恐懼感情的消逝;或許,死亡真的對她是比較好的結束。」
她淺淺評論道,想著自己。娘選擇了死亡做為脫離感情桎梏的手段,那她呢?她要如何離開他?
別想離開我,永遠別想。
這是他的話語。那時的她只是倚在他懷裡,靜默無聲。然而她一直沒有告訴他,她要走。
總有一天,等到她終於有能力獨立的那一天,她會走。她要離開他。
「是這樣嗎?」朱棣的聲音將她從神遊喚回現實。「是我對不起她!都是我對不起她……」
「為什麼?」戚絳影搖搖頭。「我不明白。」目前的她只能猜測,猜測皇上說對不起她娘的原因。
「絳影。」朱棣一臉嚴肅。「我是你的父親,也就是導致你娘不幸的那個男人,你懂了嗎?」
戚絳影瞪大美眸,倏地向後跟艙一步。
他是她的父親?
「真的?」她幾乎無法置信,雙眸直直勾凝著朱棣。
「你可以怪我,因為我其實已經幾乎忘了戚美秋。」朱棣老實地說道。一要不是璇璣告訴我看到長得跟她以及她的姊妹很像的女孩,也姓戚,我也許根本不會想起這一段往事。」
「啊?」戚絳影先是驚歎了聲,隨後才淡淡歎息著。「你是皇上,會忘記娘是應該的。」
「我是在微服出巡的時候邂逅了你娘,那時也的確很喜歡她。她不知道我是誰,而我承諾她,之後一定會回來接她。」朱棣也重重歎了一聲。「可是一回宮,繁重的工作接睡而來,自然就淡忘了有這麼一件事了。」
「你的後宮粉黛三千,會忘記也是正常的。」戚絳影沒有任何憤恨地評論道。「只可惜了娘,她一直一直在等你……」
那跟她的等待相同嗎?她也會因為等待一個男人太久,終於香銷玉殯嗎?那個人,執意要她不能離開他,執意要她心裡有他,可是他能記得她多久?會不會也像皇上一樣健忘?
「我對不起她,絳影。這回我原來是想先看看她,看她過得好不好,看看她的意願,再決定要不要將她接回宮。」朱棣沉重地歎著長長的氣。「可惜,她已經死了……」
「等了這麼多年,她終究沒能等到你。」哀愁掩上眉梢,戚絳影只覺得無限心酸。「這是她的命吧……」
「絳影,那你呢?」朱棣以企盼的眼神望向她。「那你呢?」
「什麼意思?我不懂。」戚絳影並非不懂,只是不敢真正面對。他要帶走她嗎?她要走嗎?
「絳影,我很想補償你。」朱棣真誠的說道。「我很疼愛我的每一個女兒,而你,似乎過得並不好。讓我照顧你。」
「我不需要別人照顧。」戚絳影淡淡地說著事實。「從很久以前,我就必須自己照顧自己。」
「絳影,你這是在拒絕我嗎?」朱棣的表情是痛苦的。「你不願認我這個爹,不願跟我走嗎?」
「不。」戚絳影微微搖頭。「我並不怨你,自然不會不認你。我只是不需要你照顧而已。」
朱棣喜出望外,「這是代表你要認我嗎?」
「要叫你父皇嗎?」戚絳影抬眸問道。
「叫什麼都好,叫什麼都好。」朱棣欣喜地點著頭,根本不在乎她究竟用什麼字眼喚他。
「父皇。」戚絳影輕輕地喚了一聲。
「跟我走。絳影,跟我走。」朱棣感動不已,直要她跟他走。「你要做什麼,我都可以允許。」
「這是代表我能得到自由了嗎?」戚絳影眨了眨美眸,質疑地問道。「我不是在宮裡長大的,我不懂那些繁文耨節。」
「那些都不重要。」朱棣搖了搖頭。「你不是個快樂的孩子,而我希望你可以快樂……絳影,離開他。」
他突然冒出的宇句,震愕了她。
離開他?
「原來連你也知道。」戚絳影再度眨了眨眼,霧眸湧出淚水。「我一直以為沒有人看得出來。」
朱棣唇邊泛出了微笑。「我什麼都看得出來。你真的要走?」那微笑裡,顯然有著詭計的成分。
戚絳影凝視著朱棣,慎重無比地點了點頭,盈盈眸光透出前所未有的堅決。
「我要走,我要離開他。」
離開他,她是不是會過得比過快樂?
她不知道,也沒有空知道,因為就在那達達的馬蹄聲即將帶她遠去的同時,前方起了一陣騷動——
有人擋路,蓄意不讓馬車前進!而且無論怎麼趕,那個人依舊屹立不屈地阻撓在前方。
不需要掀開簾子,也不需要抬頭向外望,她就知道是誰。
「是他。」戚絳影咬著唇辦,低聲對身旁的朱棣說道,發現自己竟然緊張-抖個不停。
她沒做錯事不是嗎?為什麼會如此害怕?是因為害怕他的冷情他的流魅他的殘酷他的狂暴會狠狠傷害她嗎?
「你在馬車上等我。」朱棣從她輕顫的身子看出了她內心的恐慌。「我出去和他談談,等一會兒就回來。」
真的嗎?戚絳影眨了眨眼,不知道該不該相信身旁這個新出現、事實上已經存在很久的親爹有能力帶走她。
會不會到了最後,連她貴為九五之尊的父親,都沒辦法從那個狂妄絕冷的男人手裡帶走她?
捂起耳朵,她什麼都不想聽。寧可選擇晚一步發覺,她也不要早一步面對可能來臨的殘酷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