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火總部
依舊是黃昏時刻,即將西下的落日仍然將滿天照得燦爛,橘黃色光落入屋內,同樣地,落在一個看不見臉孔的男人身上。
「你不能要她死。」頎長的柯恩站在男人背後,表情凝重地說道。懲處下來了,雖然在台灣漁村的她還沒真正遭到攻擊,但是暗火的速度何真快,他只能在命令還沒出去之前,擋住一切。
「叛徒的下場,永遠只有一個──死。」男人的聲音裡有著邪惡的笑意。「我已經讓她多活很多時間了。」
柯恩抿了抿唇。「她不能死。」
「她不能不死,柯恩。」男人淡然一笑。「她若是活著,暗火的紀律如同蕩然無存。」
柯恩冰亮的銀色眸光一寒。「暗火的紀律只有你,你可以操控所有人的生死,放了她對你來說不過是一個指令。」
「但是,那有違我的原則。柯恩,何必這樣為一個女人求情?」男人揚聲質疑道。
「你無論如何都不放過她?」柯恩不答反問。「莫裡克這件事,幸虧有她,不是嗎?否則莫裡克這個一石二鳥、想趁這件事順便斷暗火一臂的計謀,不就早已實現了?」
男人沉默了片刻。「你說的沒錯。」他露出一抹魔性的微笑。「但那是恰巧,她還是必須受到懲罰。」
「罰我。」柯恩言簡意賅。「我可以拿我的命換她的命。」
「我可以考慮考慮。」男人微微一笑。「但是,罰你的命對我來說很不划算。你是我得意的助手,柯恩。」
柯恩臉色愀然一變。「說到底,你還是要她的命?」他已經決定,若是眼前的男人依舊想要冰戀的命,他會不惜做出一切毀滅的行為,就算兩敗俱傷,他也非得讓眼前的男人死不可。
「放心,我沒那麼堅持。你都說要讓我罰了,我哪會這麼不知趣。」男人旋過身來,露出興味的笑容,看著柯恩微微詫異的銀眸。「柯恩,莫裡克已死,中東的勢力需要重整,我剛好欠缺人手,你不介意去吧?」
「這就是懲罰?」柯恩斜斜挑眉。
「雖然這不是一項簡單的工作,但是我給你的懲罰,當然不只這樣。」男人唇邊的笑容更明。「昨天你的管家送來一本你的日記,我已經請人幫我送到台灣去了。至於給誰,你應該知道。」
「你──」何恩銀眸迸出激光。「你看了我的日記?」
「沒有。」男人搖搖頭。「我可不想搶第一,讓你的女人拿槍指著我的腦袋瓜。就算我是她上司的上司,我也是會害怕的啊。」男人拍了拍胸口,露出驚駭的表情。「不過我即使不看,大概也知道你裡頭寫些什麼。」男人眼裡射出精光。「不知道為什麼你女人就是不瞭解……對了,你要是不想讓她看到日記的話,現在趕去可能還來得及阻止她。不過,我看還是讓她看一下,以讓她知道自己有多笨好了。」
「你原來就沒打算殺冰戀?」柯恩此時才明白自己已然中計。
「我是很想好好懲罰她,不過你連懲罰也要搶的話,那我也沒辦法。」男人聳聳肩,露出一抹無奈而致命的笑容。「對了,我還沒把我所有的懲罰說完呢!不過這懲罰應該是給她的,不是給你的。」
柯恩眸中銀光一閃。「你──」這男人究竟在搞什麼把戲?
「不用太緊張,我不會要她死。」男人微微啟唇,說出他要給刀冰戀的懲罰──
「派你到中東去,對她來說應該是很好的懲罰吧。一個男人可以娶四個妻子,而且整間屋子的女人也都是他的,這不就是對你的福利,對她的懲罰嗎?放心,我會給你比中國皇帝更多的女人!柯恩,你就好好享受吧!」
「你──」柯恩怒眸魄向眼前的男人。
男人的唇角向上勾出了微笑。「不用生氣。為了讓你可以先到台灣找到刀冰戀,我已經很仁慈地先派人幫你到中東穩定情勢了。柯恩,你真的不必太謝謝我……」
這天,在台灣某個海邊的小漁村,過著平淡生活的刀冰戀收到一件包裹。包裹上沒有來信人的姓名地址,只有她的名字。
她小心翼翼地檢查過包裹,確定那裡頭裝的不是爆裂物之後,才謹慎無比地將包裹拆開。
一看,是一本厚厚的日記本,斑黃的顏色看來已經極舊。她微微錯愕著,隨手翻開內真,竟然是柯恩的字跡。
這是何恩的日記本。他竟然會寫日記?她從不知道他有這項習慣。從來不知道。
她一怔,雙手顫抖著,卻不由自主地開始翻看。頭一頁,竟然就記著他初初領養她的心惰
別人十六歲的禮物是什麼?我不清楚。我只是在納悶為何會有禮物的同時,得到一個禮物──
一名女娃兒。
組織送給了我一名六歲的女娃兒,當我的禮物。
之所以會把這名女娃兒交給我,是因為組織想要讓這孤女從小就有依賴且聽命的對象。
而我,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這是組織的計畫,身為組織的一分子,我只能接受,就算她可能是個負擔。
養一名女娃兒很難嗎?我不知道。
反正有保母會負責照顧她。
我只要知道,她名為刀冰戀,她有一雙漂亮的眼,而那雙眼未來將可以銳利地瞄準一切目標,那就夠了。
心開始失去了既有的節拍,沒有辦法按捺,刀冰戀繼續往下翻看──
該死!
這麼笨的保母究竟是從哪裡找來的?連一個小女娃都對付不了。成何體統!
我決定自己照顧她。
雖然,養育對我而言,可能是比毀滅更困難的動詞。
女娃兒怕我凶,但居然也……賴著我、膩著我。
很多時候,她一看到我就會用她那雙大而明亮的眸子盯著我,眸裡不是害怕,而是敬畏。
更多時候,她會綻出漂亮的笑容,伸出軟軟的雙臂,直接巴黏到我的身上來,原來想沉下臉拒絕她的我,總會在看到她心滿意是的笑容時,作罷。
被一個漂亮的女孩依偎著的滋味如何?很香、很甜……很讓人無法自持,渴望擁抱她。
然而,一名殺手不該擁有一般人的情緒,組織要我收養她,不過是因為要培養她成為殺人武器而已。
對她好,不過是一種誘拐的手段。
我不該給她太多我付不出的溫暖,不該。
愈來愈多的夜裡,我發現女娃兒倚在門邊睡著了。她睡得似乎不太穩,口中還唸唸有詞,仔細一看她的唇形,竟然是我的名字。
她在等我嗎?
看來,她對我似乎已經生出了濃厚的依賴之心。達成組織的要求,我應該高興。但為什麼,我竟然沒有愉悅的情緒?
一種連我自己都不想承認的情緒包覆住了我。我恨自己沒能陪她。
刀冰戀的心,狠狠地揪檸而起。是的,她在等他。然而,看到他的恨,她的心跳更為狂亂。原來他是這樣矛盾地在意著她……
她再也不能去管自己顫悸的心跳,只能飛快地往下翻去,一頁又一頁。
今天,冰戀從學校拿回她的作文簿。
題目是,我的志願。她的志願竟然是,要成為和我一樣的人,要和我一輩子在一起。
她知道成為跟我一樣的人,所該承擔的後果嗎?
該死的。我竟然在為她憂心。我竟然不想她走上這一條路。
綁著兩條綁子的可愛小女孩將會變成女殺手?我不敢想像。而我居然讓自己陷入這樣的情緒裡?
不該,我不該。
美麗的表面總要有戳破的一天。在冰戀拿回作文簿的隔天,也就是今天,在她依照往例要跳坐到我腿上來的時候,我冷下了臉。
事實上,我對冰戀總是冰冷的,只是當她要賴在我身上時,雖然我的臉仍是緊繃的,但總還是沒有辦法真正拒絕,給她她想汲取的溫暖。
然而,今天我冷靜淡漠地告訴她,我的身份,她的身世,以及組織要我領養她的理由。
才八歲的小女孩。
她睜著亮晃晃的眼晴看著我,投向我的懷抱,用她那雙明亮的眸子定定地盯凝著我。
我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發現自己竟然害怕她接下來的舉動。我竟然害怕她會唾棄或是離開我。
但是,她沒有。
她只是抱著我的大腿,用她柔軟的身軀膩著我,以堅定的眼光凝視著我,說,她要成為和我一樣的人。
這不就是組織想要的嗎?這不就是我領養她最大的目的嗎?
我達到目的了,然而,我卻全然不覺得喜悅。
在看著她開始接受訓練,一天比一天更強的時候,應該覺得高興的我,竟然沒有絲毫愉快的心情。
看著她的四肢時常會出現淤血紅腫,我甚至憤怒地像頭無處可發洩的獅子,隨時想咆哮而出。
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
於是,我開始日復一日的冷漠。開始對她冷嘲熱諷,開始諷刺她永遠都學不好,不可能成為一個跟我一樣的殺手。
她總是咬緊牙關,什麼都不說,繼續埋頭苦練。我從她的眼裡,看到了義無反顧的決然。
停止吧。我幾乎想要告訴她,就這麼停止吧。趁她還未深深涉入時,我可以放她走。
但是,我仍然沒說。
我告訴自己,組織,任務,都重於她。她對我一點都不重要,一點都不。我告訴自己,我從來不想念,那從她接受訓練開始,就很久沒有擁抱過我的柔軟身軀。
原來他必須要這樣說服自己。原來他對她的感情深到他得必須不斷地說服自己,才能讓他冷漠。
為什麼?他為什麼這麼傻?
淚,已經悄悄充盈滿刀冰戀的眼眶,她感覺到眼前模糊一片,顫抖的手繼續翻著日記。
丟給她一瓶藥膏,我面無表情地進到房間裡,感覺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撕裂了。
她今天又全身是傷的回來。那苦我受過,就因為我受過,所以,我恨。
恨她為什麼從來沒有喊過一聲苦。
在房間恨著的同時,她進來了。她抬眸,以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眸光凝視著我,我發現,她的眸子裡閃著淚。
為什麼,為什麼對她那麼冷淡,是不是她做得不夠好?──她輕聲問著我,聲音裡有著濃濃的哀淒。
我沉默。不發一語地看著她。
如果她能夠做得跟我一樣好,我能不能像以前那樣對她好?──她見我不語,繼續問著我。
我心一揪,卻微揚起唇角扯出冷笑,殘忍地對她說,她永遠不可能做得跟我一樣好。
她一怔,淚水竟然汨汨地直落。下一刻,她飛快地轉首而出,輕巧的身影立刻消失在我面前。
我茫然地伸出雙手,卻抓不到她,這才驚覺,她已經長大,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走路跌跌撞撞的小女孩了。
我接手暗火殺手組織領導人的那一天,正是她正式加入組織的同一天。
你還可以退出。我是這麼告訴她的。
我不會。她倔強地這麼告訴我。她說,她一定會做到最好。她還說,要我立刻給她案子。
我內心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極端憤怒起來,將最棘手的案子丟到她身上,要她在限定的時間內將人解決,以證明她的實力。
她冷冷頷首,接下案子。轉身離去。
下一刻,我開始後悔,自己沒有叫住她。
為什麼還不回來?為什麼還不回來?為什麼還不回來?為什麼還不回來?為什麼還不回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從她轉身離去的那一刻開始,我完全不能思考,腦中只是一直不斷地問著自己,為什麼?
我要自己停止思考,但是壓根就不可能,無論我醒著醉著,腦子裡都是她的倩影。
於是,在過度的恐懼過度的擔憂過度的思念之後,發現那幻影終於變成實影時,我抱擁住她。
並且,要了她。
在要了她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是多麼多麼地在乎她。然而,我不想面對,我不想面對這樣的事實。
殺手是不應該有感情的,更何況是殺手組織的領導人!
我說服自己,我要她,只是因為要她替組織賣命而已,一次又一次地與她纏綿,不過是想要她更為眷戀我而已。
除此之外,真的再無其它。
在她每一回接完任務回來,我總是如餓虎撲羊般地,要她。
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總是會問我,如果有一天,她不再是我得意的武器時,我會留下她嗎?
不會有那麼一天的。我知道,這是我的逃避。
我是說,如果。她總是堅持著,繼續問。
我只要你──我總是告訴自己,這樣的話語不過是對她的安撫,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但只有我的心底深處清楚地知道,事情一旦成為真的,就再也假不了。我,對她的情感,遠比我能說出口的,還要多。
所以,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欺騙自己,並且告訴自己,自己不過是,在欺騙她。
這原來是真的。原來都是真的!既然是真的,為什麼後來會發生那一連串的事?
刀冰戀抬起螓首,任淚汨汨地滑落,正準備繼續往下看,一道偉岸的身影突然映入她已然模糊的視線之中。
「柯恩──」她沒有辦法再思考,地無法再冷靜,立刻往他的懷裡奔去,貪婪地汲取他的溫暖。
「冰戀……」柯恩先是緊緊地摟擁著她,過了半晌,才拿過她握在手裡的日記本。「你看到這裡了嗎?」他唇邊泛起溫柔的微笑。
放下日記本,他抱著她,往海邊的堤防走去,抱著她一塊兜坐在堤防邊,一起看著海浪的升起和破滅。
「對不起,我一直在做欺騙自己也欺騙你的事。」柯恩習慣性地撫著她柔軟細滑的髮絲,慶幸著海邊的鹹風沒有壞了她的髮質。「那件事發生之後,我的心很亂,只想保護你,所以我對克莉絲汀做出暫時驅逐你的命令,沒想到克莉絲汀卻把它傳達為毀滅。」
刀冰戀怔怔地望著他,看著他以平靜的語調解釋著這一切,知道他的心必然是暗潮洶湧。
她多麼該死,竟然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
「我不知道她的誤傳。但即使是暫時驅逐,你的怨恨對我來說依然有理,所以你來找我的那個晚上,我沒有意外。」柯恩深吸了一口氣。「但是,你的自殘,卻是我始料未及的。你接下來的遺忘,更是讓我痛苦。」
「太痛苦了……我只能遺忘……」刀冰戀微微地搖著頭,終於明白他的痛苦絕對不亞於她。
「但是我卻沒有辦法接受你的遺忘!我恨,恨你為什麼不記得我。」他不能讓她忘記他,只因,唯有她的記得,才能證明他的存在。「所以我只好那樣傷害當時不記得我的你……冰戀,對不起。」他深深地訴說著歉意,在她顫抖的紅唇印下一吻。「我遠比你知道的更為需要你。」
「柯恩……」刀冰戀強烈地戰慄著,除了他的名,再難說出一字半句。「柯恩……」
「後來,發生了爆炸,我發現你的記憶又重新被覆蓋,我的心悄悄地欣喜著,以為你已經完全遺忘那些不愉快的事,我就可以重新擁有你。我是如此想要擁有你,卻又如此畏懼你會想起一切……冰戀,那是我阻止你做一切事情的原因,我太害怕連一些小的碰撞,你都會因此而恢復記憶……」柯恩用力地擁緊她,像是仍害怕她下一秒又會消失。
「我懂。我都懂。」刀冰戀不停地點頭,心疼他所承受背負的恐懼。「也許,那時候我遺落了部分記憶,也是因為貪戀你……我不懂,為什麼克莉絲汀要害我?」
「她嫉妒你。她要我,冰戀。」柯恩三言兩語帶過,知道她能懂。「但是,能掌控我情感的女人卻永遠只有一個──你。」
「柯恩……為什麼不解釋?為什麼我想起一切的那一天,你不解釋?」她不懂,不懂他為什麼要這樣忍耐,忍耐原來不應該是由他承擔的一切。她一定把他傷得很深。「為什麼就這樣放我走?」
「我寧願你不在我身邊,也不要你忘了我。」柯恩銀眸中陡然畫過流星似的亮芒。「我沒有辦法看著你在我面前以決絕的手段證明你會忘了我,我沒有辦法承受太多次你在我面前幾乎失去性命……冰戀,我寧願你走,也不要世界沒有你的存在。」
「柯恩……」刀冰戀淚眼濛濛。這個男人何真愛她啊!而她竟然傻得無知無覺。「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有辦法相信你……是我……」
柯恩溫柔地撫著哭倒在懷裡的她,那一頭輕柔烏亮的髮絲。「你沒有錯……錯的是我。因為我之前不肯承認自己的感情,才會造成這一切波折……」
倔傲如他的男人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將所有的過錯全攬到自己身上,刀冰戀淚流滿面地抬起頭,以含淚的眸凝視著他。「不要再責怪你自己,柯恩。我以後再也不會懷疑你的話語,再也不會。
「那不夠。」柯恩的話語表面強霸,實則有著驚懼。「冰戀,我要的不只是這些。」
刀冰戀怔愕地凝視著他,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話語。
「我要你的不忘,冰戀。這一輩子,都不許再提起忘記這件事。」柯恩銀眸緊緊瞅著她梨花帶雨的面容,凝重地說道。
「不忘。一輩子都不忘。」刀冰戀微笑仰首,將自己溫潤的紅唇獻給他。她要透過她的唇讓他知道,她有多愛他,還要經由她的唇對他保證,她永遠不會忘記他……
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