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鑄回到方回軒時,沈嬤嬤正守在門口。
“三爺,過晌午的時候,二太太派小蘭給夫人送東西。小蘭走了後,夫人就把自己關在屋裡,誰都不見。”
他暗暗蹙眉,那個騷婆娘又耍什麼花樣?
他步到軒內,推開房門,屋裡一團漆黑。
運起目力,小東西縮成一團,傻呆呆地坐在地上。
“來人,掌燈!”
“不要──不要亮──”小蟬咕噥。
“小貓說話啦?”顏鑄嘻笑。
“不要點燈,我要問你一件事情。”
“好!隨你問。可地上濕氣大,來,起來──去榻上!”他上前把她抱到榻上,“我們先吃飯再問好不好?問一百個都無關!”
下人進來點了燈,暈黃的燭火搖搖曳曳,光下的小蟬顯得特別纖弱稚氣。
她看著男人,問:“你告訴我,我的柱子哥是不是已經死了?”
顏鑄的拳握緊,李玉珂,你是活得好不耐煩啊……
“他是不是死了?”
大手扳住她巴掌大的小臉:“死了怎樣,沒死又怎樣,你不是跟我說和他沒什麼相干的嗎?”
“他是不是死了?”她執拗地問。
顏鑄狠狠地咬住牙,上回她差點就失心瘋!
閉了閉眼睛,他橫下心:“死了!是死了。”
“你殺的?”聲音輕飄飄,仿佛是幽魂發出的。
“別胡思亂想,你肚裡還有孩子!”
“呵呵呵哈哈哈──”她笑得比哭還難聽,想罵想喊想哭想叫,一塊大石卻生生堵在喉嚨口。
男人急急扶住她,有些艱難地說:“我沒殺他……我殺他做什麼?”
小蟬可怕的笑聲漸漸小下去,腹部突出的小身軀癱軟無力:“是死是活,我哪管得了,呵呵呵──和我有什麼相干?”她的指甲深深掐到他的手背:“你不怕報應的嗎?殺人是會有報應的,你不怕報應到自己身上,就不怕報應到這肚裡的孩子身上嗎?”
男人臉上青筋直暴,從牙縫裡擠出聲:“我說了我沒殺他。”
小蟬戚戚慘笑,淚珠從睫簾下滾出:“我想信你,我想信你的……可你……你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我孤伶伶的,一個人都不剩下!”
突然她用手捂住肚子,痛得臉都扭起來:“不──不──孩子!”
血漸漸從她下體滲出衣裙,顏鑄臉都綠了……
顏家所有的大夫都奔到方回軒,三老爺的咆哮聲都能震掉屋頂。
“保不住孩子,你們也別活了!”
“一幫沒用的草包!”
……
忙活到半夜,小蟬肚裡的胎兒總算是保住了。
幾個大夫嚇出了幾身冷汗,心裡都不由暗罵。
“既是這麼疼惜她,又何必把她弄得差點小產!”
“天哪,造孽,千萬別鬧什麼事了,再來一回我這條老命怕就要丟了!”
……
顏鑄坐在榻邊,手在被子裡握住小蟬的。
小蟬的手冰涼,臉上還有淚痕。
“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永遠都別想逃,即使是死。”他輕輕在她耳邊說。
清晨,顏鑄起身,在院裡舞起劍。
再忙,練武的功夫都不能省下,世上絕沒有不經苦練就能得來的武功。
山雨欲來……
他一直容忍李玉珂。
因為李玉珂不僅僅是前朝郡主,她與唐主李-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李-在還叫徐知誥、處處受人排擠的時候就受過她的大恩,這麼多年對她更是一往情深。
更何況,雖然顏氏一族向來行事低調,但顏家的財富、藥材、兵器和遍布大江南北的人脈都名聞天下,那李-怕早已垂涎三尺,只是礙於形勢才遲遲沒有發動。
那女人說得沒錯,顏鑄再狠絕天下也抵不住十萬精兵壓境,大別山這塊地方是他多年的基業,輕易決不會放棄,所以能忍的時候就只能忍。
但是,她太不懂收斂,事情總有解決的一天。
快了,這一天快來了……
斂氣收劍,他接過顏信遞過來的汗巾,將劍交給他,並吩咐:“書房有一封給五小姐的信,快馬送出去。”
“是!”
顏家的五小姐郁秀是二房裡剩下的唯一血脈,四年前嫁到江寧李家。當初這門婚事倒還是李氏一手促成,如今反成了她的致命傷。
他推門進到房裡,小蟬已經起身。
她那日動了胎氣,醒來卻似什麼都沒發生。夜晚交歡,也異乎尋常地柔順配合。他都不知道這小東西日日裡想些什麼。
“洪嬤嬤煮了八寶粥……很好吃……你要不要吃?”小蟬鼓囊著嘴含糊地說。
“好!”小蟬馬上給他盛了一小碗。
“好吃嗎?”小蟬問。
“太甜太酸。”他皺緊眉頭。
小蟬嘟起嘴:“就是這樣才好吃啊!”
他稀裡嘩啦就把粥喝光:“是不是孕婦的想法都會與眾不同?”
“不喜歡就別吃,哼!”
顏鑄哈哈大笑,出門而去。
小蟬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鍋裡剩下的粥,手劇烈地抖起來。
她找出了藏在梳妝盒隔層裡的“藏信”,不是說能毒死人嗎?她把一包都放到了八寶粥裡,怕被吃出來,又加了很多砂糖和酸李干。
他會被她毒死嗎?她不知道。
他死了,她的寶寶也沒有爹爹了……但是,她還是把一包都撒了進去,還甜甜地對他說:“很好吃。”
殺人是要有報應的!
……
顏鑄走出門就停下。
刀削過的臉上抽搐連連,他的小貓下毒……
應該是那個死鬼陸博知配的藥吧?毒性很緩,可能後勁會很大……
明天,明天又是端午了……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好、好、好拙劣的手法……他笑,都要笑出眼淚。
夜晚,西廂房裡春色無邊。
小蟬和顏鑄,悶聲不響,抵死纏綿。
雲收雨歇,男人摸著小蟬挺出來的圓肚子,替她擦汗:“以後,孩子出世,男的就叫郁-,女的就叫郁蟬。”
“啊?”
“我的小名叫季-,-就是這個-──”他在她手心輕輕寫下。
“那以前郁森和郁謹他們的名字怎麼取的?”
他不語,良久才說:“都不是我取的。”
“那你──”
“叫我季。”他掩住她的嘴。“叫我季-!”
“季-……”
長手一把將她摟過去,嘴在她臉頰上親了兩口:“對,就這麼叫,我喜歡。多叫幾聲……”
“季-,季-,季-……”她柔柔軟軟地叫著。
他要死了,要被她毒死……小蟬一邊叫他的名字,心揪成一團。
黑暗中,他悠悠開腔:“十六年前,我和你一般大的時候,郁森的生母便愛叫我季。”
小蟬知道他在說從沒對別人講過的話。
“郁森的娘是老太爺的侍妾,揚州第一名姬懷玉。”
“我很……迷戀她。”
“她懷了我的孩子,老爺子那時已經不能生了。我要帶她走,她不願意,她要打掉孩子。我很生氣,要去告訴老頭子。老爺子一向最疼我,我想他會把懷玉給了我。”
“可她說我瘋了,她說老爺子會把我們都趕走,離開老頭子我什麼都不是。”
“我說怎麼會呢,我說,我可以為她掙出一個顏家。”
“她戚戚地笑,說到那時候她已經人老珠黃,我早把她忘了。”
“我發誓說我不會。我說我會一輩子和她在一起。她還是笑,不停地笑……最後,她說,好,端午節我們一起走。”
“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她和我在家裡吃最後一頓飯。她在酒裡下了毒,那種藥性很慢,一旦發作立時即死。”
“第二天,我和她的毒發作了。本來是兩屍三命的結果,不曾想我的四妹盛德,十二歲的丫頭片子,恰恰是最厲害的治毒大夫。兩個人都沒死成,被救回來了。”
“老爺子大發雷霆,把我趕出去。”
“他又實在喜歡懷玉,沒殺她。不過郁森生下來她也就死了。”
“我連最後一面都沒看到。”
“郁森的一身病就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盛德說他活不過十六歲。可是我就是不想看到郁森,不能看到,他長得和她很像,我也救不活他。”
“三年後,老爺子也死了,我也沒見著他。”
“後來就有很多女人,然後又有十六、十七,我都記不清他們是怎麼來的!”
“然後,就是你。”男人抿唇,定定地看她。
小蟬聽得全身發冷。
男人一把把她抱坐到身上,眼睛裡一片死灰,慘淡地笑:“呵哈哈哈──你看看,你也懷了我的孩子,你也要毒死我……過了午時就是端午了……真巧!”
小蟬渾身發抖,他知道她下毒,他什麼都知道。
“那粥真是難吃,一股藥腥味……”
那……那你為什麼要吃……
“傻孩子,十六年前那個人下毒比你高明一百倍,毒藥也比你下的這個毒十倍,我都沒被毒死,你那點毒哪能……哪能把我……”突然,他嘴角抽搐,全身打顫,抱住她的手無力垂下,眼睛、鼻子、耳朵、嘴裡流出黑紫的血……
“啊……”小蟬慌神,“你……你……”
滿臉污血的他還笑:“看來你的藥還是很毒啊,說不好真能把我毒死!哭、哭什麼……你不是想我死嗎?”
“我、我不知道……”小蟬搖頭。
“怎麼會不知道……你、你和那個女人不一樣,我強占你,殺了你的鳴柳,殺了你的柱子哥,你哥哥嫂嫂說不定也是我燒死的……你是該殺了我……”血還是不斷流出。
是啊,他殺了好多好多人,他是殺人魔王……他該有報應,他該死!
可是,他要死了……好像心也缺了一塊……
“對,別猶豫……殺、殺了我……不然說、說不定……會報應到孩子身上!”他吃力地說話。
孩子……小蟬手發顫。
血越流越多,染得枕頭褥子一片血污。
他,要死了嗎?
不──
他不能死,她不想他死……
流出的血由黑紫色漸漸轉成紫紅,他突然笑:“你的毒藥還是毒不死我,等、等血變到鮮紅,毒就克制住了。”
不會死……她竟然……有點高興……怎麼能這樣!
“不要緊,還有機會。你、你起來……走幾步……有劍,趁我沒好先殺了我。”
小蟬呆呆的,還能殺了他……
“快啊,再遲就殺不了我了。”
她遲疑地站起來,拿起床邊的劍,顫顫巍巍指向男人的咽喉。
他笑:“往下刺,一下,就沒了。然後報了仇,殺了壞人。快,動手啊!”
劍尖輕輕觸到他的喉嚨,輕輕往下,他就死了……
腦子裡一片混亂……頭好痛,頭好痛……
“匡當”一聲,劍掉在地上。她跌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為什麼,為什麼我刺不下去?好像刺下去就會心痛死,就會透不過氣憋死,為什麼?他強占我,他殺掉鳴柳,殺掉柱子哥,還有哥哥嫂嫂也……
為什麼?
男人躺在床上,流出的血轉成鮮紅,然後停住。
真是傻孩子……他很開心,她根本捨不得殺他!
當年他恨透懷玉,甚至不再相信一切感情,如今卻……恨?
看見臭丫頭哭個不停,他就想抱住她,告訴她他不會死,她還有他,她也只有他……
他是瘋了吧?
哭得昏沉沉的小蟬被抱到男人的懷裡,男人身上一股血腥味。
她沒殺掉他。
他沒死她竟然很高興。
她不想他死,即使他殺了鳴柳殺了柱子哥,她還是不想他死,不僅僅是肚裡的孩子……是因為……是因為,這世上,她只有他一個人了。
不要想了……
殺就殺了吧……
有報應就有報應吧,她好累,好累,什麼都不要想了……
貓一樣熟睡的女人,是他的孩子他娘。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心也有柔軟的一角。
他又開始冀望圓滿。有他有她的圓滿。
緊緊抱住懷中的女人,覺得血肉相融。
轉眼間,又過了一個月,天開始熱起來。
沈嬤嬤在房裡收拾東西,一邊收拾著一邊和坐著做針線的小蟬說:“夫人,明年這時候,小少爺怕是已經滿地兒爬了。”
“嬤嬤你怎麼知道那是個男的?”
“你是宜男相。再看你的肚皮尖尖,盆骨又圓,定是個小子!”
小蟬摸摸肚皮,是個男孩兒!那會是什麼樣子呢?像她還是像他?
“我看喲,孩子還是像夫人比較好。”沈嬤嬤人老成精,看小蟬的心思一看一個准。“夫人眉眼清秀,小少爺像你,定是個俊俏兒郎!”
“那像他那?”
“像老爺?膚色又黑,一臉凶相,還能好看!”
“嬤嬤。你說話小心,當心他聽見!”再說,他長得雖凶可也不難看麼!
“唉呀,我個老婆子還怕他?現如今誰只要哄了三夫人高興,說他兩句他才不往心裡去呢!”
小蟬瞪瞪她。
嬤嬤對她很好,但她不敢和別人太親近,總覺著自己會給親近的人帶來災難。
“夫人做的小褂子、小襖子,還能給我瞧瞧?”沈嬤嬤走過來問。
小蟬一陣羞急,忙把手上的針線往後面藏。
“呵呵呵──”嬤嬤笑呵呵,真是個小孩子啊!“給老婆子瞧瞧又怎麼?”
“我、我做得難看,你別看!”
針線還是給沈嬤嬤拿到手上看,繡的花樣是不好看,但顯是用了心,小褂小襖做得密絲密縫,一絲不苟。
“改明兒老婆子拿幾個繡樣給夫人,照著上面繡兩個,那才叫漂亮呢!”
“真的嗎?!”小蟬眼睛一亮。
“那是!夫人幫小少爺做好了,還可以替老爺做一件!”
“才不呢!”小蟬嘟起嘴,肯定會被他笑話。
“小夫人,”沈嬤嬤笑瞇瞇叫她,“你也該和三老爺拜個堂了,不然這孩子出來……”
“啊?!”那怎麼行,丟死人了,和父子倆都拜堂,天哪!
“唉,夫人哪,過去的就讓它都過去,別記著了。路還是活人走啊!”
是,她明白。她也不再想過去的事。
人相處久了,就會有感情,她越來越覺得離不開他,不自禁便開始憧憬未來,想安安穩穩地一直一直過下去。
那天晚上,他講給她聽十六年前的事,其實他也可憐……
“今兒個真熱啊!”一老一小兩個女人正嘮著家常,顏鑄回來了。外頭太陽大,他背上的汗把外袍都浸濕了。
看到小東西挺著個肚皮做針線,他雙眉微皺:“別做了,多躺躺!”
“要睡死人的!”小蟬咕噥,老是讓她睡覺!
男人微扯嘴角,俯身就把她抱到懷裡:“繡得這麼丑,就別折騰了。”
“誰說的,嬤嬤說還可以的──”小嘴已被嚴嚴實實地封上,當然用的也是嘴。
沈嬤嬤識趣地退出去,還把門給關上。
“你做什麼,當心啦,孩子……”
“我會當心,別動……”已經忍了這麼多天,聞到她的奶香,他哪裡還忍得下去!
小蟬擋住男人伸到衫內的大手,他總是不管白天還是晚上,就胡亂地來……
“乖!”男人三下兩下熟練地在外衫裡直接脫掉她的肚兜,大拇指穩穩按上櫻桃。
許是懷孕的緣故,原本堪堪盈掌的胸乳變得更豐滿,長手指逡巡在乳間,閒閒地轉著圈,不時再彈撥一下櫻桃……
孕婦敏感的酥乳怎經得住這般侍弄,小蟬嬌吟出聲。
顏鑄把她背對著自己抱坐到身上,以免傷了胎兒。堅硬灼燙的部位熨靠在她股間,蓄勢待發。
“寶寶,我來了!”手撩開她的長裙,扯掉褻褲,熱鐵從後方長驅直入。
臀浪起伏,小蟬的手緊緊扣住他的粗胳膊,全身酥軟,連小腳趾都蜷了起來。
再把小身體轉過面對自己,兒子就隔著層肚皮和自己貼在一起,顏鑄一陣激動:“你說,我們的兒子知不知道爹爹娘娘在做什麼事情?”
小蟬的臉漲得通紅,直直紅到耳根、脖子、胸口:“你好不正經的──啊──”她話還沒說完,一輪征戰又已開始……
高潮,身在顛峰,渾忘一切,她喃喃地喚著:“季-……季-……”
熱流釋放在身體深處。
男人將頭埋到她雙乳間,汗沿著頸項流到肌肉分明的精瘦背脊,他喘著粗氣說:“等孩子出世……我要和你拜堂。”
“啊?!”
“不願意?”
……
“還想著過去那個──”他霍地抬頭,眼裡的光閃電般擊到她。
她搖頭……
真的要跟他拜堂?跟死去丈夫的爹爹拜堂成親,會不會觸怒老天呢?想這麼多做什麼,跟他在一起,有什麼事情不可能發生?
“那說,願意。”他的支起她的下巴。
“願意。”
就一起墮到地獄裡去……
天更熱了,顏鑄在書房處事,都熱得打赤膊。
熱便熱罷,卻異常地悶,摸哪兒都是濕黏黏,又下不來雨。難受!
他吃下一大塊冰鎮鴨梨,心下思度:“聽說江寧更是熱得似個火爐,要不要緩些時候再去?或者等小東西生產以後再去。”
他一定要和她拜堂成親。雖然一向視繁文縟節為糞土,但這件事卻關系到很多。
或許真老了,近日他總有不安,當年明皇還借了種種借口霸占媳婦,他要想讓他的小貓有個依靠,即使只是個名分。
名正言順對他而言都是狗屎,對她或許很重要。
“三老爺!”顏信急匆匆從屋外進來:“五小姐的急件!”
“快遞上來!”
展信,全是些暗語,這都是防止信件被攔截的措施。
看著信,他雙眉緊皺:“顏信,叫三少奶奶過來!”
顏信剛出去,他又喊:“顏信,准備行裝,明日立即起程。”
“爺,去哪裡?”
顏鑄眼神閃爍:“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