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美跟海淵都聽見了隔壁棟屋子裡那誇張的哭聲,原本換完尿布稍停一下不再哇哇叫的嬰兒,也跟著又嚶嚶地啜泣起來。
“澤方也真是可憐。”惠美歎了口氣。二家人全都走了,剩下他一個人而已,真是難為他了。”
“恩!”海淵泡好了牛奶,試了一下溫度,遞給母親惠美。
“你過去安慰安慰他吧,畢竟阿茶叔這一年來這麼照顧我們母子。要是沒有阿茶叔介紹他的朋友來光顧我們的店,媽這間開在小巷子裡的面包店怎麼也撐不了一年。”惠美說著說著,眼眶也紅了起來。“阿茶叔是個難得的好人啊,怎麼就這麼走了呢……”
海淵站著不動,他覺得自己不應該過去、也不想過去。
他不認為自己曾經接受過母親口中那個“阿茶叔”什麼幫助,相對的,也不願意打破自己的限度,跨出自己的圈子,走出去,去安慰那個人。
“小淵,過去一下吧!”惠美推了兒子一把。
“自己一個人留在家裡,那種感覺很孤單的。澤方又是那麼纖細的人,放他獨自在家裡,不曉得他會不會想不開又做出什麼事。我們就當還阿茶叔一個人情,這段時間好好照顧澤方,去吧,別站著不動啊!”
海淵並不想走的,但隔壁傳來的哭聲是那麼大、那麼淒慘,慘到他覺得那個人哭到聲嘶力竭以後,可能再也沒有氣力活下去。
他猶豫地想了想,最後還是敵不過心裡翻騰的情感,跨出了步伐,慢慢地一步一步,往隔壁家走去。、
夏家的大門是從來沒在鎖的,或許因為屋子的工人一直都在等誰回來。
當海淵慢慢地將紗窗門推開,朝樓上走去,越靠近那個哭泣的人,他的心情就越震蕩。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只要那個人在自己身邊,他就好像什麼都不對勁了。
他會想看著那個人講話時臉上的表情,會想仔細聽那個人說話的音調,甚至會猜測那個人接下來說話的內容。
當那個人看著他,時間就好像靜止了。他希望他的視線永遠不要離開:水遠停留在自己身上。
海淵打開阿茶的房門,見到阿茶正撿拾飛散在房間各個角落的老舊相片。
阿茶一邊哭一邊撿,撿起相片在放進鐵制盒子之前,一定要再看一看;當他仔細看著手裡的舊照片,淚水也因此滴在照片上,他拼命地拿照片往衣服上抹,將淚水抹掉,但卻也因此哭得更大聲。“澤方,你為什麼要丟下阿公……”他將孫子的乳牙小心珍視地放入盒內。
“望來,阿爸好想你……”他將兒子的照片仔細收入盒內。
“媳婦啊,你放澤方回來啦……要收就收我好了……”阿茶的情緒一直這樣反覆著,沒有停歇的跡象。
終於在撿到老婆相片以後,哇地又哭得慘烈。
“玉蟬……玉蟬……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啊……”
海淵應該要覺得煩的,因為他向來不喜歡澤方只會露出諂媚微笑的瞼,也不喜歡澤方動不動就會掉眼淚的眼睛,但當他見到腳邊一個黑色如蟲殼般的東西時,他卻忍不住動搖了。
海淵將那東西撿了起來,走到那個人面前,遞給了他。
跪在地上正在撿拾相片的阿茶猛然抬頭,滿是淚水的眼裡,映入了海淵的身影。
他的哭聲隨即停止,睜大眼睛看著海淵。
“你怎麼過來了?”居然讓隔壁鄰居的小孩看見他在哭,阿茶難為情地擦了擦眼淚,然後把蟬蛻拿回來放入盒子裡。
“你知不知道你哭得多大聲?”海淵一副“你還敢問”的神情。
“是哦……”阿茶吸了吸鼻涕,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但眼淚還是不停從眼眶掉出來。“不好意思啦……”他拉起衣服擦眼淚和鼻涕,但是衣服一放下,臉就又皺了起來,眼淚又掉下來。
真正的悲傷不是那麼容易可以止得住的。海淵能夠明白。
“你盒子裡裝的是什麼?”海淵這樣問。
“這個啊,”阿茶強揚了揚嘴角,笑了笑,只是維持不了半秒鍾,笑容又垮成哭臉。
“我的寶貝,”阿茶說:“老婆、兒子、媳婦、孫子,全都好好的收在裡面。我只要有時間就會拿出來……”他欲言又止,哽咽到說不太下去。“……就會拿出來看一看、想一想,回憶一下他們還在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你兒子長得還滿耐看的。”
海淵瞄到盒子裡頭的照片。
“哦——這張啊——”阿茶拿起海淵看到的兒子跟媳婦的那張結婚照,又哭又笑地說:“望來有一只大鼻子,大家都說他不像我,還有人說他是我老婆偷生的,其實是他們嫉妒我娶了個漂亮老婆,才胡亂講,要打壞我跟我老婆的感情。”
阿茶獻寶似地拿出愛妻的照片,給海淵看了一眼。“我老婆,漂亮吧!”
海淵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那個時代拍的照片再好看,在現在的人眼裡,總覺得有種不協調的美。
照片裡面的女人沒有微笑,小圓點頭巾包著波浪法拉卷,兩道柳葉眉彎成漂亮弧度,一對眼睛細長但凌厲有神,眼角下面還隱約看得到有顆痣。
海淵心裡頭揪了一下,摸上自己右眼下方的那顆黑痣。突然間,一陣惡寒從腳底升起,不停往上沖,直到麻痺了他的腦袋。
“我們家的女人都很漂亮,不管是我老婆,還是我媳婦都一樣。”阿茶講著講著,眼淚從來沒有停過。“我本來也想幫澤方趕快娶一個老婆的,澤方的老婆也一樣要挑漂亮的,哪知道,卻發生了這種事情。”
海淵見阿茶的眼淚已經流到胸前衣服都濕了,他巡了房間四周發現沒有面紙盒,於是到廁所裡抓了一大把平版衛生紙出來,遞給阿茶。
“謝謝!”阿茶接過衛生紙,但卻又好像想起了什麼,抬頭看起海淵來。
“干什麼?”海淵被盯得不自在。
“澤方會跳樓自殺,都是因為你,你知不知道作人不可以這樣子。”阿茶沒有責怪海淵的意思,他只是想提醒海淵,一個人在外頭的行為處事不只是會對自己造成影響,最可怕的是還會間接傷害到別人。
“就算是,那也不是我押著他跳的。”海淵說。
“但我家澤方是因為很喜歡你,想讓你喜歡他,吵著要去當女的,還說要挖這裡挖那裡,然後給你當老婆,還要給你生小孩!”阿茶在自己的身體上比劃著,想讓海淵了解他做了什麼。“如果你可以對我家澤方好一點,不要跟他吵架,也不要跟他說什麼你有喜歡的人……”
阿茶想了想,這樣說好像有點不對,於是立刻改口:“就算是要跟他說你有喜歡的人,也要好好的說,很溫柔的說,最好是一邊給他‘秀秀’,一邊再跟他說。這樣他就不會大哭大鬧,郁卒到不得了好像世界就要毀滅一樣,然後跑去跳樓自殺,連我這個阿公都不要了。”
“我沒有跟他說我有喜歡的人。”海淵顯得有些懶於辯解。這些事應該與他無關,他不想理會太多。
“那他就跟我說你有喜歡的人了啊!”阿茶瞪大眼睛看著海淵,因為孫子絕對不會騙他,所以難道是眼前這個少年在說謊。
“麻煩死了,我可沒有義務跟你報告所有的事!”海淵嘖了聲,感到厭煩,想轉身就走。
“賣造《別走》!”阿茶喊了聲。“你給我留下來說清楚講明白!是不是你喜歡上他,然後後來又去愛到別人拋棄他,所以他才那麼傷心?死掉的是一個人勒,不是一只貓,也不是一只狗!啊就算真的是一只貓或一只狗好了,你也要跟他阿公交代清楚才可以啊,年輕人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
海淵覺得這個人怎麼這麼“盧”.其實自己是可以不理會他的,但海淵猶豫掙扎了一會兒,抬起的腳步還是放了下來,他今天不知怎麼地,在面對這個人的時候,就突然好像多了很多耐心跟耐性似地。
海淵在吸了口氣之後,壓下性子,說道:
“我從來沒跟他說過我喜歡他!”
“那他怎麼會喜歡你!”阿茶反問。
“我怎麼會知道他為什麼喜歡我?”他的問話讓海淵有些光火,海淵發現這個家伙根本就沒在理會他的解釋,仍然用既定的印象去看他。“就算我不喜歡他,他也是可以喜歡我,我根本阻止不了好嗎!”海淵說。
“咦?是這樣喔?”阿茶想了想,海淵說的也有道理。“那所以是我家澤方笨笨的去愛到你這個……”阿茶本來想說“沒血沒眼淚的人”,後來覺得不應該對小孩子講這麼重的話,於是改口:“愛到你這個不該愛的人,所以,他才會很傷心很傷心的跑來跟我說他要切一切變女生?然後才會不小心掉下樓……”
阿茶這樣想了想,就十成十都是自己的孫子不對了啊。
海淵冷冷地點下頭。
“我那個笨孫,啊就切一切以後,立刻嫁給你當老婆就好了,跳什麼樓,搞什麼自殺……早知道我也不要他一回來就跟他吵,他講什麼我都答應他,然後趕快跑去給你媽講親事就好了……現在說不定我就有一個孫女,還有一個孫女婿了……”阿茶悲從中來,但是卻又想到什麼,抬頭又看了海淵一眼。
“不對,他說你不喜歡他,啊你為什麼不喜歡他?”阿茶問道。
“啊你到底是嫌棄我們家澤方哪裡不好?他都要為你作那麼痛苦的犧牲了,你還不滿意喔——”
一講到愛孫,阿茶就什麼理智也沒有了。就算明明覺得自己講這些話實在沒道理,但就是怨恨眼前這個人一點愛心也沒有,連騙一騙澤方,給澤方一點小小的希望都不肯。真是有夠殘忍的,這個人!
“我干嘛要跟你解釋這些!”海淵越來越沉不住氣,阿茶的問題越來越無理取鬧,他並不需要回答自己為什麼喜歡他的孫子吧!
“你們為什麼吵架,有事情好好說不可以嗎?”阿茶眼眶乍紅。“這樣就沒了一條命了耶,你為什麼不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們兩人之間的對話像連珠炮似的,當阿茶以前還是老阿茶,容易心髒無力的時候,根本不敢跟別人這麼吵,而且他身邊也都是老年人,大家都怕太激動會突然爆血管跟著中風半身不遂什麼的,吵著吵著很自動就會有人出來緩和降溫,所以很少會發生什麼火爆場面。
但現在他是年輕阿茶,身體勇健心髒有力外加中氣十足,跟誰吵,他都不會輕易認輸的啦!
“他那天端魚湯來給我媽,”海淵覺得這一晚,可能是他有史以來講最多話的一個晚上。“我媽行動不方便,喝湯時不小心灑了,結果你那個孫子就不開心自己的心血被糟蹋,在那裡念些有的沒的。”
海淵看了阿茶一眼,繼續說:“我看不慣那種裝殷勤其實有目的的人,對他說要是不高興,就回自己家去,後來他開始大哭大鬧,還摔碗摔筷子翻桌子,像個無理取鬧的女人一樣。後來我媽因為踩到他翻倒在地上的魚湯滑倒,他連扶也不扶一把,所以我打了他一拳,把他趕出我家,不想看他繼續發神經。”
阿茶瞪大了眼。這情形也不能說是澤方對、海淵錯,連阿茶自己都覺得澤方的脾氣有些離譜了。
阿茶把澤方養這麼大,也是知道澤方有時候挺拗的,一遇到別人不依他,吵起來比誰都厲害。
看樣子,幾乎算是海淵不停容忍他家澤方了!
“他問我原因,所以我跟他說我這輩子永遠都沒辦法喜歡他,他又問我是不是有喜歡的女人,我被他煩得不想說話,隨便就點了個頭。”海淵一字一句慢慢的說,牙根咬得緊。“哪想到那家伙居然跑去跳樓,還拖著你一起死。”
說到這裡,海淵也篤定眼前這個人的身體裡面,裝的不是澤方的靈魂了。從這個人的談吐、神態來看,完全是那天他在醫院裡遇見的歐吉桑。一聲大雷打下來,打入他心坎裡讓他渾身起雞皮疙瘩的那個。
海淵是十分篤定的,因為他相信世間真有那麼回事。
他相信已經死掉的人會因為在人世上有未完的心願或憾事,而再度魂歸來兮。只是這個阿茶歸所的腦袋被摩托車照後鏡切開成兩半,所以魂魄才游離,跑進自己棺木旁那具——孫子的身體裡。
他是相信的。
下意識裡,海淵又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下的痣。
“我還是不懂,為什麼你就不能等他變成女生以後,再來試試看跟他結婚呢?”阿茶在聽過海淵的解釋後,仍然搖晃著頭說著:
“我們以前的村子裡也很多都是這樣的啊,相親的時候第一眼就看不順眼,但是結婚後每個都好的跟什麼一樣,像那個阿雀跟他老公就是,老光頭跟他老婆也是……還有那個……”阿茶屈指數著自己認識的幸福夫妻。
“你根本一點也不明白!”海淵覺得自己不停地在解釋,但依然無法跟阿茶溝通。這老家伙腦袋裡簡直灌滿了水泥,硬梆梆,連根筋都無法彎一下!
“不明白什麼啦!”阿茶說:“啊看到就給他愛下去,兩個人只要有決心,鐵杵都能磨成細細的針啦!”他講起在電視上學的成語,用來教訓這個不懂得珍惜的少年人。
“我又不喜歡女的,所以就算他全部切掉,連頭都切掉也一樣,我都不會喜歡他!”海淵終於受不了,低聲怒吼出來。
“哈?”阿茶呆了呆。“你說什麼?”
“你不喜歡女的……”阿茶想了想。“那我澤方就不用切了啊……如果你早說的話,我們家澤方也不用跳樓了說……”阿茶腦筋還是在那裡轉不過來。
“問題是你們家澤方打心裡就是女的,他雖然外表是男的,但心裡卻是不折不扣的女人,講話聲音嗲,走路會搖屁股的那種,你懂不懂!”
“你說你……不喜歡女的……”阿茶又呆了呆,很努力在理解海淵說話的內容。
發覺自己說出了不該說的話,海淵跟著臉色變了,閉緊了雙唇。
阿茶自顧自地繼續講:“你不喜歡女的,所以就是喜歡男的,然後我們家澤方是女的,所以你不會尬意(喜歡)澤方?不對啊,澤方明明有那根,我小時候幫他洗澡每天都有洗到的啊,他怎麼會是女的?,哩咧公蝦密(你在說什麼),偶都搞不懂啦!”
阿茶覺得自己腦袋快被搞爆炸了。
不慎講出了自己的事情,海淵意識到自己只對同性有感覺這件事被阿茶發覺以後,臉色壞得像什麼似地,無論阿茶再碎碎念什麼,他都不肯回應。
“但是你喜歡男的喔——啊你跟你媽說了沒?”阿茶自言自語了半天,跟著又轉過來問海淵。“我知道這件事情是有點不好講啦,不過你還是趁早講一講的好,這種事情憋在心裡面會憋出毛病的,我也不想你跟我家澤方一樣,也因為這種男的女的的問題,弄到想不開這樣。”
“總之,一切都是命啦!”阿茶深深地歎了口氣。“你生作女的不就好了?這樣你就可以喜歡男人了。澤方生作女人也好,那樣他也可以開開心心找個男人生孩子,當人家老婆。然後他也不會喜歡你,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總之,一切都是命啦!”
阿茶又歎了口氣。“好了好了,我們也別再講這些事情了,反正人死不能復生,澤方跟他媽去了也好,至少他媽會好好照顧他,啊我們就打平算了,這樣誰都不欠誰。”
於是乎今夜的長談,就結束在阿茶的長吁短歎裡。
海淵開始覺得頭疼,為什麼事情會如此莫名其妙開始,又莫名其妙結束?
這個神奇的阿茶到底有著顆什麼樣的腦袋?
怎麼電波只要傳送到他那裡,就會突然斷訊,緊接著又被翻譯成另一種完全不同,只有阿茶自己理解得成的意思出現。
“唉。”阿茶連三歎氣。“老天爺,你不要這麼玩人啦!我有心髒病咧,會死人的!”
海淵第一次對一個人,覺得這麼使不上力。
***
活了一把年紀,都吃到五十九歲了,對於人生的聚散無常阿茶也看得很開。
確定澤方真的走了不再回來以後,阿茶躲在家裡頭足不出戶傷心個幾天,星期二大早就振作精神,決定不浪費孫子留給他的這個身體。他告訴自己從今以後要代替孫子好好話下去,以彌補孫子這麼早離開人世的遺憾。
凌晨四點,他先將客廳裡擺著的罐頭籃跟禮盒籃能拆的拆能收的收,什麼燕窩罐頭、鮑魚罐頭、水蜜桃罐頭、可樂沙士的都拿進冰箱擺好,跟著開始人掃除,把家裡的桌子、椅子、地板、天花板全部洗過一遍。
接著又去沖了個澡,象征除舊布新,一切都要有新的開始。
隔壁的娃娃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哭的,阿茶洗完澡出來的時候,邊用毛巾擦著頭發,邊聽著鄰居的動靜。
跟著看看時鍾,也九點多了,肚子有些餓,阿茶於是走去附近的菜市場買了幾份鹹粥回來,帶到惠美家,按了按電鈴。
來開門的是海淵,他只穿了條深色牛仔褲,還跑出內褲褲頭,上半身什麼也沒穿,露出兩塊胸肌。
阿茶看了一眼,不禁覺得現在年輕人真是要不得,內褲露那麼大一截,這樣有穿簡直跟沒穿一樣。
海淵一臉疲憊精神不好還有起床氣,兩個黑黑的眼圈掛在眼眶下方,語氣頗差地問道:“一大早吵什麼吵,不用睡覺嗎?”
“不早了,看看現在都幾點!”阿茶用他孫子留給他的一點二視力,清清楚楚地看到腕上的老舊手表時針指在十點。“我帶早餐來給你們吃,你們還沒吃吧!”
海淵瞪著阿茶,半晌不說話。
“鹹粥,”阿茶將手上的早餐提高了點,讓海淵聞一聞香味。“好吃喔!”
兩個人在門口僵了幾分鍾,海淵不打算讓阿茶進來,阿茶也不打算離開,最後海淵實在是太困了,說了聲:“隨便你!”以後,就轉過身直接上樓睡覺。
阿茶笑嘻嘻地跟在海淵身後進屋,大喊著:“惠美我給你送飯來了。”
“她正在房間裡喂小孩。”海淵說。
“沒關系,我直接拿上二樓給她。你要不要先拿一碗走?”阿茶問著前面的海淵。
海淵不想理他,爬上二樓就走進自己臥室蓋上棉被繼續睡覺。
照顧剛出生的嬰兒真是有夠累的,為了讓母親生產完能夠好好休息,他每天晚上隔幾個小時就會在弟弟哭肚子餓之前爬起來先替他泡牛奶換尿布,跟著再搖一搖把他搖睡著。
但今天凌晨,隔壁這個老人家居然三四點就起來東敲敲西打打也不知干些什麼,他們全家都被搞醒了,而弟弟也哭得特別大聲,不管怎麼搖都不肯繼續睡。
海淵被阿茶搞得火氣很大,半點好臉色都不想給他。
阿茶聳了聳肩,海淵不吃飯也沒關系,他年輕力壯的少吃點不會怎樣,但惠美可就不同了,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把惠美跟惠美的小嬰兒養得白白胖胖的,這是他嶄新人生第一個偉大的目標。
惠美帶著倦容躺在床上拿著奶瓶,懷裡的嬰兒暫時停止哭泣,用力地吸吮著奶嘴。
“哎呦,你怎用泡的奶粉給小孩喝,人家不是說要喝母奶小孩才會長得好,也才會比較有抵抗力?”阿茶將早點放在惠美的化妝台上。
惠美懷裡的嬰兒聽見阿茶的聲音,本來吸吮的動作停了停,臉一皺,又是要開始哭的模樣。
“哦哦哦——”惠美連忙輕輕拍拍兒子。“不哭哦,小揚不哭哦——”
嬰孩還是嚶嚶啜泣著。
“我身體不是太好,沒有奶水可以給孩子喝,小淵小時候也是喝沖泡的奶粉長大的。”惠美疲累地說著。
“唉呦喂啊,身體不好還跑去弄我的喪禮,你真是不要命了,不替自己想想,也要替小孩想想啊!”阿茶先小心地把孩子抱過來。
惠美還一副不太放心讓他抱的模樣。
“放心啦,我一個兒子一個孫子都是自己帶大的,跟你養小孩的經驗差不多啦!”阿茶抱過小嬰兒,把倒好的鹹粥拿給惠美吃後,就逗起小嬰兒來。
阿茶想,海淵是不是也因為小時候沒有喝母乳,長大才這麼陰陽怪氣的還愛發脾氣。他扮鬼臉給小嬰兒看,邊猜測著。
惠美笑了笑。“澤方,我叫海淵陪你去看醫生好不好?”她有些擔心澤方這孩子胡言亂語的情形。
惠美問了之前的醫生,醫生的回答是,澤方因為內疚自己害死了爺爺,所以把自己想象成爺爺,用來減低心裡的愧疚感。這樣的病需要長期看心理醫生來治療,惠美想,阿茶生前那麼照顧她,如今他去了,她也應該好好地照顧阿茶的孫子。
嬰孩到了阿茶的懷裡,被他不停扮弄,戳鼻孔,擠眉弄眼的鬼臉逗得都笑了,阿茶見小孩笑了,就更起勁地逗他,一大一小在惠美吃飯的空暇玩得還挺開心的。
“啊,我去幫你找個奶媽好了。”阿茶突然抬起頭來對著惠美說:“一屋子都是大男人,不好照顧你,等一下我就去打電話,你沒有人顧著真的不行。”
“不用了澤方。”惠美嚇了一跳。這孩子講話的語氣,真的和他爺爺一模一樣,總是愛替別人煩惱操心。
“要啦要啦!”阿茶又低下頭去逗小孩。“啊不然就算是我送給這小家伙的禮物,你看他笑得多開心,看樣子我很得他的緣,他都不哭了。”
小嬰兒咯咯地笑著。
樓下電鈴突然響了起來。
“有人來了啊!”阿茶回頭看了一下,“我去開門,你慢慢把粥吃完嘿,慢慢來就好。”
“麻煩你了!”惠美虛弱地說著。”
當阿茶抱著小嬰兒正下樓梯時,惠美隔壁房間的海淵也爬起床來,“砰——”地聲用力打開門。那臉色不是阿茶想說,簡直就是一臉大便,活像有人欠他幾百萬不想還一樣。
海淵見阿茶抱著他弟弟,伸出了手,將孩子抱回來。
海淵走在前頭先去應門,阿茶則跟在後頭。
還沒睡醒的海淵,身上依舊是一條露內褲褲頭的牛仔褲,上半身赤裸著,背肌一丸一丸。
阿茶伸手戳了戳,換來海淵回頭瞪他一眼。
“還挺硬的,”阿茶試過之後說:“漢草每賣呦(體格不錯呦)!”不過阿茶挺得意的是,澤方雖然沒這麼大塊肌,但也不是那種軟趴趴走路會抖動的。他孫子的身體也是照顧得不錯。
海淵不理會阿茶,走過店裡陳列著的空面包架,把鐵門打開來。
門外站著個二三十歲左右的青年,理平頭戴眼鏡,身材壯碩魁梧,穿了套白色短袖運動服,皮膚曬成古銅色。
“怎麼又是你!”海淵臉色暗上加暗,對著門外那名青年說:“我不是說要不讓我請假,要不讓我休學嗎?你還來?”
“但是這學期都已經過了三分之一,為什麼不把這學期讀完呢?這樣真的很可惜。”門外青年臉色凝重地講著:“老師也是為了你好,才會來找你。老師知道你家裡的情況,但求學是很重要的,還是希望你不要輕易就辦休學。”
“你是他老師喔!”站在後頭的阿茶把海淵擠開,恭恭敬敬地將海淵的導師請入門。“進來坐、進來坐,別站在外面講話。”
“夏澤方,你身體好一點了嗎?”青年見著阿茶,驚喜地道:“我知道你沒有事情真的很高興,你爺爺的事是意外,千萬別太自責知道嗎?”
“蛤?”阿茶指著眼前的青年,看著海淵,意思是他不太明白這個人說什麼。
“他也是你的班導師,夏澤方。”海淵在念澤方名字的時候特別用力。
“喔喔喔——”阿茶點頭,連忙招呼對方入座。“老師請坐。我沒有事情,現在很好很好,灰常的好。”
“如果你身體真的已經沒什麼大礙,也就一起回來上學吧!”青年拍了拍阿茶的肩膀。“你功課那麼好,這幾個禮拜的進度一定可以很快就趕上的,如果有問題的話,就來找老師好了。”
“不是啦老師,我不是我孫子澤方,我不能去上學啦!”阿茶嚇了一跳,連忙倒退兩步。原本在樓上休息的惠美聽見吵鬧的聲音,起身下樓見到兒子跟兒子同學的級任班導師,有些意外地連忙向前。
“蔡老師你好!”惠美朝對方點了個頭。
“葉太太你好。”蔡同也很有禮貌地回應。
“媽你下來做什麼?”海淵說。
抱在他懷裡的弟弟含著自己的手指,口水流得滿臉都是,海淵瞧見,去抽了張面紙幫弟弟擦臉以後,又回來。
“蔡老師不好意思,這孩子就是不放心我自己一個人待在家裡,所以才怎麼也不肯去上學。其實我現在身體已經好很多了,我會叫他明天去學校上課的,你先請回吧!”惠美很不好意思地朝蔡同鞠了個躬。
這個老師很盡責,常常為了海淵請假去打工沒上課的事情來找家長談,但偏偏海淵就是脾氣硬,決定了的事情,連她也勸不動。
他們三個人在一旁講著上課不上課的事情時,阿茶拿著葉家櫃台旁邊的電話,打到他朋友的手機上面。
“喂?”電話撥通了。
‘瞎郎(誰啊)?’
“老王,我阿茶啦。”
‘喀嚓——’電話立刻被對方掛斷。
“掛我電話?有沒有搞錯!”阿茶立刻又撥了一通過去,電話接通後,阿茶立刻講:“你現在先聽我說,什麼話也不要講,我是活的,不是死的,你給我聽清楚了……”阿茶如連珠炮般霹哩啪啦把自己怎麼死掉然後下陰間,接著遇到媳婦又被帶上來的事情從頭到尾完完全全地講了一遍。
‘騙笑——哪有可能——’老王那頭傳來歇斯底裡的吼聲。
“你那天也看到我活了啊!”阿茶說。
‘那個是澤方。’
“你怎麼都說不聽啦,身體是澤方,可是裡面裝的是我的魂。”阿茶說。
“不然我證明給你看好了。有一次你跟光頭去摸摸茶,結果摸摸茶摸到老阿嬤,那個阿嬤年紀比你還大。然後上一次你跑去泰國浴,結果忘了帶錢,還是我跑去救你的。這些事情都是別人不知道只有我才知道,你還叫我不要告訴別人的,是不是要我跟你老婆講,你才信我是阿茶啦!”
‘呵茶——真的是你——’電話那頭傳來呼天搶地的哭聲。‘你回魂了——你回魂了——阿茶我的老朋友啊——我以為你就這樣一去不回頭了——沒想到又回來了——’
“,岔洗!”阿茶把話筒拿遠一點。
阿茶對話筒喊:“我是要問你之前問的那個坐月子的事情啦,惠美弄我的喪禮太操勞了,現在整個人風吹就要倒,看看有沒有辦法補救啦!”
‘有!’老王立刻說:‘我幫你問到了,有那個坐月子中心,一整個月包到好,還有護士每天看著,ABC套餐讓你選,全程食補藥補全都補,包准女人生完孩子比沒生之前身體還要好。’
“給他報下去。”阿茶也很阿撒力(干脆)地說:“你明天來接惠美去那個中心,一定要把她的身體給顧起來。”
“喂!”海淵聽到了阿茶他們的談話內容,不安地喊了阿茶一聲。
阿茶朝他用了甩手,說:“這樣你就可以好好去上學了,安啦安啦!老王辦事很可靠的!”
惠美面有難色,她實在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在她的眼裡,正在講電話的那個人是澤方,澤方要他去坐月子中心,這真是太奇怪了。
惠美不禁看向兒子,她覺得澤方現在的性格跟說話的神態語氣根本一點也不像以前的澤方,現在的澤方,連走路的姿勢都酷似阿茶。她不禁懷疑起醫生的話來。假如澤方只是以為自己是阿茶,那他的神態動作,還有那口不標准的國語口音,能學得那麼像嗎?
“是不是我有人照顧,你們兩個就能夠安心?”惠美掙扎了好一會兒,最後問道。
“當然是!”阿茶說。他跟著繼續和老朋友討論付款給對方是要用支票還是現金。
海淵點頭。
“那好吧,我收拾收拾,明天就帶寶寶去坐月子中心。”惠美說。
一直在旁邊愁眉不展的蔡同班導師,這下子終於松了口氣,露出笑容來。
“可是……你們兩個……”惠美還有但書。“都給我乖乖去上學,誰都不許再請假蹺課!”
海淵聳了聳肩,他沒差。
“哈?上學?”阿茶呆了呆。“我都五十九歲的老灰阿郎(老人家)了,上什麼學?”
“這是交換條件。”惠美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