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早上穗清打電話給他,簡單地說了聲:「孩子拿掉了。」
「我們分手吧!」他告訴穗清。
「我們早就分手了。」穗清掛上電話。
接著他打電話給小羲,發覺號碼成了空號,他去找小羲,小羲卻跟一隻麻雀搭上車坐飛機去美國。
之後,他的世界恢復平靜,靜得什麼聲音也沒了。
肺炎引發的高燒讓他昏昏沉沉,在房裡迷迷糊糊的睡了幾天,再次醒來時,人回到了醫院。是老爸送他來的,聽說情況很糟糕,他呈現休克狀況,如果晚一步發現,可能早死了。
他懶得說話,身體的不適讓他覺得很累,他問父親小羲有沒有打電話回來,但也知道自己是白問的,小羲從沒有主動打電話回家過。
或許對小羲而言,那個家根本不是家。
出了院,高熱仍持續燒著,沒有停止的跡象。支氣管也跟著壞了,整天的咳,肺都快被他給咳出來。空蕩蕩的雙人床只躺他一個人,每天他只要醒著,腦海裡就會浮現小羲的身影,和小羲在這個房間時的模樣。
他和穗清分手了,以前是穗清單方面提出,現在是他決定將她的一切趨離他的生活。那個女人並不愛他,她連他的孩子都拿掉了,這點真令人傷心。
他不禁又想,小羲如果是女的就好了,即使是妹妹,他也會用強的讓小羲懷孕,然後小羲就會永遠留在他身邊。
倘若是自己,那麼愛他的小羲決不會像穗清一樣選擇墮胎的。一定不會。
他在即將失去小羲的那一刻,他真的打心底想要跟小羲永遠在一起。
而且是永遠……
是他和穗清在一起三年,都沒想過的永遠……
這段時間裡,他不斷想起小羲哭泣時的臉龐。
讓小羲那麼傷心,是他的錯。
幾天後,他繼續回報社上班,但身體的狀況一日不如一日,持續不停的高燒讓他昏倒的次數越來越多。後來報社以他無法勝任這份工作為理由,請他走路。
開除他的主管當中,還有那個曾經勾引過他的主管。這時候的他真有種「自己只是一雙被穿過的破鞋子」這種感覺。
然後時間慢慢的過,不明白事情發生經過的老爸說,他這是得了相思病。因為小羲離開了,所以他才病得這麼嚴重。
懶得和老爸抬槓時,他會拿著相機到外頭晃。失業中的他有時就靠著攝影來打發一天的時間。
直到這年的十二月,一張入圍某航空公司活動的攝影作品,帶來了前去紐約的來回機票。
十二月底,濃厚的過節氣氛飄散在薄薄的雪花間,帶來了聖誕節的歡樂氣息。
美國東南的喬治亞州不常下雪,小羲站在窗戶旁看了許久的雪花,對這樣的天氣感到新奇。
門外有輛發動中的豐田日產車等了很久,樓上乒乒乓乓地傳來聲響,木頭蓋成的雙層洋房有些震動,然後雀如急急忙忙地由他面前跑過。
「我出門了!」雀如提著幾天的小行李倉惶地關上門,然後鑽進車裡。
小羲連早點回來這句話都來不急說,車便開走了。
雀如和她在美國認識的朋友打算去北邊渡假,聽說北邊的雪下得很大,銀色聖誕肯定會過得很浪漫。雀如也有邀他,但是他不想出門,他需要安靜一點的空間,讓自己好好休息。
放著暖氣的屋子有些悶,他開了一扇門邊的窗,在客廳坐了一會兒後,覺得無聊便整理起環境來。
先前寄回台灣的玩具弟弟小畢應該收到了吧,小羲心裡頭描繪著弟弟拆開包裹時露出的欣喜神情,想著想著就笑了。
至於另一個只會惹他傷心的異母弟弟逢明,他想不出該寄什麼聖誕禮物給他,但也許逢明就算真收到他寄的禮物,也不會高興吧!
小羲一直記得自己離開的那天,逢明是多麼憤怒。
其實應該是自己的錯啊,如果不那麼想見逢明,如果不為了逢明而到那個家,他們之間什麼也不會發生的。
小羲想著,倘若所有的關係能回到原點,那不知道該有多好。
突然,聽見有車停在門口的聲音,車門被關上後,引擎聲遠離,然後電鈴響起。
「雀如?」小羲疑惑著。
是雀如臨時打消主意不去渡假了嗎?
打開門的那剎那,風夾雜著雪灌進門內,白色的雪花被吹送到屋裡的木製地板上,小羲穿著拖鞋的腳丫子頓時覺得有些冷。
屋子外頭站著個包裹厚重雪衣的男人,男人戴著帽子與墨鏡,提著一隻磨損過度的紅色行李袋。
當男人將墨鏡與帽子拿下時,小羲嚇了一跳,反射性地將木門給重重關上。
男人猛力按起電鈴來,氣得破口大罵:「方曉羲,你這是什麼態度?我大老遠從台灣跑到美國,不停的搭飛機、轉飛機、走路、攔計程車才來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現在累得只剩半條命而已,你居然敢把我關在下雪的大門外,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啊!」屋外吼聲不斷,但稍嫌中氣不足,男人還真是很累的模樣。
在屋內的小羲捱緊門板貼著,他不斷地深呼吸,懷疑自己是不是見鬼了,居然會在這個地方看見自己心愛的弟弟「宋逢明」。
「方曉羲,你趕快給我開門!」電鈴連續不停地響,迴盪在整棟木頭房子內。似乎決定若是屋裡頭的人不開門,逢明就要給它按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
小羲早就呆了,他打了好幾個冷顫,才回過神來。
「方曉羲!」
小羲根本就還沒有見逢明的準備,逢明今天的突然出現,令他整個人都慌了。
離開逢明的這幾個月並不好過,小羲努力壓抑自己對逢明的情感,制止自己再去想逢明,他忍耐得很辛苦,不明白經過那些事情後,逢明怎麼還能前來見自己。
他的心幾乎都要碎了啊!
沒有開門的打算,小羲深吸了幾口氣,離開緊貼著的門板,打開電視遙控器,將音量開到最大,想要讓電視的聲音蓋過電鈴。
但他覺得自己好像想得太簡單了,無論多大的聲響,始終無法阻止逢明按電鈴的聲音穿透過他耳膜,進入他腦海。
「饒了我吧!」小羲捂起了雙耳。
就是知道逢明由始至終都愛著那個女人,他才選擇離開逢明。他知道自己很龜,不想讓太多的期待反過來傷害到自己,所以逃得遠遠的,到這地球的某一個角落安靜過活。
但逢明為什麼要來?他始終搞不懂逢明這個人啊!
突然,電鈴聲停了,小羲疑惑地轉頭看著玄關入口方向,對方沒了動靜,似乎停止抗議了。
客廳裡就剩電視機的聲音響著,接著小羲卻看見一隻凍得發紫的手搭住還有風雪飄進來的窗子,他大吃一驚,連忙跑過去,想也沒想就將玻璃窗用力關上。
「哇啊——」窗外的人吃痛地叫了聲,手指就這麼被夾在窗縫間,狠狠地,壓出了一道深深凹痕。
小羲心裡頭一凜,朝後退了一步,視線由逢明的手指往上移,見到的是闊別已久,逢明憤怒的眼神。
有種莫名其妙的酸楚,從喉頭湧了上來,眼睛蒙起酸澀的熱,他覺得再看見逢明的這一刻,眼淚似乎又要萌出。
但自己明明就不是容易掉淚的人啊!為什麼在逢明前面會變得好像不堪一擊似的。
鑲著玻璃的木頭窗喀啦喀啦地被完全拉開,攀著窗台不肯放的手撐起身體,逢明從冰冷的雪地外躍進了溫暖的木頭房子內。
逢明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將小羲遺留在他那裡的紅色旅行袋重重丟到地上,而後關起窗戶。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也沒說一句就跑到美國來,知不知道為了找你,我花了多少時間?」逢明將厚重的雪衣脫掉,美國的冬天真是冷死了,還下雪哩。他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到雪。一點溫度也沒有,凍到了骨子裡。
「麻煩你出去好嗎?」小羲說著。
逢明穿著一件黑色的毛衣相同色牛仔褲,小羲驚訝地發現逢明瘦了好幾圈,剛剛在窗戶邊近距離凝視逢明的臉時,他也發覺逢明下巴都變尖,連雙頰也凹陷了下來,但如此接近時才曉得,他竟變成了這樣。
逢明真的瘦了好多。小羲在心裡頭不斷地想著。
「這麼冷的天你叫我出去?我可能會變成棒冰也不一定。」逢明咳了幾聲,環視了一下小羲居住的環境。有些老舊的建築,但看起來還過得去,起碼比小羲以前住的那間發霉公寓強。
「其實我……我真的不明白你來這裡做什麼……你應該在台灣和你女朋友好好生活,然後我在美國讀我的書……」小羲不知道該拿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這個人,逢明的出現讓他好想躲回浴室裡,然後放滿一池的水,把自己淹死。
「我跟她分手了。」逢明說:「這次是我提的,所以我跟她完全沒關係了。」之前穗清提分手是單方面的,他仍愛她,所以不算數。這次他是真的對穗清死心了,那個女人不愛他,他也不再愛她。他的心裡,如今有了另一個人。
「這樣啊……那我應該說什麼呢?恭喜你?」小羲搖了搖頭。「但是……還是請你出去吧!這裡不歡迎你。」
「拜託!」小羲的態度讓逢明覺得有些急。「你難道不知道,我是為了你才來的嗎?」
「你走吧,大門就在那裡!」小羲指了指玄關。「你不走的話,我會報警。真的會。」他想威脅逢明,但語氣聽起來卻沒那麼堅定。
「就算我想走,也走不了。」逢明說:「我的總財產只剩下美金五角兩分。我沒有錢回台灣了。」被報社開除後,存款簿坐吃山空,所以他把回程的機票賣了,換取來美國的旅費。現在如果被趕出去,就只有死路一條。
小羲頭痛了起來。「我借你錢,麻煩你趕快離開。」
「你這個人真過分!」小羲的模樣像是極度厭惡他似的,逢明沒想到這麼千里迢迢的來到美國,人生地不熟,英語也不會講,千辛萬苦硬著頭皮找來,小羲卻只想把他踢開。那種被當作「破鞋」的感覺再度浮現。
只是誰都可以這樣對他,唯有小羲不可以。他們之間的關係比任何人深厚,小羲的嫌惡,比任何人傷他都還要深。
「過分的人應該是你吧!」聽到逢明憤怒的聲音,小羲壓低了嗓子,說著:「我都放棄你讓你回到女朋友身邊了,還要我怎樣?」
「誰讓你隨隨便便就放棄我的?我那天打電話給你,結果電話變空號,去找你,你卻跟那只麻雀手牽手去美國,我受的打擊比你還大!你別忘記是你先喜歡上我,我才努力試著跟你談戀愛。那時候的我本來就還愛著穗清,聽到她有了我的孩子,我會著急也是當然。反而是你,什麼也不說就離開我,打電話給你也不接,怎麼找都找不到你。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沒看見我的努力,還是以為反正男人隨便找都有,所以玩玩就算?」逢明一口氣說了一大串,是這些日子以來累積的不滿。
他接著繼續。「我說過跟你在一起,就會跟你在一起。我有說過要離開你嗎?你有沒有給過我時間?說到底,是你不相信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愛一個人不是那麼簡單,忘記一個人相對的也很困難,你愛過林央,你到現在抽身了嗎?你完全不在乎他了嗎?」
「我是不相信你。」由始至終,小羲就不相信永遠這回事。愛得再多,始終不會是自己的。「我誰都不相信。」
他笑了笑。
「但是你卻相信那只麻雀。」提到雀如,逢明就恨得牙癢癢的。
「因為雀如不會傷害我。」小羲想故做輕鬆地聳聳肩,可惜現在的他做不到。「但你不一樣,你說要跟我在一起,我卻覺得你只是同情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每當我想到你只是在同情我,我就很受不了。」
「你白癡啊!」聽到同情兩個字,逢明吼了出來。「哪個正常男人會因為同情,去跟自己的哥哥上床。」
「你啊!」小羲笑了出來。
知道逢明沒有離開這裡的打算,小羲幾乎快崩潰了。他向來知道逢明性子的,有些事不堅持則矣,一堅持起來,誰都拗不過他。
明白自己沒辦法趕走逢明後,小羲洩氣地說了句:隨便你吧!
收拾了自己放在客廳裡的東西,便爬上二樓的房間去。
在經歷過幾乎可以說是背叛的事件之後,小羲很難要自己心平氣和地去面對逢明。一想到自己曾經那麼喜歡的人,一想到明明是那麼高傲的人,居然完全臣服於別的女人腳下,而且打算和她結婚,小羲就無法忍受。
其實他大可阻止逢明跟對方見面,如果他的態度能夠堅定一些就好了。他也不須替逢明在大街上找那個女人,更不須載他去和她見面。
只是那個時候的逢明顯得傷心又脆弱,他真的怕逢明因那女人而崩潰。他努力地想替逢明做些事情,畢竟逢明是自己最重視的人,他深愛著逢明。
所以他忘了,自己其實一點也不堅強的事實。
為逢明所作的任何事,到頭來最先傷到的,就是自己。
沒有任何聲音的房裡,只有空調靜靜地運轉著。他的耳朵不由自主地聽著樓下動靜,違背意志,執拗地不肯放過一丁點聲音。
一想到那個人在樓下,心就沒辦法平靜。他想飛奔下樓狠狠地抱緊那個人,但卻努力控制著。
還能回到從前的關係嗎?情人那層?朋友那層?
無論哪層,都不行了吧……
他這樣想著。
就算再如何渴求,也不想回到逢明那裡去。
他害怕自己的情感從此之後會深陷,陷到無法自拔。
他也有自己想過的生活啊,為什麼遇見逢明之後,世界卻只能繞著逢明打轉呢?有種無力,從心底酸楚的溢起。
電話鈴聲響起,在答錄機之前,小羲將話筒拿起來。
「喂?」還是習慣開口這句話,來了美國這麼久,始終改不過來。
「是我啦!」熟悉的聲音由話筒那頭傳了過來。
「怎麼?不是才出去—下,這麼快打電話回來?」雀如的聲音讓小羲有種安心的感覺。
「沒啊,我們停在路邊加油,就想打電話看你在幹嘛。對了,今天商店會提早關門,如果你想買東西的話,記得現在去買。還有啊……雀如講了一大堆,就怕小羲一個人自己在家會搞不定那些瑣碎的事情。
小羲則是不斷發出應和的聲音。
「我出門前有跟幸子打過招呼,如果你有什麼急事的話,就打電話給幸子,她會過來幫忙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小羲淺淺地笑著。
「唉,人家不放心啊!叫你來你又不一起來,你一個人在家我哪知道你會不會生病沒人照顧啊?總之有什麼事就打電話給幸子,知不知道?」
「嗯!」才想掛上電話,小羲卻聽見樓下傳來的咳嗽聲。「對了雀如,你上次弄給我喝的飲料是咖啡加牛奶還有什麼?」
「咖啡加牛奶還有生雞蛋,雞蛋只用蛋黃而已。」雀如問:「怎麼,你又咳嗽了嗎?早叫你別抽那麼多煙了!」
「啊……」小羲本來想說是給逢明的,可是又不能告訴雀如逢明現在在家裡,如果讓雀如知道,她肯定假也不放,直接奔回家來。
「一點咳嗽而已,沒什麼關係。」小羲只好這樣說。
在美國的生活夠累了,除了煩惱課業,還要不停地打工,免得錢不夠用。他和雀如為了這趟留學之旅,雖然早有準備在大學時代工作存了一筆錢,出來前還辦了貸款,但扣除必要的開支與學費後,只是能勉強過日而已。後來雀如的朋友小林幸子提供這間房子給他們,生活才好了一點,不用勤儉刻苦度日。
想起這個,小羲就覺得雀如真該好好放個假,休息休息。雀如真是太累了。
掛上電話後,他又在自己的房間裡發起呆來。
聽著逢明的咳嗽聲,心裡頭有種揪緊了的感覺。
然後,他又把自己關到浴室裡去。放滿一池的水,沒進去,抽起了煙。
「為什麼要來呢……」蓮蓬頭的水拚命灑著,水滴從髮梢滴落,散在漣漪不斷的水面上。
他不停地想起逢明消瘦的模樣,耳裡似乎還能聽見傳不進浴室裡的咳嗽聲。
逢明的手不知道要不要緊,或許烏青了吧!那麼大力撞上去,也許流血了也說不定。
腦子裡頭不停地轉著有關那個人的事,不停地……不停地……直到一股熱氣湧上眼,他又吸了口煙。
眼淚無法控制地,沿著臉頰流下鎖骨,沒進了水裡。
逢明在冰箱裡亂翻,找到了—瓶礦泉水,也沒問過屋主就喝了起來。
他坐在沙發上,轉開電視,發覺都是講英文的後,就無趣地改換打量屋子。
木頭房子裡的暖氣讓他喉嚨有些干,他靠近中央空調,想將暖氣關掉,但盯著寫滿英文的按鈕後,摸著鼻子又轉頭離開。
自己的英文其實不好,高中畢業後也沒想過繼續進修,入了報社只寫些社會新聞,或許還支持其它記者去幫忙拍拍照,像他這種程度的人大概很少了吧!連小羲都越讀越上去,他卻還停留在原地打轉。
會被裁員也不是沒原因,畢竟他只有高中的學歷。
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小羲大概打定主意不下來了吧!逢明有些洩氣地倒在沙發上,又咳了幾聲。
自從那場幾乎讓他葛屁的肺炎之後,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糟了。有時待在家裡也不想吃東西,成天發著呆,什麼也不做。如果不是免費的機票送他來美國,也許,他這輩子就不跟小羲見面了。
他也在想小羲在他的心中到底有著什麼樣的地位。青梅竹馬?朋友?正要起步的戀人?他為什麼要到美國來找小羲?如果穗清沒有把孩子打掉,他是不是還會來美國?
所有的問題,都有既定的答案。但是那些答案太過傷人。
他知道如果孩子生下來,他的愛會在孩子還有孩子的母親身上。
但他仍然會和選擇和小羲在一起。
他明白自己會是這樣的人。
他和愛情的獨佔性,背道而馳。
他本來就不愛男人。
但小羲希望自己能夠愛他。
他想堅守自己立下的誓言。
他記得那個夏天的聲音。
他說過要陪他,到天涯海角。
樓上傳來了一些聲響,逢明回過神來,看看時鐘也六點多了,拿著行李,他走到樓上去。
小羲的房門半掩著,由門縫他看見小羲半裸著身體,正在穿牛仔褲。
小羲沒擦乾的背上殘留著水滴,凹陷的肩胛讓他想起小羲在他懷中的模樣。那時的小羲對他完全沒有防備,他還記得小羲顫抖的身體帶給自己什麼樣的感覺。
穿好褲子的小羲轉了個身,一抬眼便看見門外的逢明。小羲愣了一下,才問:「有什麼事嗎?」
「八點多了,你吃不吃飯?冰箱裡有東西,我可以煮。」逢明說。
「不用了,我不餓。」
小羲走向前來,逢明不會以為小羲要跨出門外和他講話,果然,小羲低著頭,慢慢地將門帶上,把他隔絕在外。
「小羲。」逢明敲了敲門,聲音有些沙啞。這個人已經完全不信任他,不願靠近他了。
「開個門,我想和你說話。」逢明的語氣失去剛到時的氣焰,他還是明白自己對小羲做了什麼,那是無法彌補的傷害。
「我想睡了。」小羲在門後講著。
「才六點。」
「我要睡了。」
「那好吧。」門沒有上鎖,但逢明也沒傻到就這麼打開,莽撞走進去。他看過小羲被逼到無路可走的模樣,他不想成為第二個林央。
雖然他向來沒有耐性,但也得從現在開始培養起。小羲絕對不可能立刻接受他,他在想也許藉著時間,能減去一些傷痕。
二樓有三個房間,一個是小羲的,一個應該是雀如,另一個不知道是誰的,或許是儲藏室吧。小羲完全不想理會他,雀如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冒出來,逢明在心裡頭盤算著接下來該怎麼辦。
等小羲睡醒後,再問問哪裡可以讓自己睡吧!
其實他有點想睡小羲的房間,但剛瞥了一眼,小羲睡的是單人床,如果硬擠的話實在太窄了。不過,也許他可以在小羲的房裡打地鋪。
因為他們的距離一下子拉得太遙遠了,逢明迫切地想追上這段距離。只是操之過急,卻也不是太好。只得慢慢來。
緩緩下了樓,其實並沒有食慾的逢明在知道小羲不打算用餐後,也打消了煮食的意願。他待在空無一人的客廳,仔細聽著樓上的聲響。小羲似乎真的睡了,他枕著抱枕躺在沙發上,盯著天花板發起呆來。
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半夜。
他睡不著,壞掉的支氣管,讓咳嗽持續著。
夜裡,雪停了。
逢明走上二樓,在門外待了幾分鐘後,輕輕地打開小羲的房門,然後轉身帶上。
他來到床前,低頭凝視黑暗中小羲的睡臉,然後在床邊坐了下來,倚著緊靠床旁的桌子,看著小羲的臉龐。
小羲一向睡得很沉,雙眼緊閉著,連呼吸聲也十分微弱。
曾經有幾次逢明在睡夢中醒來看見小羲動也不動的模樣,還以為他死了,他的肌膚摸起來比常人冰冷,而且蒼白。
黑暗中看到的臉十分模糊,逢明幾乎只看得到這個人的輪廓。
他有些不滿足,卻不能打開電燈,因為他不曉得小羲會不會因為光線的刺激而甦醒。他不想冒這個險。
這麼近的距離,讓他忍不住伸手,碰觸小羲的臉頰。熟悉的觸感讓一種莫名的悸動,在心裡頭緩緩盪開。
他凝視著這個人,沉默地,以不打擾對方的方式,進行自己的想念。
搭機和轉機,長時間蹲在狹小座位上的疲勞,加上顛倒的時差,照理來講他應該累得沒有力氣睜開眼睛才對,只是現在的他雖然有入睡的慾望,卻一點也睡不著。
就像小羲走後的那段日子一樣,他常常在床上睜著眼,直到天亮。
那時,不停的高燒,身體像失去了支架,搖搖晃晃一推就倒地,病情沒有好轉,肺炎拖了幾個月才痊癒。
醫生說他的壓力太大才反覆好不了。他不明白他的壓力是來自哪裡。
他那個時候想著只有,眼前這個人為什麼不在他身邊。
不停的凝視,不停的凝視,希望心情能藉著視線,傳遞給這個熟睡了的人。
於是原本縮回了的手,又忍不住,停放對方臉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