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娘!」慕平一聽,連坐在一旁的姐夫都來不及辭別便隨著僕人衝回府第,他一入屋便往廂房跑去倉皇推開自己的房門。
床榻之上繡娘神色蒼白地躲著,七個月的肚子大得有些駭人。繡娘床榻旁已有名大夫守候診治。
大夫切完脈後有些憂心地走過慕平身旁,苦惱地道:「夫人氣虛體弱胎兒不穩,這段時日切忌勿讓夫人勞煩心傷,否則不是胎兒難保便是夫人難救。」大夫說完後,搖著頭走了。
慕平趨向前去,心疼憐惜著繡娘。「好端端地,怎麼了?」
「相公」繡娘忍不住落了淚。「家中兄長今日前來,妾身才知爹竟參與黨爭被捕多時,近日處斬。您必定是知道此事的吧,為何不告知妾身?」
「我怕你受不了打擊。」慕平拭著繡娘的淚,道:「放心吧,我已找人疏通關節,會沒事的會沒事的」
繡娘不住落淚,哭泣不已。
「沒事的沒事的」慕平只能守在床邊不停安慰妻子,除此之外他別無他法。
怎料是夜牢中死訊傳來,丈人被獄卒烙刑拷問,最後不堪折磨逝於獄中。繡娘悲痛不已,未足月產子,大夫慌亂地來,產婆慌張入內,慕平被推了出來,門扉緊閉被拒於門外。
一整夜、一整日,繡娘痛苦哀號聲在大宅子中不停蕩著。慕平搗著雙耳,躲在廳堂圓柱之下,無法聽聞。
那時,娘火速捎來了信,說是爹得知他賣了京城酒樓,又拿光了錢莊裡所有銀子,氣得上京去了。娘要他自個兒小心解釋,父子倆別起了衝突。
信被慕平扔在地上,他的耳裡迴盪的全是繡娘悲痛呻吟。他或許會失去她。
第三日,房門開啟了。慕平赤紅的眼血絲滿佈,動也不動地蹲在廳堂牆角,待著產婆將甫出世的嬰孩交託到他懷中。
慕平抱起了孩子,愣愣地,發覺宅子裡只剩初生嬰孩的哭聲,而繡娘的聲音竟歇了。他睜著訝然不解的眸,凝視著滿身是血的產婆與大夫。
「真是對不住,沒能救得回夫人。」
真是對不住
而後所有人都離去了,他抱著自己的孩兒,走進房裡,望著神色灰然的繡娘,跌坐了下。
他記得不久前,繡娘還窩在他懷裡,哭得傷心,慕平從未見她哭過,繡娘素來柔韌堅強,這錯覺讓慕平誤以為他與她會長長久久地走下去。
這年,慕平才二十。
當他散盡千金也無法換回妻子與丈人性命時,他想起了楚揚當時的絕望。
今日遇著了相同處境,他才知道楚揚當年會是多憎恨自己的無能為力,讓身邊所想緊緊抓住的人隨風而去。
想起了楚揚,想起遠久以前楚揚只彈予他聽的琴音。
知音難再得,所以楚揚毀了琴。
他絕非有意傷楚揚
他只是不懂得楚揚為何要那樣對他。
他們同是男子同是男子吶
慕平在緊鎖的房中,執著繡娘冰冷的手,跌坐於床榻之下。
曾經,繡娘笑得多麼滿足;曾經,他以為擁有了繡娘,他就可以分得繡娘一絲絲滿足,如同她一般忘卻煩憂。
只是突然間毫無預警,天讓他失去一切。
懷中娃兒在哭著,這是他的孩兒,但他可知他的娘就此沉眠再也不醒來?
此時屋外乒乓作響,他聽見熟悉卻工蒼老了的音調在屋外喊著:「畜牲、畜牲你給我出來!出來!」
怒氣沖沖的慕鴻由揚州奔來,得知兒子散盡家產,又看見媳婦動也不動的蒼白身軀,他青筋浮現,奪過兒子懷中的嬰孩,高高揚起的手狠狠地抽了慕平一巴掌。
「你這個不成材的東西,我多年的苦心全被你給廢了。從今以後慕家再沒你這不孝子孫,孩子我帶回去養,以後你就算餓死街頭,也休想再踏進慕家家門一步。」
慕鴻臨走前,忿恨地一腳踢往慕平胸口。
慕鴻本以為兒子該會發揚家業了,怎知這宵中用的兒子仍是同以前般怯懦愚蠢,竟將他辛苦掙來的血汗錢散得一絲不剩。
慕鴻頭也不回地走了,從今日起他就當沒生過這麼一個好兒子,省得想起來便萬分痛心。
慕平壓著疼痛的胸口,不住地咳著。
尚未取名的娃兒讓爹給抱走了,幾名僕人們前來探視也讓他遣離了。空蕩的宅子最後只留下他與繡娘冰冷的軀體。
爹會氣那是當然的,他是不是做商人的料,他只會幹賠本生意而已。
突然地他想起了楚揚的琴聲,在那曾經是無憂無慮的年紀裡,楚揚總是鳴琴總是淺掛笑意,那時沒有人事紛擾,一切在恬靜中怡然自得。
夜涼了,原本該深沉如墨的天,卻被燃得如白晝般明亮。
他記起今日該是上元燈節,繡娘餘月前便說過想看燈籠,希望他撥空陪她。
他抱起繡娘仍柔軟的身子,輕聲地道:「我沒忘記過答應你的事,從今起我不須去酒樓了,你想看燈,我陪你好不好?永永遠遠陪著你好不好?」
才踏出門慕平便見著熱鬧景象,街道上各式各樣的燈點燃了黑夜,美麗的彩繪漆於燈籠高掛在上頭,上元燈節戶戶結燈連綿無際徹夜不熄。
上元的燈節,是足不出戶的繡娘能夠外出觀看花花世界的唯一機會。女子嫁做從婦後,便只能守著夫守著家,從此與外界隔絕。以往繡娘皆是由底下丫鬟陪著共賞花燈,因這些年為了酒莊事忙他鮮少在家。
懷中的繡娘柔順地依偎在他的胸口,默默地,唇角似乎也展起了笑容。
他緩緩地走著,任雙眸氤氳熱氣瀰漫,落下的淚來不及擦拭,滴至了繡娘娟美的臉上。
她向來是最懂得他的了。初到京城時,她拿起那斷弦,親制的繡袋上,縫起比翼鳥的圖樣。
她總是說著:「繡娘自知不會是相公最重要的人,繡娘只希望繡娘在相公身邊一日,相公能康康泰泰百病不侵。」
她知道他心裡一直以來總惦記著楚揚,但她只是笑著,從不多言多問。
於是,他將她看成了至親的人,她是最能為他分憂解悶的人,也是他最為在乎的人。
街上,慕平跌跪了下來,無法抑止的淚水由他滿目瘡痍的心中不斷流出。
他無法明白為何越重視的人事,越會由他手縫間溜逝。他從無能力挽回什麼,他如今的苟活實是可悲。
而後一個人影佇立他的身前。
淚眼相望,慕平無法置信。那是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一對夢迴時分總是牽掛住他最深處記憶的藍眸。
那個人用強而有力的臂膀攬起了他,不讓他在人來人往的街上無助彷徨地哭泣著。
這是慕平最熟悉的味道,就算那個人不開口,就算霧氣瀰漫的眼看不清楚那個人的長相,但慕平卻能輕易地便認出他緊擁住他的力道來,是繡娘帶來的嗎?是繡娘的魂魄指引他到他身邊的嗎?
當那個人緊緊地將他攬住時,慕平再也無法克制自己如潮狂湧而至的悲慟,將臉埋在對方的胸膛間任淚奔流而下。
「楚大哥」
空蕩的大宅,白幔紛飛,楚揚將慕平帶回慕平所居的府第,而他懷中的慕平仍不停哭泣著。
他們別離已有三年之久,然而慕平淚顏依然如昔,同個孩子般慌亂無措,不知如何在繁體亂世中求存。
慕平的妻,楚揚攜來白布覆蓋上了。他弄些熱水進沐盆,要讓慕平洗去一身血漬。
「平兒,我先出去,你將這身衣衫給換下吧!」楚揚說著。
慕平抬起頭來望著他,未曾停歇過的淚水低訴著這些年林林總總壓抑著無法透露的無可奈何,慕平心力交瘁了,再也無力支撐。
楚揚看得心疼,卻也無能為力。
坐在床榻之上的慕平緩緩地點頭,站起身來準備沐浴更衣,然而腳步卻無法踏穩,他一摔,跌坐在地。
「平兒!」楚揚連忙向前。
「我我有些累」慕平無力開口,搖搖晃晃的身子就要往旁倒下。
楚揚緊緊地擁住了他,這些年,這些事,他一直在慕平身旁守著。他本無意出現,無意打擾慕平如今的閒適生活,若非上元夜裡噩耗傳出他不會前來。
偌大京城繁華昇平,他與他在這城中共處了三年,然而每回見著慕平他卻只能躲著。
慕平成婚後,變得穩重許多,他汲汲營營家中酒肆,為妻為子努力過活。楚揚自知不該再打擾他,即便慕平在酒肆內偶爾露出的笑讓他的心有多痛,他都無法說服自己再為一段不該有的私念讓慕平痛不欲生。
只是只是這夜慕平彷徨無助,抱著妻子的屍首在街上落淚,他再無法壓抑滿腔思念,無法忍受見著他卻無法與他同憂同悲的折磨,而來到了他的身前。
楚揚緩緩抱起慕平,將他放入了沐盆之中。
氤氳熱氣間清水被染成了血紅,那是繡娘的血,燈火下水光上,淡紅搖搖晃晃讓人觸目驚心。
楚揚將慕平的衣衫退下,在水中抽離,他不斷提來燒好的水一再一再注入,直至水面清澈澄明再無其他留下。
慕平瑟縮著身子,慢慢地、慢慢地將全身埋入水底,讓熱水燙著他所有肌膚,燙著他的臉、他的眼。
許久許久,久到楚揚覺得恐慌,他慌亂地搭住慕平的頸項,將他拉離水面。
慕平不住地咳著,嘔出幾股嗆入喉際的熱水。
「你這是為何?」楚揚難掩心傷,紅了眼眶……[幸福花園]
「楚大哥你覺得我是個廢物對吧」慕平空洞的眸中除了不斷落下的淚什麼也不剩了,繡娘的死帶走他僅有的一切。
「你怎會是廢物。」楚揚在沐盆之外蹲了下來,相同的高度,他望進慕平的眼,熟悉稔的容顏,是他這生最瑰美的遺憾。
「我救不了繡娘的爹,害死了繡娘。我敗光慕家所有祖產,辜負爹娘冀望。這輩子一事無成,是個廢物。」慕平說著。
「你不是廢物。」楚揚撫著慕平蒼白凹陷的臉頰,心痛莫名。
「楚大哥對我好的就只剩你了」
「只要你肯點頭,我這生這世都會守在你身旁。」楚揚如此說著。
然而楚揚此言一出,慕平卻別過了臉。慕平湧上心頭的淚不肯停歇,即便他閉上了眼仍無法阻止。他心已碎,再無法全。
楚揚的誓言讓慕平想起那年情境,楚揚從來執著、從來勇敢,一優不能啟齒的愛戀,楚揚開口對他說了。
心之所繫,唯君而已。
他想著,卻只能落淚。他沒有像楚揚般的勇氣承認一切,他只記得他為男子,無法接受楚揚的心意。
「我累了」慕平說著。
許久許久,楚揚退出了房,但他沒有走遠,仍在屋外守著。
慕平覺得自己負了兩個人,一是繡娘、一是楚揚。
從來從來,他的心便只讓楚揚佔據,然而他卻娶了繡娘,而後離棄了那年的揚州,將一切拋落了下。
他從來怯懦。
繡娘下葬後,屋子裡更顯冷清。沒有下人打理的宅第,才幾日光景,便生了雜草籐蔓。
冬裡的一場雪,無聲無息落在荒廢了的庭園中,屋子裡,即使白晝仍然幽暗,風起時,刺骨的寒風呼嘯著,然而無論捲得多大聲,卻無人相應。
楚揚由不再上鎖的大門走入,提著個竹簍,踏著皚皚白雪,進了沒點上燈的內院。
慕平穿著襲白衣默默地站在陰暗空曠的屋裡,望著屋外不停落下的雪,未有言語。
「平兒。」楚揚始終憂心慕平如此異樣神情。慕平的心裡,只有早已過世的妻子,慕平的漠然,使得他這處理繡娘身後事的外人無奈難堪。
「楚大哥我聽見繡娘的聲音」衣袂翻飛、揚轉如雲。慕平的白衣是為妻守喪之服。
楚揚的心一再一再地受慕平所創,他始終不懂,為何慕平心裡惦著的不能是他。
「楚大哥」慕平回過了頭,淡淡地凝視楚揚。
楚揚不明白慕平那一聲聲的叫喚裡,還有什麼存在。每回、每回,慕平總是這般呼喊著他,但那聲如舊呼喚,卻只讓他神傷。
他只能想著慕平,慕平卻將心思給了另一個人忘卻他的存在,每當此時,他為慕平傾心付出的所作的一切,就反過頭來狠狠地嘲笑著他。
楚揚在庭階前止住步伐,胸口疼得讓他無法動彈。
然而,慕平卻看不見他,慕平朦朧了的眸子早已空洞,他迎面而來,與楚揚擦肩而過,他仍尋找著繡娘。他的眼裡不願存下楚揚。
「我我為你帶了點東西來」發顫的手執不住竹簍,在慕平對他視若無睹後,楚揚手中的簍子掉落了地。
當慕平傷痛,只要慕平希望,他會用盡一切氣力為他,只盼他能開懷。但慕平卻從未由那一頭,走至他的身旁。
慕平走後許久許久,楚揚才得彎下腰,拾起地上竹簍。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些微顫著的雙唇強忍傷痛,揚起那對藍眸,在這荒涼的宅子內,繼續尋找慕平的身影。
從來從來,他就沒間斷過對慕平的思念。自回京城,他便總是遠遠地凝視著慕平。
酒街、酒肆,一切慕平出入之所,他都曾經踏足。
他本打定主意遠遠地,只遠遠地,不想打擾到慕平。然而上元燈節他卻見到了慕平的淚。他心疼、他制卡住,於是唐突地在慕平眼前出現。
他想對慕平說他始終還是惦記著他的,但慕平從不抬頭看他。
於是,他的心更疼了。
於是於是他後悔起自己那夜過於突兀的出現
過了些時候再回到宅院時,慕平倒在庭院石亭之內雙目怪閉,神色蒼白身形消瘦。
一壺燙好的酒由楚揚手中掉落,瓶身碎裂酒灑了一地。楚揚慌亂奔至慕平身旁,猛烈地搖晃著他。
「平兒平兒」楚揚探著他的鼻息,以為慕平將離他而去。
慕平睜開了雙眸,而後又緩緩垂下。
楚揚的心如同被狠狠槌了一拳,慕平靜止不動的身影,讓他以為他猝然遠離。差些他便欲抽出懷中匕首,隨慕平而去。他經不起這般的嚇,那太為駭人,他無法承受。
緊緊地攬住慕平,楚揚發顫著。
稍晚,楚揚由家中收拾了些細軟再回到慕平身邊,如今能看顧慕平的人唯有他了,他只能留在慕平身邊緊緊跟隨著慕平,不讓慕平有任何意外。
只是,慕平有意無意仍閃躲著,即便楚揚如何悉心慰藉,慕平就是迂迂迴回,將楚揚拒於心門之外越退越遠。
數日之後,與慕平同住於京城的姊姊慕十兒跨門造訪。
十兒一張素顏未上胭脂水粉,無血色的容顏,失了當日慕家裡的嬌瞠霸氣,為人婦的她垂首斂眉,神情肅然。
十兒見了慕平模樣,歎了口氣,亦知朝中朋黨之亂累及了他,使他喪失所有,甚至賠了妻子的一條命。
十兒由懷中拿出一封家裡來的信,放在桌上遞給慕平。「娘捎來的,爹自京城回去後,鬱悶成疾發病倒地。大會說爹時日不久矣,娘的意思是讓我們幾個姊弟盡早回鄉還趕得及看爹。但娘言語中提及了你,爹卻又再發火,激動得幾度暈厥。」
慕平靜靜聽著。
「我與幾位姊姊聯絡好了,打算二回揚州。你呢?」十兒問著。
慕平不語。
十兒等了許久,等不著慕平的回答,她歎了口氣,舉步離去。
臨走前,十兒說了:「慕家如今會落得如此,你十姐夫難辭其咎。他在你幾度拿錢營救丈人時從中圖利不少,我被蒙在鼓裡,待上元夜後才全然發現。為了這事,幾番爭執下他休了我,沒察覺他是如些狼心狗肺之人,讓你受騙上當,十姐難辭其咎。爹那頭,十姐跟幾個姐姐會為你求情,叫爹別那麼狠心與你斷絕關係,讓你在外頭飄泊回不了家。我們相約回揚州,船期也定了,初十那日渡口相等,你看是要賣了這宅子還是怎麼著,初十往渡口去吧。」
十兒離開時恰巧見著了入內的楚揚,她驚訝地看著楚揚愣著了。
楚揚只是淡然瞧了十兒一眼,便往慕平身邊而去。
「已經很晚,你該歇息了。」楚揚對慕平說著。
慕平仍是睜著一雙茫然的眼望著地,開不了口對誰說些什麼。
「你是楚揚?」十兒喊著。她雖知楚揚亦在京城之內,然從不知此人便在慕平身旁。
楚揚只對十兒點了個頭,沒有太多情緒浮現,接著低頭對慕平道:「我晚些再來。」
他轉身往內堂走去,對這座宅第瞭若指掌的他無須任何人指引,自個兒離了去。
十兒難掩心中震驚,回到了慕平身旁。難置信的她,語出驚人對慕平道:「你可知朋黨之爭,帶頭為東廠剷平異己的是誰?」
十兒指著楚揚離去的方向,怒道:「便是楚家人。」
慕平的眼只眨了一下,他淚早已流乾的心中,早不復任何愛恨。
人都已死,是誰又有何謂。
夜裡慕平突然轉醒,誰家貓兒的叫聲傳進了他的耳裡,那像極了嬰孩的啼哭。
他的孩兒。
無法入眠的他坐在屋外台階上,不久楚揚來了。楚揚凝視著他的眼中有著淺淺笑意,卻泛著薄薄淚光。
突然間,慕平頓悟了。只因他一人,卻害慘了兩個愛著他的人。
他的罪孽在積累,楚揚越是癡狂,越是掏心掏肺,他越是在害楚揚。他不過是個鄙下之人,從無長志、亦無長才,楚揚愛著他,換來的只會是世俗不容,他知道自己會毀了楚揚一生。
楚家聲望正值如日中之際,朋黨之爭後又要是另一番輝煌功業開展,楚揚居於揚州時空有一身抱負無處舒展,如今楚家人好不容易接納楚揚,楚揚日後定能大展抱負在官場嶄露頭角。
然而該為將來拚命往上的楚揚,現下一雙眼瞳卻只是癡然望他。楚揚全身陷下了,沒有起身的打算。
慕平明白,自己的存在只會礙著楚揚。他是個泥窟,在他身旁的人,見不著清明一日,繡娘已是如此,他不願楚揚如是。
楚揚若留在他身旁,這生便將與他一般擾攘平庸地過。他的淚無聲無息之際又再落下,他不想害慘楚揚。
「我買了些清粥來正熱著」楚揚站在慕平身前,他不能靠慕平太近,他怕靠得太近,慕平又會轉身自他身旁遠離。
「楚大哥,你還彈琴麼?」慕平昂著仰望楚揚。
「許久未彈了。」楚揚回答。
「我想聽你彈琴。」慕平說著。
那夜為了慕平一句話,楚揚返回家中攜了不知是誰的琴,往回好些時辰路程,倉促地回到慕平身邊。只要是慕平所希望,他皆想為他完成。
廂房內,窗敞著,風有些冷。
一張音色陌生的琴、一壺溫熱的酒、一對色澤溫潤的青瓷杯、一對異地相逢的老友。
慕平坐於窗台之上,飲落陳年花釀,聽著楚揚十指下輕柔聲調。時光似乎又回到了當年的揚州城,那道牆下,那個小亭內,偶爾摻雜著福伯前來探視卻止於遠處的細碎腳步聲。
那年的無憂無慮,令人心安平靜。
楚揚沉穩的笑顏緩緩展露,楚家的宅第內,是慕平唯一能放心停歇之所。
而後當夜深他睡了去,楚揚每隔一陣便會搖醒他提醒著時刻不早,該是回自個兒房裡歇息的時候。每當他在眾人沉睡時分安然回到慕府內沒被發覺,他與楚揚無人阻礙的交情便愈益濃厚。
多少年情誼滋長,楚揚的琴聲變了,那一曲一調中開始有著惆悵,有著他所無法理解的情愁。
「曲子叫什麼名呢?」多年前慕平曾問過,但楚揚不答。
正撫著琴的楚揚停下了琴音,時至今日,那曲的名他仍是無法開口。自在京城遇見了慕平之後,楚揚雖得以留在慕平身旁,然而慕平的閃躲再再說著他仍記得新婚那夜他對他所作的錯事。
曲的名,他真是開不了口。
那代表著太大的奢望,一個無法成真的妄想。
「楚大哥的琴藝,這些年怎麼竟有些退了。」慕平亦停下手中的酒杯。
「不彈了。」楚揚淡淡回答。
「為何不彈?」
「我這曲,只彈予你聽。離了揚州,沒了琴,便再無心了。」
我這曲,只彈予你聽。
楚揚說出的一字一句,在慕平胸口來回碰撞,令慕平疼著。
「你的酒量這些年間倒是好了。」楚揚說著。
「是啊,好許多了。」慕平執起鍾愛的青瓷杯,淺酌花釀。
桂花的香在廂房裡飄著,濃郁深沉甘甜潤滑的酒液,清而不濁猶若白水,然而一旦入喉,卻化得兇猛,如同蜂針刺人心疼,如同烈火燒盡肺腑。一口一口,縱叫人痛不欲生,卻也甘願。
情愛的濃,就如此酒。傷過了,痛過了,除了那些餘韻,就再無其他。
只是明知傷身無益,為何還有人要往火裡跳,儘管飛蛾撲火焚燒殆盡,卻也執著,從不肯放手。
累了,慕平臥回床榻之上,昏昏沉沉地合上眼睡去。
楚揚再度揚起琴聲,細細綿綿,皆是溫柔聲調。
慕平聽在耳裡,歎息在心底。
是夜深沉寂濃時,琴音靜止了。楚揚停下因久未弄弦而被琴弦所傷的十指,坐於慕平曾坐上的那處窗台,喝著慕平方才飲下的花釀,讓落喉的猛烈熾焰焚燒他五臟六腑。
月下獨酌,楚揚抬首望著天上朦朧的月,忽爾油燈燃盡:心蕊滅了,窗外薄薄的雪片飄來,徒留滿地蒼涼。
縱始慕平不肯接受他,然而這麼卻也夠了。他從來就無意將慕平據為己有囚禁身旁不放,要慕平完完全全屬於他,心裡不再牽掛任何人。他只要能夠守在慕平身旁,知道他安好知道他順遂,他便滿足。
他只想如現下一般,留在一伸手便碰得到慕平之處,除此之外,再無多求。
夜,慢慢地過,首聲雀兒啼時,墨色已灰灰濛濛,即將淡去。
慕平睜開了眼,發覺楚揚仍未走,一整夜都留在原處不曾遠離。
「醒了?」楚揚有些疲憊的臉上,漾著淺笑。
慕平雙手環胸,微微發著抖。他身上只這穿了件單薄衣裳,沒有覆上外衣。
「落雪了。」慕平走到窗邊,望著灰暗的天。
「冷嗎,我將窗關上吧!」
「不了。」慕平嘴角輕輕揚起,那淡得不能再淡的,是抹楚揚睽違已久的笑容。
「平兒」
「我沒事了,我已經沒事了,楚大哥。」慕平說道。
他想走,想遠離這裡,遠離楚揚。
每回見著楚揚時,慕平便會興起這樣的念頭。
這天,他提著壺酒由屋外回來,廳裡的楚揚才見著他,便快步走至前院相迎。
待在他身旁的楚揚沒有問他往哪裡去,但慕平仍然看得出楚揚臉龐上顯露的心焦,楚揚將所有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再這般下去他會害了楚揚,所以他想走,想遠離這裡,遠離眼前人。
「楚大哥今夜還留下麼?」慕平問著,往屋裡走了進去。
「嗯。」楚揚點頭。
「我找著了三亞蓮花酒,想試麼?」慕平舉著手中酒罈。
楚揚仍是點頭。
「你從來就也沒回絕過。」慕平淡淡笑著。
楚揚雖在慕平身旁,看著慕平逐漸平復的情緒,然而他卻隱約感覺不安,慕平似乎試圖粉飾一切,他不知慕平平靜的面容底下是否有著刻意封起的傷口,他有些捉不住慕平的心思,忐忑的不安日曾加劇著。
同樣的房內,同樣一對杯,慕平拆了壇上封布,將滿泉般的玉釀倒入青瓷杯中。
蓮花酒是河南寶豐酒的俗稱,一把火點起,火焰如蓮絢爛奪目,又有蓮香發散迷人心神因而得名。此酒之濃烈,亦由此可見。
慕平執著杯,將酒滾落喉。
「空腹飲酒最易醉人。」楚揚本想阻止慕平,但卻來不及。
「醉了不好麼?一醉便可解千愁。」慕平再斟。
「解不了愁,只會傷身。」
夜,又深了,自繡娘遠離,慕平日復一日藉酒澆愁,然而楚揚卻未見慕平的愁緒何時少了,他只看見日益消瘦的慕平愈益憔悴,故作開懷。
「你以前不愛烈酒,即便試著嘗也僅僅點到為止。」楚揚說道。「別再喝了!」
慕平沒有停下,酒一杯一杯地斟,一杯一杯落喉。
「平兒」楚揚捉住慕平舉杯之手,酒溢灑而出,濕了兩人袖口。
慕平的眸黯著,幽淡無光。
「別再喝了,算我求你。」楚揚拿下慕平手中青瓷杯。
「我以前曾有過一對相仿的杯子,但你打碎了。」慕平緩緩地道:「後來我找了好久,卻始終找不到一模一樣的。」
「那對杯子我留在揚州故園,我會找工匠再粘回去。」
「碎了的怎麼粘,都無法再全。」
「可以的,我正在找」楚揚說著。
慕平忽然揚首,凝視楚揚那對湛著藍光的眸子。「為何是我」他問著楚揚。
楚揚愕然了。
「你對我,就像是繡娘對我那般麼?就像是十姐當年喜歡著你那般麼?為何是我為何」慕平追問著。
楚揚啞然無語,他別開了臉。
「你仍喜歡著我麼?才過三年十姐對你心意已改,而你何時才會如十姐般,將我全然自心裡捨棄。」
「別這麼問我。」楚揚的手發著微顫。
「三年、六年、十年?」
「我只知這刻裡,我心裡能想的,唯有你」楚揚如是回答。
慕平默然了,楚揚鬆開了他的手,蓮花酒香滿溢的廂房,慕平身上散漫而出的酒氣,醺迷著楚揚眼耳口鼻。
「楚大哥」慕平緩緩地伸手,觸碰楚揚凹陷的雙頰。「但我但我什麼也給不了你啊」他害慘了楚揚,他心裡明白。
楚揚微微抖了一下,閉起雙眸。
那夜慕平醉倒了,楚揚將他摟起要往床榻上放下,慕平卻揪住了他的衣襟不放手。
「平兒,你該歇息了。」楚揚對他說著。
慕平不語,因酒氣而紼紅的雙頰雙唇埋在楚揚的懷中。
「平兒」
那夜,楚揚擁著慕平入睡。
這是慕平所應許。
翌日楚揚如昔起了個大早,為慕平往市集而去替他買些清粥暖胃。
他離開時慕平仍睡著,他見慕平睡得香唇角也不住淺淺上揚。
由慕平昨晚的舉動,楚揚猜測慕平或許允得他留在他身旁了。他的心情從未如此輕盈舒緩過,懷中衣襟,似乎仍留著慕平身上的餘溫,酒香不散,至市集逛了圈回來,仍是暖的。
拎著慕平的早膳,楚揚帶著笑意回府。
他踏過門前積雪,走過廳前台階。他打開了慕平睡著的那道,心想他或許正睡得香,該放輕音量省得吵著了他。
然而,當楚揚走至床前,他臉上的笑意凝結了。
空無一人的床榻徒留著凌亂被褥,慕平並不在上頭睡著,楚揚在房裡四處望著,見不到慕平的身影。
打開的衣櫃內沒有半件衣衫,原本該在的那些冬衣都被帶走了。
「平兒」
冬裡,無人的空房顯得有些冷涼。
楚揚握緊胸前衣襟,握緊那慕平留下的溫度,他突地覺得胸口氣悶無法喘息。
踉蹌一步,他跌坐在地。
慕平昨日為何提及那些,為何肯讓他接近,空涼的宅子,給了楚揚答案。
「平兒」
楚揚捉緊的臉口,似乎停止了搏動。他的心如同這宅子,空寂荒蕪了。
慕平的不告而別,帶走了他所有燃起的希冀。
他舉目,發覺自己又回到那見不著天日的揚州宅子。
鄰宅,鼓樂喧囂,鎖吶齊響,誰說著祝新人百子千孫,願新人舉案齊眉。
他在房內,毀了那把伴著兩人成長的琴,逼迫自己必須承認從此之後再無人相伴,逼迫自己承認所有盼望皆為空想,一生一世,就得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直到合眼入土、直至腐成枯骨。
那早趁著楚揚外出,慕平收拾了些細軟離開了京城。
他托朋友替他賣了那大宅,而後拿著點錢回到揚州。揚州老街家前,幾個姐姐知他回來,出來相迎。
「爹病得不輕,但他說不想見你,就算死後無子送終,也不許讓你再踏進家門一步。」姐姐們穿著素白衣裳,搖頭歎息。「娘在裡頭看顧著爹,出不來,有什麼事你告訴姐姐,姐姐會替你轉達娘親。」
慕平在家門前下跪三拜,以謝雙親多年來養育之恩,說不了什麼,便離開了。
隨後,他往蘇州去,經營了間酒肆。
酒肆簡陋,只供些粗茶水酒,還有幾間客房,讓趕路的異地人作歇腳所。
小本生意賺不了什麼大錢,但他生性簡樸無需無求,省吃儉用倒也衣食無缺,過得下去。
幾年下來,不見楚揚的面,他守著那間小小的店舖,打算就此終老一生。
楚揚既生在官宦世家,又才識過人,自不該留在他身邊,庸庸碌碌閒茶淡飯地,與他平凡一生。
他沒留任何音訊予楚揚,沒打算再與楚揚聯繫。以為日子久了,心裡那份情淡了,遺忘那份不該存有的感情,便各自得以解脫。
他以為不再相見,便不存思念。
怎知,思念是與日俱增的。
幾年後京城裡傳來楚揚的消息,說是楚揚官拜尚書光耀門楣。
他執著繡娘繡給他的繡袋,淡淡地笑著。
幾個春去秋來,他都這麼獨處。
酒莊裡客人來來去去,偶爾也有媒婆說媒,點著誰誰誰家的姑娘蘭心蕙質貌美如花。
只可惜他曾經波瀾起伏的心湖澄淨分明,再無法為誰有一點漣漪。凝視著繡袋,他總想,楚揚應該可以忘了他了吧,都這麼些年了,也該忘了。
當年的相遇本是錯誤,他不該爬過那堵牆,他不該纏著楚揚彈琴給他聽。
弦斷而後,琴音藏入了他的心中。
那深入了骨血裡的痛,夜夜午夜夢迴之際,卻浮現侵擾他的回憶。
楚揚說:「心之所繫,唯君而已。」
那時他年紀尚淺,除了驚慌,還是只有驚慌。
他無法接受楚揚的情,唯有任它凋零死去。
直至繡娘陪伴的那段日子,他瞭解何為相思,何為愁緒,只是當他明白自己也對楚揚抱有同樣情愫時,卻無法同楚揚一般坦承。
心之所繫,只是所繫非人
他有妻有子,與他同為男子
道德禮教,是個殘酷而冗重的枷鎖,他們皆為男子,是男子怎可能相守餘生。
繡娘對他笑時,總也有一絲無奈。
她縫給他的繡袋上,是對羽翼斑斕的比翼鳥。
她每縫一針,便念一句。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她在祈求著,祈求他能平順寬心,不再眉頭深鎖。
她的死,帶走了許多。他害怕自己僅有,就快蕩然無存的生命,又會因楚揚而再有崩亂。他腦海裡殘留的繡娘身影、他的孩兒、他再拿不出的情感、他千瘡百孔的心。楚揚急迫而來的身影會崩毀的,是他最後殘存不能失去的。
所以楚揚尋來,他卻怯懦地逃走了。
他不知那樣的情會有怎樣的後果,世俗所不容許存在的愛戀會引起誰人側目誰人議論,實是難以預料。
他沒有楚揚的坦蕩,沒有楚揚的決心,所以他無氣力再去承受任何將會有的打擊。
他只是個廢人。
他從來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