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的陽光灑進清冷的臥室裡,余曉樂從睡夢中緩緩甦醒,張開雙眼的那一刻,她感覺到雙眼格外酸澀。
抬手輕拭,才發現自己因為作夢而掉淚了。
八年了……
結束初戀,離開台灣已經整整八年了,這八年來,人事變遷迅速得可怕,往往在夜深人寂時回想,總是不勝曦噓。
當初因為誤會,她被迫和單亦江分手,單亦江不肯見她,也不給她任何解釋的機會。另一方面又在父親的堅持下,她無奈地接受了出國治療失語症的安排,與父親移民到美國,從此和單亦江斷了聯絡。
八年來,單亦江那張笑臉常是她心底最容易記起的回憶,她真的由衷珍惜他為她付出的心意,一開始或許充滿懷疑,但是愛上之後,卻又產生一股義無反顧的勇氣。
只要能和單亦江在一起,她願意犧牲一切,真的,若不是因為誤會而分手,即使必須放棄治療失語症的機會,她也不會離開他。
她重覆地歎氣,是這八年來最習慣的心境了。
起床走進浴室裡梳洗,早晨的空氣中,仍是她最熟悉的靜謐,沒有誰來打擾。
離開台灣之後,她到法國接受權威醫師的醫治,經歷三年多的時間,她終於突破自己,得以開口說話了,但是因為長年的不語,她仍然習慣沉默,所以在人前,她是個寡言的人。
很幸運的是她在國外進修美術,她的畫作得到了下少大獎,在畫界頗負盛名,如今她已經是一位國際知名的畫家,近期之內將返回台灣開一系列相關的畫展。
離開了單亦江,她的人生走到另一處高峰,但是她的內心世界重返寂寞,她不說,根本沒有人知道。
似乎除了單亦江之外,再也沒有人可以大刺刺地闖進她的內心,像他一樣,輕易地霸佔她的感情,與她分享各種感動。
她的生命裡,最美好、最快樂的時光,一直停留在高中時和單亦江的那段情緣裡,卻再也回不去。
她曾經想過回台灣去找單亦江解釋一切,但是他會聽她說嗎?事情已經過了這麼久,說再多又有甚麼意義呢?
而且她並不知道上哪找他,回憶終究還是成為心底最深的遺憾,無能為力彌補一絲一毫。
梳洗完畢,戴上隱形眼鏡之後,她走出房間,來到廚房準備早餐,客廳的電話響了起來,她恍若未聞,直到忙完手邊的事,才走到客廳接起快著火的電話。
「你怎麼老是這麼久才來接電話?」話筒的另一端傳來助理韓雅容火大的咆哮聲,像是隱忍很久了。
「不好意思,我在準備早餐。」曉樂的語氣十分淡漠,並沒有因為韓雅容的怒氣而受到丁點波及。
「小姐,你不要每次都將準備早餐、午餐、晚飯,當成晚接電話的理由嘛!我打電話給你,就是要跟你說重要的事,你先接電話,聽我把重要的事說完,再去做自己的事,不是很好嗎?」
事情有分輕重緩急,為甚麼余大小姐總是不明白呢?
韓雅容真的感到相當無力,對余曉樂事事無關緊要的態度莫可奈何,誰敦她是余曉樂聘請的助理,不管余曉樂的個性多麼奇怪,她也只能見招拆招,不過卸下助理的身份,她可以說是余曉樂唯一的朋友,雖然她們之間聊的話題不多,但是韓雅容多少也瞭解余曉樂的想法。
余曉樂就是一個處事低調,不愛說話的人,若沒甚麼重要的事情,韓雅容其實也不會和她發甚麼脾氣。
「我們後天就要飛去台灣簽訂開畫展的合約,你到底有沒有將我交給你的合約看過一遍?」
「合約?」
「小姐,我早在八百年前就將合約傳真給你,你該不會沒收到吧?」韓雅容真的快喊救命了。
「我忘了去看傳真。」
「算了算了,我再傳一次給你好了,不過請你牢牢記住,後天,就是後天!我們要去台灣和『藝光畫廊』的負責人簽合約,你千萬不要忘了,我看明天我就整理好行李,到你家去陪你,免得你一時忘了,又到處亂跑。」還是這樣做比較保險。
「隨你吧。」
「嗯,就這樣決定,對了,要記得看台約喔!」
在韓雅容千交代、萬囑咐之下,余曉樂慢條斯理地掛上電話,不免覺得雅容的個性真的太大驚小怪。
只不過是要回台灣簽一份合約而已……
回台灣?離開八年,她居然是為了開一系列畫展而回台灣,回到台灣之後,她的心情又會變得如何呢?
醫生說她是個心思較一般人來得細膩的人,所以受到外來的刺激時,記憶會特別深刻。
因為如此,這八年來她才會時時刻刻惦念著單亦江,忘不了單亦江,初戀的傷痛,讓她無法輕易忘懷……
深深歎了口氣,她的眼眶周圍又產生一股溫熱感,難道這八年來,她還是不習慣戴上隱形眼鏡嗎?
這八年來,究竟改變了甚麼呢?
她對單亦江的回憶?還是對單亦江的感情?
沒有,時間沒有改變她甚麼,她對單亦江還是充滿愛戀,她好想他,真的好想再見他一面……
余曉樂在韓雅容和律師的陪同下,搭飛機回到台灣,在台北一間知名的五星級飯店下榻。
韓雅容原本替余曉樂安排一連串的訪談會,不過因為余曉樂處事低調的作風,韓雅容只好將一堆不必要的宴會都推辭掉,因為余曉樂事先向她表明,打算和藝光畫廊簽訂合約之後,就到台灣各地走走,不想將時間花在應酬上,余曉樂難得提出個人意見,韓雅容當然一切依照吩咐。
只要余曉樂乖乖將工作上的事完成,她絕對不會干涉她半點私事。
「這是律師剛才交給我的合約正本,你要再看一遍嗎?」
「不用了。」余曉樂將行李放好,伸手撥過長髮,露出疲態。「我很累,想先休息。」
「好吧。」韓雅容將一式兩份的合約放進公事包裡收好。「等你精神好一點,我再跟你詳談企劃內容。」
「嗯。」
「不過我先跟你提一下,藝光畫廊的負責人很有心,特地為你聘請一位專業經紀人,這次的畫展將由這位經紀人和我們共同合作,聽說他的工作能力超強,有他來協助我們,這次的畫展一定會很成功。」韓雅容樂觀地說。
余曉樂逕自走到浴室裡放熱水,一臉興致缺缺,她現在只想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把所有問題拋在腦後,或丟給雅容解決也行。
韓雅容在叨念十幾分鐘之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出余曉樂的房間,還給她一個安靜的空間。
余曉樂整個人仰躺在大床上,深呼吸一口氣,感覺自己好像逃過了一個災難似地。
和雅容相處真累人,或者可以說,她不管和誰相處,都覺得很累。
現在的時間是晚上十點,窗外台北的天空不知道是甚麼樣子?看得見星星嗎?
閉了閉眼,她忽然又想到以前和單亦江相處的點點滴滴,他現在人在哪裡呢?她回來台灣了,可是卻失去了他的消息。
心中那股悵然若失的感覺逐漸蔓延,雖然很不好受,但是又無可奈何,只要在夜晚來臨時,她總是特別容易想起他。
現在的他……好嗎?
藝光畫廊是相當具規模的一間畫廊,不少知名畫家都在藝光畫廊開過畫展,然而這間畫廊的負責人卻是一位相當年輕的男人,不過至今代表藝光畫廊和外界接洽的人都是藝光畫廊的法律顧問,神秘的負責人鮮少親自現身,所以很少人見過這位負責人的廬山真面目。
在和藝光畫廊簽約的當天,余曉樂以一襲淡雅的套裝出現,在韓雅容和律師的陪同下,與藝光畫廊的法律顧問約在餐廳見面。
「余小姐你好,敝姓陳。」陳顧問遞上名片,一臉笑容。
「你好,為你介紹我身旁這位,是我的私人特助韓雅容小姐,以及專人律師楊先生。」
「你們好。」陳律師禮貌性地微笑。
韓雅容、陳顧問、楊律師三人先是展開一連串的客套話,隨後便進入正題,詳細地討論起畫展的合約內容。
整件商談過程中,余曉樂是表現得最事不關己的人。
她沉默少言,不知道如何和陌生人客套,如果不是因為有雅容這位私人特助,也許她的人際關係將被打上零分。
在將近一小時的溝通、協議之後,他們順利地簽下台約,余曉樂似乎也打算事成離席。
「陳先生,如果簽約的事已經沒有甚麼問題,那我們先走了。」余曉樂只想到外頭透透氣。
陳顧問將合約妥善收好之後,對余曉樂三人客氣地笑道:「且慢,余小姐,關於這次的合作,藝光畫廊特地為余小姐聘請一位具有專業知識的經紀人,要來協助余小姐舉辦畫展。」
余曉樂看了韓雅容一眼,又對陳顧問笑了笑道:「雅容有告訴我這件事,我知道了,請你替我轉告你們老闆,謝謝他的用心和禮遇。」
「余小姐客氣了,你在台灣開畫展,能選擇我們藝光畫廊,對我們而言,可是一種殊榮。」陳顧問看了一眼手錶。「其實今天我順道約了要與余小姐合作的經紀人過來一趟,順道介紹你們雙方認識,看這時間,他應該快到了,請你們再稍等一會兒。」
余曉樂的心往下沉,但是在眾人面前也只能藏起不耐煩,雅容常告訴她,這是她應該要有的工作態度,而她的個性本來就十分謙虛,當然會尊重藝光畫廊專業的決定。
但是她還是忍不住覺得——好麻煩。
在等待的時間裡,韓雅容、陳顧問和楊律師有說有笑,而余曉樂靜靜坐著,只聽不說,卻也不會讓氣氛產生任何不對勁,好像她本來就適合沉默似地,一切都很恰當。
過了約略二十分鐘的時間,此時門口走進來一位身形高俊挺拔的男子,余曉樂正好往大門的方向看去,在見到這名男子的瞬間,她全身上下像是突然被下了咒語般,動彈不得!
是他——單亦江?!
怎麼會是他呢?
是不是因為她太想念他,而她現在又身處台灣,以至於產生錯覺,一時認錯人了?
她和單亦江失去聯絡長達八年了,她有可能會在這裡巧遇他嗎?世界上真的會有如此巧合的安排嗎?
看著那名「酷似」她記憶中那個人的男子一步步朝他們所坐的方向走來,余曉樂一顆心都快跳出喉嚨了!
愈看愈像……這世上不可能有人長得這麼像吧?
這名男子比她記憶中的單亦江還要成熟些,舉手投足間,有股謹慎又不失瀟灑的氣質,深深吸引住余曉樂的目光,讓她再也無法分心其他事。
「抱歉,我來晚了。」男人渾厚好聽的嗓音,讓人一聽難忘,也在無意中撥動了余曉樂心底深處的那根弦。
陳顧問笑著為余曉樂三人介紹道:「這位就是藝光畫廊請來協助余小姐的經紀人——單亦江先生!」
是他!真的是他!
余曉樂猛然一震!整個人倏地彈起身來,仰起一張清麗的臉龐,與在她面前駐足的男人咫尺相望。
八年了,他們兩人別離足足有八年的時間了……
雖然他的樣子和記憶中有些改變,卻是變得更俊逸灑脫,迷人的魅力絲毫不遜當初,仍然是一個令女人愛慕、傾心的男人。
韓雅容輕扯余曉樂的衣角,拉她坐下,並小聲問道:「你怎麼突然失神了?」
聞言,余曉樂趕緊拉回游離的思緒,她定定看著單亦江,因為情緒過於激動,一時之間竟無法言語。
情況發生意外之下,韓雅容只好乾笑,逕自開口道:「單先生,你好,我叫韓雅容,是余小姐的私人特助,這位是楊律師,這位就是——」
「我知道,我和余小姐是舊識。」單亦江出人意料地說。
不僅是在座的三人感到驚詫,連余曉樂自己也忍不住露出訝異的表情。
可能嗎?他居然、居然還記得她?!
難道這八年來,他和她一樣,都沒忘記過彼此?抑是他在見到她之後,突然記起她這號人物?
無論是怎麼回事,她很高興單亦江還認得出她……
她可以將他們的重逢,當成是老天爺賜給她的機會嗎?她應該抓住機會,彌補內心多年來的遺憾,是不?
「好久不見。」單亦江看著余曉樂,揚起了一抹開朗的笑容,這是她既熟悉又想念的表情。
她緩緩站起身,激動的淚水奪眶而出,她展開纖細的雙臂緊緊抱住了他,顫著聲音,對他說出了滿心的想念:「我好想你——」
這一刻,單亦江的心被狠狠地撼動,他臉上的表情有瞬間的調度,但是很快地又恢復笑臉。
「你會說話了?恭喜。」
他輕輕拉開她,顯得禮貌又生疏,兀自在陳顧問身旁的空位坐下。
見到多年不見的她,他似乎沒有太過驚喜的反應。
「亦江,沒想到你和余小姐是朋友,怎麼都沒聽你說過?」陳顧問笑問道。
「我們只是舊識,已經很多年沒見面,也許余小姐早忘記我了。」單亦江似笑非笑地說。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余曉樂不自覺地握緊拳頭,情緒難掩激動地說。
「我很想你!這八年來我無時無刻都想著你!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我——」余曉樂大膽的表白,引來旁人一陣側目。
韓雅容尷尬地笑了笑,她可從來沒見過余曉樂如此失控的模樣,對任何事情,她總是一副淡然的態度,韓雅容幾乎快要認為余曉樂是一個絕情寡愛的女人了。
「曉樂。」單亦江定定看著她,臉上有著微笑。「你能說話,我很替你高興,也很高興你還記得我,不過這裡是公共場合,你應該注意你說話時的音量,不要吵到別人。」
「我……」余曉樂一時啞口無言。
「很高興能和你合作,先預祝我們合作愉快。」單亦江伸出手,以示友好。
曉樂愣愣地看著他,甚麼動作也沒有。
「曉樂!」韓雅容小聲地喚她,手肘輕撞她一下。「單先生在和你說話,你在發甚麼呆?」
「沒有……」余曉樂趕緊伸出手與他相握,臉上的表情十分僵硬。「我……也很高興能與你合作。」
「我會全力以赴,讓你的畫展成功。」單亦江公式化地說道。
「謝謝。」
單亦江收回手,逕自別過臉和陳顧問聊了幾句,目光並沒有刻意放在余曉樂身上。
余曉樂靜靜看著他的表現,有那麼一陣子,她以為一切都是一場夢,但是當她回過神來,他確實坐在她面前,並且談笑風生。
他忘記他們曾經擁有過的那份悸動嗎?他還記得當初她是因為一場誤會而離開嗎?
時間的阻隔造成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是不?他對她已經不存任何情愛了嗎?
怎麼回事?心底那股嚴重的失落感是怎麼回事?
他對待她的態度,就像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讓她心中感到異常酸楚,但是她卻無能為力去扭轉……